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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在车马店,这娃的名字叫屎哪吒。屎不指大粪,没有贬义,大概是说他的脑筋异于常人,带着一番惜疼的意味吧。

陈小喊除掉了上衣,趴在炕上,将自己的辫子扔过头顶,交给了屎哪吒。这么一趴,陈小喊方觉得自己的这一具皮囊开始慢撒气,像拔掉了一个塞子,瘫软下来。也难怪,三个月前,陈小喊去了一趟吐鲁番,接了一个商团当向导,足足有七十峰骆驼,安全带到了马鬃山关卡,这才交割掉,南下返回了沙州城。人世上有两样事最难,钱难挣,屎难吃。陈小喊算是倒了霉,这一趟全都碰上了,但他尽量不去想,能活着回来捧住一只饭碗,多半是一种福报吧。辫子几乎快锈死了,油乎乎的,攥在手里像一根铁棍,散发出恶劣的气息。炕沿上,屎哪吒一边啐唾沫,一边濡湿了陈小喊的辫子,慢慢拆解开来,等着下一步的工序,但下一步是有代价的。陈小喊声言:老子今天累了,先挂个账,改天再兑付吧。屎哪吒也气了,从尻子下头抽出一把剪子来,衔住了辫子,威胁说要把陈小喊剃成一个秃子,他只要敢出门上街,县衙的捕快一准捉了他,当然是砍头伺候了。唉,陈小喊唉叹一声,问屎哪吒说:皇上是你爹么,要是你爹的话,求你爹快发一道圣旨下来,让我免了扎辫子,否则出门在外,脑袋上动静太大,太磨折人了。屎哪吒回说:皇上当然是我爹,也是你爹了,皇上是全天下人的大老子嘛。陈小喊有求于人,觉得这娃的脑子真屎,当下没了脾气,便答应了他。屎哪吒开心坏了,命令陈小喊接着讲鬼。

刚入夏时,陈小喊在车马店里认识了屎哪吒,见其精灵古怪,嘴甜,帮东帮西的,来住店的客人们都欢喜他,也没问过他的来历和姓名。这娃就有一个毛病,太黏人,一旦熟悉了便缠磨住对方,让人给他讲长路上的故事。讲完一个,又缠磨着讲另一个,直到把你的唾沫渣子讲干,他还不作罢,所以得了一个屎哪吒的诨号。陈小喊在去吐鲁番之前,讲的就是鬼,双方约好等回来后,接着再讲鬼。这天,陈小喊刚住进店里,屎哪吒的狗鼻子就闻见了,帮着卸下行囊,拆下马具,将坐骑牵入了马院内喂草,而后开始黏住了他。陈小喊趴着,嘴里嘟囔不止,开始说道一些长路上碰见的稀奇事。

话说有一次,陈小喊向导了一个僧侣团,取道瓜州,要去东千佛洞朝觐。因为先前发过一次洪水,河道走偏了,一下子迷了路,进入了戈壁大滩中。这倒没啥,陈小喊天生就是土地爷爷的弟子,了解地下的根脉,看一眼星宿就知道路向,丢不了魂魄的。有天晚上,天黑透了,僧侣们扎起了帐篷,供法台在里面歇息,其他的人都睡在了露天下,自得其乐。孰料,半夜里法台忽然叫醒了陈小喊,说他做梦时有所觉悟,佛陀在梦中开示了他,他怕忘记了,需要赶紧记录下来,耽误不得。陈小喊点灯,铺纸,濡笔,却发现僧侣团的行囊中根本就没预备上墨锭。这让陈小喊难肠了起来,四野八荒的,去哪里寻一块墨锭呀。见他快急出了眼泪,法台却扪齿一笑,安慰说:墨锭来了,看我的。陈小喊讶异地瞭见,帐篷下端钻进来了几个一拃长的小鬼,鬼很瘦,瘦得能看见他们的肋巴骨,耳朵却是尖的,眼睛发绿。几个鬼抱住了小几案的木腿,一眨眼就爬到了桌面上,撕来扯去的,扑在了砚台上抢喝里面的水。几个鬼喝美了,嗓眼里咕噜咕噜的,八辈子没喝过水的样子,一定是蛤蟆转世的。喝毕了,其中一个鬼也不客气,直接跳进了池子里,开始洗身子。法台突然发功,一把掐住了洗澡的鬼,吓得其余的小鬼都逃得一干二净了。法台攥住手里的那个鬼,在墨池中开始研墨。磨了一阵子,鬼被磨光了,砚田里竟然是一池子浓黑发亮的墨汁,带着松香的味道,跟墨锭磨出来的一个样。法台慢慢地膏了笔,伏案书写,一句话也不释解。陈小喊只好悄静地退了出来,藏在骆驼堆中,怕小鬼们杀个回马枪,连累了自己。屎哪吒一面听着,一面梳完了陈小喊的头发,开始捉虱子。虱子成群结伙的,先前还透不过气来,现在随着辫子打开,一个个四仰八叉的,舒坦死了。陈小喊慈悲,好像虱子都是他的一胎弟兄,吃得圆鼓鼓的,像红色的扁豆。屎哪吒每捉住一只,便用指甲皮一掐,啪的一声,滋出一股子血水来。再啪地一下,虱子就变成一张皮,声音像是嗑瓜子,嗑个不停。鬼是炭做的吧,一磨就黑了,变成了墨汁?屎哪吒问。陈小喊闷声说:法台没告诉我,我想我以后会知道的,知道了再告诉你不迟。屎哪吒又道:一个故事换十个虱子,你头发里养了满满一窝,每根头发上还有虮子,你看着办吧。刚开始舒坦,陈小喊就被讹上了,没办法又讲了第二个。

