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音转达完了印光法师的问候,又问了女掌柜的身体现状,这才住了口。
胡白氏的眼睛早就麻了,尤其在这个天气下,眼底里老飘着一些黑絮,令她心神不安。客人的声音细若蚊蝇,有些灌进了耳朵里,更多的却消弭不见。但胡白氏明白,这都是一些好话,吉祥辞藻,从莫高窟捎来的,从那一位大德高僧的嘴里传递过来的。胡白氏拈动着手里的一挂佛珠,哀叹道:唉,该死的我死不了,还这么孽障地活着,该躺倒的我没倒下,倒是不该躺下的还那么可怜,我的心乏了,乏透了。眯眼观望中,胡白氏仿佛看透了这个虚幻丛生的浮世,曾经的扯心和牵念,大半辈子的劳苦与付出,就像远处郊野里的积雪,慢慢化掉了,谁也无能为力。拖音劝慰道:听说了老东主病下的消息后,印光法师率着开元寺的全部僧侣,一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祈求三洲感应,华钟渡水,佛雨广洒,让他能尽快度过此劫,元神回还,康复如初。这一时,胡白氏却笃信地说:可以照着佛的话去听,但千万不能照着佛的话去做。拖音立刻惊了一跳,这句话如同一句偈语,让他的心里一刹那打了雷,闪了电,竟不相信这是从眼前这个老妇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拖音慢慢起了身,合十说:天色将晚,小僧也该回莫高窟了。
胡白氏面色稳静地说:不急,吃夜饭的时候放走客人,这可不是我胡家的规矩。话未毕,管家苏食进来了,仓皇地说:大尘暴来了,西北边的半个天都黑掉了,恐怕是大灾难,我还头一次碰见。像在印证苏食的话,窗框子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飞沙打在窗纸上,劈剥作响。客人进门时,胡白氏就吩咐下去了,灶房里换锅换碗换案板,务必要按出家人的讲究,做一顿素餐。苏食点了点头,意思是一切就绪。胡白氏方道:人不留客天留客,拖音小师父,今晚夕你就屈尊住上一夜吧,去莫高窟的路是个风口,安危难测呀。一念至此,又忆想起丈夫恰是在离开莫高窟的半途中发的病,还险些丧了命,胡白氏的泪水婆娑而下。拖音见女掌柜殷勤挽留,加之气候突变,再驳面子的话,亦不是出家人的本分,便应承了下来。苏食打了帘子,礼让客人先行。孰料,门外最后的一缕光线,斜射了进来,刚巧落在了拖音的鼻脸上,清晰无比,令胡白氏一时惊悚。拖音掉头欲出时,胡白氏猛地拽住了他,失声喊了一句:梵义。拖音有了上回的经验,上回也是胡家的老东主认错了人,将自己当成了梵义,便赧然一笑,纠正道:施主,小僧是开元寺的拖音,不是少东主梵义呀。胡白氏怔忡着,哦哦哦了一番,执拗地说:我能抱抱你么,只抱一下,快过来吧,到妈的怀里来?管家苏食不忍看下去,先自出去了,单另站在门外头哭,哭得如同一个丢了狼崽子的家伙,黯然,失控,破绽百出。拖音投在了胡白氏的怀中,让她的脸擦刮着,手抚摸着,觉出了一种母子连心的惜疼,心中也渐渐潮起了一份感激。末了,胡白氏搭在客人的耳朵上,悄语说:乖,多吃一些,把肚子吃饱,不要嫌甜米淡饭。
日头还没有垂落下去,仿佛一块烧红的炭,吊在地平线上,在慢慢变凉。
在稀薄的光线中,沙州城以外,敦煌西北的天幕上,一堵宽大危峙的高墙,不停地翻卷着,狂怒而来,仿佛一只高广剧烈的车轮,将碾压一切,将五马分尸一般。照理说,一开了春,关外三县的尘暴频发,屡见不鲜,但像今晚夕这样的庞大规模,可能还是上一辈子人才有过的记忆。拖音去年才云游至此,见惯了世上的般般事迹,但眼前的大尘暴,不仅是他平生头一次遭逢,也让他恍惚间觉出了天地的无常,以及人世上不堪一击的冷暖变幻,炎凉之境。上半天离开莫高窟时,天晴得如同一块刚刚出窑的青瓷,日光放射,照着宕泉河两岸,也照着那一座微小的谷地。官道两侧,密布在戈壁干滩上的一块块拳石,让罡风吹了整整一冬,显得洁净异常,像刚从雪水里洗浴出来的样子,颜色不一,石头开花似的。进入胡家坊一带时,拖音还蹙紧了鼻子,嗅闻到了空气中一缕缕似有若无的水汽,心猜,一定是党河的冰块融化了,要开河了。不承想,在施主家里絮叨了半个多时辰,天老爷就变了脸,将整个敦煌打入了一座幽暗的石窟中,先是闭门落锁,而后让其面壁思过。拖音攀住墙,立在高房子外,以防跌倒,惊骇万分地盯望着远处,眼前百鸟惊飞,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在拖音的心目中,整个敦煌不再是伽蓝之地,却早已化作了修罗之场。念想及此,拖音的心一瞬间沉了下来,面色枯槁,忙口诵了几句佛号。这时,管家苏食提着一只食盒,忙不迭地上了台阶,将拖音连拉带拽,请进了高房子里。
老东主胡恩可一如既往地仰躺在炕上,半截身子倾起,目瞪口呆地盯视着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挂了一幅联: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笔墨肃然,结字端方,笔画之间了无尘世上的一丝烟火气,俨然出自印光法师的手笔。拖音对此十分熟悉,这恰是他在腊月里亲手交给施主的,却不曾料到它并没有挂在正房或佛堂,却挂在了眼前这一座悱恻的病榻旁,让人顿生今夕何夕的喟叹。苏食搬来了一个几案,布了菜,无非是洋芋丝、干豆角和酸菜之类的,几个馒头冒着热气,另有一碗没炝葱花的扁豆面。先时,苏食一再敦请这个年轻俊朗的小僧,务必去堂屋里吃夜饭,但拖音婉拒了,说去高房子里吧,他要代师父守一守病人,尽一下故人的情分。见客人拿起了筷子,苏食释解说,气候激变,他要去马院里紧急处理一些杂务,请拖音随意,便出门下了高房子。房舍内悄寂下来后,拖音搁下筷子,原将饭菜装回了食盒,打算等一下送进灶房里去。拖音不是不饿,饿得慌,在路上走了差不多一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早已是前心贴后脊了。但拖音实在没有胃口,尤其在这个尘暴肆虐的夜里,惟有一饿,脑筋方能清醒。这么着,拖音偏坐在炕上,款款地抱住了胡恩可的一个胳膊,将一些祈祝的诵念,一些秘密的真言,悄然灌进了病人的身体里。那日晚夕,印光法师在开元寺辞别胡恩可时,拖音就站在一旁。拖音犹记得印光法师的那一句话:来日大难,施主珍重。可眼下,窗外沙石飞卷,遮天蔽地,施主却在窗下已然陷落于沉疴和昏迷当中,一场大难赫然降临,正应了法师的那一声偈语。此刻,病魔分明在胡恩可的身体内游走,在无端祸害,犹若啸聚丛林,也好似刀光剑影。而拖音盯视着他,其实也处身于一场痛楚的开悟当中,心中照例是翻江倒海,让自己慢慢地滑向了一种寂灭的蜕变之中。
