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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冬天的党河很瘦,瘦得像一根鸡肠子,挂不上油。

一入冬,河水封了冻,包括胡家坊在内的七个坊的人家吃水就困难了。这七个坊位列右岸,呈南北向,依次坐落在河滩上,守住各自的耕地与地底下先人们的骨殖,寸步不离。个别的坊内有井,但这个季节,下头水浅,打上来的多半是烂泥汤,人不吃,牲口也嫌弃。最北的靖远坊靠着一眼泉,泉早就冻住了,指望不上。没了办法,七个坊的人家便去河边伐冰,大块小块的,一律用马车拉回家,在墙根下栽住,慢慢冻实,每顿饭之前劈下来一些冰,丢在锅里融化。就这么,融下来的水也不能吃,里头有不少的沙子,起码还得仔细澄清上半个多时辰。河水结冻的过程中,岸上的沙粒吹刮了下来,在冰面上撒了芝麻似的,像中秋前后做的千层饼那样。

遭人厌恶的是,伐冰竟然伐出了一门新行当,叫冰客子。也不知自哪个朝代始,沙州城里的人们冬天喝罐罐茶时,最喜欢用党河里的冰块,声称这种水乃是牡丹花的水,吃在嘴里甜,也能泡出茯茶的气息。有了需求,便有了买卖,一些在城内外闲荒下来的短工,开始拉着架子车,赶着驴车,麇集在党河两岸疯狂伐冰。伐走一批,等冻上一夜后,再来伐掉另一批。待到这一大截河段被彻底伐光,露出了狰狞而嶙峋的河床后,这帮人又乌泱泱地跑去上游里开伐了。天刚麻麻亮,沙州城内的各个巷道和街口上,冰客子们的吆喝声四起,售冰了,售冰了,喊得比鸡叫还要早。

如此一来,周围七个坊的人家不干了。日怪的,我庄户人伐冰取水,为的是活命,你冰客子盗冰贩水,不过是为了发财。文和事老协会经过商议,将看河护冰的重任,一总交给了武和事老协会去处置。后者制定了一个章程,从每个坊内抽调了精干人手,组成了一支队伍,于冬闲时节,一路逡巡在河堤上,严防死守,不敢大意。一俟发现冰客子,重则抓人圈禁,让亲属来赎,轻则罚没车辆和牲口,让他哭都来不及。饶是如此,七个坊的精干后生们仍旧百密一疏,防不胜防,让冰客子们随时打了游击。你白天守,他夜里来伐,你前半夜警觉,他后半夜偷袭,反正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每年过完了腊月,到了正月之间,党河左右总是一副开膛挖肚、残山剩水的样子,想找见一块干净的冰,比种一亩地的庄稼还难辛。

按照世兴堂沈先生的吩咐,梵同他们并没有去乌兰窑洞以上的党河上游,也没有去沙枣园以下的下游里伐冰。虽然野马南山是党河的源头,一道雪线挂在天边,那上头肯定有冰块,但路途遥远,危险横陈,胡家坊内谁也没有经验,无人敢冒险去伐一趟冰,试图搭救一下老掌柜。临走前,沈先生再三叮咛,这可不是喝茶的水,也不是吃饭的汤,乃是救命的冰,一定要将最干净的冰块拉回家一些,他才可以用另一个偏方。父亲倒下了,长子梵义忽然顶门立户,独当一面,胡家的大小事端,开始由他拿主意了。梵义问:究竟哪达的冰最干净,可以配得上先生你的那一个方子?沈先生答:太远了,只有渥洼池里的水最干净,那里水草丰茂,禽鸟众多,冰块纯粹,在河西一带也罕见。梵义二话不讲,让伙计们立马套上了车,就要出门。梵同拦住了哥哥,自己争抢着要去,让梵义在家中守着爹老子,也好给沈先生打个下手。马车驶出了胡家坊,梵同瞭见管家苏食追了上来,后头还跟着一瘸一拐的弟弟。

渥洼池也叫寿昌海,距沙州城约摸三十余里,寒冻大地,拳石密布,车马难行。苏食来得恰当,他认得一条捷径,绕过一道沙梁子,很快就直插了目的地。早起时出的门,过了午时,便伐了满满一车的白冰。冰块很脆,好在湖畔有不少枯干了的梭梭和灰条,苏食拾来了一大捆,垫在车厢底部,遂有了一个缓冲。三个人忙乱了一阵子,连放屁的工夫也没有,立马吆起车子,抓紧返回。

下半天时,天阴得像一块油抹布,从玉门关以北刮来的罡风擦着地皮,让一些碎石子翻滚跳跃,车身也晃荡不停。梵同坐在当中,手里攥着左右缰绳,一扭头,瞥见梵海裹着一件翻毛皮袄,在往嘴里填馍馍,浑身上下,瑟瑟发抖。梵同怨恨弟弟,毕竟父亲是在他的手上出的事,虽然原因不明,但梵海终究脱不了干系。梵同清楚,这些天大哥没少拾掇这个身有残疾的弟弟,要么大骂,要么不给脸,吓得梵海更不敢开口说话了。厌烦归厌烦,但终究是一母所生,又念着他年岁小,梵同的惜疼还是占了上风。梵同叨念说:梵海呀,等爸的病好了,夏天天热了,我答应带你来渥洼池看天马吧。弟弟嗯了一声,眼神巴兮兮的。梵同绍介起来,说这个渥洼池的水可不简单,水下面跑着一群天马,吃着水草,嚼着冰糖,喝着茶,不稀罕降临到人世间来,拉车犁地,被人们当牲口使唤。不过呐,每年中秋节的那一天,如果月亮晴朗的话,这群天马就会在后半夜跑出来,站在岸上晒晒月亮,把身上的皮毛晾晒干净,然后又走了。梵海哦了一声,又哑默了。一路上太单调,风景肃杀,举目荒凉,梵同怕弟弟吃完了馍馍会睡着,更怕他冻伤,便多了一份兴致。梵同喋喋道:很早的一个朝代,有一个囚徒被皇帝流放到了敦煌,苦寒度日,爹不疼,娘不爱,就算他死了,狼也找不见他。但这个囚徒不甘心,他想证明自己有本事,便盯上了渥洼池里的天马。前几年的中秋夜,囚徒在水边扎了一个草人,天马刚上岸时,差一点就炸了群,后来见草人没什么危险,便也宽下心来,各晒各的月亮,各想各的心事。终于有一年,这个囚徒自己装扮成了草人,等一匹天马靠近他时,他突然活了,趁机给天马套上了笼辔,勒上了嚼子,活捉了它。这个囚徒得手后,拉着天马,一路走过了肃州、甘州和凉州,进入了长安城,将天马献给了皇帝。皇上爱马,皇上的马院里虽说也有成千上万的马匹,却没有一匹渥洼池里的天马。这家伙终于干了一件天大的事,让皇上龙心大悦,赦免了他的罪,让他以后总管全天下的马。这个皇帝是汉武帝,献马的那个人吧,可能叫胡梵海。梵海闻听,呵呵呵地笑出了声,再也不打瞌睡了。梵同探问说:等爸的这个劫难过去了,迈过了这个坎,病彻底好了的话,你想不想跟我在中秋那天来看天马呀?梵海顿了顿,果决地回答:不想,我不来。梵同一下子炸了,申斥道:瓜了么,你脑子吃了猪粪了么?哥这么哄你,你还不承情,你真是扶不上墙的一块烂泥。这时,梵海黯然地说:瘸子不骑马,想骑也骑不上。