这一回,陈小喊受人之托,骑马穿过了阳关,跃过了夹山的冰大坂,去给一个山里苦修的人报丧。据说那人年轻时是个浪荡子,上不孝,下不亲,吃喝嫖赌很在行。忽然一日,他生出了舍离心,说要去苦寒的夹山以西修法,家人劝也劝不住,便遂了他的心愿。悠忽间,过了近十年,他的老母盼儿心切,眼睛都麻掉了,结果犯了心口病死了。陈小喊谢绝了佣金,觉得这是一趟积德的差使,连夜就上了马,出了沙州城。不承想,在夹山的苦修营里,问遍了修士们,也没问出一个缘由。陈小喊无奈,只好趁着罡风来袭之前下山,要不大雪封了山,他个人也难保。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刚翻过一座沙山到了荒滩上,马的蹄子陷在了旱獭洞里,嘎嘣一下,一条腿折了,骨头也刺穿了出来。陈小喊当即哭了,眼泪快哭成了血,看着马慢慢要死了,他也生出了将死的念头。天黑时,陈小喊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扭头,瞭见一个鬼冲着自己笑。陈小喊吓呆了,但鬼并没有伤他,只将他拽在了一旁,查看马的伤势。鬼就是鬼,鬼做下的一切有他自己的道理,活人是猜解不透的。陈小喊看见鬼拾起了地上的一根草棍儿,别在了马腿的伤口上,又用几根线草绑结实了,这才停下手。这么着,奇迹一下子降临了,马呼哧一声站了起来,甩着鬃发,打着响鼻,四个蹄子像生铁一般戳在荒滩上,一点毛病也没有。鬼让陈小喊骑了上去,拍了一下马屁股,一口气便骑进了沙州城,跑进了那一户人家搭设的灵堂前。无功而返,陈小喊再三谢罪,但东家并不曾责怨他,还说了不少的客气话。但凡人世上的大小事都有一个因果,活该那个浪荡子的媳妇眼尖,猛然瞭见了马腿上别着的那一根草棍。女人款款解了下来,突然就嚎哭不止,说这一根扁担恰是丈夫离家时挑着行李担子的那个,她不会认错的。后来,这家人把扁担当成了一炷高香,烧在了灵堂里,祭了一番老母的亡灵。女人非要酬谢陈小喊,认定对方找见了那个浪荡子,至少得到了他的一个口信。这个前后,陈小喊头皮发麻,明明是一截易碎的草棍,如何变作了一根粗壮的扁担,他到了现在也头大,怪自己心眼太实,剖解不开谜团。房子里太暗,屎哪吒将油灯挪至手边,陈小喊辫子上的虱子全都醒了,四散而逃,指甲皮来不及掐死。这时,屎哪吒变了法子,每捉住一只,就丢在灯花里,噗地一下,虱子便焚化了,火光中漾出一丝黑烟。那匹马后来咋样了,取掉了草棍,它又瘸了吧?屎哪吒问说。陈小喊嘟哝:笨蛋,马刚才被你牵去了马院,正在吃草,你去问问它嘛。笑话,马怎么能听懂我的话,我是人,又不是牲口,屎哪吒强调说。陈小喊作结道:瓜娃子,你一定记住了,鬼根本不可怕,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人的心是一口深井,谁也探摸不出底细的。

屎哪吒再想开口时,却听见陈小喊鼾声大作,八辈子没睡过觉似的,登时也没了兴趣。屎哪吒对着刚焚化的一枚虱子念完了阿弥陀佛,从夹袄里摸出来一包石灰粉,仔细擦抹在了辫子上,又含了一口清水,喷在上面,让石灰粉慢慢去发酵。这是屎哪吒听来的方子,可以一劳永逸地消灭虱子。末了,屎哪吒暗笑说:哼,你早点梦周公的话,小爷也不会这么累了,别怕蜇,千万忍住呀。

这是车马店最大的房子,坐北朝南,门内的两侧都是大炕,每个炕上能躺十几名伙计或车夫。炕与炕之间砌了一座土炉子,左右贯通,生了火,火气均匀地播撒出去,炕面上都是烫的。屎哪吒在炉膛里填了柴,柴有些湿,黑烟倒着退出来,一下子泻满了屋子上下,将他也呛了出来。车马店一般是为赶长路的人开的,只图了个睡觉歇缓,所以没开窗子,门当然也窄,窄得只能侧身进出。

外头日光太亮,天空像一块擦得干干净净的瓦,悬在头顶上,这样的季节对晒秋最有利。屎哪吒咳嗽完了,眯眼看见一伙子人狼狈不堪,从大门外奔了进来,有的人催喊掌柜的出来登记,有的则躲在了阴凉里脱下鞋子,仔细查看脚上的水泡,也有的从灶房里提出水桶来,像牛一样长饮。屎哪吒认得他们,蒋斧,昆莫,李无亏,项楚,茹老二,另一个碎鬼叫卡利班。这些飞行游击都是盘桓在敦煌一带的野汉子,吃的是保商的饭,饥一顿,饱一顿,平时遇上小的买卖便单个出行,一路上护驾和向导,设若碰见大的商团来下聘,一帮人则像流沙聚集,立时变成了一块炼砖,一只攥紧的拳头,结伙而去。在敦煌、瓜州和玉门这关外三县的地界上,不论是正规的商团,抑或是干一些见不得人的黑买卖的行商,一般不会央请官府的马班或步班去护送。没别的缘故,只因官府的税太高,佣金也大,往往狮子大张嘴。再一个,官府的杂种们盘剥惯了,稍不如意便拖宕时间,两三天的行程一般会花上大半个月,牙长的一段路,偏偏抻成了一座祁连山。行商的利薄,一般靠的是数量,讲求的是勤进快出,一旦央请上了官府这个太岁爷,下场多半是吃风拉屁,血本无归。蒋斧诸人平时就窝在车马店里,闲时喝酒,四处听风,一俟接手了买卖,立刻人去屋空,像一群鹞鹰似的没了影踪。屎哪吒记得,蒋斧他们是二十天前接了单子,在沙州城外跟一个商团会合的,又听说此行不走猩猩峡和哈密,而是绕道巴里坤一带,将大宗的货物送至口外的迪化。屎哪吒心算了一下,再瞧瞧蒋斧他们脸上的愤懑与焦灼,便知道他们这一趟肯定栽了。

