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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罡风凶烈,吹跑了戈壁大滩上的积雪,只在石缝和落坎间,残留下了一些痕迹。

上半天时,梵义碰见了一座石人像,瞭见它的前心里有几颗墨写的字:芨芨泉。梵义忙下了马,朝着石人祷告了一番,这才敢去看它的脊背。果然,脊背上也有一行墨字,恰是梵义要去的地方瓜州,不由得松下了一口气。按照路上的规矩,只要顺着石人像的身后端直地走下去,晚夕里便能抵达目的地,找见一家车马店,或许还可以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饭食。岂料,下半天都快完了,却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冷寂,眼前竟然是一片荒疏寂寥的干滩,望不见尽头,梵义便知道坏了。折返显然不行,万一撂在了半途中,谁也保不住能活过这一夜。于是,后来只剩下了一件事,硬着头皮强走。风太硬,干脆骑不住马,梵义拽住了缰绳,尽量躲在马的南侧,感觉腿脚也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个游魂在缄默的天空下浮沉。

天气阴郁不堪,不像往常那样晴明一片,施舍出一些星宿,为地上迷途的人引路。

梵义心生懊悔,信了一个石头凿刻出来的东西,还不如凭个人的眼睛。前日晌午离开沙州城时,家里赶车的伙计一再叮咛,让少东主一定要沿着疏勒河的阳坡走。即便迷了路,只要找见河道,也就八九不离十。目下,遑论河道了,就连天老爷也那般吝啬,连星宿也不放出来一颗,还渐渐地阴沉了下来,接近了昏黑,让人的眼前无明一片,心也悬在了嗓眼上。终于,马停住了,不肯走了。梵义一个趔趄,方觉得刚才睡着了,竟被马牵了一程,幸亏手里头攥着缰绳,才没有跌倒。马有灵性,前头是一面砾石坡,分出了左右两岔,等着梵义来拿主意。这一时,梵义倒也不急了,因为更大的难题来了。肚子里装了一泡尿,从早上就没有撒出来,现在越攒越多,几乎要爆炸了出来。寒风肆虐,人是斜的,马也是斜的,浑身的力气都沉了下去,积攒在脚上,尽量让身体扎下营盘,双脚抓住地皮,慢慢地稳住,就害怕被一只无形的手突地抓跑。梵义将缰绳拴在了腰上,打了个结,这才解开了皮裆裤上的腰带。

只有有经验的人才知道,在戈壁干滩上,真正的罡风其实是看不见的。天地浑圆死寂,上面没有被吹破,下面也没有被撕烂,但罡风带着一颗颗尖利的牙齿,一马平川,迎面袭人,一旦撞到了人的身上,寸铁杀人,很快便会砍削了你,砍削成一地碎屑,乱风炖肉。梵义背转过身子,掏出了裆里的家什,挣着劲,打算将肚子里的尿水射出来。可越是憋胀,越有尿意,家什就越不听使唤。憋到了后来,仿佛下体里有一根筋被抽走了,又有一根筋被抽了出来,东西软塌塌的,干脆不像是自己身上的零件似的。梵义疼得蹲在了地上,眼泪就下来了。

这一时,大野四荒中,有个人却在咯咯咯地发笑,笑得古怪,也很瘆人。

抬望时,梵义瞭见一个牧羊人站在不远处,拄着一把羊铲,以防自己被吹倒。牧羊人戏谑说:冻人先冻头,然后再冻毬,你不算人,你是先冻毬,不害怕冻头。自小至大,梵义属于守规矩的儿子娃娃,在沙州城里也听过脏话,但如此粗鄙的揶揄,竟是头一次落在自己身上,吓得忙缩回了家什,系上了腰带。牧羊人裹着一件光板皮袄,腰上拦着几道麻绳,脚上是毡靴,头戴着牛毛兜帽,嘴里喷出的气息发白,让梵义觉得他很燥热。梵义的羞赧,令牧羊人感觉可欺。他用羊铲在地上掘出了一条沟槽,讥诮说:你要是母的,你就来蹲下撒尿,你要是个男将,那你便站着撒尿,别让我看不起你。梵义的骨头都凉了,恐惧起来,哀恳说:爷,求你给我指一条明路吧,我这是要去瓜州,去下河西,我吃了石人像的亏,现在走背了,迷了路。态度一软,牧羊人也随和了下来。牧羊人道:也不能怨怪石人像,它肯定走风了,这么大的风,它能站住就不错了。闻听了“走风”二字,梵义的心里登时恓惶了起来,一下子明白了爹老子的病因,心说,连石人像都被风刮着跑了,遑论父亲那一具肉身凡胎,岂能扛得住罡风的磨折和盘剥呀。爹老子的病情催逼着他,梵义再次央求,请牧羊人指一条生路,却始终从对方的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没了办法,梵义拽着缰绳,打算原路折返,尽快避开这个令人生畏的家伙。孰料,还没走上几步,梵义便蹲了下去,肚子里的尿水犹如一块磨盘,让他的膝盖瘫在了一堆砾石上。

呀,冻住了吧?牧羊人拄着羊铲,吃吃地发笑。梵义手摸着裆里,摸了半天,忽然哭喊了起来:缩回去了,找不见了,我要疼死了。牧羊人欺辱道:喊我一声爷,喊响一些。梵义挣破了声嗓,尖喊了一声:爷,爷你救我吧。这一时,牧羊人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皮质的小袋子,傲慢地说:除了这个皮抽抽,就算东西被冻掉了,你也尿不出来。牧羊人蹒跚过去,将皮抽抽箍在了马的口鼻上。箍了半天,灌满了热腾腾的气息后,牧羊人忙捏住嘴子,交给了梵义,叮嘱说:快套上去,套严了。梵义照章办理,感觉下身坐在了一盆温热的炭火上,男人的家什慢慢地苏醒了,逐渐膨胀了起来。末了,梵义一把扔掉了皮抽抽,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尿得酣畅而放肆,又长叹一声,感觉自己终于复活了。牧羊人扶着羊铲,摇晃着,一直盯看着梵义,嘴里啧啧不断。见梵义渐渐尿毕了,牧羊人唏嘘道:可惜了这么大的一摊水,足够十只羊喝的了。