言毕,梵海跳下了车,一个人在后面追着马车跑。

梵同气坏了,撒开了缰绳,不打算慢下来。梵同只想教训一下弟弟,让他知好歹,懂仁义。岂料,一旁的管家苏食却悲声大作,哭出了满脸的泪花花,结了冰似的。梵同素来敬畏苏食,哀告说:叔你咋了,咋了么你?苏食不答,只顾着个人伤心,让梵同一时间手足无措,慌神了不少。没了奈何,快接近那一道沙梁子时,梵同停下了车,拽住苏食的手,连连哀告,让他别再难过了。苏食哽咽道:我跟着你爸一起长大的,你爸主了胡家的大小事情之后,我就给他打下手,做参谋,望着他娶亲成家,有了现在你们这一大家子人,枝繁叶茂,门风端正。我苏食没功德,我早先是一个庄户人家的苦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自打投进了胡家的大门,这么些年了,你爸从没对我红过一次脸,说过一句重话,戳过一指头,始终拿我当自家兄弟看,当胡家的一口子人对待。你爸是一个谦和君子,不管在胡家坊,还是在沙州城的买卖场上,谁都对他竖大拇指,谁都愿意服属他,跟他一起在河西这一条长路上闯荡。苏食控制不住了,又嚎了出来:我后悔死了,心快疼破了,你爸这一趟去了莫高窟,我应该陪着他,替他牵马拽镫去。好端端的一个人,走之前还站着,却躺着回来了,去时还囫囵着,来了却闭上了眼。梵同劝止不住,只好陪着管家一起掉眼泪,把自己也弄得万般伤心。苏食又道:现在你爸的身子还热着,但三魂六魄不见了,要是天老爷不惜疼他,不把他留在阳世上,让他的身子凉下,一口气走掉的话,那我在胡家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我去给他守坟,守一辈子的坟。梵同哀恳道:叔,你不能这么想,胡家的大门对你开开着,就算你老了,也有我们兄弟三个抬衬你,伺候你,孝敬你呀。此时,苏食收住了泪水,申斥道:我偏不想在你们兄弟们的勺子下盛饭,当然也不会有我的饭,我想吃也吃不起,我个人有自知之明的。胡梵同,你也是乡学里的一员,读过圣人书,念过贤孝章,可你瞧瞧你刚才的德行,你对梵海的口气,连对自己的亲弟弟都这么恶声恶语的,我一个外人能有什么指靠?闻听此言,梵同方明白了管家何以在这一片荒蛮的旷野上,在冷寂的罡风中,如此抢天哭地的缘故了。苏食的这一番训诫,等于是当头棒喝,头顶雷霆,让梵同无地自容,一下子掉头跑远了。

但梵同并没有跑开,他迎面碰上了弟弟。见梵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梵同忽然弯下了腰,对着弟弟鞠了一躬,说了抱歉的话。梵海仍在置气,不想搭理他,躲闪了好几次,都被拦了下来。梵海暴怒地吼喊:等着瞧吧,总有一天,瘸子也能上天,输不给你们的。趁其不备,梵同拦腰抱住了弟弟,将他扛在了肩上,往马车那边走去。梵同知道,他的这一番道歉,一定会赢得管家的宽谅,毕竟自己是无心之过嘛。

果然,梵同将弟弟安顿在了车上,又用翻毛皮袄裹住后,见苏食点了点头,面呈微笑。梵同消弭了刚才的不快,松开了缰绳,打算继续赶路。不料,远处的沙梁子上掠过来了一条黑影,刹那间就停在了梵同的跟前。辕马惊了一跳,险些将车厢里的冰块掀了下来,被梵同一鞭子抽住,乖乖立定了。好狗不挡道,梵同刚要破口大骂时,却见陈小喊骑在马上,像一尊凶神似的。梵同问说:小喊哥,这大过年的,你不在酒楼里逍遥,跑到干滩上来干么?呃,我现在要回胡家坊,你也一起搭伴走吧?陈小喊却道:我是来吹风的,太凉快了,这个春节在沙州城里简直把我热死了。听话听音,这话有些险恶,令梵同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小喊哥,我可没心情说闲章,我急着赶路,你让开一些吧。陈小喊露齿大笑:屎哪吒,难怪这些日子没见着你的鬼影子,原来你也热疯了,跑到戈壁干滩上来吹风呀。哦,说说看,你现在凉快不,是不是透心凉,快冻成一张皮子了?梵同一再哀告说:小喊哥,求你了,太阳落山前,我必须赶回家里去,家里人着急。

这一刻,陈小喊不再言语,从马背上扔下来一卷薄皮子,人也跟着跳将下来。就在车上的诸人怔忡之间,陈小喊打开了那一大张皮子,盖在了冰块上,并用麻绳绑住了四个角。消停下来后,陈小喊方说:你个糊涂匠,在这么冷的气候里拉冰,不遮不护的话,风会抽走冰块里头的水汽,等你拉到了家里,等于拉了一车的废物,又如何救老东主的命呀。梵同的内里潮起了一股温热的暖流,忙说了感激的话。陈小喊催促:快走吧,我给你引路,不走沙梁子这一线,跟着我直接蹚过党河,两个时辰之内就能回到胡家坊。梵同信他,知道陈小喊在关外三县游走了许多年,心里装着一张明晰的地图,忙吆起了辕马,尾在了陈小喊的后头。