掌柜的出来后,办完了入住的手续,让蒋斧等人随意,转身回到了后院,继续跟他的婆娘干仗去了。他老婆是左近一带有名的母老虎,掌柜的鼻脸上天天都有新的指甲印,怕人问,更怕人数落他裆里没有那三两男人的肉。茹老二从灶房里端出了一盘子锅盔,几根线辣子和黄瓜,搁在地上,吆喊大家快吃,但没人动手。冷不丁,那个碎鬼卡利班哭了出来,一哭身上就软了,抱住蒋斧的腿,死了爹似的。屎哪吒人小,还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所以坐在一旁偷听,大家也不避讳。蒋斧一脚踹翻了卡利班,抄起挂在门上的抽子,劈头盖脸地一顿暴揍,打得卡利班嘴里流了血,但不敢犟嘴。附近的几个人谁也不劝,一个个怒目金刚的,看来卡利班惹了众怒,把大家都得罪深了。末了,卡利班开始发誓,他今晚夕就出城,过玉门关,过疏勒河,去破城子以北的荒滩大野上,将宋配的尸身子扛回来。屎哪吒惊了一跳,眼神数了数人头,果然没了宋配,想必宋配已经去伺候阎王爷了,否则这些游击也不会如此哀戚。一听死了人,屎哪吒霎时来了精神,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故事,真刀实枪的东西才过瘾,总好过陈小喊嘴里那些虚无缥缈的龌龊鬼。屎哪吒蹲在地上,佯装在玩一窝蚂蚁,耳朵张开了,听清了这一趟买卖的前后因果。

原来,接上这一个商团后,蒋斧他们就在沙州城外设了香案,宰了鸡,向天老爷和土地爷祷告一番,紧着上了路。这一趟骡马居多,骆驼少,主要押的是云南的茶叶,南方的冰糖,另有十几驮子金贵的瓷器。恰逢秋上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天不亮就动身,等月亮起来时再歇脚扎营,烧水吃喝。加上骡马的脚力好,商团迅速越过了疏勒河,进入了西北向,来到了荒滩戈壁上。刚开始,蒋斧他们都喜滋滋的,觉得这个钱赚得太容易,人不累,况且商团的大掌柜性情热络,出手大方,准备了不少的补给。除了肉干和菜蔬瓜果外,单另带来了几坛子苞谷酒,但也不可贪杯,每人每天只允许喝上一小口,让大家解解乏气罢了。不几日,商团拐过了羊湖湾,离破城子还有九十里地时,却碰上了一个水站。水站驻扎有两个步班的兵力,卡兵们的主要目标就是把守住羊湖,等着那些来找水的人自投罗网。

朝廷在关外三县的驻防,抛开固定的营地外,肃州总兵还根据季节的迁移,水文的变化,商旅的活动规律,时常在广袤无垠的四野大荒中,临时性地设置一些游动的卡点,派兵进驻。卡点分两类,濒临水源的叫水站,其余的则是干站。水站也不稳定,丰雨的一年,水源充足,便实施设站,否则就撤销了事。人远地偏,天地不应,行脚在长路上的人们缺什么都可以,惟独一个水字,就可以轻易卡住你的脖子,让你乖乖地低头顺命。蒋斧他们一到水站,就被卡兵们包围了,一个把总查完了商团的执照和税单,态度强硬,声称要征用所有的骡马,去一趟破城子,给水站拉运粮食与给养。哀求未果,枪在对方的手里,蒋斧等人便听从了大掌柜的意见,就地卸下了全部货物,带着几十匹骡马去了破城子。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蒋斧是一个重然诺的人,特地留下了宋配和卡利班二人,让他们在原地守候,防着卡兵们打货物的鬼主意。不承想,一个小泥人就惹下了天祸。

守着货物,人就松懈了下来,卡利班从羊湖边挖了一坨泥,尽情地捏塑起来。卡利班是祁连山一带的土著子弟,有一次翻过当金山口来敦煌贩羊皮,见这里遍地富庶,很好讨生活,他便留了下来,汉衣汉服,脑袋瓜上也扎起了一根辫子,与常人无异。卡利班手巧,小时候学过砖雕和木雕,还在寺院中学过酥油花的制作技艺。宋配也很好奇,蹲在一旁看他玩,一忽儿捏出一只雉鸡,一忽儿塑上一副傩面。有人恭维,卡利班一时高兴,很快又捏塑出一位虎虎生威的大将军,笔画再往细里一勾勒,居然是清廷一品大员的装束。空气燥热,烈日当头,泥偶站在地上迅即干透了,越来越栩栩如生。卡利班削了一根签子,往泥偶的身上扎。一边扎,一边啐唾沫,卡利班简直开心死了。宋配问:这位大人何许人也,竟令你如此憎恨,如此唾弃?卡利班也不隐瞒,直脱脱地告知说:此恶魔乃雍正爷麾下的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年羹尧是也,这个贼先前几乎杀光了我的族人,我们一辈辈人都记着这份血仇。宋配吓傻了,抢过了那一只泥偶,打算往湖水里扔。扔出没多远,掉在了沙子上,被一个卡兵捡拾了起来。卡兵刚才悉数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此刻也认出了这个泥偶,忽然间涕泪滂沱,下跪磕头。磕完了,卡兵将砍刀架在了卡利班的头上,质问他为何如此恶毒,给年羹尧大人的塑像施咒。卡利班毕竟年轻,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巴兮兮地盯望着宋配,求他下话求情。宋配不忍,但腔子里埋着一副男人的烈火肝肠,再三释解,这泥人出自他自己的手,与卡利班无涉,更与年羹尧大人无关。却原来,这卡兵的祖上早年间追随过年羹尧,视一等公为自家的门神和先人。自打抚远大将军受旨自尽后,他的人马便被打散了,入牢的入牢,卸甲的卸甲,而卡兵家里的这一支一路流徙,穿过河西,来塞外防边了。卡兵怅惘极了,声称他家里几辈子的人,生不能入玉门关,今日年大人以泥偶的形象显灵,必然是在召唤自己。言罢,卡兵一刀刺死了宋配,而后抹了自己的脖子,血溅黄沙,顷刻间双双殒命。卡利班吓死了,怕更大的灾祸降临在商团的身上,忙就地挖了坑,葬埋了两具尸身,将现场恢复了原样。好在四野大荒之境,没有人,也没有飞鸟,一切都神鬼不知。