原来,牧羊人的窝子就在砾石坡下。坡下头是一面崖壁,风蚀了无数年的光阴,在上面凿刻出了数不清的蜂巢般的孔洞,大小不一,形制各异。天黑透了,梵义没了办法,只好跟着牧羊人下到崖壁下,进入了一座窑。洞口略小,但里头却别有天地,石壁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黑得像一匹丧事上的幛子,地上挤满了一大群滩羊,咩咩咩地叫着。梵义拴了马,喂了带来的饲料,又一路跑了过去,蹲在一堆柴火旁烤手。梵义忽地释然了,这么好的火,这么好的窑,简直就像天老爷降赐的一样,但天老爷远在天上,实际上要感念的是眼前的这个牧羊人。梵义不敢怠慢,赶紧拿出了肉干、鏊饼和一坨酥油,交给了对方。火光下,梵义瞭见牧羊人鼻脸黝黑,晒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底色来。说他二十岁也成,说他八十岁也有人信,只有咧嘴发笑时,他的舌头是红色,牙齿白雪雪的,才知道他是个活人,不是石人像。牧羊人往火堆里添了一捆干枯的梭梭,又扔了几铲子晒干的羊粪,火忽地亮了,让梵义的脸上很烫。牧羊人也不客气,掰开了鏊饼,贴在火上烤热后,又用大拇指抹上一块酥油,塞进了嘴里。肉干也被冻硬了,但火一熏,立时松软了下来。牧羊人吧唧着嘴,吃得很香,也很快。问了情况,梵义才知道牧羊人是八九十里外东巴兔一带的职业羊倌。入了冬,几个庄子里的人便将家里的羊只托付给他,让他在干滩上牧养,等开了春,再原样赶回去,那时候也就到了生羔子的季节了。滩羊不比别的,只啃戈壁干滩上的草根,圈养在家里喂草料的话,一个冬天过去后,肯定就成了一把瘦骨头,卖不了好价钱。羊倌劳碌上一冬,挣的不是现钱,而是十几张羊皮,转手贩给皮货商之后,才能有吃有喝。牧羊人吃饱了,美美地打了几个饱嗝,又去了一趟洞外,捧回来一缸子积雪,架在火堆上熬煮罐罐茶。梵义也喝了几口,茶汤顺着喉咙流了下去,身上猛地一下舒坦了过来,疲倦和恐惧消弭不见了,对牧羊人也充满了分外的好感。这么着,牧羊人在火畔摊开了一张牛皮垫子,将身上穿的皮袄铺在上头,惬意地躺下来,跷起了二郎腿。牧羊人问说:尕的个,你想不想看戏?梵义狐疑着,环望了一圈山洞,这黑咕隆咚的所在,哪有什么戏可言。牧羊人坏笑开来,直脱脱地问:尕的个,你恐怕还是个童子,你没吃过女人的肉吧?梵义懵懂着,心猜这个可恶的家伙一定要拿自己耍戏了,便不再作声。你看你,脸都臊红了,你以前肯定没日弄过女人,今天就让你开个荤,破了你尕娃的身子。牧羊人讥讽道。

也就怪了,这群滩羊似乎能听懂人的话。牧羊人挥着羊铲,喊说:王满才家的,出来站好。果然,一只毛色杂乱的羊站了出来,咩咩地叫。快,快把尻子掉转过来,让这个尕娃瞧一瞧。随着牧羊人的喝令,羊乖乖地挪转了身子,将尾巴朝向了梵义,默不作声。梵义不懂得对方在搞什么把戏,知道不是好话,却也猜解不破。还是牧羊人自己开了口,一铲子摔过去,打在了羊的屁股上,申斥说:拉了粪都不知道蹭干净,小心我掐死你,快滚开。牧羊人吃了一口茶,又喊:李庭国家的,快出来站好,站端了,让尕娃看一下你的屁眼。照例有一只花白的母羊踅了出来,将尾巴扬起,展示给梵义瞧。梵义不吱声,旁边的牧羊人却咯咯咯地失笑开来,像一根木柴炸了,带着激烈的火星子似的。牧羊人也放弃了,骂说:李庭国家的滚回去,你狗日的最近有些骚,水也太大了,我怕你把尕娃淹死,滚吧。梵义继续懵懂着,心猜,这家伙在戈壁干滩上跑了几个月,除了跟羊说说话之外,他恐怕也碰不上另外的人,简直快被憋死了,让他的口舌逞能去吧,自己不搭话便是了。在这个静谧而荒凉的山洞中,牧羊人真的有一种国王的幻觉,喊完了东宫喊西宫,骂完了娘娘骂嫔妃。末了,牧羊人讥诮道:尕的个,我给你挑一个尻子大的,个子高的,你一定要给我长脸呀。又喊:石国怀家的,泼烦你出来一下,让客人见识一下你的端方,你的俊俏。喊了三遍,羊群里毫无响应,牧羊人立时火了,举起羊铲大骂:呃,石国怀家的再不出来的话,你们明日里一概不许出去,狗日的们,饿上一天两天的话,你们才能知道老子的厉害。这话就像药引子,羊群吃下了这个药,果然咩咩咩地大叫,集体动弹了起来。冷不丁,一只肥实高大的母羊被搡了出来,寡落落地站在了火堆旁,死眉耷眼的,仿佛它不是一只牲口,天生是一位公主似的。

牧羊人起身,对梵义耳语说:咋样,这个咋样,再也挑不出更好的了,这个可是我今年牧养的头牌?梵义的脖子都红了,踱过去烤火,艰难地哀求道:爷,我就这么坐一夜,天亮了还要赶路下河西,我保证不泼烦你的。牧羊人揶揄说:哎哟喂,刚长毛的尕娃,刚才尿都尿不出来,还是老子帮的你,现在有了这么个头牌,你尿憋了就不用出山洞,也用不着尿抽抽了,你掏出来直接塞进去,你还不知道有多舒坦呀。梵义申辩说:爷,我不瞌睡,我就坐一夜,你先睡你的吧,我守着火,别让火灭了。牧羊人喋喋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你看不起我,嫌我脏,恶心我,但你实在走投无路了,只有跟我在这个山洞里鬼混一夜,这就是命。梵义明白遇上了恶煞,再多长一张嘴也说不过对方,便往火堆里添了一捆梭梭。牧羊人古怪一笑,扬言道:哼,等着瞧吧,后半夜火灭了,你不抱上一只羊睡觉的话,等醒来你就成了一块冰疙瘩。牧羊人抓住石国怀家的耳朵,亲昵道:今晚夕你还是陪我吧,人家看不上你。

很快,牧羊人裹住了宽大的皮袄,脊背靠着火堆,沉沉地睡去了。梵义坐了一阵子,见没啥危险,就把自己带来的一张牛皮铺在地上,将身上的羊皮袄脱下来,半铺半盖,蜷缩起来入睡。闻听着牧羊人响亮的鼾声,联想起自己竟落难到了如此的地步,梵义登时恓惶开来。又不敢出声,梵义偷偷地在皮袄下抹眼泪,直哭到心里的一颗苦胆破了,牙齿也是酸的。