顺利越过了党河,路也宽展了,梵同浑身的汗慢慢凉了下来,踏实不少。梵同这才察觉,陈小喊胯下的坐骑换了颜色,不是炭黑色的,却是另一匹更高的快马,样子奇特,皮毛上有无数的斑点。问了情况,陈小喊才绍介说,他在腊月里碰见了一个口外的异族人,因为大雪封路,回不了新疆,便折返去了西安。那个人怕路途太长,于是加入了一个皮毛商团,坐着暖车走了。临走前,对方变卖了多余的东西,包括这匹马,结果让陈小喊捡了个大便宜。陈小喊又讲,这匹马的脾气还很炸,到了现在也没服帖,只能慢慢磨合了,起码要磨合上一两年才能对路。陈小喊连连讽刺,比方说我跟你,你原先叫屎哪吒,跟我在车马店的一张大炕上耍,和我共用一只酒碗,驴粪蛋跟屎哪吒,谁也不曾嫌弃过谁。呵呵,可后来你摇身一变成了少东主,大名叫胡梵同,这让我有些不甘心,所以我也要跟你再磨合上一阵子,彼此服帖。一席话,让胡家坊的三个人笑了出来,几乎忘了这些天来的哀戚与悲伤。闲章中,陈小喊称,他从腊月里到现在,一步也没离开过沙州城,要么在车马店里睡大觉,要么和陌生人斗酒买醉,糊里糊涂地过了个春节。问及蒋斧与卡利班诸人时,陈小喊口气艳羡,说他们好歹都有个家,有爹娘老子,有老婆娃娃,说不定此刻正在热炕上打滚呐。梵同揶揄对方,让陈小喊请车马店的那个母老虎说个媒,娶一房女人,生上一大堆娃娃,保准就不孤单了。这时,陈小喊认真地讲,他这辈子只有一件事,他在等一个人,除此而外,这个阳世上他再也无事可干,没有别的念想了。梵同记住了这句话,记得很深。

进了胡家坊,梵同问说:小喊哥,你上一匹炭黑的马叫锅灰,那这一匹应该称呼什么?陈小喊被问住了,思忖了半天,反问起来:你是乡学里的秀才,肚子里有墨水,干脆你给起一个名字吧。梵同的目光摩挲着那一匹骏马,瞭见它的身上斑纹密布,黑白分明,便笃定地说:就叫雪花豹吧,前世是豹子,今生做快马,夫复何求。陈小喊一拍马头,亢奋极了:对,这就是一头豹子,雪花豹。

听见了响铃,胡家的大门霎时开了,大哥梵义和伙计们蜂拥出来,帮着卸下了冰块。从大门内蜂拥而出的另有一种悲痛之气,一扫梵同刚才的喜悦,表情肃然了下来。梵义见来了客人,忙拱手一揖,说了过年吉祥的话,又礼让一番,欲请陈小喊去家里一坐,刚巧也到了吃夜饭的时辰。梵同却说:小喊哥,今天就不请你喝酒了,家里不方便,改日我去找你吧。陈小喊还了礼,悄静道:不敢不敢,老东主命悬一线,我去沙梁子一带迎你,也就是为了尽一份心意,岂敢再打搅老人家的宁静呀。闻听此语,大哥梵义诧异地问:咦,你咋知道家父病了,还命悬一线的,这位兄台,你给我实话说知道吧?陈小喊一脸蒙昧,但语气诚恳:是这,连公子的那一只破喇叭,早就在沙州城里传开了,说胡家坊的老东主去了莫高窟朝佛,结果佛没有应许,还降下了怒火,以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今天是大年初六,胡恩可已经昏迷了十来天了。

事实上,胡恩可并没有死在高堂明屋里,而是躺在了高房子上。胡家坊的房舍与其他坊不同,每家每户都在临河的一侧建了一座单独的二层,下面或储藏粮食,或堆积杂物,上面则睡人,故称高房子。高房子内一般砌有一扇车轮大小的牛肋巴窗子,干燥,通风,坐北朝南,白日里落满日光,晚夕里则能看见星宿和月亮,讲究风水。高房子另有一个实际用途,站在窗口前,能一览无余地瞭见自家的田地。目前还冷,地里一片萧瑟,泥壤被冻实了,没个看头。但一俟下了种,返了青,尤其进入了浇水和扬花的节令,情况便瞬息万变了,需要人时时操心。再一个,地里串联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坟包,先人们就落户在那里,盯看着后人们的一举一动,让他们勤勉和用功,不敢懈怠。胡家坊的人每顿饭开始前,一定会事先挑出一筷子菜,掰下一牙馍馍,倒上一盅子酒,款款地洒在地上,先慰劳一下祖宗,自己才敢下口。究其里,一入了夜,敦煌二十三坊就是一个阴阳混居的世界,先人们带走的一辈辈大光阴,和后人们的这一世彼此不分,亲热的就像一大家子。胡恩可如同一根病木,无知无觉地躺着,带着微弱的心跳与脉搏,口鼻里尚有一些气息在游动,说明还活着。

两个弟弟从渥洼池那里伐冰回来,一身狼狈,可怜兮兮的,没顾上去吃饭,就想上去给爹老子问安,却被梵义断然拒绝了。梵义说沈先生在,别打搅治疗了,今晚夕很要紧,要么能救活,要么就搭灵堂,开始筹办后事吧。弟弟们哭下了,跪在高房子下边,一人磕了一大堆头,这才作罢。管家苏食也想磕,梵义拉住了他,哀告道:叔,你跟我爸是平辈,别乱了长幼秩序。苏食性子执拗,仍旧抢着磕了,哭噎道:即便是平辈,但他是老东主,我毕竟算是下人嘛。梵义恳切说:叔,我实在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我吓慌了,但你得稳静,要撑住,有些主意还得你来拿,我听你的。苏食婆娑地抬望了一眼高房子:现在咋样了么,我的心都快疼破了?梵义便道:沈先生说明天是大年初七,人日,或许天老爷会开眼的,我这就上去陪着沈先生,这些天他也点灯熬油的,人都瘦了下来了。苏食恭顺地说:少东主,我就在下头守着,有了要紧事你随时喊我,我的耳朵张着,你别惜疼我。言毕,苏食穿紧了身上的翻毛皮袄,一屁股圪蹴在了墙根下,不再吱声了。梵义望着墙下头的那一团黑影,望见的并不是管家本人。梵义心知,这一切都是父亲造化来的,乃是爹老子病倒之前仔细铺好的路,让他去走,让他去踏,让他慢慢地去仰赖。上了台阶,到了高房子门前时,梵义却没有进去。梵义需要一点点时间,好让自己镇定下来,既不去干扰沈破奴,也能暗中扛住胡家这一根快要坍塌了的柱梁,收拾残局,从头开始。