待蒋斧他们带着一队骡马,从破城子押运粮草回来后,水站的把总也信守诺言,放行了商团。蒋斧生怕有变,须臾也不敢懈怠,忙载上了货物离开了羊湖,继续北上。离开水站的第一天晚上,商团烧水吃喝时,却发现多了一只碗。卡利班见瞒不住了,这才道出了实情。蒋斧乃恩义之人,既然活着带走了宋配,现在伴当死了,起码也要把尸身子交还给他的近门亲族,将来抬埋在自家的坟地里,入土为安,剩下的事情再议。蒋斧当即跟商团的大掌柜撕了约,将保商的生意转给了当地的熟人。折身返回,蒋斧等人趁黑摸到了羊湖边,却发现水站所辖的马班戒备森严,风声鹤唳,想必他们也发现丢了一员卡兵,出现了异常。蒋斧无功而返,只好悻悻地带着一班人马回到了沙州城,打算天冷封冻,等水站拔营撤离之后,再去羊湖把宋配的尸骸扛回来。这一趟点灯费油,苦劳了众人,不仅半个麻钱都没到手,相反却折了一个伴当。大家憋着一口恶气,不想听卡利班事后犟嘴逞能,也乐见蒋斧动怒,抽这个小混账一顿鞭子。这一时,屎哪吒将一窝蚂蚁尽数弄死了,跟着大家一起恨卡利班,心里也哀哭了一番可怜的宋配。屎哪吒从没听说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太过瘾了,觉得堪比《水浒传》,内里慢慢地潮起了一股钦佩之感,将宋配和小旋风柴进、豹子头林冲、打虎将武松归为了一类人。蒋斧终于打完了,气得蹲在了地上,一口锅盔,一口线辣子,吃得满头冒汗,辣得倒抽凉气。卡利班瘫在地上,哇哇哇地哭个不停,让屎哪吒恍惚觉得他就像一头小草驴,草驴就是那么龇黄牙、咧大嘴的。恰在这个关节上,一个声音打破了局面,屎哪吒抬看一眼,陈小喊居然打着哈欠,从门洞里踅身出来。

嗬,照你们这样子,等下了雪再去找宋配的话,恐怕他早就被狐狼啃干净了,连个骨头渣子也不剩一点。陈小喊言辞挑衅,气焰嚣张,似乎根本没把蒋斧诸人放入法眼。屎哪吒暗笑起来,陈小喊的头发是白的,挂在脑瓜后面,像戴了一块孝布,吓得那些人停下了吃喝。蒋斧翻着白眼,问陈小喊有啥高见,没有的话,滚回去睡他的阎王觉吧。陈小喊也不客气,骂骂咧咧了一番,说这个该死的宋配,欠着他陈小喊的半吊子钱,欠了半年多了,岂能让他一死了之,赖账不还。陈小喊又扬言,他不能让宋配得逞,他得亲自去一趟羊湖,把宋配扛回沙州城,把账还清了再死不迟。蒋斧等人觉得受到了侮辱,面子上挂不住,一个个抬尻子起来,准备用拳头问个究竟。陈小喊也不惧,忽然抽噎了起来,指桑骂槐地喊叫说:该死的宋配呀,你真够有眼无珠的,干么维下了这么一帮不计情义的伴当,我干脆替你大哭一场吧。屎哪吒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哈大笑起来,觉得陈小喊跟敦煌六合班的戏子们一样,果然演得精彩。蒋斧面色如铁,沉声道:你陈小喊算个毬,老子拔一根汗毛就能戳死你,你以为你是哪一路神仙,赶紧消失吧。陈小喊不哭了,也不想演了,截铁地说:在下并不是哪一路上的神仙,老子的名字就叫死,死就是在下。言说中,陈小喊甩了几下头发,白色的幻影像一道可怖的孝布,罩在了车马店的半空上,煞是瘆人。

掌柜的闻声跑了出来,将双方劝止住了,各自拉在了一旁。屎哪吒看明白了,一方是热火,笃定要去羊湖一带,将宋配的尸骸扛回来,另一方却是冷灰,警告陈小喊别插手,否则在敦煌难有他的立足之地。正在双方攻讦不休时,屎哪吒浑身一僵,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瞭见管家苏食拎着一根麻绳,怒气缠身地闯进了车马店,冲着自己扬了扬手。

“胡梵同,你丢人丢够了么?”

屎哪吒忙跑了上去:“叔,我不是在放秋假么,让我再……”

“快滚回家去,你老子和梵义等你呐,看他不抽了你的脚筋,剥了你的这身龌龊皮才怪了。”苏食手中的绳子大概是一个道具,不会落在屎哪吒的身上。又詈骂道:“一个读书郎,天天跟骡马下人们鬼混在一起,你爸这辈子八成是指靠不上你了。”

“我爸咋了?你干么急慌慌的,出啥事了?”探问道。

苏食扭头走了,丢下一句话来:“你们爷父三个,下午要去西门外拜访世兴堂的沈家。本来没你,你爸临时起意,说要带上你,让你开开眼的,别烂泥扶不上墙呀。”

沈破奴的家在沙州城外西北角,隔着城墙的角楼,里头是一座小校场,每天早起和晚夕里,经常能听见边兵们的操练声。边兵仍然分步班和马班。步班练习队形时,嘴里大喊皇恩浩荡、四海升平之类的口号,好像皇上正站在城堞上巡查。马班一出列,整个城墙内外便充斥着马粪的味道,可以想象里头屎尿遍地,马蹄杂乱。这个时候的鸟雀也多,仿佛一块块黑幛子,前一群刚走,后一群便扑棱棱地掠过了角楼,俯冲下去。鸟雀们最欢喜扒马粪了,马粪里夹杂着来不及消化的草籽和粮食,吃上一顿,等于过了个大年三十。鸟雀们一旦刨开马粪,空气就更恶劣了,城墙外的院落纷纷开始闭门落锁,关紧窗子,省得鼻子遭罪。

