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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

十五分钟一到,老师即刻叫停,并让大家前后四人互相交换批改,顺便讲题。因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所以根本不怕同学间作弊。

林朝夕的卷子交给左后方的一个女孩。

“你居然能把附加题做出来?”

小陆同学大概刚才交换卷子时看到的,很震惊。就因为一道附加题,和她说话的语气已经变得非常客气。

林朝夕内心汗了下,表面上还得一本正经地说:“对,我觉得很简单啊。”

陆志浩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变成崇拜。

许老师开始在讲台上讲题,报答案。

林朝夕趁此机会,把奥数书往前翻,回顾之前的部分。

有些内容虽然存在于小林朝夕的记忆里,可她还没融会贯通、熟练应用,所以等于白瞎。

“第4道应用题的答案是40。这题的切入点是我们之前提到的公式,同学们,我说过很多遍,解题什么先行?”

“公……式……”

底下小朋友拖长调子回答。

林朝夕照例回头,确认自己的答案,然后愣住。

她指了指自己的卷面上的红叉,对坐在后面的小女孩说:“这位同学,我答案明明是对的。”

“可你没写解题过程。”后面的小女孩推了推眼镜,补充道,“连‘解’字都没有写。”

林朝夕被噎了下。

她不写解题过程的原因倒也不是怕解题过程太高杆吓到别的小朋友,纯粹因为她是用左手写字,速度太慢,怕做不完题,所以刚才全程用脑子算完,最后写了个答就完事。

可没想到,她竟然遇到这么较真的“小老师”。

不过也没错,都是对手,较真是应该的。

“但我答案是对的,你也不能全批我错啊。”林朝夕说。

“谁知道你是不是抄别人的。”小女孩阴测测地说道。

闻言,陆志浩转头,声音特别嘹亮:“说什么呢你!”

北方孩子讲这句话特别有气势,尤其小陆胖,中气还足。

“陆,志,浩!”许老师讲课被打断,一脸不善。

陆志浩站起、告状:“老师,曾珊珊乱改题!”

林朝夕也不知道,小陆同学怎么突然护短了。但许老师已经从讲台走下,她也只能跟着站起来。

许安看了眼自己昂头站立的儿子,和儿子身边低头站好的小女生。一言不发,拿起那张引起争议的试卷。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张卷子很空,第二眼才看到那个巨大的×。

试卷上,试卷上1—3题有解题过程,第4题开始却没了。之后每道题都只写了答案,并且字体歪歪扭扭,非常难看。

可当她仔细看每一题的答案,却很意外,数字都对。

她和曾珊珊一样,也觉得林朝夕是因为时间紧张,所以抄了陆志浩的答案作弊。但作为老师,她当然不会轻易给学生下结论。

她后退一步,从林朝夕桌上拿过属于陆志浩的试卷,两张放在一起比对。陆志浩这张卷子做的不错,每题都对,解题过程也好,除了第10题……

第10题空着,他儿子根本不会做。

但林朝夕的……

林朝夕却准确写出了第10题的答案!

许安手握两份试卷,盯着林朝夕,很严肃地问:“你怎么知道答案。”

“我算出来的。”林朝夕微转身,答道。

许安倒很意外。不是为了林朝夕说自己算出来,而是为了林朝夕现在的表现。

林朝夕之前个性不好,大概是孤儿,所以自尊心极强。一点小事就会让林朝夕又哭又闹,她儿子和林朝夕的矛盾也是这么来的。甚至作为老师,她不敢和这个孩子说太多,生怕那句话刺伤孩子脆弱的自尊。

如果是之前她这么问的话,林朝夕大概已经又哭又闹了。可现在,同样的小女孩站在桌前,半身沐浴阳光中,侧着半张小脸,像没觉得这段问答有什么问题。

非常镇定,且胸有成竹。

林朝夕当然不知道许安心里在想什么。可就算许老师说出自己的疑虑,她也只能说,她是真觉得只写答案没什么啊。

“你心算出来的?”许老师问。

好像也能算心算。

林朝夕点了点头。

“没打草稿?”