星宿点点,夜色如铁,风也静止了下来,仿佛玉门关和疏勒河下游一带,挂起了一张巨大的幕帐,遮护着今夜。薄暗中,胡家坊的巷道里娃娃们玩闹着,偶有鞭炮炸响,声音在头顶上漾开。多数人家把灯笼挂在了廊檐下,也有几家烧不住,癫狂得很,在院子里竖起了长长的杆子,将灯笼悬在了半空中。这样的人家,要么去年多打了粮食,要么买卖上发了财,要么是娶了新媳妇,反正都有喜事。目光迢递,远处的沙州城影影绰绰,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城里的人除了放炮仗之外,大户人家也放烟花,烟花是从内地贩运进来的,到了关外三县后,价钱翻了好几倍,一般人问津不得。烟花腾起时,沙州城的城堞和角楼会在夜幕中显出一幅幅剪影的样子,样子跟去年一样,丝毫未变。梵义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只有自己家的庄院里死寂冷落,一无炮仗和烟花,二无灯笼与嬉闹,仿佛一座可怖的墓地,了无生趣。突如其来的急症,不仅将爹老子一下子击倒了,还让这个平素里旺盛祥瑞的家庭,一脚踩进了沼泽中,泥浆翻滚,灰头土脸,干脆拔不出脚来。腊月里,伙计们相帮着,宰了家里的两头猪,七只鸡,母亲胡白氏拴在灶房里出不来,做了几案子的碗蒸肉、糟肉和丸子,又炒了里脊和肉臊子。做完了吃食,母亲也闲不住,掸净了房子,拆洗了被褥,又跑去了城里的徐尺子裁缝铺,给丈夫和儿子们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纳了一双新布鞋,当然也忘不了管家苏食。伙计们赶着大车,去了一趟花砬子湖,灌了几缸的苞谷酒和锁阳酒。苞谷酒是特等的,据说当年霍去病西征时,在肃州城喝的就是它,酒方子传到了关外三县,慢慢成了宴客的主角,从来也没变过。家里的门联是从鸣沙山书院请的,每年的这个月份上,山长都有求必应,亲自出来墨写,今年亦不例外。梵义也买了几只大红灯笼和不少的土炮仗,还单独给家里的那一匹老马订了一只黄铜响铃,犒赏它去年的辛劳。然而,这一切都泡了汤,眼睁睁地看着普天下的一个节庆,却偏偏掉下来一块巨石,砸在了胡家的院子里,让这一切都停止了。目下,父亲倒下了,等于天破了,至于会不会再塌下来,让胡家遭受灭顶之灾,则是一夕之间的事,谁都悬着一颗心。

那日晚夕,在小年夜的喧嚣中,梵义驾车驶进了胡家坊。令他意外的是,家门口挤满了伙计们,世兴堂的沈破奴和母亲胡白氏也站在门槛上,翘首而待。顾不上别的,梵义催喊伙计们搬出来一张八仙桌,将父亲从车轿中挪出来,安顿在桌子上,抬进了家里。房前屋后积雪层叠,寒风吹树,发出一种古怪而尖厉的啸叫,令人不安。弟弟梵同在炕洞里填满了柴草,将炕烧热了,想让爹老子驱驱寒气,暖和一下。那一时,阖门上下只觉得老东主不过是操劳过度,又被铁雪惊吓,意外摔伤所致。大家心心念念地盼着,等次日一早,他照旧会按时起来,先在院子里转达一圈,喊儿子们温习早课,去马院里望一眼牲口,而后再去城里打理生意。梵义守在炕边,瞭见沈破奴的手伸进了爹老子的怀里,仔细探摸了一番,翻开眼皮看了看,又扣了几遍脉息。沈破奴的眼神突地灰了,像一团火死灭了。沈破奴催喊:快把炕火灭掉,越凉越好。梵同听令,将几桶子水浇在了炕洞里,又喊伙计们铲了雪,全都塞了进去。沈破奴拿着剪子,将胡恩可浑身上下的衣裳全都铰碎了,遇到裤裆里拉下的屎尿,竟也不嫌弃,慢慢地擦拭干净。这么着,沈破奴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程序,检查完后,面色却更加沉郁了。梵义问说:究竟是什么急症么,先生你给一句话吧?沈破奴再三摇头,沮丧道:唉,现在只是一味地发烧,一烧带百病,我也问不出来什么结果。后半夜时,胡恩可的身子更烫了,好像一根煮熟的胡萝卜。沈破奴当即决断,赶紧把病人送到高房子里去歇缓,那里干燥通风,不沾地上的邪祟,兴许对他有好处。自那一晚夕开始,高房子便成了胡家的重心,结界森严,危如累卵,让家里人昼夜无明地扯心和挂牵。

其实,沈破奴当时也问出了一个结果,虽然不很详细,但足够慰藉了梵义。沈破奴掰开了胡恩可的嘴,查看了口舌,听梵义讲是性元掏出了里头呕吐出来的秽物时,他居然小声笑了一下。沈破奴夸赞说:幸亏性元当时在,否则就太迟了,这个丫头呀,她要不是我的女儿,我可真就相信你爸碰上了菩萨,但现在她就是我女儿,我只能猜,这或许是菩萨教给她的。梵义费解地听着这个异乡人的口音,五味杂陈,一方面信任对方的评价,另一方面却对自己偷偷约了性元,去了一趟莫高窟而心存愧疚。但沈破奴好像刻意回避了这个尴尬,对梵义说:你来瞧瞧吧,舌头是软的。梵义木讷:先生,舌头软,这说明了个啥?沈破奴道:人死先死舌头,一旦口舌硬了,没有了话语,说明大限将至,对这个阳世再也不抱什么念想了。梵义略微懂了,一星希望的火花在脑子里烁闪了几下,不由得鼻酸了起来。沈破奴又绍介,眼下最要紧的是退烧,退了烧,病象才能水落石出,也才可以对症下药。后半夜的天气里,沈破奴一直在运针,在梵义看不懂的穴位上扎针不止,试图让病人的温度降下来。此后的十几天时间里,胡恩可的体温犹若一架失控了的秋千,时好时坏,忽高忽低,居然连沈破奴这样的关外名医也掌握不住。

当日夜里,梵义没去请教母亲胡白氏,他单独做了主,另干了一件大事。梵义下了高房子,对院子里守候的伙计们讲,今年的春节不过了,城里的几个店铺提前关门歇业,让大家各自回家去。梵义叮嘱管家苏食,将今年的工钱算一下,宁多勿少,务必发在每个人的手里,让他们回去有个交代。伙计们也不答应,围住了少东主,嚷嚷着要留下来,既然老东主遇上了这么大的生死坎,谁走谁就丧了良心,连人也不是。梵义心念诸人的好意,但值此关口,不得不变色说:谁不回去,等明年就不必来了,胡家的伙食账上也没他的名单。一句话,让大家都哑了,也知道了少东主的厉害。梵义吩咐两个弟弟,将灶房里的猪肉、菜蔬和花馍馍什么的,包括特等酒,按人头均分,每人一份,全都散了,让大家带回家去。终于,胡家的院子里空了,留下了一片大寂静,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家人,走起路来都提住了鞋子,脚不沾尘,生怕惊扰了高房子里的病人。到了年跟前,梵义又亲自墨写了一纸告示,大意是今年全家人去了娘舅那里过年,一切拜年和问候都铭记在心,敬谢不敏。落尾时,梵义署上了个人的名姓,这让他又一次觉得家里的柱梁,已然压在了自己的肩上,辞让不掉。梵义撂下了狠话,待父亲好转之前,家里的所有人都走马院的偏门,不许开大门,以防晦气出入,冲犯了高房子上的爹老子。梵同将告示贴在了大门外。梵海闭了门,上了锁,又落下了横杠。兄弟三人寡落落地站在空旷的院子中,梵义瞭见梵同身上的顽劣和猴性不见了,整个人忽然机敏了许多,眼神里也埋着一块铁似的,稳静了起来。再看梵海时,虽然哭丧着脸,但这个碎弟弟惹人惜疼,尤其是他额角上的那个伤疤,让梵义的心里抽了几下,懊悔死了。这一时,在两个弟弟的眼中,大哥梵义的胡子突然黑了,也长长了,像极了他们各自的记忆当中,爹老子年轻时的那个样子。