沈破奴的院子小,偎在高大的城墙下,如同一只精致的龛笼,让左右的邻舍们艳羡不已。院子是早些年过的户,原先的小财东服不住敦煌的水土,举家迁到了原籍凉州。因为走得急,慌里慌忙地出手,让沈破奴拾了个大便宜。沈破奴乔迁进来后,也不曾大兴土木,只修葺了一畦花园,将房前屋后用石灰粉仔细粉饰了一遍,除掉了屋瓦上的蒿草,样子立时有了改观。沈戴氏是家里的女主人,腿脚麻利,又爱干净,尻子后头好像随时拴着一把笤帚,地上连一根草屑也见不到。好归好,惟一遗憾的是这个院落的偏门外,荒秃秃地站着三座无主坟。坟包不大,但坟前戳着的石碑相当刺目,让人一走过去,便感觉后心发凉,鞋子也提不住。沈破奴曾经查究过几次,用指头按住碑文上的字,一颗一颗地研读,越读越糊涂。墓碑年深日久了,碑身斑剥,很多字也缺失了,上下文不连贯,饶是沈破奴这样的饱读之士也破解不了,后来也就不计较了。邻舍们同样怨恨这几座坟包,觉得晦气无比,一度指望着沈破奴挑头,将无主坟迁挪到荒地里去,眼不见为净。话头提起了好几次,均被沈破奴否决了,说死者为大,绝对不可惊动亡灵,惹起另外的麻烦。渐渐地,一些传言灌进了沈破奴的耳朵里,说他的院子其实是一座鬼院,里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鬼,先前的小财东之所以贱卖,问题就在这里。对这些阴风妖雨,沈破奴大多一笑了之,但家里人却慢慢地迷信上了,脸上挂满了惊悸与不安。白昼里尚好,日光照得人世上一览无余,没一个死角。一俟入夜,老婆和一儿一女便窝在了炕上,连门也不敢出,半夜三更还不吹灯。西北向的戈壁大滩是一个风口,春秋两季的风最硬了,像一群群野兽踩着屋顶上的瓦,不是碎了,就是飞了,害得沈破奴经常去砖厂里买瓦,破费不少。两个子女中,沈破奴最惜疼女儿性元了,怕她心里落下什么不良的阴影,觉得先要安抚住她,破除她内里的迷障。有一回,沈破奴拽着性元,出了偏门,站在那一片墓地中。他本来揣着一篇腹稿,想谈谈人死灯灭,这世上根本没鬼,鬼多半是读书人劈空结撰出来的。岂料,不及开口,坟地旁侧的一间漏屋里,突然跑出来了一个乞丐,扑上来就要撕扯沈破奴的衫子,吓得他率先跑掉了。性元落在了后面,一点不害怕,从兜兜里掏出一个馍馍,递给了乞丐。乞丐居然给性元鞠了一躬,千恩万谢地走了。沈破奴折返回来找女儿时,性元哈哈大笑,肚子也笑疼了。沈破奴栽了面子,这以后便打消了启蒙的念头,慢慢恢复着破损的权威。与此同时,沈破奴暗中掂量出来了,这个死丫头的胆气大,如果不是一具女儿身的话,起码也可以入列水泊梁山的聚义厅,跟那些好汉一样位列仙班。

反过来,沈性元又开始吓唬父亲,替老子启蒙了。一天下学后,性元去了家里的世兴堂,见父亲正在医治病员,便呆呆地坐着。病员走后,沈破奴一边上门板,一边问女儿干么拉着个脸,有啥不高兴的。性元苦楚着表情,说不得了了,昨日后半夜她去外面起夜,糊里糊涂地出了偏门,瞭见一个白衣白发的老妪手执扫把,正在打扫地上的落叶。性元一时好奇,便扯住了她,问奶奶这方圆左近一带是不是闹鬼。老妪捏了捏性元的脸蛋,慈悲地说,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八百年了,从来没碰上过什么鬼。性元懵懂地回去睡了,次日在学堂上听讲时,一咂摸晚夕里的遭遇,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所以才来请教父亲,求父亲破解。沈破奴手里的一块门板惊掉了,砸在了脚上,疼了一个时辰,但绝没有疑心女儿的话。性元对父亲要了将,声称她跟老奶奶约好了,今晚夕要再见一面的,请父亲陪她去,她一个人胆怯。沈破奴硬着头皮答应了,心知劝不住这个死丫头。子时刚过,听见性元起了夜,出了门,沈破奴慌忙披衣下炕,尾了出去。在偏门外的荒地上,沈破奴没瞭见性元的人,却真的瞧见一个白衣白发的老妪在扫落叶。沈破奴上前一揖,问老妪有没有看见一个丫头从偏门里出来。老妪沉声道,我在这达八百年了,一个人都没见过,你是头一个,来来来,让我抱抱你,闻一闻你的味道吧。沈破奴拔脚欲逃,老妪却身轻如燕地扑在了他的怀里,将他扑倒在地,脖颈子里拱来了一张嘴巴,要咬他的锁喉。沈破奴哀求时,怀中的老妪却咯咯咯地发笑起来,除掉了外罩和头巾,原来正是女儿性元。荒野冷地的,性元失笑了大半天,如实相告,她就想治一治父亲的胆小病,这下子得逞了。沈破奴臊死了,打不成,骂不得,连忙收拾起自己的狼狈。沈破奴再三交代,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千万不可说出去,否则为父难以做人呀。过了几日,沈破奴扯了一匹花布贿赂给了性元,再次叮嘱了一番,让女儿守秘。性元后来总结说,世上真的没有鬼,鬼都是人们幻想的产物,不值一提罢了。经此一回,沈破奴也觉悟了,说人比鬼更可怕,因为人混蛋起来没有尺码,也不讲规矩。

晒秋季节,旁人晒的是粮食和瓜果,但沈破奴晒的是药草。在沙山下,沈破奴也有四五亩旱地,平常的年景里种些麦子和苞谷,田垄上间种些菜蔬,一家人的吃喝也就够了。沈破奴并非本地人,少时流落到了敦煌一带,及长,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时,媒人来说亲,便娶了戴家坊的一个女子,陆续有了性元和性真一双儿女。戴家业大势大,却从不小觑这个讲一口异乡话的女婿,反而因了他支系干净,一个人寡落落的,对他有了更多的亲热。沈破奴不擅桑麻,将几亩旱地交给了妻家的人,收秋时接获粮食,其中的费用挂在账上,再慢慢兑付。原因无他,只因这沈破奴在沙州城内开创了一家名曰“世兴堂”的诊所,行医卖药,做起了医官。刚开始,沈破奴寂寂无名,顾客罕少,几次陷落在了关张停业的地步。大婚不久,他带着沈戴氏去往南方游转了一趟,凭着一身的聪明劲,将旱苗种痘法第一次带进了敦煌,后来又改良为水苗种痘法,一时间声名鹊起,名噪乡里,成了关外三县一带的圣手名医。医高德重以后,沈破奴并不曾店大欺人,仍旧持有初心,孜孜矻矻的,一向不以利取。沈破奴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行医问药之余,一不吃茶,二不谈议闲章,即刻抬屁股走人。倘若有重金酬谢者,立时怒形于色,只取分内之数,余皆谢收,始终不曾逾越这一条绳则。城中的百姓尊崇他,感念他,即便是山里的穷酸人家来看病,有钱了就丢下,没钱了亦不计较,还免费配送一定数量的药草,再馈赐一些返程的川资,数目不多,但暖心贴肝,令人没齿不忘。忽忽焉过去了许多年,世兴堂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小匾额,有的是“十全妙手”,有的是“品冠医林”,另有“功侔良相”和“医士大成”之类的,总之是一派赞誉,让人目不暇接。