“没。”

许老师仍怀疑,问:“说说你做最后一题的思路。”

最后一题大致讲的是甲乙两船相向而行,乙船后有一只丙船,碰到甲船再折返,问丙船行驶路程的问题。

林朝夕看着那道题,蓦地思绪万千,一时说不出话。在她记忆里,在很久之前,好像也有过这么个瞬间。

同样的题目,同样是奥数课上。小学生被老师叫起来问解题思路,却直接报了答案。当老师问他解题思路是什么,那名小学生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话。然而整个班的学生包括老师,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唯独和这次不同的是。

当时事情发生在隔壁实验小学的奥数提优班,被老师叫起来问为什么只写了答案的也不是她,而是裴之。

裴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算了无穷级数,过程长,所以没写。”

林朝夕后来问了老林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把丙船每次折返行驶路程都算出来,加在一起了。老林还安慰她,搞计算机的那位冯·诺依曼老师也这么算的,笨办法,裴之没什么了不起。

后来林朝夕去查了谁是冯·诺依曼。看到搞计算机的冯老师不仅搞出了计算机,还去搞了,是博弈论奠基人,同时对量子力学发展也做出重要贡献等等,她才明白老林是在说她没文化。

也是从那次开始,她逐渐理解天才意味着是什么。而现在,她能够直接写出这道题目的答案,只是因为那时,她深深记得那道题和裴之报出的答案。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气,想如实回答自己只是曾经看过这道题,却听老师说:“你没有什么思路,只是累加了?”

额!其实不是这样。

“坐下吧。”老师收了她的卷子,“这张卷子你确实考了一百分,非常了不起。”

林朝夕睁大眼,居然被夸了?

许老师夸完,还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说:“虽然你很聪明林朝夕同学,但我仍希望,你能够尝试用我交给你的方式解题,奥数本身是一种思维训练……”

林朝夕内心瀑布汗。

“就算心算,可没有解题过程怎么可以算对老师你就是偏心!”就在这时,一直都很不满的曾珊珊同学说。

林朝夕也不知怎么了,如果是之前的她,大概不会反驳什么。可在那瞬间,她想起裴之,忽然回头问:“晋杯赛一共多少道题,分别是什么题型呢?”

曾珊珊石化。

“如果你不清楚,我可以告诉你。晋杯赛一共10道题,4道填空,6道选择,没有应用题。也就是说,晋杯赛本身并不要求解题过程,你知道,这为什么吗?”

曾珊珊当然说不出话,林朝夕顿了顿,继续道:“因为对于小学奥数题来说,可用的解题方法太多,巧算也好、强算也罢,并没有统一标准。刚才许老师也说了,奥数是思维训练,那么用统一标准来限制思路本身就有待商榷,因此小高组只要求填写答案。虽然我只写了答案,但这有什么问题吗?”

听见凭借多年经验,奶声奶气、义正辞严地辩解,林朝夕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全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她,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林朝夕体会到裴之当时遇到的情况。

“林朝夕!”终于,一道女声呵止她。

她看了眼说话的女教师,点了点头,径自坐下。

曾珊珊生气地把×改成√,事情告一段落。

林朝夕坐回位置,在想要不要去实验小学蹲下裴之看看,实在有点不放心。 t5vrCorWCwclSA1Rs7/1F6lnR0aht28oqY2YgupOOWFiF33DbO+9I5o2p9VYDYCK



江湖

下课后,她先回福利院吃午饭,然后借口要去书店看参考书,又溜出来。不过当她走到路口时,还是犹豫了下,走了反方向,想去专诸巷再看看老林。

她想的是,反正周末,大部分上班族应该休假,如果老林还住那,那堵到老林概率很大。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经过学校附近小公园的时候,她被一道眼熟身影拖住脚步,走不了了。

当时公园一颗香樟树下围了不少人,首先吸引林朝夕注意的是叫卖声:“我这份材料是国家奥数竞赛选手人手一份的,绝对机密……”

然后她看到她的傲娇同桌陆志浩小朋友背着小书包站在人群最外,踮着脚,打开他的小青蛙钱包,像在数钱。

林朝夕快走两步,拍了拍他左边肩膀,凑到右边问:“在干嘛呢?”