临下河西的前一夜,胡家的院子里像是在举丧,不管是家里人还是下人们,脸上都挂着一块孝布似的,谁也高兴不起来。压抑了整整一个春节,爹老子睁开眼睛后,梵义还是让伙计们放了炮仗,喝了酒,欢愉了几日。不承想,世兴堂的沈破奴讲的一番话,又让刚刚主事的梵义撂下一大家子人,去下河西,去走一趟安危难测的长路,这简直让人担心死了。两天内,院子没人扫,牲口无人喂,灶房里也停了火,两个弟弟和下人们一样,天天蹲在墙根下,看似晒日头,实际上心里一样熬煎着,只不过不讲出来,怕给大家增添悲戚。梵义硬扛着,没有笑也要憋出来一两声,除了时时上到高房子里照料爹老子外,还要忙着预备出门的一应物品。管家苏食开了一个单子,涂涂改改的,去了好几趟沙州城,将东西采买了回来。梵义划掉了大部分的内容,说我一人一骑,带不了那么多,这是去拜访一位叔伯,可不是中了状元去京城为官,何必如此招摇。精简完后,苏食又偷偷添上了另外一些内容。梵义干脆将上路的东西锁在了偏屋里,钥匙挂在腰上,任谁也没了办法。

苏食去找了女掌柜,给胡白氏下了跪,央求再三,恳求自己也陪着梵义,这次下一趟河西,走一番焉支山吧。胡白氏却道,自己生的儿子,自己肯定知道,像梵义这样的脾性,一旦拿定了主意,劝是劝不住的。再说了,年过完了,胡家的各个生意场开了门,还等着管家去操持,去全盘掌握,苏食你可不能拍屁股走掉呀。苏食没了指望,又将家里赶大车的几个伙计喊来,一人拿着一把火钳子,在庭院的地上画了一幅大大的地图,将敦煌以东的河西三郡逐一勾勒了出来,标注得十分翔实。画完后,将梵义硬拉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了个实实在在。其中一名车夫年纪大,早些年去过一次凉州,路过焉支山时瞄过一眼山丹马营,恳请少东主捎上他,他好打个下手,鞍前马后地帮衬一下,却被梵义断然拒绝了。当着管家和全部伙计的面,梵义坦承相对,掏了一顿心窝子,说这次老掌柜躺倒了,敦煌二十三坊和沙州城里的人们,可都一直在盯着看着。盯的是你胡家的造化,看的是你胡家的能耐,可不能让一场病把所有的人都打垮,千万不能乱了方寸,毁了阵脚。梵义又安顿,胡家的水浇地和沙地,包括几亩果园子,现在就开始拉粪,提前开耕。胡家的各个店铺,每天务必提早开张,把门板卸下来,敞敞亮亮的,比以前还要洒扫干净,还要殷勤周到。末了,梵义做出了决断,说春耕和买卖场上的一切事情,全部由管家苏食总理,万一遇上了棘手的难题,直接去找女掌柜,问问母亲的意见。交代完了这些,梵义觉得轻松多了,蹲在爹老子的病榻前,多陪了一些时辰。

第三天的早上,母亲起了个大早,院子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胡白氏炒了一箩筐麻子,用石臼砸碎了,拌在煮熟的土豆泥里,包了一案板的麻腐饺子。这还不算,胡白氏踮着小脚,擀了一顿长面,又勾了一大锅胡萝卜肉臊子,款待家中的上下。梵义故作轻松,问母亲说: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你这是让我走呀,还是不走?胡白氏噙住泪花花,哭诉说:等你从焉支山回来,妈照样做这两样,不过你要快点回来,要不我的茶饭手艺就荒疏掉了。沈破奴和沈性元也赶来相送,每个人咥了半碟子饺子,嘴上没咋说,但神色上照例布满了惊恐。夜里,胡白氏自己填了锯末和柴草,将炕面烧得烫烫的,喊三个儿子过来,一同坐下。四个人的膝盖上苫着同一床被子,把油灯拨亮,在一起说家里的古今,谈爹老子的病情,盘算着来年的生计。除了娘家、胡家坊和沙州城,胡白氏平时没怎么出过门,也叮嘱不了什么,只是一味地哀戚,交代梵义说,这一趟一定要把头低下来,低头的人总是路宽,低头的人一般有好果子吃。小弟梵海也没吱声,一直在咬指甲,但梵义知道他的身体里已经哭满了,再多掉一滴泪,准保就淹死了。大弟弟梵同却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打算跟哥哥一起下河西,但知道说了也不管用,于是制造出一种宽松的氛围。梵同一再唏嘘,声称陈小喊太可恶了,要是他在的话,给哥哥一路护驾,别说焉支山了,就连山海关也敢闯上一闯。梵义煞是不悦,驳斥说此言差矣,这次是胡家的一个劫难,儿子们不上,却巴望着旁人援手,这简直就是指屁吹灯,快些闭嘴吧。被子下,梵同的脚伸了过来,蹭着哥哥的脚底心,令梵义哭笑不得。母子四人说了半宿,这才熄了灯,各自安歇了。

梵义没睡上多久,偷摸着出了门。管家苏食带着必要的物品,早就在马院的偏门外候着了。这是梵义事先交代的,只怕天亮了更麻缠,走得更不利索。主仆二人赶着车轿,去了一趟义庄。义庄也提前获知了苏食递来的话,梵义果然瞭见两名伙计牵着一匹高马,站在庄子外的树下,双方迅速交割了。临别时,苏食非要再送一程,却被梵义拦挡下了。梵义上马之前,朝着管家鞠了一躬,热肝辣肠地托付说:高房子那里太重要了,我爹老子半死不活的,两个弟弟又玩性太大,一切就仰仗苏食叔你了。苏食松开了缰绳,蓦地发觉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此刻寒气入骨,浑身上下都麻木了。

天老爷也没瞌睡,在这天早上降下了一场弥天大雾。在敦煌,在沙州城,像这样的下雾天着实稀罕。雾是颗粒状的,与鸣沙山上的沙子一样,迎头打脸,让人一瞬间坑坑洼洼了起来。梵义骑在马上,穿城而过,往东门外走去。天麻麻亮了,路边的店铺和廊檐下,有的灯笼灭了,有的亮着,但已经烧到了末尾,火像是湿的。路过自家的车马挽具铺子时,梵义瞭见几个要饭的躺在门端里,四仰八叉的,样子难看。也难怪,门板里头是一座铁匠用的炉子,隔着缝隙,至少能去除周围的寒气。在空旷冷寂的巷道中,除了个人的心跳外,梵义听见的只是胯下的马蹄声,笃笃笃的,在浓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几乎快把自己颠碎了。这么着,梵义站在了沙州城的东门外,等了约摸一个时辰,居然没看见一个人,更没碰见惯常的那种商团。失望之余,梵义只有拨马东向,打算独自上路,一个人衔悲而去。