但沈破奴也有他个人的怪癖,比如逢年过节时,世兴堂绝对会关门歇业,他自己回到城外的家里,闭门不出,叩门不应,要么读医书,要么炮制药草。再比如,多年来世兴堂所售的丸、散、膏、丹等药物,一定是他亲手配制的。哪怕几个伙计来帮工,也必定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按部就班,一个工序也不能有差池。晒秋开始前,沈破奴打发伙计们回了家,去料理各自的家事了。偏在这时,先前订购的一批麻黄、甘草、党参和黄芪从陇西郡发了过来,晒在了房前屋后,趁着大太阳的赏脸,不几日便干透了,烁闪出一片片生动鲜艳的颜色。所幸小校场的马班们也在放秋假,没有练操,也没了马粪的刺激,整个院落上空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药草气息,拂荡在头顶上,让邻舍们也开心醒目,筋骨旺盛,将沈家视为一门芳邻。沈破奴自己看天望云,隐约觉得头一场北风正在路上,今年的冷冬怕是会提前赶脚,万万不可大意。这些天,沈破奴每日早起,将各种家什器皿摆在了院子里,单独处理那些晒完了的药草。直到夕光落幕,一灯初上时,才会疲累地歇下手,捧起饭碗。沈戴氏回了娘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娃娃结婚,她带着一份礼金贺喜去了。无奈之下,饭菜的差事就交给了女儿性元,她自告奋勇的。第一次吃女儿做的米拌面,沈破奴就皱了眉头,齁死了,简直能把卖盐的人打死。但沈破奴没说破,干干脆脆地咥了两碗,直喊好吃,香死了。半夜时,沈破奴跑了好几次灶房,站在水缸旁牛饮,硬是把嗓子里的那一份齁劲压了回去。性元做了几天的饭,慢慢掌握住了火候和味道,逼近了她妈沈戴氏的那一套茶饭好手艺。沈破奴知道,这个死丫头灵慧无比,什么也难不住她,要是将一生所学教给她的话。哦,沈破奴不敢想,也不愿想,毕竟是一个丫头娃娃。性元的路不是抛头露面,坐堂问诊,她有别的路可走。

这天中午吃的是烫面饼和拌汤。吃毕,性元拿走了碗筷,在灶房里洗刷完后,又去温习课业了。沈破奴在铁碾中磨完了一袋药粉,将家什器皿归拢在杂物间,又用笤帚扫了院子,洒了水,霎时秋日明朗,一派清爽。沈破奴另外打了水,净了面,进去换上了一件长衫,坐在了屋檐下,打算丢个盹。性元一直趴在窗户上看,觉得父亲异常,今天跟昨天不一样,居然怠工不干了。性元嚷嚷起来,问她爸是否要出门,去药店,还是去寺里。沈破奴哈欠一番,声称哪也不去,他这是在等客人上门,必须头脚整洁一些才是。闻听有客人登门,性元当即丢下了课业,嘻然而出,问客人是哪个坊的,姓甚名谁呀。沈破奴告诉女儿,来客是胡家坊的老财东胡恩可,率着他的大儿子梵义,三天前让人递来了帖子,说好的今日后半天来访。一听这名字,性元的脸沉了下来。沈破奴没察觉,自语道:这是个老派的礼数了,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庄严,如此郑重地发来拜帖,我也不能不当一回事吧。性元猜解说:既然来客是胡家坊的,姓胡名梵义,那他准定有一个弟弟叫胡梵同。沈破奴问说:那你认识?性元口气恶劣,直脱脱地说:梵同那个痞子恶少,但凡在乡学里念书的人,谁不知道他呀。

话题还未展开,空旷明亮的院子上空掠过了一道阴影。阴影复来,搅得空气都不宁静,沈破奴抬看了一眼,也没反应过来。阴影徘徊不去,在地上游移着,忽大忽小,性元觉得就像一个人濡墨援管,尚未下笔时,一滴墨掉在了宣纸上,煞是扫兴。性元上前,摘掉了父亲头发上的几茎草屑,掸净了鞋面,乖巧极了。突然间,那团阴影刺破了日光,自高空中杀了出来,一根梭镖似的插向了后院,惊了父女俩一跳。性元恍然了过来,大喊一声:兔子,我的兔子。言罢,性元离身冲向了后院,撕心裂肺的,但一切为时已晚。

刚才的阴影,其实是从沙山一带飞过来的沙隼,见了猎物,便盘旋其上,一边伺伏,一边寻觅着杀机。隼比鹰小,却性子更烈,杀伤力更强,在它的喙爪下难有活物。沈破奴不愿去想后院里残尸遍地、血迹斑驳的场景,他惜疼的是女儿,性元少不了又要哭一鼻子的。但在内里深处,一种不祥的预感蠢动出来,让他灾难性地闭上了眼睛。这时,门响了。

胡恩可率着儿子们进来,先自和沈破奴行了礼,说了吉祥的话。末了,梵义和梵同规矩地站定,并排向沈破奴鞠躬,喊了一声沈先生。沈破奴将客人们请到了上房,胡恩可眼睛里一亮,见窗明几净,四壁和煦,果然是不俗人家。墙上挂着一幅联,上联曰“春风大雅能容物”,下联是“秋水文章不染尘”,乃本朝嘉庆年间一代经学宿儒邓石如所撰,笔墨却是出自沈破奴之手,结字庄严,饱满挺括。上房当中的几案上摆了一桌清供,不外是鲜花、净水和佛经之类的。胡恩可拿出烟杆子,填上了烟丝,递给了主人。沈破奴拒绝了,称自己不擅此道,请客人随意吧。胡恩可哦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敦煌一带相互让烟、讨取信任的这一套仪礼,对沈破奴是无效的。或者讲,沈破奴可能是沙州城里惟一不吃烟的男人。胡恩可吹熄了纸捻子,硬是收敛住了自己的放肆,热络地谈议起了今年的庄稼,莫高窟里的香火,以及从河西和口外传来的一些消息。

