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胡恩可惬意极了,心里撒了个懒,不打算即时起来,便又躺了一阵子。窗户纸上白亮亮的,像敷了一层棉花的细绒,将外头的天光和雪光反射其上,照着这个寂静而清癯的人世。仔细听去,千佛灵岩下的宕泉河上,罡风很厉,拂在枯干的白杨树枝上,瞬时变成了一颗颗的水珠似的,往下滴淌。风就是这么个脾气,一忽儿像个小兽,一忽儿像只雀鸟,一直趴在枝条上摇晃,将几根疏影印在窗纸上,谈禅说法一般。这是寺里的客房,因为季节的缘故,没几个香客来供香,印光法师便嘱咐下来,爷父俩里外各半,一人一间,互不相扰。梵海早起就溜掉了,平时在家时,他基本上是一根木头,一个月也难保说一句话。胡恩可此次专门带了他出来,念想着让梵海开开眼,心智活泛一些。果然,梵海一进了这座小小的山谷,性情变了许多,跟爹老子也亲近了不少。胡恩可掐指一数,雪下了整整六天,爷父俩也在开元寺里逗留了六天,简直太奢侈了,竟有些无功受禄的自责感。印光法师乃故交,大雪封了莫高窟的那一日起,便让胡恩可父子快快住下,怕路上危险。这六天,除了跟印光法师讨教佛法、聆听法事、餐素了几回外,胡恩可还游览了千佛灵岩,敲定了开窟造像的地址。他记得对义庄索门的承诺,这是特等之事,须臾不可耽搁,也可以说,此乃他顶雪迎风而来的惟一目的。
昨晚夕,胡恩可在斋房里用完饭,帮着寺僧去宕泉河边伐冰取水时,竟奇迹般地碰见了郭弦子。郭弦子也愣怔不已,硬拽上他,去了一座尚未完工的窟子里,畅谈了半夜,居然还喝了一点点酒。在胡恩可看来,酒真是一种莫名的水,充满了魔法。或许恰是这种水,让胡恩可许多年来第一次尝到了酣睡的美感,一夕无梦,直到此刻天光皆白,身心仍旧慵懒着。窗外,一种金属的声音荡着秋千,频递而来,一定是不远处的浮屠塔上的铁马所致。
当时还毛着一些雪花,天是雾的。牛车上码满了冰块,轮子打滑,挣扎着从千佛灵岩的南侧绕道。半路上,胡恩可碰见了一个弯人,腿脚是直的,但腰身朝前塌了下去,像一根掰断的棍子。胡恩可当即恓惶了起来,喊了一声弦子哥,后者也认出了这个胡家坊的老财东。一问才知,郭弦子先前在雷音寺修复完佛像后,又被开元寺延请过来,接手了一个半截子的订单。现在才打了一半的这个窟子,是本寺的上上一世住持供养的,最近获捐了一笔钱,由开元寺监理。岂料,前头的那一伙匠人不谙地质,不掌握砾石沙土的构造,边打边塌,竟而毁了约,连夜撤走了。胡恩可自称来还愿的,欲拉住郭弦子去客房,暖暖和和地说上一阵子话。郭弦子却再三抵挡,声称住不惯客房,还是请你去我的坛场看看吧。在打窟匠的嘴里,窟子不叫窟子,却是自己的修罗之地,是坛场。拗不过对方的热情,胡恩可便随着郭弦子去了窟子,一路上搀拽着他。一坐下来,胡恩可的眼睛里就噙上了泪,肺腑间也酸楚不已。
窟子没门扇,或者说,只用一块红柳条子编织的罩子遮掩着,跑风漏寒,若一座冰窖。地上生了一堆火,火势上扬,让窟顶上渗出了水滴,吧嗒吧嗒地掉在火中,一明一灭的。郭弦子熬煮了罐罐茶,两个人喝将起来,身子骨立马就热了。胡恩可绍介,自己在晒秋时还去过一趟阴家坊,看望了一下嫂子和侄儿。又怨怪说,既然把房产打掉了,干么不吭一句,让自己想个办法帮衬一下,却偏偏住进了地窝子里,让娘儿俩那般受罪。这些话,郭弦子既不应答,也不还口,只是一味地龇牙咧嘴,憨厚极了。胡恩可又问,在自己沙州城的车马挽具店后头,有一个不大的马院,废置了许久,如果郭弦子不嫌弃的话,拾掇拾掇,再粉上一下,趁着春节来临之前,让他们一家抓紧搬过去。话未毕,郭弦子突然跪在地上,朝胡恩可磕了一个头,声嗓哽咽了起来。郭弦子说:老东主,你已经解了我的大难肠,我要是再不知好歹的话,我还算个人嘛。胡恩可心知他意有所指,忙问乔果那边的现状。郭弦子哭噎着,声称那个后儿子拿着老财东馈赐的一笔钱,一下子来了精神,老婆也有了活头,但乔果并没来莫高窟学艺,而是被他送去了青海。闻听此话,胡恩可心下骇然,问干么将乔果送去了青海,青海那么偏僻,岂不是舍近求远嘛。入冬前,郭弦子亲自将乔果护送到了当金山口,托付给了一帮去塔尔寺朝佛的香客团,夫妇俩也哭了一鼻子。从当金山口下了祁连山南麓,走上半个月左右的戈壁干滩,再翻过橡皮山和青海湖,现在估摸着也该到了西宁城了。郭弦子释解,此番送乔果去的目的地其实是热贡,热贡一带的唐卡最出名了,风靡藏地,也是年年给紫禁城与雍和宫的贡品。唐卡的精描细绘,深奥技艺,可以去除乔果身上的匪气,也能让他的心里生出一些静气与耐心来,这才是入门的基础。待乔果有了初步的品性后,下一步再让他去塔尔寺里,习修一下捏塑酥油花的本事。郭弦子坦言,这是他斟酌了多日才敲定的,亦是他自己当初走过的正路,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胡恩可哦了一声,宽下心来,又交代,乔果的开销不必多虑,为了娃娃的前程,他将定期派梵义送来一笔钱,绝不食言。郭弦子哭出了声,再磕第二个头时,自己却没把控住,一骨碌跌倒在地,疼得尖叫了起来。胡恩可忙过去搀扶,安顿他躺在了简易的炕上,究问他的腰到底咋的了。郭弦子敷衍时,胡恩可也不客气,像对待自家兄弟那样,一把扯开了他的衣服,一时间僵在了地上。天呐,早知道他的腰断了,现在眼见为实,却仍让胡恩可头皮发麻,心中生出了一阵阵寒气。脊椎成了一根弯曲的牛角,骨节突出,似乎要随时挑破肌肤,从里头刺出来一般。腰身两侧的肌肉红肿着,布满了一根根血丝,其余的部位也淤紫一片。问了郭弦子,方知道窟子里还有半坛酒,是他在雷音寺描画时拌颜料剩下的。胡恩可取出坛子,倒了一碗,点着了酒,开始给郭弦子燎擦伤口。郭弦子埋下头,啜泣道:老东主,你这么抬举我,拿我当一个人看,我生受不起呀,这一世的光阴里,我废了,我报答不了你了,等来世的季节里,我把这一副肝肠还给你,由你来处置。胡恩可蘸了一点火酒,燎在了郭弦子的腰脊上,而后用掌心擦来拭去,试图逼出里面的毒素。郭弦子喊疼,却越喊越舒坦,当即出了一身大汗,瘫软在了炕上。胡恩可问说:
“开一个窟子,大概要多久?”