小陆同学脸上的肉猛颤,吓了一大跳:“你神经病啊。”

“嘘!”林朝夕把食指放唇上示意小陆同学小声点,然后悄悄问道,“怎……么……啦?”

小陆同学眼神发虚,他瞥了眼树下正在叫卖的青年人,说:“不管你事,快走快走。”

林朝夕踮起脚,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

男人的额发尽数梳至耳后,用发胶固定,并穿西装,整个人看上去油光发亮,很引人注目。而在男人香樟树干上钉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有几道数学题。旁边还有个大旗帜,上书“心算王”三字,字体比“陈大炎烤鱿鱼”还飒爽。

学校刚放学不久,家长们接到刚念完兴趣班的孩子们,很多人都在看。以老人为主,他们被传授“心算法”的男人唬的一愣一愣,时而看看自己的孙子孙女,时而又看看正在叫卖的那位,眼神像要准备掏钱。

林朝夕心下了然。

在互联网发达的后来,这种骗局也骗了不少家长。最著名的莫过于电视购物卖的“周根项速算”,1380元一套速算法。再往前,十年代的时候,史丰收速算也风靡过很长一阵,号称能开发大脑,利用的不过是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朴素心愿,虚拟一条在数学之路上的捷径,令家长们趋之若鹜。

其实,哪有捷径啊。

“上次有位家长回来感谢我,说他买了我的书给儿子学,儿子后来拿了晋杯奥赛的金牌,非要给我塞钱,你们知道他干嘛给我塞钱吗?”油光水滑的男人拖长调子,一丝亮光从镜片上滑过。

“他说要买断我这个方法,就是给我一大笔钱,我以后都不能卖我的算法了,这样他儿子以后就没有竞争对手……”

“太坏了。”

“这种人太坏了。”

旁听的爷爷奶奶们纷纷嚷了起来,也不知是否还有“心算王”先生雇来的托。

心算王说:“但我没答应,我也觉得这种人居心不良,我的心算法,是要造福更多学生的。钱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有太多钱了,我希望更多的孩子好好学数学。所以我的定价非常低,100块,一套100块。”

说罢,他举起一本小册子,铜版纸封面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在他右手边有个女人收钱,收一张钞票给一本“秘籍”。已经有老人开始交钱了,小胖子陆志浩同学咽了口口水,攒紧钞票,盯着那本“心算王秘籍”,像在做着什么最后挣扎。

林朝夕看在眼里。等前几个人交完钱,千恩万谢拿着小册子离开,心算王旁边的女人很紧张地说:“张老师,剩下的书已经不多了,我这次只带了30本出来,您看……”

这句话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几个老人急了,要上去交钱。

小胖子也咬咬牙,正要钻进人堆,林朝夕一把按住他,摇了摇头。

“你干嘛!”陆志浩使劲想挣脱她的手。

“那是骗子。”林朝夕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周围很多人听到。

“你又懂了!”陆志浩很不耐烦,但脚步却停下,狐疑地看着她。

人群霎时一静,树下有那么短暂的尴尬。

所有人都看着林朝夕,包括那位“心算王”张老师。

心算王站在人群最里,其实并不能看清究竟谁在说他是骗子。但那声音很脆很甜,听上去是个小学女生,小学生、还是女生,他怕什么?

“小姑娘,你这么说话太冲动了。长大你就知道。这种信口开河的嘴在社会上要吃亏。”

一般来说,他这么说过后,普通人就知道厉害,不会多管闲事只会闭嘴。可人群外,笑盈盈的提声问并没有停止:“张老师既然要造福学生,那你为什么不免费送呀?”