濒临子时,拖音将病人的胳膊放在被子下,安顿妥了,吹熄了油灯,下了高房子。庭院中满目风沙,打得额头和鼻脸生疼,气息呛人。天老爷不眠不休,用了他全部的怒火,锁拿了人世上的一切,让人难以遁逃,必须去赎这一世的罪愆。去完灶房后,一个值更的伙计跑来,惺忪地将客人延入了睡房。伙计绍介,这是少东主的房舍,梵义下了河西,走了许多个时日了,但女掌柜仍天天过来,铺床叠被,洒扫一气,用笤帚疙瘩将炕上拾掇得干干净净,在等儿子回家。伙计走后,拖音净了面,将油灯移在了炕头旁,脱衣上去,盘膝坐定,开始打坐。这是他每日的功课,没有一天懈怠过。冥思和观想中,拖音感觉自己仓皇的躯体,渐渐地变成了一副空壳,仿佛早年间家里的那一座老屋,冰锅冷灶,死寂一片。一日黄昏,在外面耍够了的小拖音回到了家里,直喊肚子饿,可找来找去,却不见爹娘的影子。没了办法,小拖音啃了一根嫩苞谷,便睡在了炕席上,糊涂了一夜。次日一早,庄子里的亲戚们领来了几个僧人,将小拖音交给了对方,自此便割断了血脉。
那是一座山里的兰若小寺,小拖音好奇地待了几天,待腻了,却不见爹娘来接他,便放肆地哭了起来。哭也不顶用,反正他摸不着下山的路,但一直被几个僧侣疼爱着,宠着,关照着,从小就穿上了僧衣,鲜与外界往来。等长大后,年迈的寺僧才释解说,他的父母因为借了豪门强族的高利贷,利滚利,到了无力偿还的地步时,夫妻俩踏上了绝路,双双投了崖。那几年又逢天灾,谁家的锅都揭不开了,幸亏佛祖护佑了他,才活了下来。此去经年,小拖音完全适应了化外的生活,拒绝还俗,在寺里削发成僧,持了戒,后来又去了五台山求法。在拖音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几近于不存在的概念,就算喊破了天,母亲也不会应答,即便眼睛里哭出了血,母亲也不会现身。但是,在今天这个荒凉的晚夕,胡白氏的央求,包括那么殷殷一抱,再加上腊月里老东主同样的举动,令拖音依稀感知到了家的一丝暖意,母亲的一番惜疼。这么着,埋在拖音心中的那一粒种子,像前世的因,此刻悄然破土了,抽出了芽孢,蔓延在了他的体内,焕然一新。这一瞬,一些怪异的声音打扰了拖音,让他再也无法打坐下去。拖音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热泪敷面,胸前已然湿了一大片。
哦,原来是头顶上的屋梁在抖动,过年前才糊了一半的仰衬纸,此时上下凌乱,簌簌而响,仿佛一只风筝的尾巴。窗外的尘暴更激烈了,门窗嘎吱,能感觉到外面屋顶上的脊瓦,被一叶叶地掀开后,让飓风扔向了远处,碎得连一句留言也没有。拖音钻进了被子,打算吹灯歇息时,却见咚的一声,一件包袱从屋梁上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卷起了一小股烟尘。
拖音下了炕,将包袱拾起来,款款搁在了桌上。
这一刹,棉布的包袱皮上,一枚隐约的“卍”字吸引住了拖音,让他重又拿在了手上,在油灯下详察。包袱是四方形的,上面捆扎着一道细麻绳,呈十字状。那一枚黯淡的符号,便印在一块旧棉布上,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不经意看,几乎会忽略过去。拖音疑难不已,这东西一般是寺里的,怎么会跑到一个俗家的屋子里,且藏匿于明屋的大梁上呢。然而,拖音毕竟是出家人,慈心于世,又猜解说,敦煌一带的人起屋架梁时,一般会去大小寺庙里请一些宝瓶吉物,嵌在榫卯之间,一为辟邪,二求心安,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拖音吹了灯,睡在暄软的被褥里,身体很快就疲沓了,但脑子里的一星明火,始终不肯熄灭,相反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拖音心知,自己对那个包袱好奇,不瞧上一眼的话,终究不会甘心。摸见了火具,点了灯,拖音打开了那只包袱。
里头是一些古旧的卷子,纸张薄脆,残烂不堪。拖音逐页揭开,指头上不敢用劲,生怕它们将一瞬间毁坏了,化成一堆齑粉。查看卷子的成色,似乎比这间明屋,比整个胡家的院落,比敦煌二十三坊更为久远。纸面上的文字大多模糊了,影影绰绰,丢三落四,但保留下来的字迹却隽永清秀,眉目清晰,一点也不比印经院里的雕版经书差多少。这是几份不太连贯的卷子,页码错位,头尾杂乱,好像打这个包袱时,主人一定格外匆忙,随意地包裹在了一块布匹中。拖音咸淡不一地翻看着,突然,一页纸面上出现了三颗字:
诅咒书
再往下看时,拖音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惊诧至极。恍惚中,这些卷子中藏着一张嘴,野鸡无名,草鞋无号,竟不知是谁的一套卑鄙而龌龊的口舌,在喋喋不休,在乱语三千,在大放厥词。不错,这张嘴一直冲着光明圣佛,冲着高广大天之上的菩萨和度母,冲着一整个悲凉而凄清的人世,冲着后世里一代代人的光阴,冲着将来冒犯了这一册卷子的人大发雷霆,毒汁四射,极尽了诅咒之词。拖音简直吓坏了,忙合上了卷子,重新将它们归拢起来,塞进了包袱皮里,将细麻绳原样捆扎上了。