“这个难说。一是钱,钱充裕了就快,没钱就停了。二是形制,小的起码要十七八年,大的窟子得二三十年,或许更长吧。莫高窟有几座大的窟子,弄了几辈子人,而今也没完工,就那么闲荒着,成了狐狼和鼠兔的窝。”郭弦子警觉了,反问,“老东主,你问这做啥?”
胡恩可笃定道:“呃,我想开一座家窟。大的,要开就开大的,不能小气。”
“老东主,”郭弦子惊喊,“那我这一世里就服属了你,你交给我开吧。”
“弦子哥,家窟不是开给我。我答应了义庄的索敞,这个窟子是替索氏一门开的。”
“啊,干么要供养索家?”愕然道。
“是这,索家几辈子人披着血衣,肝胆照人,捐出了那么多的脑袋,一个个不是天罡,便是地煞,这早已是河西一带妇孺皆知的事迹了,想必你也听说过。你思想一下,像这样的豪杰英烈不去供养,那还供养谁?”胡恩可沉声道。顿了顿,又沉吟一番说:“另外么,我当然也有个人的私念。我做这些,其实都是在为儿子们铺路,将来你就会看懂的。这事,你知道就够了,你不是外人。”
“老东主,我只和泥塑说话,你尽管放宽心。”
或许是故友重逢,也或许因为打开了心扉,胡恩可有了留恋之意,不忍离开。坐在火堆旁,剩下的半碗酒替代了罐罐茶,在两个人的手上传递着,不知窟外暴雪飞袭,已近深夜。言谈中,胡恩可绍介了在印光法师的勘验下,初步确定的打窟地址,又详细求教了各类窟子的形制、构造、内涵与开销。这酒着实劲大,不一时,胡恩可便觉得心慌,眼底里也浑浊了起来,辨识不出郭弦子的眉脸了。胡恩可这辈子和酒毫无瓜葛,眼下应验了,忙扶住了墙。后来是如何回到了开元寺的客房,又如何安妥地脱衣上炕,胡恩可居然忆想不起任何一个细节了。一念至此,胡恩可便懊悔连连,心说,倘若是弦子哥佝偻着身子骨,将自己护送回来的,那可真是罪莫大焉。这一时,门响了,在开元寺挂单的云游僧人拖音轻喊:胡施主,开开门,我有话要转达。胡恩可忙应答:来了来了,小师父稍候。
孰料,起身穿衣时,那一股尖锐的蹿麻破壁而出,迅即涌上了腿脚和双臂,让身体不听使唤了。胡恩可难过至极,歇缓了一阵子,又觉得蹿麻跑上了天灵盖,金星乱射,头晕目眩。胡恩可挣扎了一番,待眼底里的一团暗黑消散后,方披衣下炕,打开了门,请拖音进来,一连说了抱歉的话。拖音双手合十,问候了客人,赧然说:胡施主,师父今早上闭关了,临闭关前,师父让我告诉你,今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师父怕你忘了,也怕你家里人着急,所以特地提醒一下。胡恩可道:哦,看我这记性,法台前几日还叮嘱过我的,我可真忘了,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呀,我叨扰了这么多天,也该还开元寺一个清静了。拖音恳切地说:哪里的话,胡施主见外了,等开了春,天慢慢热了后,施主随时来。你可不知,你一来,法台的那个高兴劲儿,脸上都开了花。又说:今早上雪终于停了,日光也亮,施主不如中午时起身,大概天一擦黑,也就能到达沙州城,或许能赶上傍晚送灶王爷的热闹了。
胡恩可点头,定睛瞭看着这个年轻俊秀的僧人,觑见他骨骼清丽,纤尘不染,犹若一枝开放在青冰上的莲花。在莫高窟盘桓的这一段,胡恩可从印光法师的口中得知,拖音自幼家贫,后剃度皈依于五台山,慧根灵异,天资卓绝,圆通深沉,非同年龄的僧人可比拟。此番来敦煌,拖音本打算游方朝圣,修持禅定,不料他竟然径自走进了开元寺,拜在了印光师父的法座下,深得印光的青睐和欢喜。胡恩可犹记得,印光法师对拖音的那句评语,说他一定能披挂上无上慈悲的坚忍甲胄,将佛门光大。胡恩可亦欢喜拖音,甚至可以说有一份相见恨晚的不舍,一种前世里血脉牵连的幻觉。胡恩可问说:小师父,你的属相是?属兔,秋上生的,下弦月的一天。拖音的脸上彤红绯赤,像个大姑娘似的,埋下了头。这一刹,胡恩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蹒跚上去:小师父,我能抱抱你么?让我抱一下你吧,就一下?拖音一怔,不及开口,胡恩可便冲动地偎上前去,将拖音揽在了怀里。胡恩可搂住拖音,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歉疚充溢于心,泪水噙在了眼中,呢喃说:哦,你真像我儿子,你们简直像一胎所生,我儿子胡梵义也属兔,只比你大几个月。
在这一阵感伤中,胡恩可了然,此番来莫高窟的大小事务都办妥了,的确到了归家的时候。印光法师闭关静修,结界森严,再去告辞或打搅的话,无异于一种罪孽。胡恩可松开了拖音,见他羞臊不已,退却了几步,候在了门槛上。拖音清吉庄重的相貌,果然像在红尘之外,俗世与其无关,始终也不发一语。胡恩可简略收拾了一下,听门外的三儿子梵海讲,骡马车轿已经备妥,快中午了,此时上路气候最好。胡恩可款然出了开元寺,拖音一直尾在身后,殷勤相送了一路。到了山门外,梵海搁下上马凳,架住了车轿,打算伺候父亲上车,却被胡恩可拒绝了。胡恩可申斥儿子,在莫高窟,在千佛灵岩下,只能低眉顺目地徒步而行,岂可呆坐在车轿里那么张狂,惊动了万千神祇,那可是重罪。辞别前,拖音忽地从怀中抽出了一幅卷轴,递给了胡恩可。拖音说:胡施主,这是师父昨晚上给你写的墨字,早上在印经院装裱完了,请你收下吧。胡恩可闻听此语,心下大喜,忙恭顺地接承了过来。在如洗的天光下,胡恩可打开了卷轴,见印光法师悲深愿重,慈心一片,替自己留下了两句话:
惟有一愿在
能呼观世音
