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阒寂中,大地是凉的,也是稳静的,犹如一块从上古伐下来的炼砖,铺垫在了这个人世上,让花木凋落,复又盛开;让鸣禽奉火,却也涅槃;让一辈辈人悠忽间走过,了却了自己的光阴,但又十指连心,去而复返。这个春天,胡恩可无知无觉地仰躺着,嘴巴洞张,目中飘飞的一线余光,始终盯视着对面墙上的墨字: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渐渐地,一声,再一声,一种咚咚咚的捶响,从地层深处渗流出来,先时轻微,后来便有了些许的力量,应和着病人的心跳。在敦煌,人们扪心静气时,时常会闻听到地底下类似的声音,不解的人一律含糊,称那是捣地鬼,土地爷的一群伴当,他们不是歌舞升平,便是在兴师问罪。午时刚过,当传音入密,递送到了胡恩可的耳朵里时,他忽然有了一份意外的感应,蜷曲的神经蓦地张开了,像一张脆弱的网,趔趄地迎了上去。
沈破奴是在午饭前来的,带了在世兴堂里煎的药,亲自喂服完了病人。闲来无事,沈破奴下了高房子,去跟胡白氏说了一会儿闲章,又返身回来。这一刻,沈破奴打起帘子入内,冷不丁察觉出了一丝异常,忙奔了过去,站在炕沿边,眼睛不错地盯看着胡恩可。病人一如既往,身体内的重大走风,业已带走了他全部的精华,犹如一根病木。但是不,先前涣散的眼神,开始慢慢凝聚了,原来塌落的额头,也好像绷起了力气,在思想着什么。一激动,沈破奴手里的茶碗掉了,咔嚓一声,摔碎在地上。
哦,该死的,地底下的声音跑了,跑得一干二净。病人的心脏抽搐着,表情开始发急,却也不知是谁摔碎了碗,一地惊叫,让那些地下的精灵纷纷失散的。沈破奴简直悔死了,刚刚发现的惊喜倏忽间不见了,忙敛下了身子,安静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半晌后,那种咚咚咚的捶响再次开始了,传音入密,灌进了病人的耳朵中,令胡恩可蓦然间释然了,歆享起了这一份秘密的赐赠。沈破奴一般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望着胡恩可收束起来的瞳孔,隆起的额顶,他突然明白了,这就叫元神。
的确,元神是无形的,仿佛一团幽微的气体,挣破了肉体的束缚,从天灵盖上飞升而出。这一时,胡恩可摆脱了沉重的肉身,飘然,袅娜,瞭见自己悬于空中,睥睨着大地上的万物。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这么不停地呼念着佛号,胡恩可仿佛莫高窟壁画上的一尊飞天娘娘,犹如一位香音神那般,从泥壁和墨画中脱胎了出来,挣脱了一切羁绊。对胡家坊,对沙州城和整个敦煌而言,这个老财东的悄然醒转,昭示着另外一页的翻开。但是不急,一切尚有待时日。胡恩可站在空中,大病初愈,疲倦,羸弱,苍白,却依旧聆听着天地之间那些细微的响动。慢慢地,胡恩可忆想起来了,原来一切皆有前因,也都事先埋下了一些漫不经心的伏笔。在开元寺逗留的几日,大雪封山,满坑满谷地陷落在了一片银白当中。有天早上,胡恩可踅出了客房,在宕泉河畔的杨树林子里溜达,刚转到了下寺的南墙下,胡恩可忽然看见了一串硕大的脚印,新鲜,深刻,像刚刚踩下去的那样。胡恩可心生好奇,当然也想跟人说说话,便追撵了过去。胡恩可明明听见了前头那个人的脚声,咚咚咚的,隔着几步之遥,却始终追不上对方。末了,跑到了林子外头时,一袭明黄色的袈裟倏忽一闪,杳然消失了。身后是睁着一只只眼睛的白杨树,眼前矗立着一堵阔大无边的千佛灵岩,大小石窟们也张看着,胡恩可在这片小小的旷野上,居然一无所获。
最后两枚脚印戛然终止,清晰确凿,但留下脚印的人,除了入地,便只能上天。胡恩可低下头查看脚印时,竟意外地发现了两朵莲花,一左一右,花叶粉嫩,植根于脚窝中,在扯天漫地的雪花中,轻轻摇曳。令胡恩可极端懊悔的是,他的手刚刚触碰了一下,莲花便消失了,像一场梦那么短,也像它们原本就不存在过似的。现在,胡恩可站在天空,一下子恍悟了。那一串脚印不会是别的,一定是佛陀刚刚走过,留在大地上的降赐,莲花和露水,飞雪与佛印,味道一定是甜的。但自己愚钝至极,当时错失了一次非凡的开示。
这么一想,胡恩可便发急了,举目四望,无枝可栖,又终于看见莫高窟外的那一条官道上,一辆胡家坊的车轿,正颠簸着往沙州城里赶路。马蹄声碎,听见那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后,胡恩可自空中降了下来,尾在了车后,默不作声。胡恩可认得那个坐在车上的后生,对方甩着鞭杆子,嘴里驾驾驾地吆喊着,声嗓粗壮,口音熟悉。胡恩可想起来了,他一定是梵义,跟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这么走了一程,胡恩可也尾随了一路的马蹄声,但人世上的事情,总令人捉摸不定,惆怅无限。突然间,梵义似乎不耐烦了,身子一跃,跳将过去,直接解开了辕马的缰绳和笼辔,径自骑在了马背上,一个人绝尘而去。贼疙瘩,胡恩可申斥了一句,忙扶住了儿子丢弃下的车轿,将其停靠在了路边。循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胡恩可拔身而起,飞在了半空中,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飘在了梵义的头顶上。
梵义纵马跑出了官道,冲出了沙州城的东门,踏上了东下河西的长路。胡恩可像一朵轻淡的云,始终罩在儿子的上面,寸步不离,呵护左右。匹马单骑,犹如一阵狂野的罡风,越过了瓜州镇,驶过了腰站子,穿过了玉门一线和黑山湖,终于抵达了峪泉镇。天色将晚时,梵义在嘉峪关关城西门外的卡口下了马,交验了过所,卡兵们很顺利地放行了他。在路边的吃喝摊子上,梵义打了尖,撒完了一泡热腾腾的尿,复又上鞍持缰,飘失一马,隐没在了无边的夜幕中。天上的风太稠密了,即便在昏黑中,胡恩可也能觉出自己的腋下生出了双翼,驭风而行,恍如香音神那样,衣袂飘然,毫无滞涩。甚至,在夜色中,胡恩可的眼睛也可以裂帛穿云,瞭见了在地上埋首驰骋的梵义,看见了马蹄和砾石激溅出来的火花。不一时,天麻麻亮了,胡恩可收住了姿势,望见前面的一座城池高耸危峙,气象卓然。城楼上悬着一块巨大的门匾:
肃州
照例是下马徒步,排队检查。梵义拿出了一张过所,卡兵们审验完了他的身份,予以放行。胡恩可压下了云头,见梵义哈欠连天,人困马乏,便哀恳道:瓜娃子,千万不能逞强,就算前头有一场火灾,你也应该先去驿馆里歇缓一下才是。然则,这些惜疼和关爱的话,瞬时就被一风吹净了,梵义是根本听不见的。梵义牵着马,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左打听一下,右咨询一声,不知在究问些什么。胡恩可猜度,儿子是头一次出门,对人世上的事情自然陌生,对花花世界也免不了有一份好奇,且随他去吧。念想至此,胡恩可便不再扯心,张了一下无形的翅膀,款款降落在了肃州城中央的鼓楼之上。
鼓楼上悄寂无声,既无巡兵,亦无更夫。楼阁的重檐下,镌制着二龙戏珠、丹穴之山、河图洛书、丹凤朝阳之类的大幅浮雕。浮雕的门额上,依照不同的方向,凿刻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这十六颗大字。鼓楼的券洞中心为八卦结顶,上头悬置着一块伏羲八卦板,犹如深夜的星宿书写而成的一卷图册,让大地上的生灵与万物,去认清自己脚下的位置。在祁连山下的四郡两关这一条线上,肃州鼓楼高踞于绿洲之上,除却晨钟暮鼓、坐镇一方而外,它更是一座生命的粮仓,一副大地上的罗盘。在多少个活命的光阴中,萧然奔波于长路上的人们,一旦闻听了鼓楼上的声音,便知道自己终于摆脱了困境和厄运,佛雨开始洒布,恩典已然降临,此生有望了。这天早上,胡恩可也不例外。日光雪崩,干燥的光线洒进了鼓楼,四野通透,一览无余。但这时候的胡恩可是没有影子,也没有鼻息的,他还只是一介元神,从敦煌追逐而来,无人看见他,更没有人了解他内心的惦记与不安。胡恩可藏在了柱子后头,窥视着街上的风吹草动,犹如一尊哑巴佛,观望着下界里的一切。
梵义离开了商队和王成彪,策马奔驰了一夜,刚才看见肃州城时,腿软了,身子在发抖,但心里却亮堂了许多。梵义掐指一算,自从离开敦煌,下了河西,迄今已经过去了许多个时日。究竟过去了多少天,梵义个人也没有一本账,只觉得气候越来越热,人也越来越多。梵义清楚,自己此前迷了路,在疏勒河以东、瓜州以南兜了一个大圈子,全部的努力和付出如同在乡学里念书时,作废掉的那一页草稿。目下进了肃州城,梵义忽然间有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先时的不快、屈辱、劳顿与麻木,简直就像一堆琐碎的阴影,被肃州城上空澎湃而浩大的日光彻底洗净了,不仅身轻如燕,心境也明朗了许多。
这天恰逢一个大集,四野八乡的人们拥入了城中,游人喧嚣,牲口雀跃,吆喝声浮满了头顶,街巷中乱得像一大锅黄米稀饭。在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当中,梵义找见了一种安全感,一份活在人世上的宝贵心情。马路两侧,那些黄包车雇佣站、辫子站、修脚的、掏耳朵的、卖虎骨的、自修室、孤儿院、铸钟铺子、盐块店等的旗幌,令梵义这个敦煌人,这个头一次出门远行的年轻人新奇至极,左右顾盼。但梵义须臾不敢分心,怀里的那一封羽书,以及远在焉支山下马营里的孔祥鹤大人,让他夹紧了尻子,步下生风。到了鼓楼附近时,梵义瞭见了一个洗脸摊子,便买了一盆温水,半块土胰子,洗漱开来。摊主牵了马,拴在食槽上,丢下去一堆麦草和麸皮,而后诧异地盯看着客人,硬是将舌头上的话压了回去。洗毕了,梵义在旁边买了三个热蒸馍,蘸着油泼辣子,一边吃,一边候着马,发现马跟自己的胃口一样好。梵义打听肃州城邮驿的位置,口气急迫。摊主思忖说:你消停吃,等我去去就回来,我再领你去邮驿吧。
其实邮驿并不远,就在鼓楼身后的王大人胡同。
梵义牵着马,尾在了摊主的身后,绕过那一座阔大高耸的建筑时,若有所思地抬望了一眼。这一刻,日光从楼阁的柱子后面飘落下来,犹如一条白哈达,搭在了梵义的身上。加之几只喜鹊在天上缭绕,让梵义觉出了吉祥的滋味。遗憾的是,梵义毕竟天眼未凿,并不知道爹老子的元神正在凭栏远眺,一直在追索着自己,所以也就毫不在乎,打了一路的饱嗝。王大人胡同是肃州城里一处幽静的所在,柳丝摇曳,杨花纷乱,墙下的沟渠里春水泛滥,遮护着青砖绿瓦,果然是大户人家的气象。摊主绍介说,王大人王澍,金塔人氏,早些年在四川和云南为官,致仕之后返回原籍,在此颐养天年。肃州邮驿从偏僻处搬迁过来时,看上了王大人家里临街的铺面,遂赁了下来,开张营业了许多年。两个人转过鼓楼后,摊主指着说:喏,那就是邮驿。梵义放眼一瞧,邮驿门前乌泱泱地挤满了人,大概有二三十个,生意极旺的样子,遂掏出了怀里的那一封信,赶紧踅了过去。摊主亦不吱声,只相帮着拽住了马缰绳,站在路边,表情上有一种仆人的忠诚。
邮驿的门脸不大,却封门闭户,门窗各处都上了板子,一派停业的样子。梵义尾在了队列的后头,瞧见左边的窗户上,刷了两颗墨字:重地;右边也有两颗墨字:拿惩。梵义再一次拔颈翘望,瞭见了两颗一人多高的深红色大字,威严地站在门板上:禁止。原本官厅气习很重的邮驿,现在却积落了灰尘,门板上污迹纵横,留下了大小牲口溺尿后的印痕,杂乱无章,不成体统。梵义惦记着王成彪的托付,只想投邮之后抓紧赶路,现在见此情状,便知道一切并非那么简单。周围麇集的众人,大概也是肃州城里的门面人物,衣衫干净,须发整洁,但一个个的嘴里却秽语迭出,日娘捣老子的,叫骂不止。这一时,一个络腮胡子攒了满口的浓痰,噗的一声,射在了门板上,指天发咒说:等一下我见了邮驿的邮局长,老子非割掉他的卵脬子当气球吹,看他还敢不敢怠工。旁边的人失笑说:军爷,关城里不是有军邮么,你何必来这里受气,就算你想吹气球,你也不知道现在邮局长的毬去了哪达。络腮胡子虽然身着便衣,但一双靴子暴露了他个人的身份,原来他是关城里的一名卡兵,看那个架势,职衔也不会太低。卡兵捧着一只大包袱,腼腆道:军邮也一个毬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关键是把总们还要时时抽查邮品。