这时,呛人的沙尘弥漫而来,早就挤进了门窗,屋子里混沌一片,暗若墨池。但一灯破夜,灯光像上佛的降赐,带来了一份踏实和笃信。渐渐地,拖音不再惧怕了,敛住了个人的失神与惊慌,趺坐在炕上,开始了甄别和梳理。这一件诅咒的包袱,既然出现在了胡家,现身在了少东主的睡房里,那它一定跟梵义脱不了干系。拖音犹记得,在开元寺那个雪后的早上,他奉了印光住持的法旨,前去送别胡恩可时,梵海就在客房门口备车,两个人还攀谈了几句。梵海偶尔提及,大哥梵义当时就在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一带,回返的路上有家里人帮衬,请法师不必忧心。如此看来,梵义正是在那一日,鬼使神差地在那一面漠漠无涯的砾石崖壁上,邂逅了那一座诅咒的洞窟,并将这一只罪恶的包袱带回了家,藏匿在了睡房的大梁上的。如果确凿了这个因,那么后面的果也就迎刃而解了。这本诅咒的卷子一旦现身,落在了梵义的手上,便立刻兑现了它的咒语,毒汁四溅,一应百应,先是撂倒了老东主,又让这一家人陷落在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中,不是出走,便是惊魂,就像一座乱石之下的鸟巢,永无宁日。拖音相信个人的这一种猜解,况且印光法师的那句话充满了禅机,奥义无限,似乎也在佐证自己:来日大难,施主保重。
在莫高窟开元寺挂单的这些个日子里,拖音私下里听别的僧众讲,在千佛灵岩上,一辈辈人开窟立像,塑佛画壁,供养今生,许下的都是一些莲花般的心愿。多少光阴逝去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窟子几乎有上千座,密布在鸣沙山以东的这一片砾石崖壁上。假若日光也有一些暗黑的斑点,如果党河水里也有一两股浊流的话,那么这些繁如蜂巢的上千个窟子,当然是鱼龙混杂,优劣不一,充斥着各自的愿心与目的。诅咒窟,拖音第一次闻听了这个名字时,心下骇然,万难相信,但本地的僧侣们却言之凿凿,甚至有人坦言,他自己小时候就见过类似的窟子。拖音央求他们,可否抽空带自己去一趟,见识一下诅咒窟,却接连碰壁,一直未能遂愿。私下里,一个关系颇近的本地小僧再三告诫拖音,千万不可在印光住持的跟前提及此事,否则你不仅挂不了单,还得吃禁闭,逐出山门就算最轻的责罚了。在开元寺,有关诅咒窟的话题属于最深的禁忌。有好几次,拖音的问题都已经到了嘴边了,却又不敢请教印光法师,但心里的好奇一直在暗中滋生,磨折着这位一心向佛的年轻人。孰料,大约在半个月前,这个机深的问题像日光照雪一般,忽然化解开了。
印光法师一直青睐这个从五台山前来求法的小僧,除了殷勤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外,还为他开了诸多的方便之门。开元寺设有寺学,寺学里有一座书院,供僧侣们阅读和参悟。那一天日光澎湃,光明如洗,印光住持从腰带上取下一枚钥匙,递给了拖音。住持说:趁着天气好,你去帮我晒晒经书吧。旁边的人听闻了此事,啧啧地吐了舌头,竟不相信这是真的。住持在书院里有一间单另的书房,架子上砌满了印光法师大半辈子积攒下的经书和佛卷,一般秘不示人,鲜有人涉足那里。拖音受了器重,将书房内的秘籍全都搬了出来,晾在石头上,晾在屋顶上,晾在了庭院中。那日下午,拖音一边晒书,一边翻阅着,终于看见了印光法师亲手笔录的一页文字。印光在纸上说,他刚刚入寺时,师父太虚和尚联络了雷音寺、大乘寺、金光明寺、仙岩寺、净土寺等二十八所大小寺院,群僧出动,山谷沸腾,如一把篦子般,仔细梳理了一遍千佛灵岩,捣毁了各类诅咒窟,总计六十一座。经此一举,着实还了敦煌一个清明,还了信徒与庶民一片洞天福地。针对诅咒窟的由来,印光法师寥寥几笔,予以概括,曰:天下愈乱,则诅咒窟益多,窟中妖孽丛聚,为祸一方,实难铲除。印光法师相信,一定还有一些隐秘的诅咒窟尚未被洞察,这也就是敦煌包括关外三县边防不固、乱匪时起、天灾频仍的缘故。
忆想至此,拖音再也坐不住了,赶忙穿衣下炕,将那一只陈年包袱抓在手里,内心潮起了一股舍我其谁的念头。拖音仍记得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的故事,但它们都太遥远了,与眼前这个黑风呼啸、万马齐喑的浮世牵扯不上什么。惟一有关联的,则是拖音默默发愿,要用一己之力扛起这个貌似平庸的包袱,肩起它所包藏的全部诅咒与恶念,独自一人,去荷担将来的不测,接受命运的试探和捶打。
临出门前,拖音仰看着头顶上那一根黢黑的梁木,半截拂动的仰衬纸,心中不停地追问:胡梵义,我不知你是何样的人,也不知你的动机如何,但你肯定在千佛灵岩上发现了一眼隐窟,一座充斥着暴戾和诅咒的仓库,一定是你。拖音感念道:既然老东主把我当儿子那般善待,女掌柜也用了她温煦的怀抱,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那么好吧,让这只包袱带给胡家的劫难与不祥,就到现在为止吧。如果诅咒还不饶人,请你胡梵义走开,我一个人去面对,去坦然承担这一份罪与罚。拖音仍记得女掌柜昨晚夕的那句话,可以照着佛的话去听,但不能照着佛的话去做。这么一念想,拖音便开了门,一下子被风吹得趔趄不已,但肩胛一顶,硬是逆风走了出去。后半夜的天气了,胡家的院子里除了风,再也没有一样醒来的东西。拖音踅到了墙角边,爬上了一棵业已发绿的柳树,腾跃而过,轻巧地落在了院外。拖音不敢耽搁,簌簌簌地跑出了胡家坊,穿过了农田和河渠,终于站在了党河之畔。
果然,河开了,封冻了整整一冬的河水突然怒醒,携带着自己的万钧之力,朝着西北向翻滚而去。绵延的特大尘暴仍在持续,笼盖在了党河两岸,犹如天地间最大的一块黑色挽幛,让人世上的所有悲哀和苦楚原地打转,无处释放。拖音的鼻脸上挂满了沙尘,嘴里也灌满了沙粒。拖音踩住一块石头,捞起水,先净了面,又漱了口,而后趺坐在河滩上,开始诵经祷告。天麻麻亮时,拖音做完了一套功课,摸出火具,在一座背风的崖坎下点了火,将那一只棉布包袱仔细焚毁了。转身离开前,拖音看见那些纷扬的灰烬,被一风吹去了,仿佛它们从来不曾有过一样。
尘暴歇停之后,沙州城和关外三县,慢慢恢复到了先时的模样。不,事实上,这时的天气已经接近了初夏,万物澄明,天空若一张洁净的草纸。在敦煌一带,春天短促,一场沙,一阵风,就能将这个季节打发掉,人们甚至来不及换衣,来不及仰看一眼头顶上北还的大雁,树就绿了,郊外的田野上也鹅黄浅绿了起来。这一场罕见的特大尘暴究竟刮了多少天,人们掰着指头数,竟也数不过来,似乎在那些个无明无昼的夜里,时间停滞了,变成了一团缠麻。但终究,尘暴悬挂起来的那一块巨大的黑色挽幛,倏忽间改头换面,新的一季,复辟重来。或许,生命就是在这样的轮回中,喘过了一口气,显出了它的珍贵和不易。
待诏夹着包袱卷,走进了义庄。
