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是什么?主体化如何进行?在拉康那里,新生儿不是生而就有主体意识的。他是在对着镜子并说“这就是我”时,在与“他者”的分辨中,才意识到自己。这无疑是说,主体是在语言中,在与“他者”的分辨中形成的。主体化是新生儿变成有能力的主体——有能力思维、仔细考虑和行动——的过程。拉康自己也问“主体在哪里?”,他给出的答案是:主体是“运行于能指链下渐然隐退之物”。 如果主体是在语言中形成,何以变成了“运行于能指链下渐然隐退之物”?究其原因,主体固然不能分离于它所说的语言,但是语言却非主体控制得了,因为语言先于主体而存在。当语言(或说能指)运行时,主体便隐退。能指链是一个接一个的过程,因此,主体就在过程中。
拉康是从语言的角度来谈主体的,福柯本质上也是,只是福柯不说语言、能指,而说“权力”,而权力在福柯那里实际源自“话语”, 话语实际成了“权力”的代名词。福柯和从社会角度来谈论主体的哈贝马斯有一场争论。福柯认为,在现代,个人成为主体是因受制于学科权力和规约力量。哈贝马斯则认为“通过社会化而个人化”, 即是说主体通过社会化过程而产生,走的是“由外而内的途径”,但他也同时认为,社会化过程不决定主体,而且社会化过程是发生在交际活动的媒体当中。 (哈贝马斯说的“交际活动”实际也是离不开“他者”的,因为交际总是与他人交际的。)福柯同意“由外而内的途径”说,但不同意哈贝马斯对“外”(without)的看法,认为“外”即主体借以在其中构成的社会关系,是由权力关系构成的,个人主体只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的效果。 哈贝马斯并不否认权力在主体化过程中起了作用,他只是对这种作用乐观待之,其理由有二:(1)必须内在化的社会制约是理性的,强行实施社会制约的父母的权威是合法的,因此规范地看,社会制约并非令人生厌;(2)主体化的这一过程的结果是带来自治能力,这一能力使得个人主体能批判地思考和评价规范、关系、实践等的效力,个人由此而社会化。 福柯认为权力之外别无他物,且权力在社会关系中无所不在。由于主体化是个社会化过程,因此必定也受到权力的影响。
女权主义对传统主体性的批评,可谓最激烈。有感于自己在社会上被看成“对象”,尤其是“性对象”,自己“不是天生的而是做成的” 次等性别,女权主义者不仅从语言、社会还从文化角度来看待主体性。她们“描述主体性和我们的主体性概念的许多产生方式”,认为“我们的性别概念和性别习俗都是历史的产物,它们并非由某种前定的、不可更改的生物学依据所决定,而是权力、语言、社会实践的结构的反映”,“所强调的主体性概念都是流动的而非牢固的,是过程性的而非画地为牢的”。 比如著名的法国女权主义批评家西克苏认为,男女的对立在文化上意义重大,因为对立导致了一种权力关系场,而这个权力关系场剥夺了女人的声音、身份和行动能力。就“女人在哪里?”这一问题而言,人们看到女人总是在负面,而男人总是在正面。 在这样的男权文化中,女人的主体性何处可见?女人当然不可能用男性身份来同男人竞争平等,而是要另寻出路,而这个出路西克苏就认为在于探索多元身份,在于拥抱双性身份概念。
这里,我们看到,虽然拉康、福柯、哈贝马斯、西克苏措辞上和切入的角度有所不同——拉康从语言的角度,福柯从权力/话语的角度,哈贝马斯从社会的角度,西克苏从女权主义的政治角度,但从他们那里,我们看到后现代主义所持的主体观认为:(1)主体是相对于客体而言的,失去了客体也就无所谓主体;(2)主体是在语言中产生的;(3)主体化是过程化的结果,而且这个过程化是复数的,因此主体不是单一的、固定的,而是不断变化的。
总结以上的讨论,我们看到后现代主义在挑战、质疑甚至批评传统的语言观、现实观、历史观、真理观和主体观,而最为核心的,则恐怕是它的语言观。因为正是在它那里,语言取得了本体地位,而语言观的改变,又必定影响到现实观、历史观、真理观和主体观的改变。人是语言的动物,没有了语言,人就不成其为人。人对事物的认识,人的思维,都离不开语言。人对现实的认识或描述,人对历史的叙述或捕捉,人对真理的阐述,人的主体观的形成,没有哪一样能少得了语言。
传统上,语言是种有用的工具,人可用它来为自己服务,但是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却说语言是自治的,它有自己的操作方式,它先行存在,人是不能控制语言的,人说话时,实际说的是语言说的东西。更何况,能指大于所指,言不能达意,只见能指在滑动,意义不出场。
传统上,现实对等于外部客观世界,而外部客观世界只有一个,所以是“唯一的”,大写加定冠词的。但人面对现实思考、表述或反映现实时,所得的现实只是他所思考、所表述或反映的现实,是小写的、“第二位的”现实,而且思考、表述或反映都得在语言中进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现实是由语言构成的,是种“非现实”。(这一点在元小说中看得分外明显。)
传统上,历史对等于过去,但是过去不复再现,要想见到过去,只有去看对过去的记载——又是非语言而不成。这也就是说,所谓的历史实际都是撰写出来的,与叙事密切相关,与讲故事无异。从这层含义上说,无故事不成历史——历史就是他的故事。
传统上,真理孕育于科学,科学凝结出真理。但是知识都有一个半衰期,科学一向是动态的,总是在被推翻或被否定中前进、发展。所以真理没有绝对的,只有相对的。
对于主体,笛卡尔认为主体思而有之,但拉康却认为主体言而有之,唯有说“这就是我”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且这个“我”不是固定不变的;“我”的形成,即主体化,处于数个社会化过程之中。所以主体永远处于变动之中。
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后现代主义好像只破不立:它不说语言的实际作用在何处,不说怎样才能获得完整的现实,不说如何做历史,不说怎样确认真理,不说怎样拥有主体。或许,在目前的状态下,这些是尚不能回答的问题。因此,后现代主义的功与过现在还难以评说。尽管作为旧国王,它已经死了,成了过去,但是新国王尚未即位,缺失具有“审父”意识的什么主义(有如后现代主义之于现代主义),诸多事情尚不能看得分明。然而,事物总是在反叛中前进、发展。文学因浪漫主义反叛古典主义、现实主义反叛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反叛现实主义而发展。以此推而论之,后现代主义的反叛,当有它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