比方说你投邮了一根金条,等到了家里时,或许就变成了一块戈壁滩上的黑石头。闻听此话,附近的人们盯住了他的包袱,问他是否有个肥缺,捞了不少的外快。卡兵绍介道,他父亲上半年纳了一房小妾,女人正处于虎狼之年,需索无度,让老头子一下走了肾。他投邮的恰是一包干锁阳,去岁第一场大雪时挖来的,据说那个季节的锁阳火力最旺,药性最大。不远处,一个方脸大汉拖着哭腔,他是来投递白帖的,他娘老子死了一个月之久了,一直停灵在家,如今气候慢慢热了,灵骨都快发臭了,但三个弟弟仍没有得到丧报,无法赶来祭奠,他个人也不敢自作主张,草草下葬。方脸大汉用脑袋撞击着门板,绝望道,他天天来投邮,可连着吃了许多天的闭门羹,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梵义攥着那一封别了鸡毛的信,惶惶然地挤进了人群中,想打问个究竟。不承想,一位塾师模样的老者哇的一声,瘫坐在了地上,扯开声嗓,放肆地嚎哭开来。塾师哭诉说:天呐,我的孙娃子快死了,我快断后了,天老爷呀,我现在抹了自己的脖子,我把这一具热身子割舍给你,只求你让我的亡灵捎上这一包药,送进西安城里救命吧。众目睽睽之下,塾师并没有掏出刀子来,而是摸出了一只金属的酒壶,仰头灌下了一大口。众人大惊,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塾师刚才服下的是毒药,已经命在旦夕。
梵义人生地不熟的,一脸茫然,竟不知何去何从。冷不丁,塾师爬将过来,突然拽住了梵义的胳膊,将手上的包袱塞给了对方。梵义懵懂地接住了,见塾师面色惨白,口舌难张,人也奄奄一息,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一刻。有人拿来了水囊,撬开了塾师的嘴,往口腔里灌。也有人惊喊,赶紧找一根绳子来,将塾师倒挂在树上,从速将胃里的毒液控出来,如此才可以保命。危机是可以传染的,这一边的火未灭,另一边又将腾起一堆冲天的火焰。那个方脸大汉被逼无奈,也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皮壶,拔开了塞子,但壶中装的并不是毒药,而是火油。这家伙将火油泼在了邮驿的门窗上,掉头大喊:谁带了火具,给我一只火具,我烧了狗日的,看它再敢不敢日弄咱们了。不巧的是,一个也来投邮的人蹲在路边吃烟,刚点着了火捻子,却被方脸汉子一把抢了过去,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投在了门窗上。火像一团白色的气体,突然炸裂了,蔓延开来。如此明目张胆的纵火,又是焚烧官厅,附近的人一个个吓傻了,怕受到牵累。有的跑过去箍住了方脸汉子,有的从旁边的沟渠中舀来了水,浇在门窗上,也有的摘下一把柳条,扑打着火焰。不一时,火势被渐渐地控制住了,门窗上漾起了几缕青黑的烟,像抽了它的筋、剥了它的皮似的。
纷乱中,梵义一点也不敢动弹,因为塾师的五官变了形,浑身抽搐,嘴角上也渗出了鲜血。塾师痛苦地咧笑着,手塞入了梵义的怀里,居然扔下了一块银元。梵义讶异道:大大,我这就送你去看大夫,你千万忍住这口气,你要惜疼自己的命呀。梵义扭头喊叫洗脸摊子的摊主,让他赶紧把马牵过来,耽误不得。岂料,塾师却道:我活不过今天了,药是我自己配的,我知道厉害,我现在先走一步,提前捐了这一副热身子,我要站在奈何桥上拦住我的孙子,好让他有一个福报,去过他自己的光阴。血水喷涌,塾师的牙齿红了,又道:少年人,这是给你的酒资,我知道你要下河西,拜托你将这一包药找个地方投邮出去,越快越好,下一世里我给你补着磕头吧。这些痛彻肝肠的话,令梵义担待不起,只好敷衍着应对。摊主干脆没听梵义的,将马拴在了一棵树上,自己却踅了过来。梵义登时恼了,呵斥一声,起身跑向了树下。孰料,摊主突然跪在地上,双臂环住了梵义的大腿,哀告说:
“义主,你别慈悲了,他真的没救了。”
梵义来不及计较对方的称呼,催喊说:“拜托,快帮我一下吧,咱俩先将他搭在马背上,颠一颠的话,他或许就会吐出来的。”
“嗯,我这就照你的话办,义主。”摊主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独自扛起了软弱如泥的塾师,一边往树下走去,一边快慰道,“我就说么,今天的肃州城里亮晃晃的,好像天上有两颗太阳,哈哈,原来是义主来了,义主到了。”
恰在这时,邮驿的门前又一阵骚乱,更大的变故即将发生。
先是胡同里跑出来了几个年轻的后生,手脚麻利,不问三七,直接从摊主的手上接走了昏迷中的塾师,一帮人相抬着,返身回去。梵义不解其意,愣怔地立着,听旁边的人纷纷议论,王大人来了,王大人亲自来主持公道了。出乎梵义的料想,王澍王大人并不是一个官威十足的人,相反却羸弱极了,咳咳嗽嗽的,像一个老病秧子。出来胡同时,王大人一没有坐轿,二没有太师椅,竟然坐在了一张宽大的炕桌上,被一群后生蜂拥着抬了出来,款款放在了邮驿的门口。梵义抽心一疼,不由得想起了胡家坊里的那一座高房子,也想起了爹老子,暗自唏嘘着,将怀中的那一只包袱紧紧地搂住了。王大人咳嗽完,漱了口,慢慢坐直了身子,整个样子就像一位在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下设坛说法的僧人。显然,王澍王大人是一个主心骨,也是肃州城中的一位门面人物,素孚乡望,名声颇佳。人们挤挤挨挨地拢了过去,张耳聆听,举止上充满了礼数与恭敬。这一刻,方脸汉子膝盖一软,当场跪在地上,率先给自己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为刚才的纵火行为连赔不是。王大人却赞赏道:烧得好,可惜没烧起来呀,我也想点一把火,将这个阎王衙门烧成一把灰。话里带气,这么一激动,王大人复又咳嗽了起来,咳得心都快破了。下人们忙捧上痰盂,递上手巾,左右伺候不止。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出来释解道,肃州邮驿前些年搬迁到了鼓楼附近,租的这几间临街铺面,的确属于王大人的房产。