义庄的伙计们手脚麻利,早就刈除了屋瓦上的枯草和落叶,将院子里的沙粒清扫干净,空气中洒布着清水泼地的气息。索敞躺在椅子上,尽量放松,仰面朝天的,将一张鼻脸交给了待诏。待诏是沙州城里手艺最好的剃头匠,昨晚夕接到了递话,今日里要给老财东剃发修面,所以按时来了。下人们烧了水,待诏淘了手巾,抹上土胰子,热气腾腾地敷在了索敞的颊脸上,让他忽地一下惬意了起来。平日里,这样的活计都是由管家丁荣猫包办的,索敞不进剃头铺子,也很少喊待诏来家里,一直悉心维持着个人深居简出的习性。上一次剃头,还是在年后的二月二,龙抬头的那天,照例是丁荣猫亲自打理的。闻听老东主打算喊待诏来家里服务,丁荣猫心里一灰,先检讨了自己的不是。索敞却道:你要多心,那就是你的不是了,连着吃上十几顿荤食,你难道不想吃一碗素饭么,换个口味,肠胃才会舒坦。另外一些话,索敞没讲,始终在心里摩挲着,惟有他个人才明白。这些天,索敞一直思想着,这么凶猛的尘暴过去后,戈壁大滩一定被揭掉了旧貌,鸣沙山上的旧沙也被吹走了,新的沙粒一定拱上了山脊,带来了簇新的样子。那么,自己也必须顺应时序,换一张新的五官了。索敞甚至想象过换了脸之后的情状,自己腰杆子拔直了,一袭单衣,面色红润,忽然年轻了七八岁也说不定。这个念头让索敞轻笑了出来,口鼻上苫盖的毛巾,一时间忽闪忽闪的。待诏打开了包袱皮,挑了一把新开刃的剃刀,开始修面。
待诏很有些年岁了,手在抖,但尽量压稳了,让自己的手艺有一次完美的呈现。索敞聊天说:小时候,你家大大还来过我家,我沾了吉,他还给我剃过几次头。嗯,那恐怕都是同治年间的事了吧,现在可是宣统年了,待诏道。索敞纠正说:比那还要早,该是咸丰年间吧,那时候我刚刚记事,你也应该跟我差不多的岁数,一晃眼,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咱们都老掉了。话匣子一打开,主客二人便陷在了回忆当中,不可自拔了起来。索敞道:家父故去后,还是请你家大大来修的面,理的容,那个手艺真是精粹呀,沙州城里的待诏们谁也比不上。家父躺在寿材里时,干净得像是睡着了一般,走得清清爽爽的,没一点遗憾。待诏说:我爹剃了一辈子的头,临到了末了,他的头却没人剃,脸也没人修,还是我亲自上手,将爹老子收拾端庄,认真抬埋掉的。唉,到了现在么,我的几个后人都看不起这门手艺,没一个像我的,我惶惑着,临到我走了,谁来为我修容整面,让我也得个福报。命,这都是命,索敞蓦地激昂了起来,又数落说:前人栽树,后人伐木,而今的这些贼疙瘩,一个个都是不打粮食的货,嘴上油滑,骨头撒懒,端上了饭碗还怨怪爹娘老子,这不是命,难道还有别的缘故嘛。待诏感喟道:唉,我这一世的命清晰得很,我早就认了,可义庄不比一般人家,门风正,儿子们孝顺,瞧瞧这院子里都是一团和气,让人不由得钦佩老东主你的持家之道呀。索敞回道:千万别给我灌米汤,你一灌我就糊涂了,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纵有千张嘴,念不好,也念不过来的。这一时,待诏竟然风气犯心,不择时机,鲁莽地探问说:听街上的人们讲,大少爷不打算接你手里的饭钵,他自己偷偷去学了画棺木,惹得你火冒三丈,现在将他圈禁了起来,想扳住他,让他浪子回头。索敞突然怔忡了起来,嗫嚅说:嗯,有这么回事,他要是改不回来,那我就敲断他的腿,养他一辈子。待诏又多嘴:还听说,杂庄的辛家置备了一口棺木,大少爷刚刚彩画完,画了特等的云水潮底的样子,结果被人半夜里给宰了狗,杀了鸡,将狗血和鸡血喷在了棺材里头,彻底毁掉了。索敞按捺住了愤怒,咄咄地问:哼,杀了咋样?抹了畜生的血又能如何?这个不孝的东西简直丢尽了老子的脸,让我成了沙州城里的一个话柄,让人看尽了笑话。其实呀,倒也不咋的,反正辛家是一个绝户头,没有儿子娃娃,但是往棺木里洒狗血,洒鸡血,这可是最发麻的恶咒,让辛家的老汉下一辈子也转不了世,投不了胎,彻底没了指望。待诏的这一张碎嘴,暗含着指责与讽刺,话里话外藏着一大把针,令义庄的老财东如坐针毡,尴尬万分。索敞冷笑:街上的人还说了些啥,我倒想听听,你不妨把话挑明了。待诏闻听对方口气不对,手上哆嗦得更厉害了,忙说:好我的老东主呀,连公子的那一副猪口条你还能听么,他那就是一张吃屎的嘴,他的话你一定要反着听。索敞听话听音,厉声道:连公子究竟说啥了,对义庄泼了什么脏水,你快讲。待诏没了办法,只好如实相告:连公子说,在辛家的棺木里杀鸡宰狗,洒畜生血,可都是义庄的人干的,不会是旁人,旁人也不会这么歹毒。索敞尽力控制住自己,淡淡地说:我义庄不会干这么下三滥的事,哼哼,要是辛家的老汉为这个遭罪,那就让他把那一口棺木拉过来,将来我睡,我才不信这个邪呐。待诏惶恐极了:好我的老东主呀,我这些话连毛带草的,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岂料,这个关口上,一口铁锅飞出了后院的墙,掉在了庭院中。长子索朗又发作了,尖骂不休,女人索冯氏死爹丧娘地哭喊着,一声比一声高。铁锅碎了,后头跟着枕头被褥,衣裳碗筷,好像秋天里下了一阵烂场雨似的,顿时将索敞的心情下坏了,下得泥浆翻滚,开始了霉变。待诏刚剃到了腮帮子,见老财东颊面一紧,咬筋凸起,手里的刀子忽然一打滑,糟了。一根血线如同蚯蚓,从土胰子的泡沫中逼现了出来,接着殷红一片,血水四溢。待诏赶紧蘸上了清水,擦净了伤口,连番道歉,心知自己惹下了大祸,忖度着该怎么收场。索敞淡定极了,捂住脸,去了一趟上房。回来后,索敞的伤口上抹了一把香灰,一侧白,一侧黑,完全是一张阴阳脸。索敞笑说:刚刮了一阵风,让你的刀子走偏了,这着实不能怪你,放心吧,香灰最管用了,止血不说,还留不下一点点疤痕。索敞拿出钱,硬塞给了待诏,先自站在了门端里,一团谦和地礼送客人。待诏推辞不掉,便收下了钱,夹着包袱皮出了门。走出去了很久,待诏扭头回望时,义庄的老财东仍站在大门口,远远地挥着手。日光下,那一块金色的匾额悬在门楼上,熠熠烁闪。