这一时,天是透蓝的,仿佛一块璀璨的巨瓦,覆在这个寂静荒凉的人世上,覆在每一个生灵和草木的头顶,庇护着众生,运行着如水的天命。车轿嘎吱,逶迤北上,胡恩可深一脚浅一脚地随在后头,心中潮起了一丝超拔出世的念想。右手边,远处的三危山森冷高固,其势威杀,锈铁似的颜色,与高广大天之上的日光竟形成了一种冲突,一份紧张。或许山顶上风大,吹卷起了一股股气流,让视野尽头模糊不堪,令人恍惚和心悸。而在左侧,一道漫长而肃穆的千佛灵岩埋在了沙山下,形势魏古,负山临河,据守在宕泉河畔,仿佛一尊睡佛的躯干,在闭关,在冥思,也在涅槃当中。千佛灵岩上,蜂巢般地密布着一些窟子,上下错落,破旧,低矮,残损,无门无窗,像郭弦子那样佝偻着腰身,在赎这一世的罪,在哀告自己的业障。一些雀鸟旋舞不已,在空中张开的羽翅,类似于一片片枯叶,莫名地受了惊吓,炸群而散。其实,惊吓不是来自别处,恰是在窟子里御冬的狐狼和鼠兔,好像洞内的佛像与壁画的膝下有一盆火,能让它们躲开宕泉河上肆虐的罡风与寒彻。胡恩可知道,自从敦煌和河西走廊一带崇奉沙门以来,代代传袭,浸成风俗,此后便有强门豪族开窟于此,屡有增凿,渐渐地成了一种风尚。只是近几十年来,边防不固,纷乱时起,这一片紫塞荒漠便寥落了下来,鲜有人再发愿开窟,供养今生。
驶离了莫高窟下的这一片谷地,车轿爬上了一座山岗。转弯时,胡恩可停下脚来,回望了一眼。刹那间,胡恩可被眼前的圣地景象惊呆了,但见六天七夜的大雪,业已将整个西千佛洞一带修饰得烂银一片,白雪素裹,仿佛一个晶莹剔透的佛国世界。远处的开元寺、雷音寺、下寺等大小宝刹,大都身陷在丈尺不一的积雪中,水银为池,金玉作树,只露出了红墙和山门,显得香氛浓郁,佛道长远。在胡恩可的眼中,那些矗立在千佛灵岩上的无数个洞窟,它们并不是死寂的,落寞的,悲凉的。当西北风擦着山体拂吹而过时,这些窟子便一个个张开了嘴,轻轻呼念着,要么是佛号,要么是机深的偈语,难以为俗人所知。宕泉河冰封着,谷地两侧的沙石和草木都沐浴在了雪光中,云树苍苍,元神丰沛,大有万象尽收的慷慨之气。抬望天空时,胡恩可看见一只鹰静伫不动,好像一只法器,又仿佛是供给上天的一碗净水。在明净的天际下,神佛空行,万物轮转,一定有一种喜悦和悲凉的加持降赐了下来,馈赠给了地上的众生。或许因为年龄大了,抑或是眼睛软,再也收不住伤心了,胡恩可一时间热泪敷面,声嗓哽咽,身体里的那一种蹿麻再次发作了。膝盖一软,胡恩可不由得跪在了地上,半截身子埋在了雪中,深望着千佛灵岩下的那一幕幕奇幻之相,稽首再三。
是的,一定是。胡恩可内心祷念着,一再告诫自己,这一片山谷,这一座圣地莫高窟,分明是一座赞堂,一座专门供养神佛的殿堂。惟有它才是逼真的,亲切的,幽深的。除此而外,人和浮世上的一切都是梦境,全似幻象。胡恩可被自己这一刹那的觉悟攫取了,犹如一股神秘的电流击穿了他,泪水也更加汹涌了。
令人惋惜的是,三儿子梵海见父亲跪在雪地上,误以为他摔倒了,忙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将胡恩可搀起来,靠在了自己身上。胡恩可并未动怒,也没有嗔怪梵海的鲁莽与打搅,相反却生出了一丝歉疚,觉得个人缘浅根微,业报不够,所以上天便突然收回了启示之手。梵海揩净了父亲的脸,见并无大碍,也就宽下心来。胡恩可问说:瞧瞧看,你眼睛里看见的是什么颜色,快告诉我?梵海举目道:像一颗蓝宝石,也像一块蓝色的水晶。胡恩可点头:对呀,一份世外的蓝,蓝得让人心碎,梵海你记住,莫高窟是蓝色的,敦煌也是蓝色的,它们跟头顶上的天空一样,上头住着神佛和菩萨,所以人就应该时时低眉顺从,千万不可乱了自己的寸心。哦,为父的这番话,你将来会懂的,但你们兄弟三个先要做精良的人,纯明的人。梵海一向不喜父亲的训话,暗说,又来了又来了,肩膀也松开了父亲。梵海故意说:爸,昨晚夕我去弦子叔那里背你回来,今早上你睡得熟,有些事你恐怕不知道。见父亲一脸的询问,梵海再道:先前我去大佛的南面玩,看见我大哥了,他也在那。胡恩可讶异:咋了,你大哥来接咱们了?人呢,他现在人在哪?梵海团起一捧雪,扔在了空中,漫不经心地说:是这,我看见了他,大哥却没看见我,哎哟喂,他带着一个女的,恐怕也不方便吧。不过么,就算当面碰见了,谁肯承认自己有一个瘸子弟弟呀,后来我也躲开了。
胡恩可拉下了脸,沉吟道:咋样的女子?谁家的?雪块掉了下来,梵海张手去接,却碎成了无数的粉末,洒在了地上。梵海回说:究竟是谁家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个女的。半晌后,梵海回望时,却见父亲早已走远了,背影萧然,明显还在愤怒当中。梵海怕了,丝毫也不敢怠慢,忙跑上前去吆喝起了骡子,驾上车轿,颠簸着追了上去。
快中午了,梵义的身上发烫,挣扎着脱下了小羊皮的夹袄。
这种烫并非来自天光,而是因为疼。一个时辰前,梵义自千佛灵岩上摔落下来,像一块滚石,摔得鼻青脸肿,周身疼痛。脱夹袄时,左臂不听使唤,关节也凸了出来,梵义疑心自己脱了臼。一疼就热,浑身发汗,心里也空落落的,梵义觉得这一趟莫高窟之行诸事不顺,一定让性元失望了不少。早些天就约好了,一俟敦煌下了头一场雪,梵义要带着性元来莫高窟一趟,碰一碰运气,看看能否找见那种传说中的冰蜻蜓和冰蝴蝶。岂料,今年的头一场雪放肆极了,不是下一天,简直下了六天七夜,把整个关外三县都填满了,无边无沿,无法无天。在敦煌商人们的嘴里,这样的下法叫铁雪,意思是积雪像铁一般沉重,不堪负累。但庄户人不这么看,在他们的眼中,这是天老爷的慷慨施舍,今年的五谷稼穑有了吉兆,所以称之为佛雪。天刚亮,梵义见雪停了,忙请世兴堂的伙计去传话,喊性元在沙州城的西门上见。半晌后,性元骑着一匹家里的走马,踅出了城墙下的巷道,应约而来。梵义有经验,他自己胯下的坐骑早就在蹄子上钉了马蹄铁,绑了麻布,以防路上打滑。当时一瞧,性元的马蹄子上光秃秃的,连一点防护也没有。天色尚早,梵义让性元躲一躲寒气,忙打马进城,跑到了自己家的车马挽具店,找了几副马蹄铁,包括麻布和绳子。不承想,店里来了一批货,管家苏食吆喝伙计们抓紧卸货,还拦住了梵义,让他也下下力气,别当甩手的大少爷。苏食跟着胡家十几年了,虽身为管家,但胡家三兄弟一直当他是叔伯辈的人对待,绝不敢轻慢。卸完货,已经耽误了一个时辰,苏食又让大家换屋顶上压塌的瓦。梵义撒了谎,声称他要去莫高窟一趟,接父亲和三弟回来,今天是小年,家里要祭灶神的。苏食沉下脸,一边给性元的马钉上了马蹄铁,绑上了麻布,一边申斥梵义,说你这个贼疙瘩,谎也不会撒。梵义一时不解苏食怎么就看穿了自己,仍在犟嘴,但管家没再吱声。后来说给性元听,性元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太实诚了,马的屁股上镌着世兴堂的火印,马又不是你家的,你还敢撒谎。一桩区区小事,却在梵义的心里头,从此种下了很深的教训,让他知道了凡事都要滴水不漏的重要性。