但对方是官厅,自有一道公家的规程,王家不想插手,当然也插不上手,双方只是每半年结付一次房租的关系。又说,邮驿经历了前后两位邮局长,先一个姓牛,后一个姓葛,可两个人的作为却大相径庭,高下立判。在姓牛的邮局长的任上,邮驿三天开一次门,收发一下邮品和信函,房租也从不拖欠,跟王大人的关系相处得很愉快。不承想,两年前的秋上,来了一批官邮,指定发往肃州城东南的总寨镇。当时邮夫们已经纷纷告假,各自回到家里去收秋了,姓牛的邮局长没了办法,只得亲自押着货,连夜出了东门。秋天是发雨的季节,要么不下,要么就是烂场雨,没完没了的。姓牛的邮局长这一走,便再也没有了消息,直到半年后,他的尸骸和一些邮品的残迹,才在一片干河滩上被发现,肯定遭遇过一场大洪水,把命丢掉了。这么着,另一个姓葛的被差遣下来,邮驿重又放了鞭炮,开了张,恢复了营业。但姓葛的主事了邮驿之后,风格大变,半个月开一次门就算是烧了高香,和房东家的关系也迅速恶化,不仅拖欠了大笔的租金,还时时加害王大人,这可真是在眼睛里下了蛆,认错了人呀。
王大人咳嗽毕了,又啜了一口淡黄色的杏皮水,镇咳止痒,润肺清喉,脸色也缓慢地红润了过来。话说至此,管家突然一脸怒相,朝着邮驿的门板啐了一口唾沫,鄙夷道:这个姓葛的家伙真不是个东西,这几个月来,王大人让我安排了伙计们埋伏在四周,昼夜守候,只等着姓葛的自投罗网,好拿了他去报官,让他下辈子去吃牢饭,再也不要祸害肃州城的百姓了,可惜……旁侧里,络腮胡子的卡兵失笑说:我认得姓葛的,他在前半辈子就已经吃过几年的牢饭了,出狱后,他捐了邮局长这么一个职位,难道他狗改不了吃屎,还在挖绝户的坟,踢寡妇的门呀?管家郁闷道:军爷,你说的这些可都是老黄历了,挖绝户的坟,踢寡妇的门,那都是小蟊贼们干的勾当,姓葛的家伙后来是赌博场上的常客,也是娼楼上的金主,走到哪达,简直比道台大人还阔绰,还气派呀。卡兵狞笑说:这个自然不过了,他花了大价钱捐了邮局长这个位子,当然要把赃墨给赎回来,这年头,谁还肯干亏本的买卖呐。哦,我听说姓葛的是肃南人,去年一年就在皇城草原置办了上千亩地,家里的牛呀马呀羊呀,简直就像这树上的柳絮和杨花,数也数不过来。我就纳闷了,这么一个清水衙门,难道比得上祁连山里的金矿,让他挖到了一块马蹄金,一夜暴富了不成。管家哼了一声,煞是不屑地说:诸位乡邻,千万别小瞧了这么一个门面,那个姓葛的自从坐了邮局长的位置后,等于所有来投邮的人都在供养他,他连一分钱的本钱都不用花,坐地分金,暗中自肥,可以说他才是肃州城里最大的硕鼠之一。
方脸大汉缓过了劲来,执拗道:我才不管那么多的,我只想把这个白帖发出去,你们是房东,你们肯定知道姓葛的下落吧?管家立时不悦了,嗔骂道:狗还喜欢吃热屎呐,我刚刚讲过的话难道凉了么?实话给你说知道吧,这姓葛的家伙在腊月里就失踪了,卷了一大笔钱没了人影,我带着伙计们也一直在缉拿他,可到了今天也没什么结果。原因在于,腊月里来投邮的人最多,发到肃州的邮品也不少,但姓葛的监守自盗,大家天南海北地忙乎一场,却等于是孝敬了他一笔过年钱,他能有理由回来么,这道理像一碗水那么简单。卡兵插嘴说:这狗日的的确没有回来的道理,谁也不想让自己的脑袋被刀斧手砍下来,挂在关门上示众,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各抱各妈。管家抱拳一揖,向周遭致礼说: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诸位幸亏保住了个人的财物,没有打了水漂,扔进肃州邮驿的这个无底洞里,也算是一桩幸事吧。呃,待我们拿获了那个姓葛的,将他投进官府后,大家自然会看见县衙门口的告示,也才会相信王家人所言不虚。闻听了如此惊人的内幕,梵义忽然寂然无比,王成彪的那一封鸡毛信,包括塾师交给他的包袱和银元,此刻犹若两块沉重的磨石,压在他的身上,令他左右失据,进退不得。摊主牵了马过来,催请梵义,让他赶紧走人。梵义苦楚地巴望着摊主,脚下头却扎了根。
这一时,胡恩可的元神形单影只,兀立于鼓楼上,清晰地目睹了下面所发生的一切。胡恩可不停地叨念说:贼疙瘩,这不是沙州城,也不是敦煌,你两眼皆黑,千万别急公好义,挑头冒进,干那些热心辣肠的事,切记。蓦然间,瞭见了牵马的汉子拉拽着梵义,胡恩可因为不识此人,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叮嘱说:人是一疙瘩肉,一辈子看不透,梵义,快撇下他,快走你的路吧,千万不要跟他纠缠。胡恩可差不多快急死了,但他现在只是一介元神,身上并没有开锅,也不会引发一场火灾。日光澎湃,仿佛一幅漫长而逶迤的白色幛子,披挂在鼓楼的四方,照临在了肃州城的头顶。也不知怎么了,胡恩可恍惚觉得,这片天与地就像一座辽远的灵堂似的,让人会窒息过去。
不巧,鼓楼上出现了一些窸窣的脚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喧哗。胡恩可藏在了柱子后,窥见几个少年人偷摸着上来了,叽叽咕咕的,商议着什么机密内容。胡恩可不想打扰他们,更不愿意暴露自己,遂跃上了城堞,躲在了一面被风吹卷的旗幡下,埋下身子,继续瞭看着鼓楼下的儿子。
众人陆续离开时,胡同口内却传来了一声吼喊:诸位且慢,塾师方才下世了,没能救过来,谁是塾师的伴当,还请把遗骸认领回去,王大人这里已经尽力了。喊了好几遍,却无人应答。梵义心里连说:糟了糟了,我这下受了牵累,这个包袱该如何处置呀。闻听有变,走散的人重又聚拢了过来,悲情笼罩,刚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了投邮一包药材,竟把一条命给舍了,如此激烈的行为,无疑是一桩人间惨剧。管家询问道:塾师也可能没伴当,一个人来的,但哪位知道他家的门牌地址,我们差人将遗骸送过去,交给他的家里人,也算是有始有终吧,毕竟死者为大。这一时,方脸大汉忆想了起来,绍介说:我此前倒是跟他谝过几次闲章,记得他讲过,他是个鳏夫,他已经卖了房舍和田,本来打算去西安城投靠儿子的,不料却在临走前,突然接到了孙子患病的消息,这才留下来买了药,急着投邮出去的。唉,他肯定在这里没有家了,他的家在西安城的儿孙身上,够孽障的了,连个孝子也不在跟前。一时间,周围的人唏嘘不已,纷纷上前,聚拢得更紧了。大家都巴兮兮地盯视着王澍王大人,指靠着他开口,他能站出来主持个公道。