踅进了旁边的巷道中,待诏突然抱住了一棵杨树,心里悔死了,一个劲地用额头砸着树,开始惩罚自己。干了一辈子的剃头匠,剃了无数颗脑袋,把一部分少年剃成了中年,也把一部分中年汉子剃到了暮年,剃到了阎王殿里,从来就没出过一桩意外。但今天出了,竟然伤在了义庄老财东的身上,虽说人家并未责怨,但待诏自己却交代不过去的。待诏一急,磕破了鼻子,鼻血淌了下来。这一时,管家丁荣猫闪身出来,递给他一块帕子,让他揩净了。待诏刚要诉苦,却被丁荣猫阻止了,唏嘘说:脸破了不要紧,哪个男将的身上没个刀疤呀,关键的是,你在老东主的心头上戳了一把刀子,杀人于无形,你呀你。待诏骇然说:这话咋讲,仁兄你能不能开示一下,让我有一个明账?哎哟,你刚才给老东主讲了什么?你往他的心火里填了什么柴?你给他的眼睛里下了什么蛆?哼,你个人做下的孽,现在倒要来问我,看来要用刀子刮一下你的脸,刮薄了,你才能透彻。丁荣猫软硬兼施,将待诏逼问得面色煞白,不知道该如何洗刷自己。
这么着,待诏重复了先时的情景,将自己跟索敞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丁荣猫拧住了对方的耳朵,申斥道:你可真是个老不死的,谈生说死,这在索家可是一个大忌讳,你居然气得老东主要睡那一口棺木,瞎毬的,早知道我找别的待诏来,也点不起这把火。丁荣猫踹了他几脚,让他滚,快滚。待诏却抓住了管家,央求说:猫子,你可不能翻脸呀,你在老东主的跟前替我圆个场,也不枉你我交往了一场,有这一世的情义在。岂料,丁荣猫切齿地说:你记住,猫子这个绰号你只能讲这一次,下次再让我听见,我可要亲自给你刮刮脸,让你尝一下剃刀的味道,滚吧。待诏却也不是一枚软柿子,他手艺精粹,在沙州城里四处受人尊重,此刻被丁荣猫如此轻贱和奚落,一下子过不了这个坎。待诏哗啦一下打开了包袱皮,撂在地上,让丁荣猫挑一把剃刀,现在就动手。管家环望了一遭,怕有人撞上,忙砌了笑,哄唆起来。待诏不平地说:当年你猫子还是个麦客子,从陕西到敦煌来找食吃的,跟要饭的没啥两样,我免费给你们一帮麦客子,剃了那么些年的脑袋,别以为你现在做了义庄的管家,就忘掉了个人裤裆里的屎。丁荣猫见对方嗓子嘹亮,动静大,忙哀告道:对对对,我猫子之所以今天穿上了长衫,端上了金饭碗,这全都仰仗叔你的恩德,你以前不是在给我剃头,你是高僧大德,你那是在为我摸顶和加持来着,我忘不了你的。待诏拾掇起了工具,原又夹在了腋下,气呼呼地走了。半晌后,丁荣猫觉得自己身上开了锅,摘下帽子后,果然是满头蒸汽,险些虚脱了过去。
管家踅进了义庄的院子里,突见老东主蹲在后院的墙下,满身孤寂,在捡拾地上的弃物。铁锅碎了,一地的生铁片,每一块茬口都烁闪着狰狞的蓝光。索敞逐个拾了起来,垒在一块,又将碗筷和被褥拿来,叠放在了窗台上。丁荣猫立在身后,见索敞仰面问天,一声声哀叹从老财东的嘴里释放出来,大有无力回天的架势。此时,后院里的索朗消停过一阵子,又开始了咆哮,一味地吼喊说:我要出去,谁也拦不住我,信不信我用一把镢头,把义庄刨平,把门楼上的那一块匾烧了?夹杂在尖喊声中的,却是一帮女眷的鬼哭狼嚎,有的哀哭,有的劝解,仿佛被索朗赶尽杀绝了似的。索朗一边摔砸东西,一边再喊:我要另家,不跟你们鬼混了,义庄就是一座死坟,一个见不得人的阴曹地府,我受够了,也压抑够了,我要另家单独过。话音未毕,好像是弟弟索乘从外头跑了进来,申斥道:大哥,你疯了么,院子外面可都是邻居们,都在听你鬼话连篇,你能不能惜疼一下索门的名声?索朗阴笑道:瓜娃子,现在是我,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你等着义庄的磨折吧。索乘不甘,好像劈空一拳,击在了哥哥的鼻梁上。索朗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嘴里仍辱骂不休。索乘威胁说:狗儿子,信不信我代替爹老子,一绳子捆了你?索朗的声嗓中充斥着血的痕迹,连番挑衅道:你去做义庄的忠臣孝子,当索家的门徒吧,我算是看透了,心凉了,死又能咋样,我担得起。这句话终于激怒了弟弟。索乘二话不讲,就将索朗一绳子绑了,捆在了他自己睡房的门板上,嘴里塞上了一团麻布,让其闭嘴。
义庄内悄静了下来,索敞站在空寂的庭院中,下盘不稳,身子晃了几晃。
丁荣猫忙趋上前去,扶住了索敞。索敞冷笑说:呃,风太大了,吹得我头疼,快扶我进屋去吧。管家心知,周围其实没有一丝风,头顶上也一马平川的稳静,但老东主是有脸的人,脸是整个义庄的一块经幡,挂在沙州城乃至敦煌一带的天上,万万不能让风吹落。进了堂屋,索敞示意把门闭上。管家依言照办,闭了门,刚掉转过身子,却见索敞猛地一抬手,飞过来一记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脸上。扇完一个,索敞犹不停歇,又暴戾地连扇了三下,直接将管家的头打低了,低得像一个罪人。索敞落座在了椅子上,手上战栗,将烟杆子填上料,点了火,口鼻里喷出了一团烟雾。丁荣猫见状不妙,方忏悔说:老东主,我实在错了,本想抽空给你说道说道的,但最近铺子里太忙,地里又开始下种了,连个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这么一荒疏,结果惹你走了火。索敞不吱声,一味地抽吸着。这时,丁荣猫抱住了索敞的腿,哀告道:老东主,我吃了马贩子的回扣,吃了整整七块银元,我也不瞒你了,你尽管惩处我吧。据管家绍介,义庄此前答应了胡家的少东主,要在三日之内赠一匹快马,购马的事,自然落在了管家的身上。但那时候正月刚过,草木尚未发芽,马市也比较萧条。无奈之下,管家连夜去了一趟玉门镇,求请一家姓左的养马大户拨一匹出来,以便救急。左家历辈养马为生,马的筋骨好,血脉旺,见对方紧急求购,便趁机抬价,价钱比平时高出了一倍还多,还必须是现银交割。管家交了钱,拿了贸易票据,骑着马夤夜而返,不承想在半途中,又被左家的人追撵上了。来人是左家的长子,一见面就对管家抱拳作揖,说多有得罪,竟不知此次是声名显赫的义庄前来购马,价钱实在高得离谱,须退还七块银元。管家也是胳膊上能跑马、肩膀上可站人的角色,觉得对方小瞧了义庄,当场拒收。后来好说歹说,左家的长子称这只是一点茶水钱,权当是回扣,请管家自己权断。急着赶路,管家也就勉强笑纳了,竟然忘到了今天,忘得一干二净了。言毕,丁荣猫称,他次日就将七块银元带来,入了义庄的总账,绝不迟滞。管家的一腔肺腑,令索敞顿生了一份信任与好感,丁荣猫的确太忙了,他就是自己的化身,家里的各处都少不了他,难怪最近瘦了,腮帮子也塌了下去。