孰料,雾气中突然闪出来了一个人,一下子抱住了马头,嘴里哥长哥短的,央求起来。梵义下了马,却见是小弟梵海,半截身子勾住马脖子,不肯下来。梵义哄唆了半天,梵海的耳朵里长了驴毛似的,就是听不进去,偏要跟哥哥一起下一趟河西,要么喂马,伺候哥哥,要么陪哥哥说话,解他一路上的心慌。梵义虎下脸,扬起了鞭子。梵海却不惧,哭诉道:我是家里的一个废物,啥都干不了,啥也不让我干,我跟你出门还不行呀。梵义叱骂说:我这是去找救命的人,爸还瘫着,还没彻底活过来,你跟上我不嫌落怜嘛。梵海一副死牛犟板筋的样子,回击道:我知道,你们全都嫌我落怜,嫌我累赘,因为我是个瘸子,瘸子跑不快,怕给你们丢脸吧。一席话,让梵义哑默了半天,气得脑子里一直在打鼓敲锣,嗡嗡嗡的。见来硬的不成,梵义便舍下了姿态,和缓地说:昨晚夕哥给你留下了一封信,信里都交代清楚了,哥还指靠着你快些懂事,担起家里的大梁,你怎么能让哥失望呀。闻听大哥的话,梵海果然妥协了,帮扶着梵义上了马。梵义策马离开,只想早早脱身,不再纠缠。没料到,梵海竟然尾在了快马的后面,发疯似的追撵了一阵子,一直嚷喊着大哥。在稠密的雾气中,梵义不想应答,但听见弟弟的喊声一瞬间断了。心猜,梵海一定是摔倒了,怕是摔得不轻。

到了现在,弟弟的喊声仍在头顶上萦回不散,让梵义的心里湿溻溻的。

梵义不是从梦中恓惶醒来的,而是外界。梵义惊得睁开眼睛时,身畔的那一堆柴火灭了,洞子里一片死黑。梵义惊醒后,腿脚上一时间僵硬无比,觉出身后有异动,一张嘴喷出的气息,哈在了后脖子上。不待梵义反应过来,一个东西钻在了皮袄下,猛地箍住了自己。梵义骇然极了,但越挣扎,越被紧紧地团住了,一股呛人的膻腥几乎窒息了他。牧羊人古怪地发笑着,嘴里还说道不止,词不达意,身上的力气如同一块巨石,压得梵义喘息不得。梵义哀求说:爷,你放过我吧,我让开你睡,我赶快走,我不打搅你。牧羊人的大巴掌塞进了夹袄,抓住了梵义身上的肉,来回摩挲着,鼻息更重了。梵义的眼底里放出了一片片金星,火花四射,让他目眩神离:爷,我身上带了钱,还有吃的喝的,连同这一匹马都归你,只求你放过我,给我开一条生路吧。

冷不丁,牧羊人不动弹了,开口哭了起来。梵义挣脱不开,仍被箍在了束缚当中,再怎么踢踏,也是无济于事。牧羊人哭诉说:我天天跟羊跟石头做伴当,我一个冬天都没见过大活人了,现在你乖乖地送上门来了,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又不瓜。梵义咬住了牧羊人,舌头上一片咸腥,知道自己的嘴里灌满了血。牧羊人道:尕娃,我求你一件事,办完了,我就开一条生路给你。梵义问:爷,你说什么?牧羊人的手突然捉住了梵义的尻蛋子,诡谲道:我要走你的后门,你用你的后门,换你的一条生路吧。话未毕,梵义的脖子一下子被勒住了,挣扎了几下,便昏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梵义被一粒火星子烫醒了。梵义蜷卧着,慢慢拉开了头上的皮袄,窥见牧羊人又生起了一堆火。梭梭柴燃烧着,炸裂着,火星四射,溅在了梵义裸露的腿脚上。牧羊人熬煮了一碗罐罐茶,吸溜吸溜地喝着,目中有一丝得意,也有一种施暴之后的疲倦,哈欠频频。这一时,梵义发现羊铲就在手边,便悄悄地抓住了,攥得很牢。火暗下去时,牧羊人又往里头扔了梭梭,扔了胡杨木枯枝,山洞里突然漾起了一阵激烈的尘灰。梵义猛地站了起来,将羊铲敲在了牧羊人的头上,轰的一声,连手中的木柄都被敲断了,铲头飞了出去。牧羊人怔了一下,而后像一棵被斧头伐倒的树,一头栽在了火堆中,被肆虐的火焰瞬时吞灭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梵义只说了三个字。梵义说:狼吃的。

梵义不敢逗留,忙穿上皮袄,卷起了地上的牛皮,捆扎在坐骑上。梵义搬开洞口的石块,替羊群开出了一条活路,以后的生死就靠造化了。梵义下身痛楚,根本骑不住马,只好牵拽着,趔趄地踅出了山洞,眼睛突然间闭上了。这时候天光灼亮,风早就停了。

可以说,一段时间以来,索朗对死亡着了迷。

索朗跟爹老子不同,不喜欢深居简出,像一尊塑像似的,被人供在桌上,天天清心寡欲。作为大少爷,义庄在沙州城里开的各家店面,都少不了索朗的过问。虽说管家丁荣猫细心勤勉,夙夜在公,将一切买卖都打理得风生水起,但索朗毕竟是爹老子的化身,他的出现,每次都让伙计们格外开心。索朗有他个人的诀窍,见了伙计们之后,给这个偷偷地塞几个麻钱,给那个悄悄地赠一双袜子。大家相互不知,又都觉得受到了青睐,心里的天平自然往大少爷的身上靠,在背后又诋毁管家的抠门。入了家门,索朗慑于爹老子的威严,从不敢高声尖调,尾巴夹得紧紧的,只在后院里耍威风。一旦进了城,索朗心上的绳子松绑了,比一只喜鹊还欢快。在主街的八号油坊内,一锅胡麻油新榨了出来,空气中弥散着油渣的香气。香气扩散在街上,便是最佳的吆喝,门槛都快被顾客们踏破了,不出一个时辰,居然全部售罄。索朗是甩手小掌柜,他可不管这些,兀自立在了门端里,张看着街上的行人。昨日里,索朗在秦川墨笔店订了一批货,说好的这个时辰上送来,却迟迟不见人影。

终于,秦川墨笔店的伙计来了,在柜台上搁下货,打开包袱皮,请索朗当面验货。索朗生了气,申斥道:牙长的一段路,我还当秦川墨笔店开在了西安城,后年才能收到呐。伙计涎着脸,歉然道:大少爷,其中的这管狼毫店里缺货,没了办法,掌柜的去了一趟鸣沙山书院,问山长丰鼎文借了一支,这才凑齐的。闻听此语,索朗便不再计较,在单子上签收毕,逐一将笔帽拔开,舌头吮舔着笔尖,像一个老手似的。