果然,王大人啜完了最后一口杏皮水,不再咳嗽,身子骨也不再哆嗦,目中忽然攒足了一道精光,从炕桌上款款立了起来。王大人鸠形鹤发,瘦得只剩下了一把干骨头,手一挥,便将那一只瓷碗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王大人已从炕桌上扑身而下,径自跪在了那一地的碎瓷上,膝盖下淌出了大片的鲜血,殷红,刺目,令人不寒而栗。管家和伙计们一时吓呆了,纷纷抢上前去拉拽他,却被王大人呵斥住了。王大人跪得很直,面色慈瑞,纹丝不动,仿若千佛灵岩上某一座窟子里的塑像,悲深愿重地看着这人世上的一切遭际。末了,王大人道:
“既然他没有家,也没有孝子贤孙,那就由我来哭灵吧。等老朽哭完了,送他去城外的化人场,一把火烧了,骨粉撒在戈壁大滩上,好让风把他吹进西安城,爷父们再团聚吧。”
霎时,管家和伙计们也错落地跪下了,尾在王大人的身后,密麻麻一片。
“黄泉的长路上你走好,六道的轮回里你珍重。”
王大人主祭道。
伙计们的祷念声也纷扬而起,跟了王大人三遍。马路对过的纸火店听见了动静,免费送来了一堆纸马、纸鹤和纸房子,另有无数的冥亡钱。管家拿出火具,喂了火,点着了这些花里胡哨的纸品。黑色的灰烬飞扬着,缭绕在了半空中,在天际上抹了几笔墨迹似的,让大家的心里更苦楚了起来。伙计们从家里拿来了另外的祭品,王大人洒了酒,掰碎了几个花馍馍,又烧掉了一双新纳的布鞋,总之让亡灵一路顺遂,别再牵念眼前这一个情寡义薄的浮世,尽快去找见他个人的福田。祭奠毕了,众人刚刚宽释了下来,却不料想,王大人那里又掀起了一幕更大的波澜。王澍王大人突然扯开了嗓门,嚎哭开来,将一坛酒泼在地上,磕起了头:
“老朽还要为甘肃哭一场灵,为河西这一条长路哭灵。”
梵义愕然极了,脚下挪移着,慢慢站在了最前列,尽力张开了耳朵,想听清王大人的这一番哭诉。在敦煌,在沙州城,梵义虽说算不上贵胄子弟,但家庭殷实,日常又经营贸易,也算是经见过一些世面的年轻人。但像王大人这样的门面人物,头顶天,身跪地,大庭广众之下为甘肃放声哭灵的场景,的确是头一遭碰见,梵义心中的激荡和震撼不言而喻。王大人琐碎地哭念着,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声声入耳,渐渐地在梵义的心目中,廓开了一幅山河图景,一堂在乡学里永远也习修不到的经典课程。
多年之后,梵义在肃州(酒泉)的鸿宾楼驿馆里,偶然邂逅了一位东来的先生,并获赠了一本誊抄的手稿《西行见闻记》。作者刘文海氏,陕西渭南人,曾在英美留学十年,归国后先后任教于东南大学、西北大学、东北大学。民国十六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刘文海氏转入政界任职。次年岁末,刘文海氏获悉远在甘肃肃州经商的父亲病笃,便身揣国民政府签发的护照,毅然踏上了西行之路,越过黄河,翻过乌鞘岭,而后进入了河西走廊一线。在这一趟颠沛跌仆的长旅上,刘文海氏留下了不少的行路笔记。它不仅为后来的张恨水、范长江等人的西北之行,提供了镜鉴与参考,更为学术界研究丝绸之路的兴衰,以及商帮的流转和消失,保留下了第一手的资料。
当天夜里,梵义在驿馆里捧读这一卷手稿时,觉得其中的部分文字依稀可亲,像转世而来的故人,在灯下与自己重逢,团聚,夺席谈经。那一瞬,梵义蓦然想起,原先这些锦绣的言辞最早出自王澍王大人之口,是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致仕老人,是他的惊天一跪,首先替梵义灌了顶,开了示。忆想起这些时,梵义不由得一阵心痛,懊悔连连。因了个人的愚钝,也缘于自己的麻木,王大人先时种下的因,迟滞了许多年之后,才在梵义内心的沃野上破土萌芽,抽枝散叶,结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果实。
后半夜的天气里,梵义再也坐不住了,悄悄踅出了驿馆,雇了一辆橡皮轮子的车轿,去了鼓楼一带。出乎梵义的预料,不仅那一条王大人胡同荡然无存了,就连王家的宅邸和庭院,也早已杳然无迹,变成了一家新开张的煤油公司。在围墙外的宣传栏上,刻画着几行字:……肃州属赤金傍山一处,有一积水池,石油漂浮表面,盖自山中浸出,土人取而润车轮。洵不虚言,到了抗战初期时,国民政府便在玉门老君庙开采出了第一桶石油,从西北后方,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一九四九年九月,彭德怀率领的第一野战军,不发一枪一弹地占领了河西一线,玉门油矿宣告解放。此后,新中国的第一块大型油田在此发现。然而,这些般般事迹,大都是未来的篇章,与那天深夜无涉。梵义流连至天亮,踏访无果,怏怏地回到了鸿宾楼驿馆的客房内入睡,整个脑子里电闪雷鸣,充斥着王澍王大人曾经为甘肃哭灵,为河西哭灵的怆痛之声。
那个春四月的明媚早上,王大人不仅哭灵,还历数了甘肃的过往,以及逝去的无数辈子先人们的大光阴:……诸位乡邻,我国周、秦、汉之历史,证明吾华族势力早已达甘肃,更就近世人种学说探究,吾族乃自西北经过甘肃,入据中原,是甘肃与吾族开化历史,有重要关系无疑义。洎后,吾族蚕食较富庶之东土,将甘肃认为次要区域,于是蒙古人及欧亚交壤乌拉岭一带之新起民族,皆进扰甘肃,一变为吾族同异族双方势力突荡场所,战乱频仍,以至于旷野人稀,民不聊生。王大人的额头,照旧磕在了一地的碎瓷上,鲜血像一面水帘子,挂在五官上,哭灵声布满了血腥之气。又道:……甘肃民性极为懦弱,缺乏弹力,其致此之原因有二:一属于天然经济,一属于人事。天然经济上之原因,乃因为甘肃位居北土,气候亢旱,雨量绝少,除了零星小片隙地外,率皆沙漠不毛之地,地面出产,至为有限,居民生活艰难,多求一饱不可得。资生养料一律缺乏,阻碍身体发育,身体发育失常,自无余力从事精神上之运动,父子相传,日积月累,致演变成一种毫无抵抗力之性情,任人蹂躏。至于人事上之原因,则系甘肃偏僻在西陲,素来见轻于中国。历代以来,凡边境欲有事于东方,甘肃必首当其精锐,昔西域诸国时常犯境,尝促其铁骑,足迹遍河西一线,所向披靡。区区贫瘠羸弱之甘肃,岂能当此,被人凌辱,成为常事。呜呼,有此天然及人事交迫,乃有今日羊性之甘肃人民,不复有强悍与精魄,永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中。