沙州城距离莫高窟约摸有五十六里,大雪封了路,积雪几乎淹没了马的大腿,寸步难行。幸运的是,半道上碰见了三危山里的一群土著人,他们找见了捷径,梵义和性元便尾在后头,顿时轻松和快速了起来。所谓的捷径,其实是沿着宕泉河的河道南下。冰层下的水流带着地温,融化了岸边的积雪,将河石和沙子裸露了出来,形成了一米多宽的孔道,恰巧能容一匹骡马穿过。午时前后,梵义和性元抵达了莫高窟,在僧人们伐冰取水的码头上登了岸,站在了千佛灵岩下。
在路上时,性元就心绪澎湃,一再究问梵义,冰蜻蜓和冰蝴蝶是个什么样子,真的有这样的奇迹么。梵义夸夸其谈,忆想说,他小时候跟父亲来莫高窟还愿,那年三弟梵海刚生下,在大佛跟前供香和点灯是必不可少的。后来下了一场大雪,将爷父俩滞留在了开元寺里,吃了几天的斋饭。有天早上,几个小僧喊梵义,邀他一起去捉冰蜻蜓和冰蝴蝶,他当即答应了。在千佛灵岩上,小僧们登高爬低,果真在崖壁的罅隙中,捉到了几只。梵义释解说,一入了秋末,那些蜻蜓和蝴蝶知道大限来临了,便寻一个缝隙,躲在了里头。事实上,蜻蜓和蝴蝶早就死了,留下的只是一个个遗蜕,但形状犹存,色彩依旧,像活着时那样完整漂亮。小僧们捧着手里的东西,从崖壁的缓坡上滑溜了下来,争着让梵义看看新鲜。梵义绍介说,蝴蝶和蜻蜓被大雪天冻住了,全都张开了翅膀,透明,晶莹,雪亮。梵义用一根指尖戳了戳蜻蜓,哗地一下,翅膀断了,化成了一滴水。另一名小僧让梵义哈气。梵义哈了一口,却见一只蝴蝶瞬时融化了,也变成了掌心里的一滴水。性元半信半疑的,一直在努嘴,揶揄梵义在吹牛,但梵义的话得到了旁边土著人的首肯。土著人强调说,下雪天未必就能找见冰蜻蜓和冰蝴蝶,不是真神不显圣,一切都由缘分在说话。性元是一个好奇的女子,问干么凭缘分,不就是一些虫子嘛。结果,梵义认真地告诉对方,在莫高窟僧侣们的心目中,那些冰蝴蝶和冰蜻蜓是菩萨的眼泪,绝非是一些虫子。菩萨拈花,菩萨低眉,菩萨落泪,当然是人世上最奇迹的事情了。这以后,性元钳口静心,再也不敢乱语三千了。
但在心底里,性元的喜悦和快慰却是由衷的,时时撩拨着她,让她情难自禁。性元告诫自己,一定要找见菩萨的眼泪,哪怕就一滴。性元的胆子烈,她想见识一下菩萨的真相,尝尝那一滴泪究竟是苦是甜,是黄连水,还是蜂蜜汁。另外,缘分这个词也让性元好奇万分,充满了不解。父亲沈破奴是异乡人,性元自小就属于散养的那一类,与敦煌人家的规矩格格不入。在乡学里念书,女班的学员只有十一名,惟独性元没有缠脚,一双天足大大咧咧的,引起了不少的非议。世兴堂里辟有一面墙的书橱,性元在里头找见了几册话本小说,卿卿我我的故事里,大多是缘分、化蝶与幽冥两界的缱绻之事,她陪着淌下了不少的眼泪。性元读过之后,心智早熟,但这一趟莫高窟之行,却是她第一次应了异性的邀请,偷摸着出来的。敦煌总枢着河西走廊一线,贸易激进,人员复杂,风气开化,对于男女之间的交往,并没有中原和内地那么刻板教条。来的路上,梵义对性元的呵护与关爱,让她觉得梵义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当三危山的土著人询问他俩的关系时,梵义随口说,算兄妹吧。那一时,性元直脱脱地喊了一声哥,帮着遮掩,也坐实了这个称谓。后来站在了千佛灵岩下,性元也嚷嚷着要攀爬上去,一起去寻冰蝴蝶和冰蜻蜓时,却被梵义阻止了。梵义道:上面太危险了,你只需要候着,待我带了奇迹下来,让你开开眼吧。性元觉得,这才是男将的做派,兄长的风范,忙叮嘱说:你一定要当心,找见找不见都没关系,反正我信了。
六天七夜的大雪落下来后,有的挂在了崖壁上,有的挂不住,让整个灵岩表面陆离斑剥,凶险异常。有几座窟子尚未被积雪填埋,窟口洞张,仿佛睁开的眼睛,打望着人世间,观听着这一世的呢喃之音。梵义仗着年轻,扔出了一根带抓钩的绳子,迅速攀上了崖壁。性元待在一棵白杨树下烤火,刚才梵义从四处拾来了枯枝,用火具点着了,怕她会冻伤。性元抬望着,见梵义在崖壁上左右晃荡,一个罅隙、一个罅隙地探摸,均无功而返。性元不敢喊,既怕惊扰了梵义的用心,也怕山脚下那一座寺院里的僧人们听见。毕竟,那种传说中的奇迹,乃是菩萨的泪滴,无故惊扰了神仙,再吃一顿僧人们的责罚,当然是一份罪过。后来,性元见梵义攀上了一眼石窟,刨下来窟口上的一堆堆积雪,仄身进了洞子。约摸一个时辰了,梵义仍不现身,性元慢慢地骇然起来,忍不住尖起了声嗓,吆喊了几声。这时,一只野兔从雪地上蹦跶出来,毛色像黄沙子,竖起长长的耳朵,才让性元分了神,不再惧怕了。性元对兔子有经验,第一次见到梵义时,也是因了兔子的缘故,这让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份天意。兔子恐怕也冷了,趴在火堆旁,温顺地让性元抚摸着,皮毛上的雪化了,挂在毫尖上,绵软得像一只刚洗干净的枕头。枯枝上残留着几片叶子,兔子嚼吃完了,性元又掰下一牙锅盔,丢在兔子的嘴边,见它吃得煞是带劲。半晌后,崖壁上有了动静,梵义踅出了窟子,空着两手。性元失魂地望见,就在梵义伸手去拽绳子时,绳子却被一阵风打偏了。梵义翻滚着,从千佛灵岩上摔落下来,如同一块滚石,停在了树下。野兔跑了,性元扑将过去,擦净了梵义脸上的雪水,惊喊说:你咋了,你看你,脸上也刮破了,流了这么多的血。梵义一把推开了性元,挣扎着坐了起来,面色黯然,说恐怕我的胳膊脱了臼,不听使唤了。性元是在世兴堂里长大的,了解一些医术,忙拽住梵义的左臂,想查看个究竟,却被梵义再次搡远了。梵义苦哈哈地央求,让性元立刻去附近的下寺,讨一碗开水来。