但索敞内热外冷,阴郁道:你个贼娃子,你挨了打,却不知为何挨的。管家惶惑不已,张看着老东主,样子上无辜极了。索敞问说:哼,让你去一趟杂庄的辛家,只吓唬吓唬那父女俩,让他们辞掉索朗,不要再画棺木了。结果呢,你搞成了这么个结局,弄得满城风雨,人人都在戳我的脊梁骨,说我堂堂的义庄容不下一个外乡客,还在棺材里施了咒,那些话可歹毒着呐。这么一讲,让丁荣猫豁然明朗,先时待诏的悔恨,索家儿子们的内斗叫骂,其实都源自老东主心里的这个疙瘩。索敞太爱惜个人的羽毛了,太惜疼义庄的名望了,所以容不下半点的闪失。管家歉然道:老东主,你骂得对,骂得我舒坦,我当初使了钱,雇了北门上的几个小贼,只想警告一下辛家人。我真也没料到,他们是一帮狼吃剩下的货,居然在棺材里杀了狗,宰了鸡,泼了畜生血,下了那么大的一个恶咒。索敞当即截住了管家的话头,愤懑道:糊涂匠,你雇来的那些个小贼,或许跟连公子蛇鼠一窝,你求了他们,等于让那一只破喇叭满城宣喻,让沙州城里尽人皆知。唉,这件事很灾难呀,一方面要止血,另一方面还要抓紧消毒,否则的话,人人都敢来薅义庄的羊毛了。
索敞的睿智就在于,他从不直接派活,他只是将眼前的困局说出来,款款地搁在明面上,让对方去筛选一项。至于你的手伸出去,抓住了一枚凤凰卵,抑或是攥住了一把荆棘刺,那纯属你个人的运气。管家点头说:连公子既然人埋人,僧恨僧,现在又来打义庄的算盘,那毁他自己的,当然是他个人了,这怨怪不了旁人。索敞一笑,吹熄了火,磕掉了烟灰,立起身来。到了门端里时,索敞交代说:后院的门也不能对索朗开开,让他闭门反省去吧,哪一天知道错了,来给我赔个不是,爹老子也不是过分的人。索敞的手按在了管家的肩上,叮咛道:至于那七块银元,你也不必入账了,嗯,你订的那个院子少不了花钱的,这次应该够了吧。丁荣猫喃喃着,见老东主由阴转晴,慷慨地拨付出了一片日光,照临在了自己身上,感念得说不出一个谢字来。管家走远了,索敞追问了一声:今天是几号?丁荣猫回说:快四月八了,听说莫高窟在筹办浴佛节。
肃州的风和敦煌一样,但肃州的沙子却迥然不同。西天上,落日像一只走了气的馒头,温吞吞地站着,将光芒播洒在了戈壁干滩上。光晕中,那些沙子成片地板结着,尖锐,粗粝,刺目,仿佛一层薄脆的外壳,铺陈在地上。马和骆驼一旦踩上去,一脚踏空了,半天后才能拔出蹄子来。临近肃州城时,商队的饲料告罄了,人的吃喝也发生了危机。但掌柜的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商队不进城了,要绕过肃州,取一条直线,直接下甘州,声称这样可以节省百八十里的路。掌柜的是川人,这一趟来关外三县,押了一票细瓷、蜀锦、茯茶、菜种和香料,原本打算趁着年头节日大赚一笔,岂料蚀了本,气得天天在骂仙人板板,身上的火很大。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属于游商,心中藏奸,指定卖不过那些当地店铺里的粗瓷和烂茶,也缺乏本地行商的那一套兜售把戏,到头来只能铩羽而归。回返时,掌柜的押了一票羊毛和皮革,巴望着赶紧抵达兰州城,将货物出手,把这一趟的花销挣回来,不急才怪了呐。闻听不进肃州城了,商队的伙计们一个个拉下脸来,吆住了骆驼和骡马,开始卸货歇息。梵义是外人,半途中贴上商队的,跟了整整一路,现在去留由他,他却犹豫了起来。
王成彪摸索过来,征求梵义的意见,问他进城与否。梵义欲言又止,心里盘磨着。进了城,起码可以洗一个热水澡,换一换衣裳,在驿馆里休整上几日。另外还有一件私事,抽空去看看大夫,开几服药,将身上的伤养一下。这一段路上,梵义走得煞是苦楚,一是尻子疼,骑不了马,二来也不能走快,下身里的创伤拿住了他。可要是贴不上这一支商队的话,再寻其他的伴当一起下焉支山,梵义真的没这个把握。王成彪见梵义一时为难,便将怀中的那只大公鸡,塞在了对方的手上,掉头替梵义卸马去了。王成彪是一介飞行游击,跟陈小喊的角色差不多,经年在肃州和关外三县一带接单保商,来去护驾。这家伙喜欢单干,不擅长结伙,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梵义在瓜州以南的东巴兔山洞里遭袭后,一个人摸索着,踽踽独行。好在那几日天晴,北斗引路,一直西北向,先摸到了锁阳镇,而后又进入了腰站子,坐等了一天半。腰站子有一眼不冻泉,乃是商团和旅人们东来西往的必经之路。这么着,梵义便邂逅了王成彪,贴上了他们。王成彪是个吊诡人,面色冷黑,病病歪歪的,却时时在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从不丢手。即便拉屎撒尿时,公鸡也站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比对他爹还孝敬。这只鸡怕是成精了,有四五斤重,羽毛斑斓,戴了一顶粉黛的肉瘤帽子。目下,梵义随了王成彪的心愿,歇缓就歇缓吧,反正今日走了八十多里,人困,马也乏透了。卸完马,王成彪接过公鸡,打开了水囊,在手心里倒了一撮水。公鸡也不客气,啄吃着,一下子来了精神头。这一时,掌柜的踱了过来,二话不讲,径自往王成彪的手里塞了一角银子。王成彪失笑说:我早就知道,一过了肃州城,路上就保险多了,你肯定会辞掉我的,但这一点碎钱恐怕不够吧?不,你误会了,我这是问你买一样东西。掌柜的诡笑着,指了指公鸡。王成彪登时火了:日你娘,你馋了去舔石头呀,石头上都是油,够你解馋的了。掌柜的回了一句仙人板板,又道:等到了下一站,我给你买一只更大的,这一只先宰了,让大家把晚饭吃罢,等一会儿趁着月亮光上路吧。王成彪申辩说:这只鸡是司晨的,杀了它,谁来替商队报时辰,我养了它好几年了,总不能给它这么一个下场吧。公鸡也有灵性,似乎闻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呼扇着翅膀,翅膀足足有两米多宽,漾起了一股股凉风。掌柜的回说:杀了公鸡,天照样会亮,那是天老爷手里的一本账,你瞎毬操心。果然,王成彪失笑了起来,拍着脑门说:对呀,杀了公鸡,天当然会亮,我以前干么没想到这一点呐。言毕,王成彪将公鸡抛了出去,抛在了干滩上,又嚷喊说:反正我没害它的命,我现在放生了,你们要是能捉住它,算你们的口福。王成彪又抛了一次,将一角银子也扔远了。