日光灼烫,王大人脸上的鲜血渐渐凝滞了,变成了一张红脸。梵义一边盯视,一边激愤,又想起了敦煌六合班的那一台压轴戏《捉放曹》。梵义知道,关公关云长也有这么一张红彤彤的脸,与眼前的王澍王大人一样热烈,代表着忠勇、信义和然诺。梵义双目圆睁,张耳聆听着,生怕自己会漏掉王大人的一句话,一个字。管家哀声劝止着王大人,促请其歇缓一下,别哭坏了身子。王大人却偏不采纳,继续慷慨陈词:
……甘肃政治空气,一如世界任何区域之政治空气,乃由特别地域之环境,及其人民性情,与大经济生活情况所促成。诸位已知,甘肃地面出产有限,交通不便,人民禀性懦弱,犹若羊只一般。凡此种种,皆足以迫令甘肃人民忙碌于饭碗问题,无暇顾及知识上之发展,因之人才极形缺乏,不能操纵地方政权,致政权旁落于他方人士手中。又因地瘠民贫,交通梗阻,他方人才多不愿过于牺牲,远道西来,致肯来甘肃者多属次等人才。而此辈人来时,又感于行路艰难,即有数分热忱,亦多半消失于道尘店垢时期中,能坚持到底者极少,不免行装未卸之前,即已决定剥削主义,只期及早东旋安享。既为次等人才,又持剥削主义,地瘠民困之甘肃,将何以堪。再因交通不便,朝廷鞭长莫及,人民性情怯懦,无反抗能力,乃予恶吏以完全自由的机会,使其得尽量剥削,无所忌惮。今日甘肃之政局,可谓暗无天日,较前朝诸代,殆有过之而无不及。前明衰微时代固多赃吏,但赃则赃矣,不见其恶。以言今日甘肃之当道者,则既赃且恶,其措施之残忍,闻者怆然,令人发指。
这一刻,王大人涕泗滂沱,不能自已,跪直的肉身忽然像一座塔似的,坍塌下来,伏在了地上。王大人扭曲着,拼了最后的力气说:……同治以远虽也腐化,但吏治尚能统一,皆负有相当的责任。例如偏鄙省区之吏,苟有不法行为,一经弹劾或民众告发,无不栗栗畏惧。但今日甘肃则不然,官吏相互庇护,共同剥削民众,无人司弹劾之责,即便地方有一二清正者,亦因经费为人操纵,或者仰人鼻息维持本身生活,也不敢按法执行。而今,甘肃地方官吏之放肆程度,则确较任何一省为厉。只因甘肃地面特别辽阔,交通极为不便,致境内恶吏不向朝廷负责,加之甘肃羊性之民众,忍受官吏宰割,习以为常。即万一有人忍无可忍,铤而走险具文告发,亦不易达及陈诉之官府。
又道:诸位乡邻,盖告发举动,必出于邮驿这惟一之途,而恶吏借口防止暴徒,常常派其亲信检查邮政,倘若发现人民有告发之函件,必一面撕毁押留,一面收拘告发者,科以重刑。远近闻风,愈使大小官吏威风增长,钳口杀士,小民狗命实难续矣。王大人招了招手,管家会意了,忙去了一趟家里,捧出来一只枣红色的匣龛,打开后,竟然是一摞摞信件。管家举着一沓信函,蹒跚而来,逐一分发给了围观的乡邻。显而易见,这是请求大家来做一个见证。末了,王大人痛彻道:
诸位,这些文墨乃老朽以合家性命为担当,呈给朝廷和皇上的《吏治改良书》。老朽以为,欲根本改良甘肃吏治,首在便利交通,及消息之传达,此种伟业自须假以相当时日,有充分准备方能期其实现。此外,解除目前甘肃及河西一线之困难,尚有两种方法,其一,由朝廷委派有品格之人员,前来轮流巡查,随时上报。其二,须维护邮驿交通之自由,而维护邮驿交通之自由,实为改良甘肃吏治之要图。倘若落实,则赃官知所戒惧,而清官乃敢露其真面目矣。呜呼,可惜老朽这一腔子肺腑之言,进谏之词,如今皆成了一纸空言,连个狗屁都不如。
哭诉声戛然停止,王澍王大人昏厥了过去,四肢抽搐,风气犯心了一般。管家喊来了伙计们,赶紧将王大人抬进了胡同口,去了家中抢救。街上杨柳依依,天地澄净,但王家的院子里一片哭喊。女眷们尖厉的声嗓,犹如一把把锥子,夺墙而出,令人惊悚不已。梵义兀立着,遍体冰凉,仰看了一番白花花的天空。天空太深,仿佛一口巨井似的,能容纳下这个人世上的所有悲情和失败,却又让人无力去搏击,去抗拒。管家也咧嘴哭了,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将众人手上的信件收了回去。管家唏嘘道:这些函件是王大人近些年撰写的,就近投递给了一墙之隔的邮驿,但都被姓葛的邮局长扣押不发,王家人偶然窥破了内幕,这才抢拾了回来。管家哀声说:王澍王大人怕是活不了了,待他咽了气,落了葬,我就把这些墨笔写下的心血之书统统烧了,烧在王大人的坟前,让他继续在阴曹地府里去告状,去进谏,去尽他的本分吧。
悲哀一旦达到了顶点,悲哀也就成了一堆火药。
听了王大人的泣血之告,又见管家如此无助的呻吟,卡兵突然恼了,呵斥说:这家邮驿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店,大家不如现在就拆了它,免得邮局长继续祸害人,把整个肃州城当成他个人的钱袋子。言毕,卡兵扔掉了包袱,挽起袖子,干锁阳撒了一地。方脸大汉也附和说:军爷,干脆拆了它,反正我有孝在身,不怕阎王来找我。两个人赳赳然地跃上前去,一眨眼的工夫,便将邮驿的门板掀翻了,洞开在了众人的面前。倏忽间,邮驿里冲荡出了一股阴冷肃杀的气息。梵义嗅闻了一鼻子,便心下一凛,浑身冰凉。这股尘封而霉变的味道,带着一种可怖而幽深的力量,令梵义忆想起了千佛灵岩上的那一眼隐窟。那个停雪的午后,梵义悬挂在莫高窟的崖壁上,没觅见冰蜻蜓和冰蝴蝶,却不经意地摸进了一座废弃的窟子里。当时的气息,此刻又突现于眼前,梵义不由得紧张了起来。邮驿的门扇大开,街上的人们蜂拥了进去,想看个新鲜,但很快就捏着鼻子滚了出来。王家的伙计们动作麻利,将姓葛的邮局长监守自盗,私自拆解下来的包袱皮、筐子、皮囊和箱箧统统扔出了门,当街码成了一座小山丘,喂了火,一把就点燃了。一根黑色而粗壮的烟柱,犹如旧时候烽火台上报警的狼烟,挂在了肃州城的半空中。这一瞬,梵义觉得内里激荡,自己也应该有所作为了,遂踅上前去,对着管家恭敬地一揖,哀恳说:
“请把这些信函都交给我吧,我来干。”
管家疑难:“少年,你要这做啥?”