性元衔命走了。梵义支开她后,方脱下小羊皮的夹袄,挂在树上,让火慢慢去烘干。撸起袖子,关节真的撅了出来,树瘤一般,疼得他抽了几口冷气。受伤倒在其次,梵义自己并不紧张,但另有一件事却让他开始惊魂。梵义用右手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包袱,仔细盯视了半天,狐疑不安。包袱皮是一方棉布,粗糙,破旧,蒙覆了一层呛人的尘土。包袱的外壳上,一根细麻绳打了个十字结,结法有讲究,梵义用手用牙齿开了几次,均没有拆解开。后来,梵义便有些怕了,站在崖壁下,将包袱朝刚才的那一座窟子里扔去,打算还回去,物归原主。怎奈浑身乏力,一点也使不上劲,包袱在空中晃了几下,原跌在了自己跟前。梵义灰了心,闻听了性元回来的脚声时,忙将这一只扁平的包袱塞在了怀里,穿上小夹袄,系上了纽襻。上身鼓鼓囊囊的,梵义又用剩下的半截绳子绑在腰上,让自己显得跟先前一样。
性元讨上一碗开水来了,到了梵义跟前时,水早就凉了。梵义并不在乎,一口气喝光了,洋洋洒洒的。性元去揩梵义的胸口时,发现了异常,问说:你揣的是什么呀,身上这么肿?梵义忙打了马虎眼:天太冷了,俗话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这下终于热乎过来了。性元追问对方的伤势如何,梵义忍住疼,扬了扬胳膊,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梵义歉疚道:这场雪太大了,把千佛灵岩上的缝隙都填满了,今年肯定是见不到冰蜻蜓和冰蝴蝶了,等明年吧,反正我终究要让你亲见一眼的,决不食言。性元点头。为了这一趟,害得梵义摔伤了,性元刚才也哭了一路,眼睛都哭成了兔子。性元说:见不见都不要紧,反正我信你了,你说有,那天下一定就有那一种菩萨的眼泪。梵义开心一笑,伸手揩掉了性元脸上的眼泪巴巴:不许哭,记住了,你的眼泪比菩萨娘娘的还值钱,我可舍不得呀。
火灭了,已经到了下半天了。
两个人各自上了坐骑,驶出了宕泉河畔的这一座山谷,离开了莫高窟。下半天不必走河道了,此时天寒地冻,坚实易行,走在官道上人轻松,也不太费牲口。
官道清冷,梵海坐在车轿上,一手攥住缰绳,另一手扬着鞭杆子,尾在了父亲的身后。梵海邀了几次,请父亲上车来,车厢内暖和,但胡恩可睬也不睬。后来邀得多了,胡恩可嫌他泼烦,侧立一旁,挥手让儿子先行。车轿走在了前头,胡恩可立时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不少,踩在车轮轧出的辙印上,人也稳静了许多。刚才梵海通报的话,令胡恩可沮丧了一阵子,但后来也渐渐想通了,平时东奔西颠的,自己忙于家里的买卖,当爹的竟疏忽了儿子们的成长。可不是么,再过三两年,长子梵义也该到了说媳妇的年岁了,当年自己就是在这个岁数上娶的亲,成的家。念想至此,胡恩可的心里忽然失笑开来,嗔怪道,梵义你这个贼疙瘩,居然背着爹娘老子,勾上一个女子跑到莫高窟来耍了,万一耍出个什么意外,玷污了对方的门风,你让我这一张老脸往哪达搁。胡恩可打定了主意,今晚夕祭完了灶神后,一定得把梵义喊过来,单另跟他谈一谈。话虽不能明说,但警告一番还是必要的。琢磨完了长子,胡恩可又惦记上了二儿子梵同。这个贼疙瘩脑瓜灵,记性好,属于读书的料子,为人处世上也八面玲珑,结交广泛。如果说有失败的话,梵同就失败在了贪玩上,一个玩字,可以轻易地毁掉他全部的优长之处。乡学里早就放了寒假,这么些天来,胡恩可没见过梵同几面。他既不帮衬家里的生意,也不在屋子里温习课业,简直把这个家当成了驿馆或客栈,不知道一天到晚去哪达发疯去了。胡恩可思忖,训完了老大,自然也不能饶了梵同这个糊涂匠,该让他明白些事理,把自己收拾得精良和纯明一些了。事实上,在三个后人中,胡恩可最惜疼的还是碎儿子梵海。梵海自小残疾,胎里带来的,虽说后天乏力,弥补不上这一份欠缺,但在胡恩可的内心深处,时常有一种强烈的不为人知的罪愆感。他供佛,他点灯,他燃香,他几乎每天夜里祷告,感觉个人造下的那一份业报,无辜地落在了梵海的身上,以至于父债子偿。在家里时,一旦梵海在自己跟前晃悠,胡恩可的目光便抬在了天上,不忍去看他的那一条短腿,他的趔趄。胡恩可很早就号准了梵海的脉息,知道他身疾心烈,爱走极端,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卑感。或许因为跟两个哥哥年岁拉得大,也或许天性如此吧,梵海从不和哥哥们一起耍。梵海最爱去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在胡家坊外的党河边骑马,另一个便是去鸣沙山上打弹弓,通常都是一个人寡落落地去,再一个人空溜溜地回来,鲜有开口说话的时候。像刚才那样,梵海主动提及大哥梵义的动向,胡恩可也觉得很稀罕。但胡恩可听见的话音不像是通报,倒更接近于一种告密,一种幸灾乐祸,所以胡恩可才负气走了十几里地,始终不愿上车。反过来一想,念着梵海尚小,腿上又有毛病,胡恩可也就宽谅了他刚才的不义,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走了一段,胡恩可再次失笑出声,又踌躇满志了一番。胡家在太老子的老子那一辈开始,从甘肃的泾川起步,一路逃荒西行,最终落脚在了敦煌沙州城外。在先人们的那一世世光阴里,胡家代代单传,脉息上很悬,随时都有一种崩断的危险。到了胡恩可这一辈时,他娶了白家的一个女子,当时也不计较长相,只操心屁股大与不大,能不能美美地生养。婚后,胡恩可白天在外头做买卖,经营着河畔的十几亩水浇地和果园,晚夕里也不歇缓,工夫都下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也没辜负他,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子,不幸的是碰上了敦煌罕见的疫病,全都没能活过来,让胡恩可先后埋在了杏子树下,沤了肥,膏了地。胡恩可怕了,约摸有三年的光阴都不敢跟女人同炕,咬了牙忍着,一个人单另睡在了马院里。疫病过去后,女人先下了一个儿子,几年后又下了一个儿子,稳稳当当地长大了,没出现一丝闪失。梵海是后来再怀上的,刚蹒跚学步时,腿就出了问题。胡恩可害怕这种孽报会延续,会传染,便打消了让女人继续生养下去的念头。三员男将,三个裆里长肉的儿子娃娃,够了,真的够了。胡恩可失笑着,忖度说,胡家的这三只虎,将来一定会光大门楣,在关外三县有一番精彩作为的。这不是痴妄,也绝非信口开河,胡恩可知道,自己已经替儿子们铺好了路,先攀上了义庄索家这一根高枝,又让一户姓丁的人家搬迁过来,占据了自家院子的上风水,钉住了运程,锁住了流失的运脉。有了这些铺垫,剩下的事,就得看儿子们的手段与德行了。这么着,胡恩可的心里滋生出了一种功德圆满、生无可恋的念头,感觉自己这一辈子够了,真的够了。