恰在这时,在街面上吹风打浪的连公子闻香而来,一点也不客气,抓起柜台上的一把熟芝麻,呱唧呱唧地嚼吃着。连公子这么一示范,跟来的喽啰们一律开始照章办理,油坊内登时充满了牙齿打架的声音。索朗识得连公子,不过是点头之交,知道对方口才上佳,喜欢信口开河,更是沙州城里的一只大喇叭。见柜台上摊着一大堆笔和墨,连公子斜倚着,问说:大少爷,你这是要当画匠吧,你画牡丹花,还是画梅花?索朗道:哦,这两样都画。连公子又道:那你画仙鹤,还是画龙凤?嗯,这两样也画。索朗检查完了,将笔帽挨个儿戴上,包裹起来,欲掉头离开。这时,连公子拽住了索朗,迷离地问:大少爷,你可把我搞糊涂了,敦煌的名画匠多了,大概有骆驼张,牦牛李,老虎覃,蝴蝶阴,公鸡崔,你到底哪一样最拿手,将来我把你吹捧出去,好让你在关外三县风光一时呀?索朗笑答:我画的是棺材,你的嘴再好使,吹嘘棺材的话,恐怕是要挨打的。

连公子发笑了,笑得乐不可支,肚子也疼开了。连公子弯下腰说:哎哟喂,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了蜜糖还嫌苦,我要是大少爷你呀,我就天天吃羊肉,喝酥油,义庄财大业大,何必干这种晦气的营生。这话戳到了索朗的痛处,他刚刚喜欢上了这门手艺,最见不得旁人泼凉水了。索朗回击道:连公子,等你的这一张破嘴消停了,不对敦煌指手画脚了,我也替你免费画一副棺木吧。连公子吃了诅咒,冷笑开来:死谁不会呀,但我一定要先送你们,等你们都上路了,我再算筹个人的事。索朗说:谁先谁后,你我说了都不算,只有天老爷一个人说了算数,哼,等着瞧吧,你的破嘴在毁你,而我的手艺在积德。

索朗是背着爹老子喜欢上这门手艺的,学了大半年,渐渐上了瘾,心中有一种隐秘的欢愉。有一回,靖远坊的一位耆老仙逝,给义庄发来了白帖,爹老子懒得去,便指派长子去吊丧。索朗去了灵堂,行完了礼性,见院中停着一具柏木寿材,画匠正在昼夜描绘。寿材上前蟒后鹤,青龙白虎,寿桃莲花,一切都栩栩如生,如同活物。一问之下才知道,画匠是沙州城里有名的许岩楷,丹青高手,专事棺木彩绘。在关外三县,棺木一般分黑红二彩,穷寒人家占尽了黑色,稍有家底的一般会涂成红色,但像整体彩绘这样的奢华手笔,肯定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担负得起。索朗忘了个人的身份,蹲在一旁,看完了许岩楷的全部手艺。许岩楷在城里开了一家棺材铺,索朗打听清楚后,有事没事的,总爱去那里盘磨,一看就是一天。这么着,索朗提出学艺,许岩楷也不知他是大名鼎鼎的义庄的大少爷,竟默许了。这半年下来,索朗精进了不少,棺材铺里受理的一般订单,许岩楷便划拨给了徒弟们,让索朗他们相帮着去干。前日里,杂庄的一户人来棺材铺,央请店里的师傅外出一趟,去家里描绘一番。许岩楷问寿材是啥质地的,一听是杉木,便拉下脸来,交给了索朗。这是索朗第一次单飞,心里滋生出了一种认真的劲儿,所以自费采买了一整套墨笔,打算大干一场。

杂庄不属于敦煌二十三坊,大多是一些逃难的流民临时砌盖的房舍,在城外的东北向。杂庄里人员复杂,口音各异,整个巷道中污水横流,鸡飞狗跳的。天渐渐热了,索朗走出了一身的汗,摸进了一户破败的庄院,果见一口杉木的白皮棺材停在院中。这家人只有父女两个,老汉耳朵背,鲜少开口,所有的话都由闺女代说。闺女叫辛仗和,貌样可人,身材突出,嘴里操着一口秦腔。辛仗和绍介说,他们以前开了一家面食小馆子,店面在陕西会馆门口,专做乡党的生意。不承想,乡党们频打白条,条子积攒了一拃厚了,几乎到了关张的地步。老汉连气带急,身体一下子垮掉了,便在年前购置了一具便宜的寿材,预备了后事。索朗对辛仗和的唠叨并无兴趣,钻在棺木中,拾起了箱底里的几粒麦子和玉米,想必先前这里头储藏过粮食。索朗观察了半晌,声言说:我这一趟是免费的,不仅人工免,连墨笔材料也一概免除,尽可宽心吧。辛仗和噙着泪花花,代替她爹老子,当即给索朗鞠了一躬。索朗趁着高兴,又许诺道:我不漆黑的,也不抹红的,我一定给令尊画出一幅云水潮底的彩绘阴宅,一可以添寿,二能够辟邪,我说到做到。

按敦煌民间的习俗,一些年高寿隆者,大多会提前为自己打制出一口棺木,款款地搁在家里。于是,阴阳两界,此生彼岸,便时时在眼前游走,也就慢慢地看淡了生死。在寿材的用料上,一般以柏木为上,松木和杉木次之,杨木等再次之,忌用柳木、桑木和榆槐等。白皮棺木置办妥了之后,上色又有另一番讲究,尤其以闰年闰月的某一个吉日最佳。目下恰好是一个闰年,闰月刚过去了九天,临出门时,索朗还查看过黄历,今日宜于开笔。索朗将笔墨摊开,头一次独立做一篇浩大文章,心中既紧张,又有一份激动。索朗捏着炭笔,神情专注地在板子上打底勾勒,画出了一丛丛安澜,绘出了一朵朵轻浪,让一座宽广的海市蜃楼,冥界仙境,渐渐呈现了出来。老汉坐在索朗的身后,一直张看着,刚开始还有咳嗽,到后来干脆没了气息,似乎终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再也生无可恋了。辛仗和也没闲着,除了给索朗跑腿打下手而外,一俟到了饭点上,准保会做出一炕桌的饭食,花样繁多,油水荡漾。辛仗和最拿手的是面食,臊子面,油泼面,裤带面,搓鱼儿,拉条子,炮仗子,每顿都不重样,常常让索朗吃毕了蹲不下去,在院子里乱转圈子,先把食消下去,方可接着再干。连着数日,索朗早上天刚亮就来,晚上顶着星星回家,一句怨言也没有,身上也见不到瞌睡和疲倦。那天午时左右,索朗终于收完了最后一笔,站在三丈之外眯眼观望,一具烂漫华彩的棺木已是大功告成。