性元的哭声若有若无,但还是灌了进来,像桌上的茶水一般烫,客人们下不了嘴。闲章中,沈破奴觑了一眼胡家的这两个儿郎,梵义腰身挺直,眉目清秀,一直热烈地张看着长辈们,不时点头称是,显得教养深厚。与梵义形成反面的是弟弟梵同,鸡皮蛙脸的,跟一个瘦猴子一般,尻子上有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沈破奴不经意地捂住了口鼻,这个少年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不是骨头里的狐臭气,恐怕是生下来就没洗过一次澡吧。拜帖上只说带了长子来,沈破奴忖度,胡恩可一定是临时起意,才从污浊的涝坝池子里捞出了次子,干脆来不及换衣。这一瞬,性元的嚎哭声放大了几分,沈破奴化解尴尬地说:小女性元,养的小兔子刚才被沙隼给叼了,让她伤心去,喝茶喝茶。梵义腾身而起,利落大方地说:沈先生,我去后面看看吧,这么哭,一准会把嗓子哭哑的。梵同跟着站了出来,嬉皮笑脸,照例文章地重复了一遍哥哥的话,如遭大赦似的。沈破奴展颜一笑:只当是在自己家里吧,别有什么顾忌,你们随便去耍吧,只是,千万别出偏门,那里的水土不干净,一定当心。胡恩可见主人如此随和,便也追了一句:你们两个贼疙瘩规矩一些,不听话的话,小心我回去了紧你们身上的皮。

四壁间悄静了下来,主客二人相视一眼,笑得很寡薄,心里却咂摸着对方的意思。末了,胡恩可先开口,道出了自己最近的身体状况,四肢蹿麻,手跟不上腿,腿跟不上心,时常有跌倒摔跟头的朕兆。沈破奴查看了一遍客人的舌根,翻看了眼睛,又让他伸出胳臂来,扣住了他的脉息,开始把问。在沙州城里,沈破奴跟胡恩可有过一些交集,但来往不深,谈不上莫逆。沈破奴开门坐堂,名声在外,远近的病员们天天蜂拥,胡恩可和家人也偶尔来,无非看个头疼脑热,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胡恩可的几个店面跟世兴堂在一条街上,一个位东,另一个靠西,走路也就一盏烟的工夫。沈破奴清楚,这个胡家坊的老财东貌似面子浅,但里子却很肥,凭着他诚恳的劳作,这些年来渐渐坐大,挤垮了好几家同行。沈破奴还知道,胡恩可如今是金口玉言,敦煌一带的车马挽具、皮毛加工和农具制作等,皆由他一口定价,乾纲独断。这个人外表敦厚,一脸憨相,平时紧锁着表情,但一旦对你信赖上了,又喜欢掏出热肝辣肠,将对方视为知己一般。这一时,沈破奴了然了,原来急慌慌地发来拜帖,根本就是胡家的老财东玉山有恙,来问急诊的。沈破奴先搭了左手的关穴,无胆脉也,知其苦肩头痛,善畏如觅鬼神,惊少力,心中愤愤不安,身体习习。而后又搭了右手的寸穴,无肺脉也,相信他一定苦短气咳逆,喉中塞,噫逆,胸痛满膨膨,与肩相引痛。沈破奴净了手,在一旁的桌案上斟酌再三,开了方子,并请病人喝茶稍候,忙提脚迈过了门槛,要去抓药。这一时,胡恩可一把拉住了他,面色潮红,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沈先生快坐,我其实也没啥大病,我一个劳碌的命怎么会得病,假设真有的话,我的病就是下面要说的话。胡恩可激动开来,完全不似刚进门的样子。沈破奴颔首,邀他继续。胡恩可却说:先生你先答应我,答应了,我再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沈破奴面呈不悦:你尽管说,力所能及的话,我决不会推脱。先生,是这,胡家坊我的那一个院墙外,另有一片宅基地,户头在我。宅基地闲荒了许多年了,我也没个用处。我想捐给先生,再自己掏钱替你起一座漂漂亮亮的院子,先生一家搬过去,离开这个闹鬼的坟滩吧。胡恩可表达完了,用茶水压下了激动,大有一吐为快的劲头。闻听此话,沈破奴骇然不已,但面色上依旧平淡如常:沈某何德何能,让老东主你这么施舍?我一家四口有的吃,有的住,狗不嫌家穷,再说外面那些闹鬼的话,我一概不信。胡恩可啐掉了一根茶叶,又说:人抬人,僧抬僧,先生你是外来户,真不知道这脚下的坟滩么,几十年前左宗棠大人在这里坑葬过叛匪,地底下乱得很。大天白日的,一个病人下了拜帖,来了却不问病,竟信口雌黄,指妖说鬼。沈破奴登时恼恨起来,动作上有了送客的意思。岂料,胡恩可这时说:

“先生,你不姓沈,其实你本姓丁。”

沈破奴晃了晃,觉得日光若雪崩,铺天盖地的,几乎要葬埋了自己。

“我还知道,先生是湖北黄州人氏。”

“来,来喝茶。”

沈破奴忙掩上了门,将日光拒之门外。

这个时候的后院里,情势突变,上演了另一折子戏。梵同苦楚下脸,耳朵被哥哥揪住了,打算逐出了偏门外去。梵同挣扎着,腿上灌了铅似的,不肯挪步。梵义央请性元去找一根鞭子,准备动武。不料想,性元却找来了一根顶门杠,结实得能打死三头牛。梵义呵斥弟弟:趴下,把尻蛋子撅起来,看我不拾掇了你。岂想,梵同果然听话,冷不防趴在了坟包前的一块墓碑上,将屁股交给了梵义。性元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梵义也想笑,但兄长的权威让他将可笑吞在了肚子里。梵义叱责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放了这么长的秋假,不好好待在家里温习课业,却天天在街上闲逛,在车马店里跟一帮骡马下人和游击鬼混,简直丢尽了胡家的颜面,成何体统。梵同虽然趴着,却冲着性元吹胡子瞪眼,扮起了鬼脸,将哥哥的训诫视同儿戏。性元被惹笑了,感觉那句老话真是太灵验,真是一母生九子,各有各的出息。就拿眼前的兄弟俩来说,一个端庄有序,另一个污秽不堪;一个板眼陈词,另一个乱语三千。性元对梵义生出了好感,希望他的威严不被亵渎,击掌喊了一声打。恰好,梵同这时丢出了一个屁,授人以柄。梵义便不再客气,将顶门杠掼了下来,啪地一下,抽在了弟弟的尻子上。梵同尖喊了一声,几乎晕了过去。