这一趟莫高窟之行,惟有一件事情令胡恩可猜解不出,留下了缺憾。胡恩可犹记得,在开元寺的这么些天里,印光法师每晚夕都会喊自己去他的禅房,要么喝罐罐茶,要么陪他抄经。印光法师刚六十出头,浑身上下安静得像一尊瓷器,不问不答,即便问了,也难保他会开口。有时候待上大半夜,胡恩可听不见对方说一个字,甚至也闻听不了他的鼻息声。孰料,前日晚夕印光法师破了例,亲自将胡恩可送至了客房,却并没讲他今日要闭关的事。临走前,印光法师罕见地攥住了他的手,一直也没丢开,双目凝神地盯看了他大半天。末了,印光法师方说:来日大难,施主珍重。现在走在官道上,胡恩可忆想起这八颗字时,仍旧不解其意,脑子里就像眼前这一片辽阔的积雪大地,空白无物。
冷不丁,胡恩可发现了异常,往前追撵了几步,盯着一段辙印,探究了半天。来开元寺时,车轿里装了供品,另有他捎给印光法师的胡萝卜、洋芋、麦粉、粉条和茶叶冰糖什么的,整整几麻袋的物品,车身很重,辙印也很深。现在卸完了,按理说空车返回,应该留不下如此深的车印的,肯定是出了麻烦,麻烦分明就在梵海的身上。胡恩可又观察了一番车轿,见车厢底部的篷布坠了下来,像兜住了一块沉铁似的。没有犹豫,胡恩可一嗓子喊住了梵海,让他停车,快从车上滚下来。梵海不解父亲的愠怒,跳将下来。胡恩可一把抢过儿子怀中的鞭杆子,劈头一鞭,鞭绳抽在了梵海的身上,声音嘹亮。贼疙瘩,你去,去给老子把下面的篷布解开,胡恩可叱令道。梵海团住了身体,一面盯望着父亲的怒火,另一面防着第二鞭子,却并不动弹。胡恩可哀苦地仰起头,抬望了一眼幽蓝的天空,泪水婆娑了出来。这一刹,印光法师的八颗字又响在了耳边,犹若棒喝一般:来日大难,施主珍重。你个糊涂匠,你究竟干下了什么糊涂事,快去,你爬到车子下头给老子说清楚,断喝道。昏蒙中,胡恩可觉得站不住了,那一种磨折了他许久的蹿麻,此刻再次发作了,让他的身体摇曳起来,稳静不住。梵海也发现不对劲,哇的一声嚎了出来,慢慢地趔趄过去,撅起尻子,钻进了车轿下面。
车架下面的篷布是用来兜牲口粪便的。在敦煌一带,驾了车轿出门,一般会在车架底部挂起这样的兜子,承住骡马拉下的粪。人凭饭食长,地凭粪打粮。日积月累,家里的马院中便堆起了一座粪山,渐渐发酵成了肥料,等开了春再撒播到地里,去务庄稼。梵海知道自己闯了天祸,故意磨蹭着,但拗不过父亲的督促,最终还是解开了那一块篷布,啪地一下,整个坠在了地上。胡恩可吆了吆驾辕的马,车身往前窜了几步,待返身回来一瞧,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一座山塌了。
丈尺宽的篷布中,窝藏着无数的雀鸟。打眼一瞧,斑鸠,沙鸡,喜鹊,沙隼,蚊母鸟,野鸽子,大雁,雪鸡,野鸭,居然还有一只小天鹅。不必问了,这一定是梵海伤天害命,用弹弓打下来的。整个篷布中污血斑斑,乱羽横飞,雀鸟们都被冻硬实了,像一桩桩罪孽似的,让梵海抵赖不脱。先时,胡恩可也了解这个碎儿子的顽劣天性,但此刻见了如此暴戾的杀戮,仍叫他头皮发麻,后心里一阵阵刺骨的寒凉。尤为骇人的是,几乎每只雀鸟都被拔掉了一条腿,即便残活着,也是走在往生的路上。胡恩可觉得心里头堵得慌,一团悲哀的东西卡在了嗓眼上,干脆喘不过气来。这一时,那只弱小的天鹅醒来了,扑闪了几下翅膀,颈子曲张着,好像一根拐杖似的,怎奈腿脚被一根细麻绳绑住了,脱身不得。胡恩可催说:快放了,让它飞了吧。说这句话时,胡恩可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僵了,口齿不那么利索了。
梵海瘸着腿,抱出了天鹅,解开了那一根细麻绳。梵海张皇地盯看着父亲手里的鞭子,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官道一侧的旷原上。胡恩可有点晕眩,似乎刚才解下来的那一根细麻绳,此刻捆扎在了自己的腿脚上。天呐,那一种蹿麻甚至比先前一段时间更烈性了,仿佛无数个针尖,密密麻麻地渗透进了骨髓,游走在身体内,攫住了他。不远处,梵海抱着那只小天鹅,往头顶上一扔,扔在了三丈高的空中。但天鹅并没有领情,摇曳了一下,又直直地栽在了雪地上,砸出了一记闷响。身体中的蹿麻也被砸开了,腾起了一片片雪雾,忽地一下散开,涌上了胡恩可的上半身,抓住了他的肢体。胡恩可再也把持不住了,忙扶住了鞭杆子,勉强支撑住个人。天鹅还活着,哀鸣阵阵,翅膀擦刮着雪地,挣扎不止。这一回,梵海强行张开了天鹅的两翅,再次扔向了头顶,嘴里像赶大车似的喊了一声:驾。天鹅又摔了下来,一团棉花似的,但颈子断了,雪地上溅落了一粒粒黄豆大小的血滴,刺目极了。胡恩可知道,蹿麻是不会饶过自己的,蹿麻已经发兵而来,正在摧枯拉朽,正在大面积会合,一路抵达了他的天灵盖,让他认不清眼前白茫茫的雪光,也辨识不出东南西北了。梵海气急了,一脚踢飞了天鹅,又追撵上去,再踢了几脚,直到天鹅彻底毙了命。这一刹,手中的鞭杆子断了,胡恩可往后一栽,摔倒在地。胡恩可口齿僵硬地骂了一句畜生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胡恩可倒下的那一瞬,敦煌一带,包括整个关外三县的天空幽蓝一片,仿如一座巨大的佛龛。佛龛上干干净净,了无一物,静待着人们前去供养、点灯和牺牲。
