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歇被安排进了梅班。
林歇有些好奇致远书院的分班标准,以及梅班这个称呼有什么说法,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领她到梅班课室的先生便走了。
林歇只好咽下疑问,听课室内正准备上课的先生指明她的座位,后又在连翘的带领下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她的座位边还有一个绣墩,那是连翘坐的位置,方便连翘照顾林歇,也因身边坐着连翘,林歇的位置只能在最后面,不然容易挡着别人。
课上的先生们几乎都当林歇不存在。
因为林歇眼睛看不见,任何需要动手的课几乎都是在丫鬟的帮助下做的,包括写字,且书院的先生都听说过,林歇来书院之前不曾学过什么,若是贸贸然叫她起来回答什么问题,她回答不出来被笑话了反而不好。
上午的课几乎都是室内课程,中午的时候,书院的学生有去书院内的食堂吃饭的,也有吃不惯食堂的,自有家中下人送饭过来。
北宁侯府倒是没在这上头忘了林歇,且来送饭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半夏。
“婆婆让我来给姑娘送饭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害得我连头发都没重新梳过就来了。”连翘去给林歇煮茶的时候,半夏为了多看几眼书院,就跟着连翘从食堂跑了出来。
连翘等着水煮开,听半夏这么说,愣了愣:“不是你主动说要来的?”
半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主动?我上哪主动去?我又不像你,在榕栖阁外还有几个说的上话的小姐妹。”
“这样啊……”连翘低下头去,心里略有些伤感。
半夏一脸烦躁:“你最近是怎么了?动不动就一脸谁欠你似的。”
连翘抬头瞪了半夏一眼,然后才说道:“我听说,二姑娘那里送饭的都是咱们侯府厨房里的婆子,只因那些饭菜都只做了半熟,待到了书院再去食堂后厨,做好后才端上来给二姑娘的,这样就不怕冷了之后再热不新鲜。”
半夏嘴巴半张:“那、那我们大姑娘这里怎么就只有一个食盒?”
连翘看着小炉子上烧着的水壶,委屈道:“何止,我还知道食堂后厨有个空灶台是专门给二姑娘的,我想去借用一下热一热饭菜,却被赶了,说那是只供二姑娘用的。”
半夏张着小嘴呆了半响:“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们家姑娘也太惨了吧。”
说完,就听到头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半夏和连翘连忙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她们头顶的树上居然坐着一个身着院服,身材娇小的姑娘。
那小姑娘不仅长得娇小,眉眼也十分精致,漂亮得不像话。
小姑娘坐在树上,一条腿曲起踩着树干,一条腿垂下轻轻晃着,张口的声音很轻,语速也有些慢,听起来懒洋洋的:“惨?”
简简单单一个字的反问,透着扑面而来的嘲讽。
小姑娘一开始就在树上睡觉,被吵醒听了半天,也听出了半夏与连翘是哪家的丫鬟,以及半夏连翘口中的二姑娘大姑娘分别是指谁,因而觉得她们的说法有些可笑。
这书院里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若这侯府大姑娘真的被苛待,只从她带着的用品就能看出一二来,可直到如今,也并没有这样的风声,可见北宁侯府待那位大姑娘也算不上多苛刻。
只是相比二姑娘要差点,可那二姑娘的待遇,就算是在世家大族里,也算是宠得有些过分了,但谁让人北宁侯府乐意呢。
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又不是被踩到了泥里,不知足安乐,反倒因此觉得不公,委实有些可笑。
因而小姑娘说起话来也不客气:“你们怎么不去看看食堂的饭菜,有些人可是没人送饭,只能吃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在你们看来,有人专门送了饭来书院还叫惨?”
连翘不语,她心里自然是不同意这小姑娘的说法的,可她也记得这里穿着院服的都是大家姑娘,如何是她一个小小的丫鬟能反驳的起的。
性子急躁的半夏就没这么多顾忌了,直接道:“我家姑娘是侯府的,自是只和自家姐妹比,凭什么要与旁的人比!”
小姑娘又笑:“可也没人让你们比呀,若是连食堂的饭都吃不上,听着才是可怜至极呢,说出来也有人替你们抱怨一句不公,可如今饭都送到你们嘴边了,你们还嫌弃菜不够热,谁欠你们的?贪得无厌。”
“你、你懂什么!”半夏被呛得面红耳赤。
但在外人看来也确实是这样的,手指还有长有短呢,谁家没个特别偏心的孩子,侯府虽然在府里不曾给予林歇像样的待遇,可在外头,马车书箱都是置备齐全,真没什么好指摘的,只是这俩丫鬟都经历过林歇被林修送缎带打标记的糟心事,自那日起就把自家大姑娘放到了小可怜的位置上,打心里觉得侯爷与大少爷偏心,这才会事事觉得不公。
半夏气急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抬脚就踹大树,被连翘死命地拽走了。
树上的小姑娘此时也没了睡意,她跳下树,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回课堂,而是去了食堂。
她站在食堂内环视一圈,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眼睛上蒙着缎带的林歇。
她勾起唇角走过去,直接就在林歇对面坐下了,并支着下巴光明正大地盯着林歇看。
这小姑娘名唤夏夙,在旁人眼中,她是镇远将军府家借住的堂姑娘,且她在书院里也是一个“名人”,出了名的刻薄嘴毒爱惹事,但偏偏各门成绩都很好,还极其擅长奇门遁甲,是书院机关社的创建人。
一时间,食堂里不少人都偷偷看了过来,并窃窃私语,好奇那眼盲的侯府大姑娘是怎么招惹这位了。
林歇听到有人在自己对面坐下的动静,也听到了那些私语声,便抬头问了句:“请问,有事吗?”
夏夙反问:“好吃吗?”