“是这,”梵义不卑不亢,笃定道,“我要下河西,要去下一站,或许甘州和凉州城里有正常的邮驿。如果信得过我的话,你就把这些信函全交给我,我来跑腿,我去投邮。”
“听你的口音,你是敦煌人?”管家讯问。
牵马的摊主简直急死了,梵义的毛遂自荐,大大出乎了他的料想。摊主忙用肃州话插嘴,胡搅蛮缠了起来,释解说梵义是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刚刚才接上,这人一夜没睡,一定在说胡话吧。梵义当即驳斥了摊主的鬼话,一番自介,称自己的确从敦煌来,要去一趟焉支山,替病中的父亲求一张药方,但在半途中受人之托,所以进了肃州城,来投邮一封鸡毛信,却不想亲见了这样不堪的场景。梵义哀恳道:除了这一封插着羽毛的急件,另有刚才死去的塾师所托付的包裹,既然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不如你相信我一回,我保证将王大人的这些心血文字保管好,安妥地投邮在下一站。管家目光犀利,上下前后地详查了一遍这个精干的少年人,最终信了他的话,点了点头。管家说:少年,你既然担起了邮夫的使命,那也不能让你白白忙乎一场,一封信有一封信的酒资,我决不会欠你一分钱的。梵义拒绝道:不可,千万不可,就算我不替王大人投邮,我也要走这一趟长路的,这么顺风顺水的事,我岂能挣钱。彼此皆为君子,以礼相待,各不退让,引得周围的人纷纷聚拢了过来,大致听懂了他们的意思。摊主急中生智,拉拽住梵义,随口撒谎说:快走吧,你看你爹来迎你了。梵义一时怔忡:我爸,我爸怎么了?摊主随手一指鼓楼:你爹等你呐,知道你回来了,他老人家高兴得不成。梵义明白了对方的善意,却也没当众戳破,又掉头理论了起来。
此时,胡恩可的元神急躁难安,隐匿在鼓楼城堞上的一面旗幡下,瞭见摊主在指自己,忙叨念说:对呀,我就在这达,我一直在等梵义你这个贼疙瘩呐。胡恩可打算飞身下去,将梵义从那一场纠纷中解救出来,但他的计划很快就被颠覆了。门楼上,几个少年人在角落里商议完了机密,分散开来,一人把住了一个方向,蓄势待发。胡恩可窥见,他们一人抱着一大摞传单,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墨字,面色机警,似乎在等待着今日的集市散场。无奈之下,胡恩可的元神悄静了下来,继续盯看着鼓楼下面的那一幕。
管家见梵义坚辞不受,便说:少年,我知道你是一个仁义之人,牵念着王大人的一番苦心,但是,只有你收下了酒资,我才能信任你,才可以放心地将这些信函托付给你。你记住,有时候钱并不是一份酬劳,而是一种责任。这是一句开示,亦是一声告诫。梵义笑说:正是,我现在明白了,这就像莫高窟大佛前的供养,上佛接受了香火和颂扬,就一定会来普度众生的。这么着,梵义不再执拗,接过了管家递来的一摞信函,又拿到了几块银元的酒资,装在了马背上的马褡子内。
方脸大汉也抢了过来,讥诮说:少年,你可不能偏心呀,王大人的钱是钱,我的钱也是真金白银。说着话,随手将一封白帖,塞在了梵义的怀中,付了酒资。卡兵也早就整理完了包袱皮上的漏洞,将一包干锁阳托付给梵义,叮嘱说:你头上有光,佛爷保你一路,记着不能太着急,开了春,路上翻浆,以慢为宜。如此一吆喝,梵义就像一家刚开张的店铺,顾客盈门,目不暇接,一些前来投邮的肃州人,纷纷将手里的东西交付给了梵义,仿佛他才是邮局长,他才是一所值得信赖的邮驿。半晌后,附近的人渐渐稀疏了,管家和伙计们也回家照看王大人去了。惟有地上的那一堆火,疲倦地燃烧着,好像烽燧上的警报已然解除,人世间还是一副老样子。梵义的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山丘,各色货品杂乱纷呈,手上还捧着一大堆酒资,一时肃穆,又一时沉重无比。摊主喜欢抱怨,喋喋地说:他们倒好,他们都把包袱卸给了你,该逛集的逛集,该喝茶的喝茶,可惜你还要走那么长的路,带这么多绊脚的东西。梵义道:受人之托,当效犬马之劳,我既然应承了下来,就一定要将它们投邮出去,否则回来的时候,我有何颜面再进一趟肃州城,我毕竟是一个儿子娃娃么,我不能食言的。摊主忽然笑了,慷慨道:肃州城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着,只要你想来,随时就来,谁也拦不住你,也不敢拦你。梵义闻听了这些热言辣语,身心洋溢着一阵阵暖意,忙从马背上取下一只皮口袋,将刚刚收来的货品和信函逐一捆扎起来,打在了袋子里。摊主相帮着,与梵义一同将鼓鼓囊囊的皮口袋重又架在了马背上,扎好了肚带。临别前,梵义拿出了一把角钱,递给了摊主,酬谢对方的这一番辛劳,并说了吉祥的话。岂料,摊主当即拒绝了,冷下脸说:
“反正,你今天走不脱了。”
梵义苦楚道:“兄台,你什么意思?我跟你可是素昧平生,我就是一个过路人,我现在要下河西的,我不能耽搁。”
“嗯,我等了你很久,今天才等到你,我知足了。”摊主突然撮起指头,含在舌头上,打出一声长长的唿哨。又道:“既然等来了你,我岂能放虎归山,让你一走了之呀。”
“可兄台,我并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吧?”梵义哀告。
“但我认识你,我的义主。”
梵义狐疑道:“义主?谁是义主?”
“义主就是你。”截铁道。
不容梵义争辩,循着那一声唿哨,自南北向两个路口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急遽的马蹄声。梵义失神地张看着,瞭见大约十几匹高马奔踏而来,前后左右,一瞬间便将自己围在了当中。骑马的人大多是跟梵义一样的青葱少年,眉目清朗,急装劲服,纷纷鹞子翻身,跃马而下,齐刷刷地立在了地上,目光热烈地盯看着梵义。梵义不明就里,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头一直在打鼓,尽量保持镇定,勉强维持着一个儿子娃娃的尊严和矜持。摊主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肃州少年领悟了,赶紧牵过来一匹炭黑色的公马,少年却低头弯下了腰,充当上马石。摊主双拳一抱,恳请梵义快快上马,声称他自己带路,立刻去一个该去的地方。梵义知道这下坏了,心猜,倘若不是遇上了土匪,便是刚才揽了活,抢了肃州邮驿的贸易,惹恼了官府里的人,现在要拿自己去过堂。一念及此,梵义血勇了起来,肝胆狰狞,开始拳打脚踢,拼命抗拒着。但终究势单力薄,拗不过这一帮少年人的力气,被连抬带抱,款款地送上了马鞍。骑坐在了马上,梵义忽然觉得自己孤单极了,又酸楚,又害怕,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所为何来,又去往何处。目中的街景也顿时充斥着一股股肃杀之气,不像早上进来时所看见的那么祥和与平静。梵义一直挣脱不开,因为一群少年夹在了马肚子两侧,犹若两堵坚固的砖墙,容不下他的任何反抗与咆哮。摊主见事情成了,暗自一笑,兀自牵拽起了缰绳,在前头引路。一支马队耸动着,悄然往肃州城外走去。
绕经肃州城的鼓楼时,梵义瞥见了西侧门头上的那一块匾额:西达伊吾。梵义哭的心都有了。他知道,伊吾即哈密,去往新疆哈密的半途中,一定会路经敦煌,路过沙州城和胡家坊。胡家坊是自己的家,有爹娘老子,也有两个弟弟和伴当们。此刻,梵义悲凉地发愿,哪怕这一去就是个死,最好也死在西去的方向上,好让夏天的东南风,将自己的骨骼吹回去,吹送在党河的岸边。那样的话,家里的狗一定能嗅闻见熟悉的气息,说不定能将骨骼叼回家里去的。在鼓楼上,胡恩可的元神也同样发现了异常。他知道梵义被劫持了,被控制在了一群陌生人的手中,接下来的事情除了危险,除了不测,很难有别的解释。
胡恩可一下子开了锅,从飘拂的旗幡中挣脱了出来,打算跳下城堞,将梵义解救出来。这一刻恰值午时,早上的集市散了,肃州城的百姓们乌泱泱地流泻了过来,犹若一道灌溉农田的渠水似的,将鼓楼左近围了个严严实实。街上鸡飞狗跳,马嘶驴欢,人粥稠密,城堞上的几个少年人终于逮着了机会,相约一喊,随后将手里的传单统统撒了下去。传单在空气中一滑,四散开来,飘满了肃州城的天际。摊主牵着马,在前头引路,不料想沿着人群逆流而上,步伐便缓慢了许多。梵义被夹在马背上,脱逃不得,怅然地仰天一叹,却发现天空暗沉了下来,一些传单纷扬而落,带着清晰的墨字,以及这一年最重大的机密。梵义随手一揽,便抓住了其中的几张,搭在眼前细瞧。可恶的是,胡恩可虽然救人心切,但发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仅仅只是一介轻薄的元神,随时都有被吹跑的危险。没了办法,胡恩可挣扎着,终于依附在了一张传单上,款款下行,一直往梵义的手上飘去。离开鼓楼前,胡恩可瞥见身后的少年们雀跃着,欢呼着,双手箍成了喇叭状,高喊道:
“共和了!普天共和了!”