伙计们很快便捉住了公鸡,割了头,放了血,拔光了毛。伙计们都是走惯长路的人,手脚麻利,各怀奇技,迅速拾来了拳石,三足鼎立地支起了铁锅,灌了水。干滩上,大量的风滚草是现成的柴禾,水沸腾之后,那只白花花的公鸡被丢了进去,走完了个人的这一世。伙计们围坐在灶火旁,一边烤手,一边磨着牙齿。王成彪毕竟不忍心这个无辜的伴当,逆着小风,在地上捡拾着鸡毛,将它们归拢起来,挖了坑,填埋掉了。梵义枯坐在一道塄坎上,瞥见那一摊鲜红的鸡血时,突然一恶心,吐了好一阵子。
吐毕了,梵义抬望着天边,盯视着远处地平线上的散淡余晖,一股悲凉的情绪涌了上来,令他肝肠寸断,难以自持。这一刻,梵义忆想起了胡家坊,念想着那一座可以看见党河水的高房子,惦记着爹老子的病状,以及母亲和两个弟弟。梵义祷念着,祈请冥冥之中的神佛赶紧传个话,央求世兴堂的大掌柜沈破奴,时时去家里走一趟,照看一下病人。在这种饥饿的怀念中,梵义尽量不去想东巴兔的不堪一幕。那时的幽暗山洞,那时愤怒挥出去的一只羊铲,带着牧羊人脑瓜碎裂的声音,那时的孤立无援,那时的抢天哭地,那时的失败和狼狈,以及它所带来的耻辱、痛苦和幻灭,仿佛一口打碎的牙齿,让梵义决意吞下去,沤烂在肠子里,此生再也不去回想。最后的夕光像一只手,捧住了梵义的下巴,抚摸着梵义的颊脸,也慢慢擦去了那一片泪痕。梵义狠下心,一再催逼着自己,让目光盯住那一团新鲜的血迹,那一块暗黑的阴影。不错,它就是血,它还是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自己跌倒的地方,鼻青脸肿的陷阱,更是曾经尝到了一丝丝死亡味道的所在。思想中,梵义既觉出了可耻,明晰了苦涩,但另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渐渐地占据了上风,又滋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踏实。于是,梵义的内里汹涌着一种欢快的恶意,咆哮说:牧羊人,你差一点毁了我,但你没毁掉我的心。是的,我的心还在,还囫囵着,我还活在河西的这一条长路上。
这一刻,梵义撒腿跑了过去,两只手拼命地捧住了地上的鸡血,脑子里狂吼一声。鸡血从指缝中渗了下来,刺鼻呛人,黏稠不堪。梵义定住神,慢慢低下了头,在自己的眉宇间抹了一把鸡血,知道额头红了,心魂也终于回来了。杀鸡祛邪,此乃胡家坊的习俗,梵义并没有忘。王成彪在一旁木讷地张看着,夸赞说:不错,现在你像一名真正的游击了,我认你。梵义慨然道:我本来就是一名游击,这条路会说明我的,你就等着瞧吧。
视野尽头,混沌一片,覆压着亿万吨的茫茫夜色,好像上佛的一种降赐,却也在试探着人世上的那一番耐力与信心。这辽远的西部大地,悄寂无垠,万物萧索,像一块铁生了锈,像一场雨烂了麦场,也像一对蜷曲已久的羽翅,尚未舒展开身上的筋骨。然而,它弥漫着一种隐秘的、昏睡的力量,既充斥着危险,又令人神往。
这一年,梵义接近二十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也是头一遭在异乡的广漠旷野上,目睹了眼前如此壮烈残败的风景,知道了一个人落单后的孤寂和力量。吃惊之余,梵义想起了父亲,那个病程绵远,仍然无知无觉的可怜老人。梵义犹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父亲曾有过一次中原之行,江南之游。父亲在杭州西子湖畔的岳王庙里哭过坟,在赤壁之下的长江水上荡过舟,在峨眉金顶上问过道。当父亲孤身一人返回敦煌后,四乡八邻的人纷纷过问他的见识时,他却只字不语,难得一吐心得。现在,梵义思想道,也许父亲的沉默就是一种释解,因为太多的人,不想睁开他们个人的眼睛,迈开自己的腿,去这个红尘世上张看一眼,涉足一趟。对外人一概钳口禁声,但父亲对长子说过的一句话,让梵义铭记至今。父亲当时说:我们没别的命,我们的命就在河西一带,在敦煌一线。我们也没有另外的大光阴,我们的光阴,就是活在这一条长路上,生做马,死当车,一辈子走下去。
自小,梵义就对父亲又敬又怕,却也寸步不离。梵义心知,父亲身上穿的,夏不是衫子,冬不是袍衣,那只是一件自尊、勤勉、日日精进的外套。现在爹老子虽然躺倒了,无知无觉,又时时为病魔祸害,但那一件外套还在,须臾都不曾离身。这么一念想,梵义松弛了下来。梵义知道,只要自己孤身犯险,一个人在路上踏行,父亲就决然不会扔下儿子不管,撒手人寰,一命归西。梵义不得不信,因为月亮上来了。
上弦月的光芒,仿佛被那无边的夜色浣洗一新,清冷,幽远,简明,素朴,亘古地挂在天上。眼前的戈壁大滩,在月亮的光耀下,慢慢地凸显出了一种鲜明的弧度,在砾石和沙粒下,又埋伏着一种烈士般的耐心,以及春天即将驾临之前的悸动。恍惚中,梵义觉得这一片粗粝而广袤的天与地,月亮和石头,篝火及旷野,其实是一座雄阔且高广的帐篷,是一座明亮的赞堂,梵音四布,颂唱声起,带着一种神圣的静谧和庄严。梵义真的听见了,悉数入耳,默会于心。梵义心猜,这可能就是父亲所言的精良和纯明吧,父亲来不及说破,现在却被月亮降示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么着,梵义的内心,终于泌出了一种安全感,一份苦涩的自豪。同时,梵义浑身的骨骼早已嘎巴作响,磨亮了一把刀子,释出了一匹野兽。梵义忽然间急不可耐,变得跃跃欲试了起来。