索朗叮嘱,先晾一晾,阴干上一夜,待我明日下午再来,给龙头点睛,方能真正收尾。老汉将索朗邀上炕,安顿他坐在了首位。辛仗和特地弄了一炕桌的酒菜,打了一壶散酒,让索朗解解乏,千万别客气。索朗的衣服上沾满了点点墨彩,像开了染坊似的。辛仗和过意不去,让索朗脱了下来,仔细地搓洗干净后,搭在了院子当间晾晒。既然衣服一时半会干不了,加之老汉与辛仗和的频频劝酒,索朗也就很贪了几杯,一头栽在了炕上,睡到了前半夜。待醒来后,索朗执拗地要回家,父女俩劝止不住,便在门外雇了一辆驴车,让车夫将他送至家中。索朗装了一肚子的酒,风一拂,车一颠,酒劲立马发酵了出来,人也糊涂掉了。到了义庄的门端里,车夫卸下了客人,扬长而走。索朗来不及叩门,便软了下来,趴在石狮子旁,吐天哇地了一阵子,引来了一群野狗,在黑夜里吠叫不休。

次日中午,索朗被吵醒了,见自己睡在了家里的炕上,前头的大小事均空白一片,煞是心虚。女儿细君躺在一旁,索冯氏在换尿褯子,手上带着气,动作很重。索朗问:我咋回来的,咋睡在炕上了?女人道:狗抬进来的,狗吃了你吐的粮食,狗都醉翻了,门外头躺了一地。索朗畏惧了:我爸知道么,他看见我的怂样子了么?索冯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漠地回应道:你最近浑身的皮松了,等着爹老子来给你紧皮吧。见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索朗忙穿戴起来,溜出了偏门,一路碎跑,径直往杂庄的方向上狂奔。

敲开门,一切都安然极了,老汉在晒日头,辛仗和在择菜。在索朗的心中,这里比家强,至少不用听爹老子的训话,细君也不吵闹。棺木晾晒了一夜,约略干透了,索朗打算给龙头点睛,便将棺盖板拆卸了下来。这一时,旁边帮忙的辛仗和惨叫一声,晕倒在了地上,老汉也晃了晃佝偻的身子,扶住了棺木。索朗定睛一瞧,却见棺木里头扔着一条死狗,几只死鸡,狗血和鸡血洒在了四壁上,禽兽们提前享用了这个阴宅。

老汉给女儿掐了一番人中,辛仗和醒了过来。索朗气极了,究问缘故,却一问三不知。辛仗和的睡房在里头,离这里远,当然听不见夜里的动静。老汉耳背,又声称喝了酒,睡得沉,但家里一根针也没丢呀,感觉煞是蹊跷。辛家在杂庄一不结怨,二无仇家,思来想去,也搞不清是谁下的狠手。索朗怅然若失,几天的心血,转瞬就报废了,甚至来不及让师父许岩楷见上一眼,夸上一句。往棺木里扔死狗死鸡,败坏人家的风水,此乃关外三县最恶毒的咒法之一。索朗勘验了现场,觉得这个贼真是胆大,对方一定是在棺木中现场宰杀的,所以才血溅三尺,留下了如此暴力的痕迹。问题在于,难道当时狗就不叫,鸡也不鸣,一个贼来去自如,父女俩的耳朵塞上了驴毛么。一气之下,索朗带着全套墨笔,打算一走了之。这时,老汉却哀恳说,他才不会计较这个,也不怕什么恶咒,央请索朗再一次行行好,发发慈悲,把棺木里头刷成一片黑色,将血迹整个遮蔽掉就可以了。索朗没了办法,依言办理,将棺木内壁漆了三遍,漆得油光发亮,简直就像从张芝墨池里捞出来的那样。

本来是一件天大的快事,却被打了折扣,索朗无脸去见许岩楷,在外面转达了半天,趁着夜色怏怏地回到了家。义庄的大门开着,地上有草屑,可能先前进出过一辆大车。索朗刚进门,却见父亲端坐在堂屋的廊檐下,一脸怒相,横眉冷对。管家丁荣猫点了一盏灯笼,挂在头顶上,灯光汹涌而来,一下子照出了索朗的狼狈和鬼祟。索朗给爹老子问了安,又问了太老奶夜饭吃得如何,娘老子是否歇缓下了,声音巴兮兮的。孰料,索敞呵斥管家说:快去,你给我把这个贼疙瘩扒光,扒得一件不剩,我倒要看看他长了一副什么皮囊。索朗不明白闯了啥祸,一边哀告,一边还嘴,为自己找理由,欲逃避惩罚。丁荣猫也不愿动手,但老财东下了最后的通牒,勒令道:你丁荣猫反了呀,你不剥这个贼疙瘩的衣裳,那你明日就不必来了,义庄的户头上从此没有你,你去别处吃饭吧。丁荣猫尴尬至极,一边虚晃着手,一边对索朗悄语:大少爷,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你爸吃了啥火药了,我也搞不懂,你就宽谅我的不尊和放肆吧。索朗不想难为这个勤勉的管家,三下五除二,自己脱了个精光,赤条条地立在庭院中。

夜色如墨,冷风就像一座织机,一根一根地抽走了索朗身上的体温,浑身敷满了鸡皮疙瘩,瑟瑟不已。长这么大,索朗不曾见过父亲如此动怒,也不曾受过如此的责罚,心中不服,嘴上也抗拒着。索敞喊了丁荣猫,让把衣裳拿过去,他凑在鼻子上嗅闻了几下。索敞问:贼疙瘩,你一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的这身皮上全是油漆味,你究竟去哪个行当打野食吃了?你今天不吐真话,小心我打烂你脚上的孤拐,抽了你的筋,大不了我养活你一辈子。索朗坦言:我跟着棺材铺的许岩楷学了手艺,去替人家画了一副棺材。棺材!闻听此话,索敞气得身子都斜了,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多年来,义庄的主人始终忌讳这个话题,对死亡的规避和讳莫如深,让他一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岂料,眼前这个业已娶了妻,成了家,有了下一世的堂堂长子,居然像一个可怜的下人那样,在街上找食吃。找食也就罢了,卖炭,伐冰,种地,经商,干哪一样不好,偏偏对白事这般着迷。那一件沾满了油漆的衣裳,在索敞的眼中代表着不祥,象征着噩梦,他慌忙扔远了,惟恐避之不及。索敞对着管家尖喊:你去,你快去,将衣裳和那些墨笔统统烧了,一根线也不许留。丁荣猫讨价道:衣裳烧了吧,墨笔还可以用,烧了太可惜。索敞大叫:全烧掉,你不动手的话,我连你也一起送到城外的化人场,挫骨扬灰。向来风平浪静的义庄,在这天晚上突发地震,仿佛大厦倾圮,引得后院里的女眷和车马院中的伙计们,纷纷趴在墙头上,往前院里张看。管家点了火,使了火钳子,将那些污秽之物高高挑起,烧得一干二净了。