就这样,胡恩可在这一世里的肉身,躺在了莫高窟至沙州城的官道上,躺在了河西走廊以西的半途中。胡恩可的这一具肉身,像一条逼仄的孔道,已经替儿子们开了山,筑了桥,预备好了道路。在此后几十年的植物状态中,胡恩可病程绵远,形同枯木,他将看尽这个浮世上的云起花落,冷暖哀苦,以及整个敦煌和身边人的歌哭与生死。此时,天光已经黯淡了下来,但不管怎么说,儿子们这一辈人的大光阴开始了。
见爹老子栽倒在雪地上,半晌也不动弹一下,梵海却也不急。
他自小畏惧父兄几个,一直躲着,等长大了以后,畏惧中又带了一份怨恨,以及幽秘而刻骨的敌意。两个哥哥的腿脚天生囫囵着,偏偏他遭了报应似的,一条腿长,另一条短了半截子。梵海不知爹老子发病了,害怕上去问候时父亲会一骨碌爬起来,将鞭子撂在他的头上。挨鞭子是疼的,鞭子能把皮肉打开花,他虽然闯了天祸,但并不想吃爹老子的一顿痛揍。梵海从车帮子上取下铁锨,挖了一个雪坑,将这些天来用弹弓打下的雀鸟们统统填了进去,葬埋掉了,又赶紧收拾完了周围的凌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那样。末了,梵海钻进了车厢,天开始冷了,他要抓紧把弹弓修好。昨日里,他打天鹅时太过用劲,弹弓叉子居然劈了,让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子。
梵海是被吵醒的,声音不大,显得很鬼祟。再仔细听时,原来是一群羊咩咩在叫,大概有十几只吧。刚才在梦里,梵海梦见日头很好,日头是夏天的样子,晒得人懒洋洋的。官道两侧的积雪慢慢化开了,先前葬埋掉的雀鸟们全都站了起来,鲜丽,缤纷,尾羽飘摇,一个个振翅而舞。惟独那只天鹅在瞌睡装死,仿佛一块黑石头。梵海踱了过去,想看看天鹅的情况,不料却被羊叫声吵醒了。车厢里暗黑了下来,撩开帘子,看见无垠的雪原上空,笼罩着一层薄暮色。更可气的是,梵海觑见父亲躺在地上,身旁居然趴了一群羊,形成了半个圆弧,将父亲围在了中央。羊只的蹄子一律被绳子扎住了,一边扑腾着,一边哀鸣不已。车帮子下,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牧羊汉,抽吸着嘴上的烟锅子,火星明灭,无动于衷。梵海登时火了,趔趄着跳下来,上去就给了牧羊汉一拳。牧羊汉也不客气,手一扬,将铜烟锅子敲在了他的头上。梵海激愤极了,开口就骂,催喊牧羊汉赶紧把羊赶走,要不他就来硬的。牧羊汉慢吞吞地灭了烟,方说:你个狗儿子,你快给羊磕头吧,要不是羊挡住了北风,羊是热身子,你爹恐怕早就被冻死了,你收尸还来不及呐。
梵海奔了过去,眼见为实,果然发现爹老子躺在一群羊码成的肉墙下,身子还是热的,鼻子里有气息。羊的体温让附近的雪化开了,沙石裸露了出来,胡恩可歪着头,旁边是刚才呕吐下来的一堆秽物,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腥气。这个点上,梵海没了办法,忙跪下来,朝着羊群磕了几个响头,尖起声嗓,喊了几声羊爷,羊菩萨,羊神仙。梵海哀恳再三,求牧羊汉搭一把手,相帮着将父亲抬到车厢里去,好尽快赶回沙州城里,去求一个救命的良方。梵海忏悔了刚才的鲁莽,又抽了自己的脸,却听牧羊汉僵冷地说:天老爷让他栽倒在这达,就不会再往前挪一寸,这就是命数,人得认这个。梵海摸出了兜里的一把麻钱,想买他的劳力,却见牧羊汉用肩膀顶开了光溜溜的皮袄,梵海立时哑了。原来,牧羊汉没有右手,也没有右臂,肩胛那里齐刷刷的,仿佛早就被一把斧头剁掉了似的。牧羊汉歉疚再三,说他前世里是一个贼娃子,今生就在莫高窟一带放羊,卖了羊,再去买一些香火蜡烛,赎个人过去的罪孽,实在是难以帮忙。梵海不想听这些,但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时间莫可奈何。
直到千佛灵岩的方向上,传来了一阵激越的响铃,借着薄暮,梵海瞭见大哥梵义骑坐在高马上,有说有笑地过来了。梵义的旁侧,性元纵马紧贴着,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显。梵海忽地立了起来,嗓音凄厉地喊了一声哥,又随之嚎哭了出来。瞭见胡家的车轿横在路上,一堆羊瘫卧在地,弟弟也那么寡落落的,无依无助,梵义心知出事了,出大事了。
梵义跳下马,飞奔到了羊群的背后,见爹老子仰躺着,好像一个亡人似的,无知无觉,不发一语。梵义摸了摸父亲的身子,还是烫的,又听了听鼻息,扣住了脉,自己却率先慌了。性元也尾了过来,照例文章地查看了一番,知道人还在,胡恩可还活着。不承想,梵义这时丢下了爹老子,拾起鞭子,用半截鞭绳将弟弟迅速绑在了轮毂上。梵义当场疯了,叱问道:爸咋了?你把爸咋了?他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梵海哆嗦着,申辩道:先头还好端端的,爸说自己要走,结果猛地一下就摔倒了。真的,我在前头赶车,不能怪我。梵义威吓说:你个瘸鬼,你不让爸去车厢里坐,这么冷的天,你忍心让他下地走路呀?梵海不喜欢这个词,这句话简直要了他的命一般,霎时暴怒开来:对,胡梵义,我就是个瘸鬼,我偏要坐车,让你们去下地走路,因为你们全都囫囵着,你们没有遭过报应。犟嘴,你居然敢跟我犟嘴,反了你了。梵义扬起鞭子,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劈在了弟弟的头脸上,发泄一气。自始至终,梵海咬住牙,既没有喊疼,也不曾哀求。打累了,梵义停下了手,见弟弟的额角上皮烂了,血水淌了下来,毕竟有些不忍。这一时,那个怪模怪样的牧羊汉开了口,丢过来一句话:唉,爹老子的热身子还没凉透,弟兄们就已经干仗了,真寒心呀。梵义一下子清醒了,忙松绑了弟弟,又木讷地盯望着牧羊汉解开了羊腿上的绳扣,吆起了羊群,一路咩咩咩的,消失在了莫高窟的那头。