沈破奴的确是个谦逊君子,见胡恩可病状复杂,不见好转,便跟梵义商议,能否让自己先歇一下手,让关外三县其他的老大夫们来瞧瞧,毕竟一个人所学有限,怕误了最佳时机。那些日子,沈破奴将自己分成了两半,早上在世兴堂坐诊,后半天一直持续到深夜,则在胡家的高房子里闭门不出,随时观察着病情。偏偏下过一场铁雪,气候惨烈,世兴堂里的病员人满为患,大多是伤风感冒,咳嗽高烧,这对沈破奴来说不是个问题。但面对胡恩可一个人时,沈破奴将其当成了这一生最大的医学难题。沈破奴感念胡恩可的恩遇,什么宅基地,什么馈赐一座院子,现在随着老东主的颓倒,一切都无从谈起,他自然也不去计较。但仅仅凭着那一册陈家修书坊修复妥善的医术和药理残卷,就足以让沈破奴俯首病榻,甘心将自己施舍出去。这么些天来,就算后半夜回到了小校场外的家中,沈破奴也没睡上一个囫囵觉。他搬出了半生积攒的医书,查遍了医经类、五脏论类、诊法类、伤寒论类、医术类、医方类、本草类、针灸类、服石类、佛家医方类、道家医方类以及各种杂禁方类,却越读越茫然,越看越无助,始终也对症不了胡恩可的病象。或者说,胡恩可的高烧遮蔽了他本人的病因,令沈破奴辨识不出来。于是,沈破奴生出了让贤的念头,抽空说与了少东主。闻听此话,梵义一下子慌了神,哀告说:好我的先生呀,胡家的整个天,现在就靠你一个人扛着,你说天在就在,你说它塌了,它随时就塌了,你咋能说出这么灾难的话来?梵义眼瞅着沈破奴,觉得真是熬坏了先生,颊脸瘦削,眼窝深陷,枯干成了一个桩子似的。可即便这样子,沈破奴的意见,让梵义觉得对方就要撒手不干,让爹老子万劫不复,直往死路上走。沈破奴宽慰再三,承诺说,他不会撂挑子的,他会一直守在高房子里,直到老东主睁开眼睛。

年前年后,从关外三县延请来的一位位名老中医,坐着胡家的缎子车轿,陆续赶到了胡家坊。这个刚踅出了马院的偏门,另一个便簌簌进入,首尾蝉联,几乎没有断过。这些个头顶白雪、面色苍茫的良医,各说各的话,各念各的经,但始终也确凿不了胡恩可的病症究竟在哪里。梵义急了,听多了这些连毛带草的话,知道他们的嘴里打不出粮食,立马放弃了这条线,重新让沈破奴一个人做主。初六日的早上,沈破奴突然火急火燎地进了高房子,让胡家的人抓紧去渥洼池伐一些冰块来,务必要纯净无染的那种。沈破奴释解说,他昨晚夕回到了家里,找见了一张稀罕的方子,今天必须试一试,否则病人就迟了。又道,明天是大年初七,人日,说不定天老爷能帮忙的。

撩开帘子,梵义悄悄进入了高房子内,见沈破奴正在给父亲放血。

爹老子浑然无觉地仰躺着,在枕头的四周,码满了从渥洼池里伐来的冰块。额头上,另覆着一块用手巾裹住的冰疙瘩,被胡恩可体内的高烧所催逼,在慢慢融化,洇湿了一大片被褥。沈破奴继续运针,胡恩可的心口、肩胛和脖颈各处,扎了十几根针,皮肤脆薄得可以看见里头的血管。梵义不敢发声,蹲在炕边,见沈破奴抱住病人的胳膊,在捋每一根指头。每捋一次,便活一次血,将血脉逼上了指尖。末了,沈破奴又捉住了中指,用一根麻绳勒紧后,一道道地箍住,再次将血脉集中在了指尖一带。这时,沈破奴用针尖挑破了病人的指肚,一股浓黑的血水蓦地淌了下来,指根一下子变白了,犹若一根葱段。放完血,拆开了麻绳,沈破奴在伤口上抹了一点香灰,忽然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地。梵义端来了开水,请沈破奴赶紧歇缓一下,却见对方一头热汗,咧笑说:少东主,我的方子使过了,现在看来,一切还算正常。梵义给他支了板凳,哀告道:先生,我不懂方子不方子的,这么劳烦你,我先给你磕个头吧,救命之恩,我将来有情后补。梵义欲跪,却被沈破奴拉住了,坦言说:要谢,少东主你也应该先谢你爸,还轮不到我。见梵义目中疑难,又道:实话告诉你吧,大夫和所谓的方子,其实不过是一个外因,关键的还是内因,内因便是令尊大人。从发病那天到今日,要是搁在一般人的身上,恐怕早就办了二七的祭奠,但你爸自己不肯舍离,他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给了我机会。少东主,所以要说谢,我也应该谢你爸,令尊成全了我。沈破奴的谦逊与涵养,让梵义感佩不已,同时亦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但暂且按下不表。梵义问说:

“先生,在你看来,家父是怎样的一个人?”

“化毒为药之人。”

“先生,这意思?”探问道。

“在敦煌,甚至在整个河西这一条长路上,你爸广结善缘,与人为善,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会弄脏个人的名声与胡家的口碑,此乃令尊的操守和风范。”沈破奴斟酌着,用了他一贯严谨的态度说,“另外在肉身上,此番他也在一直顽固地挣扎,始终不肯就范,令尊将病魔这一丸剧毒,当成了疗治自己的药,痛快地服了下去。”

梵义不解其意:“那在先生看来,这究竟是个啥病?”

“哦,令尊玉山颓倒,只因为他肉身里走了风,内风突出,心火暴盛,正气自虚。”沈破奴终于确凿了胡恩可的病状,笃定道,“走风的意思就是说,他的脑子里血管破了,好像戈壁大滩上突然起了一阵风,善行数变,变化莫测,整个身体乱得像一团缠麻,理不清楚。这么些天来,乱风作怪,幸亏拉来了渥洼池里的冰,降下了体温,我也才刚刚找见症结所在。”

“先生,救得过来么?”