冷到了极点,也就不冷了,相反却引发了内心的一股热浪,让索朗血脉偾张。索朗忽然失声诡笑了起来,赤条条地诡笑,揶揄道:老掌柜,你烧了衣裳能咋样,烧了墨笔又能奈何,手艺在我的身上,你烧不掉,也夺不走的。夜幕下,索朗的身体羸弱发白,瘫坐在地,笑得不亦乐乎。笑声像一群野鸽子,扑棱棱地腾空而起,罩在了义庄的头顶。索敞气坏了,这样的抢白和攻讦,也算是他平生仅见,况且又来自儿子。索敞摘下了墙上悬挂的鞭子,扔给管家,咆哮道:你给我抽这个狗日的,翅膀硬了,牙齿硬了,现在居然敢给老子犟嘴。你快抽,打死了我替他偿命,我去上法场。

这一时,次子索乘从后院里跑了出来,睡眼惺忪的,边跑边穿着夹袄。索乘扑腾一下跪在了爹老子的跟前,求情下话,为哥哥开脱。索朗却反戈一击,嗔骂说:软骨头,你不用那么下贱,求了这次,下次还得求,你小心把膝盖骨跪软了。前院里闹得不可开交,后院的墙头上,女眷们哭成了一片,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家,何以变得鸡飞狗跳,半夜不宁。索柳氏支使儿媳索冯氏,让她快去请太老奶出来,这个烂摊子,也惟有太老奶才能平息。岂料,索冯氏却当了耳旁风,推辞道:让你儿子吃一点教训也好,他的皮早就松了,不紧的话,八成是要上房揭瓦的。婆婆气不过,戳了一下索冯氏的脑门,责骂道:你个挨毬的货,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呐。这以后,索柳氏记了仇,再也没跟儿媳妇讲过一句话,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索乘被哥哥骂急了,忽然返身过来,将索朗骑在了身下,一顿乱拳。索朗不喊疼,也不哀求,在弟弟的胯下一味地诡笑,笑声瘆人。索敞急火攻心,长叹一声,跑下了台阶,一把夺过了丁荣猫手里的鞭子。索敞呵斥说:一个出去败家,另一个对兄长不敬,都给老子趴下,老子用鞭子给你们行一个大礼性。两个儿子失了退路,只好乖顺地趴在地上,一个衣衫凌乱,另一个撅着光溜溜的尻蛋子。索敞再也控制不住愤怒了,左劈一鞭,右抽一鞭,直到长子索朗的屁股开了花,血肉模糊后,方才住了手。索敞知道自己虚脱了,被丁荣猫拦腰抱住,安顿在了椅子上。索敞吼喊说:将这两个小贼圈禁在后院里,没我的话,谁敢迈出门半步,我就抽了他的脚筋,我养他。

丁荣猫上前,相帮着拽起了索乘。索乘有裤子遮护,其实没太受罪,嘴里叽里咕噜的,直吐舌头。索朗伤势不轻,在管家的怀里瑟缩着,一步一晃地朝后院里走去。墙头上的女眷和伙计们都散了,大少爷赤身裸体,受了责罚,又不良于行,这是断断不可瞻望的。索朗忽然格开了管家,仰天诡笑,沾满血迹的手,啪啪啪地捶着胸腔子,慨然道:

“血衣,我穿上了一件血衣,哈哈哈。”

“坏怂,你胡嚼舌头呐。”索敞追撵了上来,摘下一只鞋,扔偏了。又摘下另一只,砸在了儿子的脊背里:“天呀,这狗日的胡逼乱怪,你把地底下的先人们全都喊醒了。”

趁着天晴,性元将家里的大小被褥,一股脑地拿了出来,晾晒在了绳子上,看见它们慢慢地暄软了,味道也好闻。性元记得父亲的话,日光是一味灵药,对弟弟的体质有好处,便站在别院的门口,喊性真出来晒太阳。半晌后,性真扶着墙出来了,脸色蜡白,嘴唇上也不见血色,像一页脆薄的冥纸似的。性元在庭院当中支了一个凳子,指着说:快坐下,看你白皮寡脸的,从今日起就开始晒,晒上一个夏天,你也就有了火候了,能扛住自己。姐,我的拐呢,去把我的木拐拿来?性真哀告道。性元假嗔说:瞧瞧你,就像一个没进蒸锅的酵面馍馍,一拍就扁了,你还是儿子娃娃么?这么一数落,性真便气馁了,好像要顺着墙根滑下来。性真喋喋道:我有病,我不能没有拐,摔倒了会疼的。性元哈哈大笑:哄鬼的话,竟然也能把自己吓住,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在弟弟面前,性元一向强势,反正下半天闲着,拿他当个猴耍一耍,寻个开心也不错。性元忽然面呈怒色,申斥道:沈性真,你其实一点病都没有,你的病都是世兴堂的人给误诊的。对了,你现在听姐姐的,松开手,先迈左脚,慢慢走过来。这话像使了魔法,性真张开了双臂,先左后右,慢慢地挪了过去,瞎子般地闭着眼。性元督促弟弟往前走,暗中将凳子挪开了一尺,又挪开了一尺。性真居然茫然无觉,一直走到了门端里。性元本来忐忑,一路上支起耳朵,生怕家里的这一尊瓷器嘎巴碎了,万一发生了骨折,等父亲回来后,少不了吃一顿责罚。现在可好,弟弟完美地走了一遭,可惜父亲没有亲眼见上,母亲也在后院里打布坯子,顾不上出来。性元喊了一声睁眼,性真听了话,蓦地发现自己走出了七八丈之远,脸上也绽开了笑,感觉个人干了一桩了不起的事。性元替弟弟揩了汗,安顿他坐下来歇缓,傲然道:咋样,不听姐的话,放屁都不响,你明明没啥病,囫囵人一个,你就别怕鞋子下头有鬼。性真认同了姐姐的主见,热腾腾地说:姐,我晒上一个夏天的话,说不定还能跑,还能追上兔子呐。性元撇下了嘴,灰败极了:别提兔子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兔子,兔子快跑吧。

