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又被针对了。
这回不是长公主,而是另一位女官员。
女子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借着男人对女人的轻视,由各先驱前辈们一点点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成果。
最开始女子不能同男子一般上学堂,便是世家大族之中,也有的是目不识丁的夫人小姐,直到一位名门夫人提出娶回家的女子有才有德会持家,当丈夫的脸上才有光,这才有了第一家女子书院。
没人知道这位夫人是真心这样以为的,还是借着这个幌子,让女子有了进书院的机会。
反正几年后,那些个入了学堂的女子与男人们在各家的聚会宴席上讨论的可不是什么浪漫的诗词歌赋,而是经意策论。
等发现不对时,已有女子假扮了男子去科考,去从军,且表现出的能力不比男子差。
婚姻大事虽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女孩儿们也不会再躲躲闪闪,只把婚嫁做寻常事来讨论。
为了保证先人累计下的现状不出现什么变端,朝中这些个站在顶端的女子们更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孩儿们的权益。
其中,让女子去书院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让的一项事宜。
京城之中书院不少,有男院女院,还有男女合院,且书院也分三六九等,皇室有皇室的去处,高官氏族有高官氏族的去处,平民百姓亦有平民百姓的去处。
皇室自不必说,而平民百姓人口众多,别说女子,男子也未必能都去书院读书,但高官氏族家若是有女孩儿无法去学堂,绝对会被朝堂上这些战斗力十足的姑奶奶们拎出来说一说,反正也占不了多少时间,就当是议事途中一个休息用的小插曲了。
且也并非都是言辞激烈的争论,还有轻声细语连敲带打的。
倒是有人替北宁侯说了句话,说北宁侯家这位大姑娘是个身有残疾的,去不去书院都无妨。
说完,女官们就都默不作声地看向了坐着轮椅来上朝的户部尚书。
这厮虽是个男的,但身有残疾,听说其年幼时也因不利于行被困与家中,俨然一个等死的废物,还是隔壁府的姑娘见天地爬墙来找他代写功课,跟他念叨自己在书院学了什么,还给他带书找他玩夫子上课的游戏,这才有了今日的他。
如今那隔壁府的姑娘是他夫人,他也是朝中唯二能坐着上朝的——另一个是皇帝。
要说朝中谁最招人恨,当属一年前消失无踪的长夜军统领未央。但要说谁最招人喜欢,自然就是这位才上任两年,就因总能找到各种路子生钱,而把国库填充丰盈,且只要手续办的妥当,就能让各部各军最快领到钱的户部尚书。
说话那人看户部尚书一脸温和浅笑置身事外的模样,自觉口快失言,冷汗滑下鬓角,再无法出声争辩。
林渊本也不在意林歇如何,如果说恨还算是把人放在心上,那他是连恨都不恨的漠视,见林歇是去定了书院,也懒得在此事上磨叽。
等到林渊下朝回来,林歇就得了过几日能去书院的消息。
且因林歇是瞎子,还得了优待,能带一个丫鬟跟着一块去书院伺候,算是整个书院独一份了。
林歇身边除了半夏就是连翘,林歇就让两个丫鬟学了先前的法子,每天猜拳决定当天由谁陪着自己去书院,因此俩人都是欣喜不已。
连翘没半夏急躁,在院外还是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小姐妹的,因怕什么都不懂出门丢脸,连翘特地求了小姐妹去二姑娘的院里打听,得知去书院的一应用品都由公中准备,她们只需准备些当天带去的茶叶点心与上骑射课的衣物鞋子,还有各种需要带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就行。
为防书院中攀比成风,书院有固定样式的院服,若嫌弃书院发下的院服布料不好尺寸不对,可自行去做一模一样的来穿。
林歇去的书院名唤“致远”,虽说是男女合院,但其实是以中轴为线,分男院女院,男院为东苑,女院为西苑。
致远书院的院服也分男女两色,男院服为黑色搭配绀色,女院服则是白色搭配朱红色。
林歇院里布料不多,书院拿来的院服质量对她而言反而是最好的,只是尺寸有些不对,半夏拿到手只花了半天就给林歇改好了。
当天晚上,半夏与连翘都兴奋地有些睡不着。
因而后半夜睡着后睡得特别沉,丝毫没听见院子里炸然响起的檐铃声。
那不是风吹后会有的声响。
林歇坐起身想了想,还是披上外衣出了屋子。
因看不见,林歇也没拿烛火什么的,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而来的血腥味。
她趿着鞋子朝血腥味传来的方向走去,直到踢到什么东西,才停了下来。
林歇用脚尖再踢了踢。
触感很软,且还能听到随着她踢的动作,出现的急促哼响。
是个人,还是个受了伤不能动弹的女人。
林歇蹲下身,开始对人上下其手。
那女子挣扎起来:“你……”
林歇按住她,终于在她的衣服里摸到了一块玉佩。
林歇没把玉佩拿出来——拿出来她也看不见——而是直接摸了摸玉佩上面的花纹,啧了一声,松开手道:“你等着,我去拿药箱。”
女子这才安静下来。
林歇替女子把能摸到的伤口都处理好,又问:“还有哪伤着的吗?”
那女子虚弱道:“没、没了……谢……谢……”
林歇回了句不用,又在女子身边站了一会儿,问:“你还能动吗?天亮之前能否离开?”
女子有点傻了,以为林歇是在开玩笑,她伤成这样,动都动不了,对方居然还让她天亮之前离开?
林歇没听到她的回答,眉头微蹙:“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是她做不到!