林歇在侯府里的时候,送来的饭菜都是放在一个碗里的,因为若是分开,她看不见,不好夹菜。
但在外面还这样就有些小家子气了,侯府的厨子自觉丢不起这个人,也不管林歇是否方便,就把饭菜都分了开来放。
林歇此刻的饭碗里放的菜都是连翘去煮茶前先给她夹好的,连翘煮茶去至今未归,林歇早就把菜吃完了,此刻正干啃白饭。
林歇听了夏夙的问话,想了想刚刚吃的菜,点了点头:“嗯,不咸不腻,很好吃。”
夏夙笑着:“是吗,我看菜不少,你也请我吃点呗?”
林歇:“好呀,但是我这里没有多余的碗筷。”
“我有,你等一下哈。”夏夙一点也不客气,起身去拿了干净的碗筷,又走了回来,嘴上还胡咧咧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我家里人这几日顾不上我,我都吃了好几天的食堂饭菜了,差点没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食堂,好让那些个厨子知道他们的手艺有多差。”
林歇听到声音把食盒打开,里面还有半盆的白米饭。
夏夙盛了饭,开始吃了起来。
林歇还说:“食堂的饭菜……很难吃吗?”
夏夙:“你想试试?”
林歇:“我没吃过,有点好奇。”
夏夙微微眯起眼看了林歇半响,然后放下碗筷起身说道:“等着。”
片刻后,夏夙又回来了,手里端着几份食堂菜。
她把菜往桌上一放,说:“试试吧。”
林歇顿住动作。
夏夙心想,果然是装得平易近人,实则心比天高吗?
然后就看林歇把自己的碗朝她递了递,说:“我看不见,你替我把菜夹碗里好吗?顺便多夹些我家的菜。”
夏夙:“……”
夏夙接过林歇的碗,拿起另一双干净的筷子,一边替林歇夹菜,一边叹道:“我居然也给人布上菜了。”
林歇被她话语里满是不敢置信的震惊给逗笑,得了便宜还卖乖道:“我倒是也想试试这滋味,可惜做不到呀。”
话语中没有自怨自艾,反而透着一股子欠打。
夏夙突然有些怀疑,那两个丫鬟究竟是不是这位侯府大姑娘身边伺候的人。
还是她们伺候这位大姑娘的时间并不长?
若她们真的在一块很久了,相互影响下,不是这位侯府姑娘变得和那些丫鬟一样习惯与人攀比,处处觉得自己的待遇不如受宠的家中姐妹,就是那些丫鬟和这位侯府姑娘一样,随性有趣不拘小节。
而不是此刻这般,心态天差地别,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夏夙替林歇把每样食堂菜都夹了一筷子进碗里,又多夹了几筷子侯府送来的菜,然后才把碗还给林歇:“左边的是食堂的菜,右边的是你家的菜”
林歇端着碗拿起筷子,试毒一般在碗左边夹了一块像是菜叶子一般的东西。
林歇看不见,因此并不知道这片菜叶子的卖相有多吓人,只在把菜吃进口中之后,沉默地嚼了两下,然后直接吞咽。
夏夙爱笑,此刻见林歇这副模样,她也不急着吃饭了,而是笑着问林歇:“如何?”
林歇吃了两口白饭冲淡了口中的味道,然后才说:“可怕。”
那菜叶子煮得过了头,咬下去就跟泥一样软烂,偏还放了许多糖,腻得慌。
夏夙拍着桌子大笑:“你刚刚吃的那个,叫糖煲白菜。”
糖煲白菜……林歇被食堂后厨的创意给惊着了。
随后林歇又夹了一块东西,放到嘴里。
这回口感很清楚,是青瓜,然而入口咸涩,盖过了青瓜本身的清爽。
夏夙端着碗吃着侯府的饭菜,开心地解说着:“这是盐渍拍青瓜。”
林歇咽下这块青瓜后,半天没动,像是在沉思。
夏夙好奇:“怎么了?”
林歇动作缓慢地扶住额头:“好难过。”
夏夙寻得了共鸣:“是吧,这种东西吃多了真的容易寻死的。”
话是这么说,可林歇还是把碗里已有的食堂菜给吃完了,东西虽然难吃,但怎么说也是食物,对经受过训练,饿起来连生肉都吃过的林歇而言,还不到完全入不了口的地步。
夏夙看林歇虽然嘴上说着不好吃,可还是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光了,心里越发觉得眼前的林歇比想象中的有趣。
要知道,她本是来刁难林歇的,谁知会变成如今这般,两人对坐吃饭闲聊呢。
夏夙和林歇一样吃好了饭,擦着嘴问了一句:“诶,我问你。”
林歇头也不抬:“说。”
夏夙又是想笑,觉得林歇那一个“说”字还真是诡异地有气势。
她忍下自与林歇说话后就开始泛滥的笑意,问林歇:“眼盲是什么感觉?和平时闭上眼,一样吗?”
若是一般人,绝没有这样当着人面戳人痛处的,偏偏夏夙就这么做了,还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什么敏感的。
林歇也没见多不开心,只歪头想了想,然后对夏夙说:“你把两只眼睛都捂上。”
夏夙照做了。
林歇问:“你看到了什么?”
夏夙:“一片漆黑。”
林歇:“那现在,你把左手放下。”
夏夙继续照做,问:“然后呢?”
林歇:“你的右眼看到的,就是我能看到的。”
右眼?捂着的那只眼睛?
夏夙听了,就去感受自己被捂住的右眼看到了什么。
下一秒,她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僵住了。
她微微转动眼珠,用没被捂住的左眼直直地看着林歇脸上浅浅的笑。
林歇问她:“看到了什么?”
夏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什么都没有。”
包括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