梵义恍惚不堪,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一个穷寒人,还是菩萨化身来开示的。
性元一直在专注病人,先撬开了胡恩可的嘴,掏掉了口腔里的秽物,又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巾,用雪濡湿了,仔细揩净了病人的脸。梵义盯看着那块手巾,慢慢脏了,但性元不嫌弃,忙得一头是汗。梵义心知,这块白雪雪的手巾是索家的细君降生时,他从义庄里偷摸来的,自己没舍得用,性元也一直没舍得,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一头是生,另一头却是死,其间的因果究竟若何,他个人也破解不了。性元求问:梵义,现在该怎么办呀,人还有一口气,等天色黑透的话,冻也冻死了?梵义怅惘地抬望着暗下来的天空,酸楚像一根针,贯穿了他的浑身上下。梵义道:是这,你先骑马回沙州城,回家里去,今天毕竟是腊月二十三,沈先生见不到你,一定会着急的。性元心里暖热,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梵义仍惦记着她,怕她被爹妈数落。性元却说:不,我陪着你们,把老东主送回家里去,多一个人,毕竟多一双手嘛,再说了,你的胳膊也……这么一讲,梵义方觉得疼痛难忍,左臂上的关节戳得难受。梵义一发狠,将胳膊肘蹾在了车帮子上,蹾了数下,脱臼的地方居然复位了,疼得他蹲在了地上。梵义龇牙说:你别瓜了,快回去吧,等沈先生吃完了小年夜的饭,请他速速到胡家坊来一趟,估计那时候我也能到家。哦,我爸的病,全都仰仗沈先生了,见了面我给他磕头。性元觉得这是一个良策,便不再纠缠了,迅即翻身上马,哭着鼻子走了。
胡恩可昏暝无觉地躺着,像一根从祁连山深处伐下来的木头,横在路上。梵义解开了爹老子的皮袄,摸了摸心口,抚了抚肋骨。手再往下时,突地停下了,知道爹老子大小便失禁,早就拉了一裤裆。梵义内里的酸楚终于破了,一下子嚎啕开来,眼泪像水,挂在了颊脸上。在胡家坊,乃至在沙州城的生意场上,父亲一直是一个干散、精炼、果决的人,对个人的形象也格外重视,就像他时时要求三个儿子的那样,恪守着精良和纯明的气质。岂料,原先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莫名地发了急症,被病魔一击而中,现在竟半死不活的,始终也醒不过来。梵义脱下了身上的夹袄,拦腰将父亲包裹住,又要来了梵海身上的皮件,捆住了两条腿。梵义喊来弟弟,打算一头一尾地将爹老子掀起来,往车轿中抬放。梵义根本没料到,一个人的肉身居然如此沉重,这般滞涩。刚抬到了一半时,胡恩可咚的一声,又跌落了下去。
这个关节上,一盏羊皮灯笼从沙州城的方向上飘了过来,浮在半空中。
待到了近前,梵义才瞭见这个矬矮的人。对方满目警觉,上下遮护着棉衣棉袍,手里举着一只羊皮灯笼。原来,胡家的车轿横在路上,挡住了前面的一辆呢子装饰的车乘,人家是来借路的。见了地上的异状,这个人将灯笼照在了胡恩可的嘴脸上,当即吓了一跳。梵义觑见爹老子五官煞白,眼窝深陷,仅仅几个时辰的工夫,父亲已经彻底脱了形,丧失了先时的壮美模样。这个人火急火燎的,一再催促道:快抬上去,不要回沙州城了,原回莫高窟,兴许还能救过来的。梵义没有动弹,一脸的痴妄,完全被吓呆了。这个人下了判语,笃定说:一定是风气犯心,迷了心窍,到了莫高窟的话,我亲自来试一试吧,死马当成活马医,或许能再给他一年半载的寿数。闻听这一句不逊之言,梵义恼恨地说:这是我老子,我说了算,哪怕就是一个死,我也要把他背回家里去,让他死在高堂明屋里,得一个寿终正寝,用不着你在这达指手画脚。对方喟叹了几声,掉头而去,嘀咕说:唉,鸭子的身上全是嘴,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那我走我的路,你进你的城,两不耽搁,也好。梵义忍住了对方的奚落,但又追了一句:我记下了,你今天为我打过灯笼,将来我一定会回报你一片亮光,不过现在你去炼你的丹,我来赶我的车,这样子最好。这个人蓦地停下了脚,讶异地问:
“少年,你认得我?”
“你在下寺,你是王道士,我在天津会馆见过你。”笃定道。
“在下王圆箓。”
梵义道:“不错,就是那个在千佛灵岩上开开了藏经洞,发现了卷子和文书的人。”
“你跟敦煌人一样,嘴上不说,但心里着实在骂我。”
“那倒未必。”
“咦,你这个少年人真让我欢喜,我想听一下原因?”催问道。
“道长,你刚才为我打过灯笼,我只记得你的好。”
半晌后,王圆箓蹒跚了过来,将手上的那一盏羊皮灯笼,挂在了胡家的车厢上,再次馈赠下了一大团温热的光亮,令人寒意不再。王圆箓低语说:少年人,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你从千佛灵岩上偷摸来的,实话说吧,要不是你贼胆包天,一意孤行,动了佛祖他老人家头上的圣土,你爹也不至于得了现世报,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王圆箓俯下了身,催喊给自己赶车的两个小道人快过来搭手,一同将胡恩可抬进了车轿内,款款安顿停当了。这一时,梵义骇然无比,口中失语,直觉得眼前这一个羸弱而丑陋的牛鼻子道士看穿了自己,将自己从里至外,完全剥了个精光,机密不再。梵义一下子慌了,忙拽住弟弟,懵懂地爬上了车轿,松开了缰绳,软弱地喊了一声:驾。分手前,梵义听见王圆箓拍了拍车帮子,在后头追喊说:慢点走,一定记住盯着头顶上的七星,把路走稳当,别迷失了。
赶在夜饭之前,一辆悬挂着红色羊皮灯笼的车轿,惶恐不安地驶入了沙州城外的胡家坊。此时,敦煌境内炮仗大作,烟花纷起,大小灶神开始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