女子深吸一口气想要给出回答,却不想被口中涌出的鲜血给呛到,咳嗽的同时又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整个人痛不欲生。
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林歇听着女子撕心裂肺又拼命想要抑制的咳嗽声,心里一声叹息。
并非是她强人所难,而是她也经常受伤,知道伤在哪里伤有多深会如何,自然也能看出此人不过是现下动弹不得,止了血缓过劲了就能走。
但显然,一般人的耐痛能力与意志力并不如受过专门训练的暗卫。
这可如何是好?
林歇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有装作不知,直接让这人因伤重死在她院子里算了。
反正就算这人死在她院子里,也没人会觉得这人的死和她这个瞎了眼的侯府大姑娘有什么关系。
至于这人的身份……据她所知,女子同门众多,死她一个,谁又在乎呢?
就算说了要做林歇不要做未央,可林歇在思考问题方面,还是摆脱不掉未央的影子。
就在林歇心思越加危险之际,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她的鼻尖。
林歇立时屏住了呼吸,什么都看不见的双眼缓慢地眨了眨,感觉那个东西停着没走,于是她抬起手,抓住了它。
那是一只蝴蝶,薄薄的翅膀摸着非常脆弱,只要她用手指一搓,就能碎成齑粉。
“手下留情。”
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雪花,从天而降。
林歇受惊一般松开手后退一步,鼻尖的蝴蝶也趁机扑闪着翅膀,飞快远离了危险的林歇。
随着那一道声音的响起,一位白衣广袖的男子轻轻落地,地上的女子也朝男子唤了一声:“师兄……”
林歇听后垂眸,心底思绪不明。
那男子也没有立刻就朝女子走去,而是看了看地上的药箱和女子身上处理过的伤口,对林歇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林歇摆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你……能带着你的师妹快些走吗?我怕我院里的丫鬟醒来看见,不好解释。”
林歇开始赶人了。
女子身上带着秀隐山弟子的玉佩,男子是女子的师兄,还随着秀隐山才有,且数量极少的寻人蝴蝶。
林歇心里有了数,猜这男子多半就是传说中的玉明阙——秀隐山这一辈中最为杰出的首席大弟子。
林歇失明后去过秀隐山求医,虽只见了秀隐山的掌门,但还是觉得小心些为好。
性子与声音一样冷清的玉明阙自然不会久留,只是他听出了林歇话语中藏着的催促,从来不曾被人这样嫌弃过得玉明阙心里多少有些微妙,因此看着林歇的视线多了几分仔细。
此处虽然只有月光,但习武之人的五感比一般人要敏锐些,且林歇也没有掩饰,所以他一看就看出来,林歇的眼睛,是瞎的。
玉明阙开口道:“姑娘救了我师妹,我想……”
林歇开玩笑似地接了句:“以身相许?”
玉明阙一哽。
树下趴着的女子更是又一次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林歇笑着:“开玩笑的,快走吧。”
好好的大家闺秀,干什么拿这个开玩笑!
树下趴着的女子简直要呕死。
林歇却依旧笑盈盈的,她听说过,玉明阙天资聪颖样貌出众,却因初次下山被女子纠缠而最烦言行无忌的女子。
她这般说,也不过是为了让玉明阙厌烦,快些走罢了。
却不想玉明阙非但没有带着他的师妹走人,反而开口说道:“我或许能治好姑娘的眼睛。”
玉明阙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就算眼前这人救了他师妹,他也可以先把师妹带走,改日再来寻她给予答谢,或者干脆让师妹自己来报答恩人。
但是林歇先前毫不掩饰的赶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歇也想不到这个玉明阙不吃这套,只能礼貌性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奇,然后说:“但是我觉得,你可能治不好。”
玉明阙心中的异样更甚,他走向林歇,只觉得林歇或许是因为身有残疾被困内宅,因而是个见识小的,被几个郎中说了几句便觉得自己的眼睛真的此生无望,又何曾想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玉明阙不顾林歇的意愿,直接握住了林歇的手腕。
林歇皱起眉头挣扎了一下。
但因被扎了银针封了内力,此刻的林歇根本就是个废人,再怎么用力挣扎,也反抗不得。
玉明阙不仅给林歇把了脉,还抬起林歇的脸,仔细查看了她的眼睛,结果越是查看,玉明阙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之后他还试图往林歇体内输送内力,却因林歇身上几处穴脉都被银针封住,根本无法连成循环。
最后,玉明阙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很可能,他才是见识少的那个!
林歇失明乃是因为眼部经脉为剑气所伤,而且还是极寒的剑气,至今那阴毒剑气还在眼部残留,若想连接眼部经脉,就得先把那剑气去了。
连接经脉也好,拔除阴毒剑气也好,这对普通医者而言都是极其困难的事,但玉明阙师承秀隐山,从小接触的就是寻常医者接触不到的医书病例奇珍异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说,自己也是天才一般的人物,根本不会为此困扰。
按照道理,就该以至热攻至寒,待剑气拔除,再连接经脉。
偏偏林歇这具身体竟有不少暗伤,根本承受不起拔除剑气所要用到的任何一种至热药物,这也就算了,林歇体内竟还有着不下三种毒性和一只蛰伏的蛊虫!
如今她体内的毒性相互制衡,虽然不会迅速发作,却也在一天天耗损她的身体,只能用银针封住穴脉尽量减慢毒性蔓延,而那只蛊虫则是用药物压制,却至今还沉睡在她身体里。
玉明阙明白,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做出比如今这样更好的应对措施了。
只是玉明阙看向林歇的眼神不免变得奇怪起来,一向平静的心绪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具身体,到底经历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