沈破奴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了。”

“嗯,人日到了,那就再等等吧。”

“先生,请你出门来,借一步说话吧。”梵义含了含胸,挑起帘子,举止恭敬极了。

沈破奴懵懂地出了门,被后半夜的寒风激了一下,遍体冰凉。梵义从身后替沈破奴披上了一件棉袍,让他站在了背风处。梵义不知道咋开口,脸先自红了,吞吞吐吐起来。沈破奴立时恍然了,问是不是带着性元去了一趟莫高窟的事,一定是吧。梵义忙释解一番,连声道歉,说喊性元一块去莫高窟,只为了在千佛灵岩上寻找冰蜻蜓和冰蝴蝶,让性元看一看稀罕之物。歉疚的是,这一切都瞒着沈先生,自己太没礼数了,所以祈求沈先生的宽谅,大人不计小人过。由于治疗初见了一丝效果,病人的状态向好,此时沈破奴的心情也格外喜悦,哈哈一笑,轻轻化解掉了。沈破奴道:少东主,性元早就如实告诉过我了,那个丫头呀,自小到大,从来就没对我隐瞒过任何一件事,你也别太自责了,权当你们骑马去了莫高窟一带赏雪景了,可惜我没这个福分呀,想去也去不了。梵义纠结了许多天的一个难题,居然形同虚设,一拳打在了棉花垛上,反倒更尴尬不安了。沈破奴宽慰说:我是一个外来人,我心里没那么多的教条和礼数,更不认同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词滥调,我也是从少年过来的,我明白少年人的活法。梵义心中愕然,这些灿烂辞藻,烂漫口气,竟是他在乡学和沙州城里从未闻听过的话,立时惊喜莫名,难以自持。这么着,梵义想到了那一件要紧的事,手搭在了胸口上,慢慢往夹袄里摸去。梵义嗫嚅道:先生,记得上一次,我爸送给你一本陈家修书坊装裱的书籍,你一定能用得上吧,哦,是这,我也想……岂料,这个关节上,胡家坊的巷道内霹雳声起,一个睡不着的家伙点着了一挂鞭炮,火光四射,响声震天。

梵义的手摸见了怀里的那一只包袱,却见沈破奴并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也或者没听见。这一刹,梵义缩回了手,肃立在侧,此后绝口不再提及此事了。因为梵义瞭见沈破奴掉转了身子,关上了那一扇牛肋巴窗户,并清晰地丢过来一句话:

“天呐,老东主醒了。”

索敞也在第一时间,听说了胡家坊的老财东醒来的消息。

这个年过得糟透了,在索敞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个春节像今年这般郁闷、凄楚和焦灼不堪。事实上,这个年跟旧时的任何一年没有丝毫的差异。入了腊月,女眷们就在拆洗、打扫和缝纫,每个屋子的仰衬换了新纸,窗户上也贴了窗花,连马院里都垫了半尺厚的新土,鼻子里干爽,没有异味。索氏一门家大业大,杀了五头猪,宰了七只羊,光八宝甜饭就做了百十来碗,码在了通风的晾房里,等着待客。按惯例,除夕夜和初一的晌午,家里要吃团圆饭,况且去岁添丁进口,更是喜上加喜。但索敞一直黑着个脸,吃了没几筷子,就声称饱了,自己一个人进了上房,关门落锁,任谁来敲门也不应答。其间,索敞主动出来过三趟,第一回去了索家的祠堂,点了香,磕了头,告慰了一下家族的先人们。次回,也就是初一的早上,索敞去问候了一番母亲,见索佟氏新衣新鞋,福寿安康,照例给了母亲一份孝敬钱。末回,索敞不方便进后院,喊长子索朗将孙女抱了出来,亲了亲细君的额头,见她白白胖胖的,心下大喜,便塞了一个肥实的红包,算是压岁钱。到了大年初三,关外三县的人们开始走亲戚,义庄的门槛快被踏破了,走马灯似的。不管来了亲门近族,抑或是索家的雇工和伙计们来给老东主拜年,索敞一概不见,只让索朗和索乘两个儿子去应对了,自己一个人寡落落的,任母亲索佟氏和妻子索柳氏大惊小怪,却也问不出一丝缘故。

更决绝的是,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领袖李豆灯也来了,率着二十三坊中至少一半的耆老和贤达,乌泱泱地进了院子。在这些七老八十的乡绅与财主后头,另跟着一个锣鼓班子,一路上吹拉弹唱,弦索不断。李豆灯是来报喜的,手里攥着一纸丝绸装裱的文书,通报说,知县大人已经批准了陇西坊的呈请,准予义庄的当家人索敞担任总渠正,并在县衙的吏房里报备妥当了。各个坊都备下了厚礼,义庄的院子里摆满了礼盒,红红绿绿的,一地喜气。隔着窗子,索敞悉数闻听了,虽然心下喜悦,但始终敛声静气,并没有开门。李豆灯在门外立定,朗声念完了文书上的内容,又向诸人展示了一番落尾上的朱红色大印,将文书重又裹扎了起来,交给了索朗。索朗和弟弟索乘礼数有加,规矩地站在了廊檐下,频频鞠躬,笑容洋溢,给众位叔伯行了礼,说了过年吉祥的话。李豆灯不甘,让索家的大少爷去里头传话,非要瞻望一下索敞的面,替陇西坊的乡邻当面道一声谢意。索朗生性木讷,一时间坐了蜡,倒是弟弟索乘心眼灵巧,回说家父正在佛堂内诵经,祈求佛祖保佑太老奶添福加寿,这是发过愿的事情,不可半途而废,还请叔伯大人们宽谅。这么着,李豆灯才掐灭了自己的念想,不再固执了,带着一班人马退出了义庄。索朗不忍,忙让家里人给诸位叔伯回了礼,不外是杏皮子、干玫瑰、瓜条和葡萄干之类的大路货,将院子里的礼盒原填满了。兄弟俩送出去了三里地,望着叔伯们渐渐走远了,这才折身回来。