突然,家里的门开了,进来了五六个人,四处张看着。

性元霎时不悦,忙追着问:干么呀,你们哪一路的诸侯,上个茅厕前都要咳嗽一声的,我们两个大活人在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么?这几个人衣着普通,窥不出身份,却也不带恶意,脸上一律衔着笑。这时,一个老相的瓜皮帽释解再三,声称他们是城内小校场的匠人,过来丈量一下院子,勘验一番地形。这么一讲,性元也就踏实下了,让他们随意,转身又跟性真说笑了起来。半晌后,先是弟弟警觉了,试探说:姐,恐怕咱们又得搬家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呀。性元怔忡着,问弟弟何出此言。性真辩称:早就听说小校场里的马太多了,饲养不了,他们要另辟一座马场,看来这些人真是来者不善,专门是打前站的。果然,这些陌生客拿出皮绳,量毕了沈家的院子,又开始测每一间房子的尺码,上下左右,前后里外,无一处疏漏。性元强耐下性子,待他们收了皮绳,丈量罢了,瓜皮帽过来辞谢时,一下子拦住了大门,非让对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一群陌生客避而不答,脸上反倒有理了似的,对眼前的这个碎女子充满了轻蔑。瓜皮帽见脱不了身,一再声称,他们真的是小校场委派来的,西北向角楼下的各家各户,大体上都要丈量一遍,但具体的用途着实不知。性元发笑,指着城墙道:你喊一声上头的兵士,假如有人认得你们,我便信了你的话,一别两不见地放行。见此情状,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急了,往门外头蜂拥过去。性真怕姐姐吃亏,也蹒跚过来帮忙。性元更怕这一尊瓷器有个三长两短,忙扑将上去,打算护住弟弟,结果脚底下一绊,摔在了地上。不承想,在这个要紧三关的节骨眼上,隔壁的二棍子立在房顶上,朝着空中放了一枪,声震四邻,头顶上的天幕也抖了三抖。

枪声像一张巨大的捕网,将刚刚跑掉的这帮人原样兜了回来,乖乖地蹲在了地上。二棍子跳下了他家的房顶,身形轻捷,漂亮得如同一只在空中打旋子的鹞鹰。这些日子,但凡从衙门里回来,二棍子都会给爹娘老子找个借口,悄静地趴在房顶上,眼神偷摸地盯望着沈家的院子,瞄一眼世兴堂的女公子。二棍子清楚,性元的寒假不多了,一俟开了学,打头碰面的机会将格外稀少,少得如同在松树林中找一根针。二棍子的心里缠了一团麻,拆解不开,弄不清自己的举动究竟为何。但始终由不得个人,就爱上一趟房,偏爱瞄上那么一眼,否则心里头不舒坦。有一回,娘老子在灶房里蒸馒头,喊二棍子去烧火,去拉风箱。母亲揉完了酵面,捏了拇指大小的一个面疙瘩,放在火里烤焦了。母亲掰开焦煳的面疙瘩,嗅了嗅,一团神秘的表情。二棍子问:这是干啥么?母亲绍介道:试一试味道,如果还发酸,再添一些碱面,等比例合适了,蒸出来的馍馍才可口,不粘牙。这么着,二棍子恍悟了,性元便是他的碱面,如果看不上一眼性元的话,就等于自己缺了一把碱面,那一份酸味将继续发酵,让他的心里头难过,蒸不出暄软白净的馒头来。先时,性元在院子里晾晒被褥,二棍子就趴下了,又看见性元和弟弟嬉戏着,便觉得自己也加入了进去,三个人真是开心。但不期而至的一伙人闯进了沈家,不仅打搅了姐弟俩的欢愉,也扫了二棍子的兴。直到对方耍强使狠,从沈家的院子里一个个逃窜而出时,二棍子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二棍子提着火枪,将这帮人归拢在了墙根下,开始现场审问。二棍子是县衙快班的一名捕手,专司缉拿各类盗匪和贼人,现在有了意外的收获,又可以在性元面前露脸,当然是一举两得,再高兴不过了。二棍子踩住了瓜皮帽的脑袋,将他摁在了地上,恐吓说:失主报称,家里丢了两根金条,十三两银子,快快招来吧,否则就锁拿尔等回县衙去,直接打入大牢,大刑伺候。性元在一旁急了,怨怪说:哎哟喂,我家里哪有什么金条和银子,你红口白牙的,千万别信口开河呀。二棍子立马修改了个人的措辞,呵斥说:失主报称,她家里失窃了一口袋银元,还有金银首饰之类的,现在交出来还不迟,免得小爷我动手。性真也纠正起来:二棍子,你可不能冤枉他们,屈打成招呀,我家里连一根针也没丢,你只需问问诸位所为何来就行了。二棍子在姐弟俩跟前没拾到什么好,只得把一肚子的郁闷撒在陌生客的身上,用枪口顶住了瓜皮帽的太阳穴,做出了开枪的架势。这一刹,瓜皮帽终于怂了,委屈地辩称,他只是一名掌尺,奉命而来的,具体的详情的确不知。性元问说:你是掌尺,那你打算扒我家里的院子和房舍么,谁支使你们的?瓜皮帽方说:还能有谁呀,胡家坊的二少东主,那个叫胡梵同的小贼嘛。

应了那句老话,说曹操,曹操到。性元闻听了此言,刚要咬牙切齿时,梵同却从城墙根下的巷道里踅摸而出,将自己奉送了上来。梵同的手里攥着几只烤洋芋,吃得正香,冷不丁见了眼前的一幕,脸色骇然。性元不问皂白青红,直接扑了过去,撕住了梵同的耳朵,究问原因。梵同哎哟哎哟的,求告再三,却也无济于事,只得如实相告,这伙人确实是自己花了一点钱,雇他们来丈量沈家的院落房舍的体尺。嗬,你来摸我家的脉了,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我看你的耳朵这么软,二棍子家的大狼狗正缺这么一口肉呐。性元狐疑不已,下手便更重了。梵同咧嘴道:这不寒假即将结束,乡学马上就要开学了嘛,我自己的那一门课程尚未做完,所以请掌尺他们来帮忙丈量,给一个准确的答案。性元问说:啥课程,我也在乡学里念书,还没听说过这么做功课的?姐,你在女班,你当然不知了,这门课叫舆地,是乡学的总教大人单另布置给我的。梵同一喊姐,性元便心软了,松开了手。的确,隔行如隔山,女班里没开这一门课业,倒也是实情。岂料,二棍子插嘴问:你不去丈量自家的房舍和院子,干么跑到性元家里来捣乱,这才是关节所在。梵同涎着脸,攀住了快班捕手的胳膊,哄唆说:好我的吃皇粮的哥哥,你先问问性元姐吧,干么别的女子都缠了小脚,偏偏她放了天足,一双大脚在沙州城里走来走去,天天擦地皮,刮妖风。二棍子噗嗤笑了,但气得性元追上来,戳了梵同一指头,让他小心闪了口条。这个关口上,沈戴氏听见了外面的喧哗,从后院里蹒跚了出来,问性元咋了。性元赶紧打了个马虎眼,声称梵同来请教一个问题,二棍子可以做证。二棍子傲然地点头,觉得这是沈家女公子对自己的莫大信任。

梵同撤了,带着一帮人簌簌簌地溜出了巷道,到了西稍门外。见瓜皮帽满面威棱,怒容未消,梵同忙抱拳作揖,哀恳说:舅舅,干脆我请你们去吃一顿臊子扯面吧,听说老邴家的馆子味道不错。 qKohNFqZg/JPv8E0c7xDMCJF4Es3f1/MQsUrx9PtVS2zgrEQMY02BGDKQbWENk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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