心算王:“小姑娘,知识就是力量,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太便宜的东西,你拿到手是不是会不珍惜?”

“您是说,亚瑟·本杰明的知识,和迈克尔·谢尔顿的力量吗?”

女孩声音清澈,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不过在心算王听起来却极其刺耳。他推了推眼镜,看到一个小女孩从人群后走出。

他眯起眼,从头到尾扫了遍小女孩,他原来还以为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见多识广,却看到一个衣服很破鞋包都很破的小丫头,长得还到不了他胸口高。

小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穷酸气,唯独那双眼睛很有意思,乌黑发亮,似笑非笑,嘲讽意味十足。

“怎么了?”心算王问。

看心算王的样子,林朝夕知道这句“怎么了”是因为他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她心理盘算的一肚子话突然没法说了。她说的这两人的名字,是因为这两位合作写了本书,系统总结了各种心算方法。她曾经被老林按着头看过一遍,所以记忆颇深。

现在,她扫了眼周围犹疑的爷爷奶奶们,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不过片刻后,她发现,爷爷奶奶们的怀疑目光并没冲着心算王,而冲着她,括弧,主要集中在她背部。她才想起来,她校服背后有“红星小学”几个字,差校学生,或许怎么说都不太可信了吧。

“是这样的,我之前看过这两个人写的一本心算书,新华书店就有,才17.5,不知道和张老师这本有没有很大区别呀?”她其实不确定心算王的版本就是抄了这两位合著的书,不过她看了眼小黑板上“13×13×13=2197”的等式,继续说,“我记得里面说了种立方算法的公式,不知道您那么快算出来是不是用了这个公式,13×13×13=(13—3)×13×(13+3)+3×3×13,即2197。”她顿了顿,心算王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周围有轻微质疑声,她吸了口气,笑着问,“还有种用手指关节计数的方法,不知道您的书里有没有……”

心算王果真打断她:“你是看过我的书了吗?”

“没有啊,我很穷,买不起,你的书太贵了。”她说。

周围围观的都是爷爷奶奶,本来就比年轻人更在乎点钱。

“好像是有点贵。”

“100块钱能买多少书了。”

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说道,甚至有人已经拉着孙儿孙女要去新华书店看看。

心算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林朝夕见好就收,准备趁心算王大人不注意,马上开溜。

不过,她这种小江湖还是比不过“老江湖”。

她刚转身,就听心算王说:“小朋友很厉害,那你看的那本心算书里有没有交给你92960675÷78是多少?”

林朝夕停下脚步,心头一凛,明白过来。张老师行走江湖多年,当然遇到过很多砸场子的,早就准备很多应对办法,比如随便记一道算术题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确实是速算高手。

她转过身,微仰头看着男人得意的面容,一时无法回答。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樟树的沙沙声,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林朝夕抿住唇,皱着眉,就在她要说出“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时候,一道很清晰平静的男孩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1191803.525641。” t5vrCorWCwclSA1Rs7/1F6lnR0aht28oqY2YgupOOWFiF33DbO+9I5o2p9VYDYCK



师父

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拉长,像那种定格镜头,画面骤然静止,又因静止而格外清晰。

香樟树下,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大片黑色的后脑勺中,林朝夕看到一双眼睛。

那是属于男孩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长,能看到水一样清澈的眸光,可又看不清晰。因为他眼皮微垂,懒洋洋的,像对世间一切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就算如此,可男孩并没有离开。

他站在人群最外,单手插袋,脸像清晨融开微光的朝阳,好看得不像话。

这样的形容当然有很多回忆加成,不过起码在林朝夕看来,就是这样。

没由来的,她想起老林说的那句话。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她都不是老林的女儿了,那么再见裴之,真没什么大不了了。

心算王看着裴之,声音充满戾气:“现在小学生,都这么没素质吗,大人在说话你插什么嘴?”

正太版的裴之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眼神平静淡然,心算王却愣住。

甚至包括林朝夕都有种心里咯噔一下的感觉,也不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天生有人很能镇场子,裴之大概就是这样的人,12岁是,22岁更加是。

这时,裴之开口了:“公平起见,下面是不是应该换一下?”