索佟氏偷偷喊两个孙娃子进去,一家给了一份压岁钱,探问说:大过年的,你们谁闯了祸,把爹老子惹下了?索朗和索乘想了半天,均说没惹下呀,除夕夜还给爹老子磕了头,一切都好端端的。又问:是不是他身上不舒服,不想扫了大家过年的兴,一个人悄悄地扛着?索朗道:一日三餐都放在了上房的窗台上,爹老子全吃毕了,碗是空的,不像是害病的样子呀。索佟氏登时火了,一人抽了一鸡毛掸子,声嗓哽咽地骂道:你们没惹,难不成是我动了他太岁头上的土,贼疙瘩们,心思不用在爹老子的身上,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耍闹。索朗刚犟了一句,冷不防又挨了一掸子。索佟氏淌下了眼泪,哭噎说:以前咱义庄的大门是锁着的,你爸也还听我的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像个人样子。唉,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邪,从去年晒秋开始,他连着跑出去了好几趟,身上像走了火一样,肯定有鬼。索乘释解说:我爸当了总渠正,县令大人批准了,况且还是关外三县声名显赫的陇西坊的,刚才李豆灯他们来恭贺,太老奶你都听见了吧。哎呀,这么喜庆又风光的事,我爸不出去抛头露面的话,难道人家能平白无故地白给一顶冠冕嘛。一席话,再次惹恼了索佟氏,哭得更恓惶了。索佟氏嗔骂说:你两个真是吃了猪屎的脑子,姓错了姓,不是我索家的后人。你们也不想想,那个唢呐能白吹么,锣鼓能白敲么,那一张县衙的文书会白给你么,这都是他们先舍来的饭,让索家人先吃喝完了,回头再来算你们的伙食账。索佟氏又翻开了旧账本,历数说:我索家前几辈子先人够忠义的了,替这达的人割了脖子,捐了热身子,难道天老爷还不放过我们,还惦记着你们两个贼疙瘩身上的羔子皮,牵心着你爹老子的那一身老羊皮嘛。索佟氏跳下了炕,踮着小脚,抢过去抓住了一把剪子,对着门外的虚空指画了一番,嘶喊说:不,做梦去吧,有本事你就来呀,义庄还多着一件血衣,就是我身上的这件老皮,来剥吧,来杀吧。长孙索朗约略知道一些家里的旧史,那些过往的血腥,惨烈的细节,一直让他半信半疑的。但此刻,这些话从太老奶的嘴里吐出来,仍让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几道霹雳,落下了一片雷电。索朗天性懦弱,体格上也不雄阔,忙呻唤自己头疼,倒在了热炕上,用被子包住了头脚。索乘却嘻然道:太老奶,我想起来了,小年夜的当晚,丁荣猫从外头回来,给我爸嘀咕了几句什么话,我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性格无常的,我保证是丁荣猫惹下的祸。索佟氏哀叹说:哎哟喂,要是那个贼娃子惹的,准定是生意上的事,这个我不懂,也不能乱嚼舌头。

但丁荣猫还是自己来了。初七日的晌午,丁荣猫戴着一顶毡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石头镜,拎了几盒子点心,一路嬉笑着跨入了义庄。管家知悉规矩,先去了索佟氏的堂屋,跪下拜完了年,说了喜庆的话,又孝敬上一份过年钱。索佟氏道:猫子,你给了我这么大的礼性,我也还你一个赏吧,你把脸张开。丁荣猫不解,刚怔忡时,却见索佟氏扇过来了一记耳光,虚打在了他的脸上。丁荣猫假装捂住了腮帮子,夸饰说:好我的奶奶呀,你这一巴掌的疼爱,胜过千金万银,我干脆再磕几个头吧。索佟氏笑了,申斥说:贼疙瘩,你给我记住了,脸是要用一辈子的,脸不能随便让人打,除了我。这么着,索佟氏便问了儿子索敞的近况,问管家究竟下了啥药,惹得索敞没过好这个年。丁荣猫嘴紧,连说没有的事,兴许大掌柜想清净几日,懒得里外应酬,觉得不划算吧。管家的陈词滴水不漏,样样在理。见问不出底细,索佟氏也就放行了,催丁荣猫去陪着儿子说说话,千万别让儿子憋出病来。丁荣猫站在后院门前,将索朗喊了出来,给索家的女眷们每人一个压岁红包,请大少爷去派发。行完了全部的礼性,丁荣猫这才蹒跚过去,叩开了上房的门。

令管家大为意外的是,老东主居然没打瞌睡,而是端坐在一块蒲团上,手里拎着一只羊骨头纺锤,正在安静地纺着羊毛。上房的贡桌下丢着一只麻袋,羊毛拉扯出来,摊了一地,鼻息里有一股羊肉的膻腥。索敞拿着的这一只纺锤,很有些年头了,上面布满了裂纹和锈痕,颜色深黄。索敞一手捏搓着羊毛,慢慢喂给了纺锤。纺锤旋转着,给毛条上了劲,一圈一圈地拧紧了,缠在了羊骨头的轴身上。丁荣猫摘下毡帽和石头镜,忙蹲在一旁,相帮着将羊毛拢在了一起,表情惊讶极了。索敞感喟道:羊毛的衣裳好穿,羊毛的线却难缠呀,我试了好几天,这才掌握住了纺锤的脾性,线也终于纺均匀了,不像前几日那样粗的粗,细的细,你瞧瞧看。丁荣猫不必看,心中早就有了一篇锦绣文章,恭维说:老东主,你猜猜我刚进门时,一眼看见了什么?索敞停下手:哦,你究竟看见了啥?丁荣猫虔敬道:刚一进门,我便看见佛光满室,整个上房里简直就像一座白玉的赞堂,老东主你盘坐在蒲团上,就像一位大德高僧,手里摇着一只象牙的转经筒,嘴上念着阿弥陀佛,我想这肯定是一个吉兆,也是咱义庄的福报吧。索敞也笑了,反诘说:想必今年沙州城的蜂蜜全脱销了,原来是被你这只猫吃光了的,嘴上竟这么甜,不过呐,这话我爱听,谁都爱听带蜂蜜的话,我也不能例外。索敞起身,去了墙角的小火炉近前,火炉上炖着一盏罐罐茶。丁荣猫忙沏上一碗,递给了老东主,添上了几句过年的吉利话,而后自己也端上一碗。

这天晌午,主仆二人躲在角落里,各揣各的心事,各品各的喜乐,竟是开年后的第一次碰面。索敞喝茶解了乏,问说:咋样,跑了这么些天,号准一个满意的院子了么?丁荣猫点头:瞅是瞅上了一个,在火神庙的后头,院子六成新,也干净,我已经交了订金。索敞道:你这叫开年见喜,所以老话讲,有福之人不用忙嘛。是这,等过了十五元宵节,你带几个伙计去,把院子和屋子粉上一遍,我再托几个媒人,打问一下哪家的女子能衬得上你,夏天就办了吧。丁荣猫的脸色寡了下来,半天也不吱声。索敞咳嗽了几下,管家才回过神来。丁荣猫哭丧说:老东主,我怕索家不要我了,义庄也不要我了,这不会是你赶我走吧?闻听此话,索敞的心一下子软了:嘴里不打粮食,尽说笑话呐,我咋会赶你走,我没这个意思。呃,你当这里是啥,这是义庄,你当我是谁,我是敦煌义人,姓索名敞。丁荣猫知道自己失了言,忙道歉:老东主,我说话走了火,你千万别计较,其实,我也没旁的想法,我就想一辈子待在义庄,为你牵马拽镫,当一回焦赞孟良。最近我回回做梦,都梦见老东主你是我今世的菩萨,我要铁了心供养下去。索敞愉悦极了:你呀,不光吃了蜂蜜水,嘴上也开过光。