王成彪偎了过来,素着脸道:少年,你刚才告诉我,让我等着瞧,等着看你给自己长脸的那一天,但是太抱歉了,我恐怕等不到你当游击的时候了。梵义收了神,刚才的那一番觉悟,他不会跟另外的人分享。不远处,铁锅开了,伙计们从汤水中捞出了血丝呼啦的鸡肉疙瘩,忙着往嘴里塞,谁也没有喊他们去吃,即便公鸡是王成彪的。这个形容病态、心揣烈焰的人,在腰站子接纳了梵义,又做了这一段路上的伴当,让梵义心生感激。梵义说了辞行的话,不再贴着商队了,商队打算连夜走戈壁滩上的捷径,而自己却要进肃州城一趟。王成彪更阴郁了,揶揄道:哼,将来指靠不上你,现在也指靠不上,你这么一走,你把恓惶扔给了我,你自己倒利索了。梵义明白,对方是一个重义之人,忙释解说:大路朝天,你我可都在这一线河西长路上奔波,有生之年,必当狭路相逢,等下一次见了面,我一定喊你一声老哥。岂料,王成彪喟叹一声,悲哀地说:少年,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因为几天之后,我就要离开这个阳世了。梵义头皮发麻,惊骇万分。王成彪却淡漠极了,再道:哦,所以我刚才把公鸡放了生,就算不慈悲,几天之后我死了,还是会被他们给宰了吃的,不如现在我还能替它收尸,等一下再做一个道场。梵义哀苦地说:老哥,生死活灭那是天老爷的事,你怎么能信口开河,这么败坏自己呀?嗬,你终于喊了我老哥,我勉强答应你一声吧,老哥在此。王成彪情绪鼎沸,脸上开了花似的,又戏谑道:少年,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偷看了天老爷的那一本账,不多不少,我的寿数就剩下几天了,日他娘的,还得浪费老子几天的脚力,太不划算了。辞行的念头,忽然被这个仗义的伴当给摧毁了。梵义束手无策,频频哀告,让他别乱嚼舌头,徒增烦忧,给自己的心上添泼烦。这一刻,王成彪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梵义:少年,你我结交了这么些天,你帮我办一件事吧,等你到了肃州城,记着去一趟邮驿,交了酒资后,千万要把这封信发出去。梵义攥住信皮,瞄了一眼,看清了地址:
延安府东门王百令大人宅下
薄暗中,梵义觉得这一切大有机密,但眼前这个羸弱之人的嘱托,又显出了一种格外的信任。王成彪或许觉得分量不够,也可能猜度梵义不太重视吧,他忽然从袖筒里,摸出来了一根鸡毛,别在了信封上,方宽释一笑。梵义究问道:老哥,你得告诉我底细才是,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呃,是这,插上了这一根鸡毛,你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封羽书,是一件急递了,邮驿的人会另眼对待,将一路火速地传送下去,替我给家里人报丧的。王成彪很客观,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事例,与自己无涉。又诡谲道:这是我自己的白帖,我大概只剩下几天了,家里人接到这封羽书后,知道我客死他乡,也就不惦记我了,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梵义一头雾水,周身寒彻,便问:这王百令大人,这延安府,到底咋回事呀?天还没有黑透,老哥你怎么就说出了这样昏暗的话,让我如何应承下你的托付?
这么着,王成彪才绍介说,他乃延安府人氏,王百令大人恰是他的高堂,假如还在世的话,已然是耄耋老人了。王成彪少时从军,一路上驻防过安塞、定边、靖边和宝鸡,后来随清军跃过了关陇大坂,又在平凉和天水一带短暂停留了一些时日。不料,边境不固,叛乱纷扰,这支队伍渡过了黄河,大纛横扫了河西走廊,最后驻扎在了玉门关一线,当了一名防兵。这些年里,王成彪离家越来越远,但思家的愁绪就像一根针,埋在了心里头,天天发作,日日锥痛。王成彪逃跑过许多次,但每一回逃出兵营,摸着黑,横穿那一片戈壁大滩时,总会被游骑兵捉回来,少不了吃上一顿军棍。最后一次,王成彪的出逃终于惹怒了一个把总,挨了四十军棍后,王成彪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把总生怕防兵们骚乱,忙差了几个心腹,将王成彪扔进了干滩上的一眼枯井中,打算销尸灭迹。或许是命不该绝,王成彪被一支运输硝土的骆驼队发现了,救了一命,并将其留在了瓜州镇。待王成彪康复后,遂改头换面,仗着对这一片地域的熟悉,慢慢干起了游击保商的勾当。王成彪向来是单打独斗,独狼一个,从不跟别的游击合伙,怕泄露了个人的身份。面对梵义的质疑,王成彪申辩道,他后来倒是自由身了,但也有家难回,有愿难了。因为挨了这么些年的军棍伺候,一肚子的肝肺全都破了,碎了。万里迢递,关山阻隔,只怕是还没踏进延安府一步,人就栽在了地上,一命呜呼。王成彪最怕的就是死在家里,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他宁愿飘零在外,也不想将自己当成一个噩讯,干扰了父母大人的宅门。仿佛要验证刚才的话,王成彪忽然转身,弯下了腰,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脸刷地白了。
半晌后,王成彪苦笑道:少年,这回是真的,我没几天了,所以才让你急递这一封羽书,给家里说最后一句话。梵义攥着信,恳切道:老哥,你尽管放宽心,我这就去肃州城。明日天一亮,我就投递给邮驿,误不了事的。王成彪挣着力气,相帮着将行囊捆在了梵义的马背上,身子摇曳,汗下如浆。王成彪叮嘱道:少年,你千万记住,你骑在马上时,一定要昂起头,你只有昂起了头,马才有精神和力量,你也才可以听风辨位,言出法随,不至于把这一条路弄丢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搭伴了才区区数日,但这些亲爱如素识的话语,岩浆翻滚,烈焰四溢,令梵义的内心当中,登时潮起了一种叩拜和感激的念头。梵义攀住了王成彪,在他的肩头上难过了几下,一时难以自持。王成彪却慨然一笑:哟,怎么像个妇人那样,当着我的面吊丧呀?其实没啥,真的没啥,千古艰难惟一死,有什么好怕的。梵义哀恳道:老哥,我肯定能见到你,你死不了的,敦煌话说,老房子不塌,新房子才漏,你就等着瞧吧,你就是那一座老房子。王成彪嘻然,作结道:兄弟,这一世的交情就到此终了了,你我就此别过吧。不过,到了下一世少年的光阴里,你我必须做一个相会的盘算,一言为定。王成彪突然变色,断喝道:滚吧,快滚。
策马而去,离开了许久后,梵义才从悲伤中抬起头来。此时,上弦月高挂,披着银辉的旷野,犹如一片积雪的大地,天地皆成一色,仿佛一座清凉世界也。但是,梵义恰是在这种清冷中淬了火,在苍茫中开了悟,并就此开启了个人的一条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