“换什么?”心算王问。

“我出题,你回答。”

心算王脸色更加难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裴之却径自开口:“1234×7890+973260—518+3144—1071246等于?”

他问完,然后开始等待。阳光从树叶缝隙洒落,一些落在他脸上,一些落在他肩头。

公园里这一角出现了难耐的静默,小学生平和地看着一个脸色铁青的大人,所有人心中的天平却缓缓倾斜。

心算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谁答应你玩这个游戏,我有说你刚才答对了吗?”

“不会错的。”裴之轻描淡写地说,他提了提背上的斜挎包,淡淡地笑了笑,很具有嘲讽性喜剧效果。

“你用计算器算了,你们串通好的!”

“这么简单,不需要。”裴之的声音隔着人群,遥遥传来。

心算王一下就怒了,他拔腿就要追裴之,林朝夕一步上前卡在他侧前方。

与此同时,人群外围传来刺耳的扩音喇叭声:“谁让你们在公园摆摊的,赶不走了还?”

心算王被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跑。林朝夕正好挡在他转身的路上,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对着她直撞过来,一股大力直接将她撞倒在地。

天旋地转间,她仿佛看到几双黑色布鞋和一位提着扩音喇叭的公园老大爷,然后她手一撑,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心算王半个身子砸在她身上,疼得眼前一暗、龇牙咧嘴。

场面应该极其混乱。她能间或听见陆志浩焦急大喊“林朝夕”,能听见心算王的叫骂声,能听见场间混乱的驱赶声。

有人说:“你干什么动我的东西!”

也说什么:“果然是个骗子啊。”

脚步纷乱,树干晃动,有人推推搡搡、有人偏不肯走。

很细微时,她甚至能听见树上撬下小黑板的声音。

周围逐渐安静,林朝夕仍趴着,心算王早已被热心群众从她身上拉起来扭送派出所。

直到某个瞬间,她才敢悄悄睁开眼,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鞋。

一双黑布鞋,老北京布鞋那种。布鞋之上则是沾满灰尘的藏青色裤管,皱巴巴的制服,同样陈旧的金色肩章。再往上,是张年轻面孔,明明才三十多岁,却已变得眉眼沧桑。就算他叼着根烟,嘴上也在笑,眼神却如古井般毫无波动。

林朝夕惊呆了。

眼前的这张脸,她实在太过眼熟。如果她记忆没有出太大差错,这位她刚才认为是公园老大爷的人,正是那位会和他抢猪排、灌她鸡汤、知道她暗恋谁每天都要刺激她一遍的老林同志。括弧,后面几句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林朝夕捂住嘴,一时间情绪翻涌,想哭,又不知为什么要哭。她有一种极其清晰的感觉,在见到老林这刹那,她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重新回到了过去。

林朝夕在看老林,而公园看门老大爷打扮的老林也若有所思地在看她。从亲爹眼中看到这种探究的眼神,她极其不习惯,也因此清醒了些。

“地上很舒服吗?”

忽然,她听老林问。

林朝夕意识到自己还趴着。她手脚并用,骨碌一下坐起,仰头看老林。

强忍住情绪,再仔细看一遍,眼前这位和她记忆里父亲三十多岁的样子虽然并无太大差别,可神态完全不同,像同样的躯壳里装进不同的灵魂。

曾经的老林幽默美好,现在的老林无聊闲散,她甚至觉得,她眼前这具属于老林的躯壳里可能并没有灵魂。如他嘴里的烟,风一吹就散。而且,还真是说散就散!见他没事,长得和老林一模一样的的公园大爷吐了口烟,转身就要走。

电光火石间,林朝夕做了件极其不要脸又绝对正确地事情,她一把抱住男人的腿,大喊道:“别走!”

被抱腿的老林大概也没遇到过这种路数,停下脚步,低头看她,却不说话。

林朝夕反问:“你干嘛不问我,为什么要抱你的腿?”