但这些话都是水话,索敞明白,自己在心底里不是这么思想的。在上房里自闭的这段日子,索敞斟酌过丁荣猫此人,最后的决定是更换管家,撵他出门,让他独自去另立门户。丁荣猫是五年前来到义庄的,前头的那个老管家因病辞掉后,他才肩上了这个角色,总揽着索家的日常事务。从公心上讲,丁荣猫也没大的毛病,见人就笑,性情热络,做起事情来有板有眼,恪守规矩,在关外三县几乎称得上是索敞的另一个影子。闲暇时,丁荣猫嗜酒,但恰恰因为他喜好那么一口黄汤,所以才在沙州城内外维下了不少的人。敦煌一带的任何风吹草动,包括鸡道猫道上的般般琐事,在丁荣猫的心里都装着一本账。偶尔说与了老东主听,那些逸闻趣事,那些鸡零狗碎,逗得索敞常常喷饭,失态不已,也就谅解了丁荣猫在酒上的放纵。腊月里结算时,索敞从油坊的收入中割了一成,催他去订一院房子。当时的考虑不外乎两点。其一,算是对丁荣猫的一份嘉许,感念他这几年来的勤勉,对义庄的忠诚。其二,丁荣猫一直住在后院女眷们的隔壁,隔壁是车马院,显然委屈了这个管家,与他的身份不符。另外,随着下一辈子的细君的出生,让管家天天和女眷们打头碰面的,着实也不方便。索家的系列油坊,其实是整个家族生意中的大盘,约占年收入的两成。索敞慨然从油坊的总账中割下了一成,犒赏这个入门刚五年的管家,这是闻所未闻的大手笔,一旦说出去,沙州城的人不惊掉下巴才怪呐。

然而,丁荣猫纵然有千般好,他终究也是别姓,不是索门这一根血脉上的人。短短的几天里,索敞生出了更换管家的心思,实则是因为那个胡家坊老财东的突然病发,突然跌倒,突然昏迷不醒。这是一个可怖而恐惧的参照,索敞略一咂摸,后心里便寒意顿生。胡家的柱梁倒下了,目下一定是一盘散沙,那三个毛都没长齐的儿子,哪一个都替代不了胡恩可。带着这份惧怕,索敞将目光照在了自家的义庄,将心比心了一番。虽说自己身体尚可,但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保不住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的。万一自己像胡恩可那样了,长子索朗担不起这个家,次子索乘更是入不了这个角色。这么一思想,索敞便起了辞掉丁荣猫的念想,打算让索朗挑起这一副担子,提前历练一番。但是,这大过年的,撕破脸皮的话谁也说不出嘴,况且丁荣猫率先猜解透了老掌柜的心思,当场把话说破了。无奈之下,索敞也只好顺水推舟,连声否认,想着放一放再说。天知道,这么一放,索敞便给自己,也将给整个的义庄,带来万劫不复的命运,以及一场灭顶之灾。这是后话。

茶毕,解了乏,索敞捶了捶腰眼,又坐在了蒲团上,手里拿起了纺锤。丁荣猫捏搓着羊毛,一段一段地递给了老东主,见他纺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精细,堪比索佟氏和索柳氏的手艺。索敞丢掉了刚才的好心情,表情寡淡,继续拉下个脸。丁荣猫见状,忙借口说去一趟车马院,看看牲口槽里的饲料如何了,悄静地掩上了门,簌簌而去。上房里登时空寂了,日光从明窗里斜了下来,将整个屋子照得雪亮,真如丁荣猫方才所言,这一方天地仿佛一座赞堂,佛光满室,香氛浓烈。索敞回看了一下自己,百无聊赖,孤寂,老相横陈,深居不出,哪有一丝一毫的大德高僧的气象呀,顶多是一副皮囊,一具肉身凡胎罢了。突然间,索敞尖喊了一嗓子,将纺锤扔远了,又将先前纺好的线团攥在手中,一根一根地开始撕扯。不一时,这些天来身心劳顿地纺下的羊毛细线,都被他扯光了,拔尽了,凌乱在了脚下。索敞怒吼:胡恩可,你个老驴日的,你说话等于放屁嘛,你明明答应了我,许诺了义庄,发愿说要在千佛灵岩上,替索家开一座窟子,在哪达?窟子在哪达?你个老贼娃子,你就这么轻巧地去死了,让我的脸往哪达搁?敦煌人不笑话我么?整个河西的人不戳我的脊梁骨么?你个老驴日的,你在我的眼睛里下蛆呐,我知道你是瞌睡装死,你想抵赖掉这一笔账。老子恨你,老子从今个天起,毒咒整个胡家坊,让你们全家大小都不得安生。骂毕了,索敞将一碗茶泼在了地上,又追着吐了一口痰。

恰在此时,义庄的门响了,丁荣猫跑过去开开,有人骑快马递进来一个帖子。管家不敢怠慢,忙折返回来,叩上房的门。索敞余怒未消,吼喊说:啥帖子?白的,还是红的?管家回话:白的,是一个丧帖。闻听此言,索敞立马开了门,迈过门槛,将帖子攥在了手里:是胡家坊传来的么?是不是胡恩可下世了?不待管家应答,索敞已经拆出了信瓤,瞄了一眼,却原来是临洮坊的一位耆老的死讯。这个耆老跟索敞有一点交情,说不上深厚,但子女们出于礼节,仍发来了白帖。索敞松了一口气,交代给管家,让他抓紧派伙计送去一匹幛子,一套纸火,另加一份礼金,他自己就不必亲往吊丧了。丁荣猫应承下来后,明白了索敞心里的忧戚,也大概知道了他这么些天来的心结所在,便说:“老东主,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醒来了,今早上醒来的。”

索敞惊讶:“真醒来了?消息确凿么,你咋知道的?”

“听连公子讲的,沙州城里那个有名的破喇叭。他的眼线多,没他不知道的事,胡家老掌柜发病的消息,也是他头一个传出来的,话很真。”丁荣猫绍介。

“哦,原来如此。”索敞咂摸一番,问说,“你跟连公子有来往么?”

“没有。不过么,钱跟他一定有交情。”

索敞一笑:“你快去安排一下,找一个城里偏僻的院子,我要见连公子。” Rqzvhr4ihL4lwt7DdttTO9YorF1Ukc/2acRn0ivYjHxztINie0mso5I92Fz1KH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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