胡恩可管不了那么多了,真的。
他忐忑地依附在那一张传单上,慢慢飘到了梵义的头顶。梵义伸手抓了过去,忙展开纸张,急切地读念着。鼓楼上的少年们不依不饶,继续鼓噪道:共和了,普天下共和了,溥仪皇帝在二月里已经退位,隆裕太后颁了诏书。果然,梵义盯看着手中的这一张传单,正是隆裕太后临朝称制,以太后名义颁布的《退位诏书》。胡恩可的元神随风摇曳着,诧异地瞭见梵义呼吸急促,面色煞白,好像他手中攥着一桩噩讯似的。梵义的目光追索着一行行墨字,诵读说:……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人。
鼓楼上的少年们扔完了传单,仍不快意,又点燃了事先预备好的各种炮仗,冒着烟,掷在了空中,爆炸声迭起。一时间,街道上大乱,狼奔豕突,尤其是这一支马队险些炸了群,控制不住。摊主临危变阵,打了几声唿哨,尖锐刺耳。他手下那一班急装劲服的少年人,纷纷拔出了短刀长剑,立刻像贴身侍卫一样,将梵义拢在了中央,密不透风。
这么一趔趄,胡恩可骤然发现,梵义的表情一紧,尻子也坐不稳了。胡恩可差一点失笑了出来,因为他瞧见梵义吓尿了,尿在了裤裆里,尿在了马背上,湿漉漉一片。梵义自己也浑身悚然,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这改朝换代的一天所降赐的礼物,慌忙扔掉了传单,埋下了身子,生怕被别的少年讥笑。这么着,胡恩可的元神和传单掉在了地上,一番挣扎后,才从纸面上脱逃了出来。胡恩可再瞧时,梵义和马队早已不知去向。
此时的胡恩可疲倦,羸弱,苍白,元神奔波了那么久,却最终走失了儿子的下落。但胡恩可并不懊悔,因为对儿子的牵念已偿,心也慢慢地落在了腔子里,不再揪扯。就在刚才,胡恩可分明瞧见了,一伙少年人在护佑着梵义,虽然尚不清楚这样的呵护所为何来,但少年们的赤诚和忠义十分确凿,不容怀疑。
这么着,胡恩可忽然有了归家的念想。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胡恩可的元神念完了这一句秘密的偈语,拔身而起,驭风西行,一瞬间便抵达了敦煌,栖落在了胡家坊的那一座高房子里。
世兴堂的沈破奴正坐在炕沿上,盯看了半天,用了他医官的眼光,仔细审查着病人的一切细节。不错,元神刚刚回到这一具肉身后,胡恩可再次睁开了眼睛,打望着对面墙上的那一幅墨字,犹如一位老僧,开始了千年的禅定。沈破奴笃信,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随着天气的温煦,病人的体内阳气上扬,已然占据了上风,此乃一个优良的症候。剩下的事情,如同俗话说的那样,病去如抽丝,只有悉心照料,仔细维护罢了。沈破奴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下了河西一带寻药的少年,掐指算了算天数,竟也猜想不出,梵义如今究竟走到了哪里,是否一路安好。一念叨梵义的名字,沈破奴的脸略微红了,甚而有些自责,觉得在病榻之畔,自己不该有这样的非分之想。这是后话。
静谧中,咚咚咚,一声,再一声,捣地鬼的捶响,再次从地层深处渗流而来,传音入密,飘进了胡恩可的心里。有了先时的出行,有了元神在这一趟长旅上的经验,胡恩可不再惊诧于这些捶响了,相反却甘之若饴。令胡恩可大为意外的是,世兴堂的沈破奴似乎也窥见了这个机密,他忽然撅起了屁股,趴在了地上,贴着耳朵听了半天。末了,沈破奴立起身,簌簌簌地扑将过去,打开了牛肋巴窗子。
这是下半天的光阴了。沈破奴瞭见,胡家坊外毗邻党河的那一片宅基地上,石匠、木匠和泥瓦匠们人头攒动,忙乱不堪。地垄间的墙基已经开挖了出来,三人一伙,五人一堆,每个人的嘴里吆喊着号子,正在打夯,正在夯实着地基。沈破奴一瞬间了然了,原来地底下的所谓捶响,其实就来自外面的这个工地。见此情状,沈破奴的心里蓦地起了一场火灾,忙闪出了门,站在屋外的平台上,喊了一声梵同。沈破奴清楚,恰是这个二少东主在指挥着一帮人开工筑造,刚才自己闭门塞耳,居然一无所知。
围墙外,梵同闻声跑了过来,仰看着高房子上的沈破奴,问先生有什么吩咐。沈破奴怔了怔,先将疑问压下了,挂着笑说:你爸今个天的状态要比昨天好,一直在用眼睛念经,病人一配合,我这个当大夫的就轻省了。梵同听罢,眉开眼笑了起来,回说:先生劳苦了,高房子里的事情就仰赖先生,拜托先生了,我这达肯定要忙碌一阵子的,多多宽谅吧。此时,沈破奴才将心中的疑惑和盘托出,讯问道:梵同你在干么,你好像要开宅斥屋,打一座院子,是吧?梵同面色晴朗,璀璨一笑,指着身后的工地,慨然道:
“先生,这座院子将来是你的,姓沈。”
虽然料到了答案,但沈破奴仍摇曳了一下身子,失声探问:
“姓沈?你是说这院子是为了我?”
“对!我爸曾经给先生承诺过,梵义临下河西前也给我交代了,让我央请舅舅家的工匠把式们准时开工,就怕耽误了季节。这不,我查过了一本莫高窟的黄历,今日宜动土造屋,所以我刚刚宰了一只公鸡,祭了土地爷。”梵同身上的顽劣之气不见了,镇定、从容和慨然的性格,业已萌芽了出来,犹若一介早熟的少年。梵同又道:“先生,一切都是按规矩办的,你尽可宽心。”
“不,千万不可。”沈破奴的目光逡巡了一圈,慌忙道,“哦,即便为了我,照老东主说的那样是替我沈家打一座院子,但也逾矩了,超过了礼数。你快瞧瞧,那道门槛比你们胡家还要高,高出了许多。梵同,这个断然不行,你赶紧拆了它吧。”
梵同俯身一揖,却道:“先生,请你再不要辞让了。先生高德,配得上我们整个胡家的尊崇和礼遇。再说已经开工了,要原样打一座先生现在的院落,我已经全部测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