“关我屁事。”

林朝夕:?

这么不按理出牌确实和老林很像。

老林明显不想和她说话,她看了一圈周围,想找点话聊,意外发现陆志浩还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冲小陆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然后想了想,抬头问老林:“刚那个小男孩呢?”

老林挑眉看她,神情淡漠,又不说话。不过毕竟做了老林二十来年贴心小棉袄,林朝夕瞬间猜出老林是嫌弃她形容词用的不够精准。

……这里这么多小男孩,您指哪个啊?

老林大概这意思。

“就是长很帅,单挑心算王那个!”

“走了。”老林言简意赅。

走了也很正常,裴之大概出头的理由大概和她的也差不多。大人来了,没事了,当然也就走了。

林朝夕倒也没什么遗憾感觉,她手还抱在老林腿上,老林却已经颇不耐烦。她反而冷静下来,抱着老林的腿乖乖坐好,继续思考最重要的问题:该怎么确定眼前人究竟是不是老林?

“那个题!”林朝夕突然开口,“就是刚才那个小男孩出的题,1234×7890+973260—518+3144—1071246到底等于多少,我想知道等于多少!”

“0。”

她刚说完,边听到沙哑的男声随口回答。

林朝夕猛地抬头,只见老林一脸“大意了怎么随口就说出来了”的神情。

“叔叔好厉害!”远处,小陆同志仰头,崇拜地看着老林。

老林尴尬地移开视线,把嘴里的烟抽出来,在旁边抖了抖。泥土上落着雪白烟灰。

林朝夕意识到,老林是怕烟灰掉她头上。

而眼前这位,她在这瞬间已经非常确定,他就是老林。

在确认老林的瞬间,她这一日来的紧张疲惫却完全卸下,身体上的疼痛却骤然清晰,手和腿都很疼。她眼眶发红,松开抱住老林腿的手,缓缓看着自己的手掌和膝盖。这两处擦伤都挺严重,血水都渗出来了。

“可以放手了吗!”老林对她说。

“不。”

“林朝夕,你快放叔叔走。”老林没开口,小陆同学就快走几步到他们面前,蹲下来推了推她。

“他不是我叔叔。”林朝夕很确定地说。

老林低头看她。

被老林冷淡的目光笼罩,林朝夕强忍住喊“她是我爸爸”的冲动。在很短的时间里,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向老林表明身份固然简单,但她在襁褓中,就被遗弃福利院门口,这样的孤儿怎么可能瞬间就认出自己亲生父亲?

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她为什么会和老林分开,那么编造因果很容易出现问题。不过她还是个孩子,怎么都可以。在那瞬间,林朝夕已经有了主意。

“这位是我师父!”她指着老林,对小陆同志说。

“你们认识啊。”纯真的的小陆同志问。

老林:“不认识。”

林朝夕:“马上就认识了。”

他们俩几乎同时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林朝夕完全抱住老林的腿,认真说道:“师父你算得那么快,数学一定特别好,收我做徒弟吧。”

“放,开。”老林只说了两个字。

“教练……啊不,师父,我想学数学。”

“关我屁事。”老林试图走两步。

“师父……我腿疼……”林朝夕赶忙哀嚎着碰瓷。

“去医院啊,不然干嘛,还要我抱抱你吗?”老林没好气地转身想继续走。

“你怎么知道?”林朝夕看着老林的背影,问。

老林缓缓转身,认真指着她,对陆志浩说:“小朋友,你同学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可是叔叔,我也觉得您应该送她去包扎伤口。”

“不是我不送她。”老林继续认真回答。

“那您是为什么?”

老林眼神变化让林朝夕很激动,她差点站起来。但接下来,老林话锋一转,嘴里的话让她很想打人。

“她这么胖,我抱不动。”

老林这么说。 t5vrCorWCwclSA1Rs7/1F6lnR0aht28oqY2YgupOOWFiF33DbO+9I5o2p9VYDY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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