先时,性元在后院里嚎哭,见兄弟俩过来了,哭得愈加动情。围墙的一隅,用沙漠红柳的枝条扎了一圈樊篱,里头养了两只兔子,长耳,白绒,一雄一雌。中秋前夜,表舅和一个表姐来沙州城采买,顺便到家里来串门。表姐从怀里掏出了两只兔娃娃,说是她家的老兔子下的,送给性元吧。沈破奴点头应允了,又让药店的伙计扎了樊篱,兔子们有了栖身之地。性元高兴得不得了,下了学就来喂菜叶子,喂胡萝卜,晚上睡觉时,还把兔娃娃搂在被窝里。但现在,兔子们被沙隼给害了,一个横尸在地,开膛破肚,另一个不知所踪,怕是被沙隼裹挟了去,带进了沙山里,当了人家的点心。自小至大,性元还没这么哭过,眼睛也红肿了。梵义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催喊弟弟,让他抓紧把地上的尸骸打扫了,扔远一些,别吓着了性元。性元止住了哭,见梵同大咧咧的,攥着死兔子的耳朵,血水四溢,肠子呀肚子呀拖在地上,惨不忍睹。性元探问:你咋去处理?梵同答复:当然是去超度一下了,念一句阿弥陀佛呀。梵同径自打开了偏门,没了人影。

梵义掏出了一块手巾,白雪雪的,叠得四方四正,交给了性元,让她擦一下眼泪巴巴。性元擦毕了,喜兴地讲,她差一点认错了梵义,要不是他旁边跟着个乞丐状的弟弟,还真就认错了。哦,梵义觉得沈先生的女儿性情开朗,毕竟是乡学里念书的人,嘴上像开过光的,头头是道。那么,你把我认成谁了?梵义攀谈起来。性元这才绍介,刚入秋时,家里来了一个青年僧人,怕是不服水土,罹患了痢疾,找沈先生来开了几服药。据僧人讲,他是从五台山云游过来的,挂单在了莫高窟的开元寺,在行像司下面修佛图学,打算在这个禅学宝地好好修习几年,以求证悟。性元又绍介一番,说那个僧人法名拖音,真太像你了,简直和砖厂的炼砖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梵义其实不悦,张冠李戴,哪有这样的待客之术,嘴上却温婉地奉承说:你咋知道拖音不是我,我不是拖音呀,我今日里没穿袈裟罢了。性元捏起一根干草,戳了戳梵义的下巴,仔细道:你这达有颗小痣,拖音却没有,所以你不是,另外……梵义臊红了脸,追说:另外什么?性元讲:拖音身上的气象一尘不染,像下过雨以后的云,干净极了。那我呢?梵义听罢更加不悦。性元却说:是不是你此刻心里生起了一堆怒火?哦,肯定是,所以你不是拖音,你的修炼还欠了不少火候,你只是一个纨绔的小财东罢了。不巧,偏门外漾起了一根黑色的烟柱,好像失了火。

梵同有些二毬,说到做到,居然拾来了一堆柴草,将兔子的尸骸架在上面,用火具点着了。柴草有点湿,冒完烟,忽地起了火,将尸骸吞没了。梵义跑出了门,见弟弟坐在一座坟头上,双腿盘起,两手合十祷告着,无非是阿弥陀佛之类的。火很大,迅即就将小小的兔子焚化了,在荒地上留下了一堆死灰。性元愣怔完,探问说:梵同你在搞什么名堂,吓人导怪的?梵同答:我这是在超度兔子的亡灵,送兔子去西天,下一世里转世为人,做一个像性元这么心疼、漂亮的女娃子。这话一石二鸟,既安抚了性元先时的悲伤,又顺便赞美了女主人。性元一下子雀跃起来,如日光一般灿烂。梵义刚才吃了亏,总要挣回一点面子,遂揪住了弟弟的耳朵,恼恨他装神弄鬼,生气他没有礼数,居然坐在亡人的坟头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吃毕了一杠子,梵同晕乎乎的,仍不服软,亦不下话。梵义再次举起了顶门杠,呵斥说:

“快说,父亲怎么训诫咱们的,挑一句说?”

“做一个精良的人。”

梵义犹不罢休:“那什么叫精良?是你天天去当龌龊鬼,还是去学堂里念圣贤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嘴上好像开了光。

不待哥哥放话,梵同自己捂住屁股站了起来,牙关紧咬。梵义明白下手重了,万一有了内伤,梵同一本奏到父亲跟前,自己也不能幸免。不承想,梵同嘻哈说:哥你可真够辣的,一杠子把我的尻子打开了花,我夹不住屎了,我要去那头出恭一下,你们说闲章吧。梵义知道他要先开溜,一把薅住了弟弟,申斥道:懒人的屎尿多,走,陪着父亲来的,原陪着回家去,记着做一个精良的人。性元也在一旁煽风说:你回去后必须做一篇文章,等秋假完了,去乡学里找我,让我给你批一下卷子。梵同登时翻了翻白眼,没睬她。

日头西移,已经是后半天了。爷父三人站在院门前,与沈破奴和性元告辞。梵义的手里攥着几包药草,自然是沈破奴开的,不治具体的病,只用于调理和养生。性元讶异地发现,父亲抓住他自己的衣襟,仔细擦了擦手里的烟杆嘴,递还给了胡恩可。父亲面色如铁,目中阴郁,嘴巴里喷出了一股呛人的烟味,而平时他是绝不染指这个坏习性的。胡恩可抱拳,连说了一番吉祥的话。胡家的兄弟俩并排站着,恭顺地鞠了一躬,喊了一声沈先生。客人们贴着森冷如幕的城墙根,簌簌簌地消失在了巷道中。沈破奴忙闭门落锁,去灶房里舀了一勺水,哇哇哇地漱起了口腔。性元尾在旁侧,掏出了那一块白雪雪的手巾,想让父亲揩一下嘴。一刹那,性元又缩回了手,将手巾原揣回了夹袄中,煞是舍不得。

“爸,胡家大大的病要紧么?”

沈破奴道:“他没病。他的那些脉象都是假的,我差一点失了手。”

“没病还来瞧大夫呀,怪了去了。”

“嗯,他是来给我升血压的,他做到了。”又道。 CYIwAfqT7IdhYP/Ic9ZBp8l0jSaGkSz5dd5tPWbGNWMwhwbll0MbsCZeyk2aP3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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