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歇不止一次觉得下雨天才是最适合杀人的天气,因为倾盆大雨能冲散刺鼻的血腥味,对她这种感官敏锐的人而言,简直不能更加友好。
林歇拔出刺入安肖扬后心的长剑,剑锋一甩,毫无留恋地朝着先前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鲜血从安肖扬口中涌出,失去了支撑的消瘦身躯重重地砸在泥泞的土地上,溅起满地的污水。
渐渐失去焦距的双眼最后所看到的,是滚落在地上的斗笠,以及手中握剑朝远方而去的少女。
安肖扬一生都在追求更高的排名,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向高手榜上排名比自己高的人挑战,其中排名在他之前的人,他全都找过,包括目前的榜首。
在与那些人一一较量后,他对闻风斋的排名深信不疑,只因那些人的本事担得起这样的排序。
直到这一刻,临死之前,安肖扬第一次对闻风斋的排名产生了怀疑。
第三……这样的本事,竟屈居第三。
为什么?
背后原由是安肖扬这样的江湖人所无法触碰的,他注定得不到答案,只能抱着这样的困惑死去。
黑衣男人久违地体验了一把被林歇带着躺赢的滋味,见林歇离开,他背起轻伤昏迷的君葳紧跟在林歇身后。
林歇杀了人,因睡不够导致的暴躁脾气这才消散不少。
她朝惨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却又在即将抵达的那刻停住脚步,并反手把长剑扔回给了黑衣男人。
背着君葳的黑衣男人措手不及,腾开手来接住长剑,却差点把背上的君葳给摔地上。
他疑惑:“怎么……”
黑衣男人的询问声戛然而止,只见在林歇五步之外,一个身着黑色院服的书院学生背对着他们,学生脚下的雨水是淡红色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手脚骨头都被折断的成年男子。
被折断的森森白骨刺破皮肉,看着叫人头皮发麻。
而在他们十丈之外,康王世子君鹤阳护着身后的君蕤,一边把君蕤想要探出来看的头压回去,一边对着那位书院学生无奈道:“常思,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吗?君蕤才十二岁看不了这个。”
被好友抱怨手段过于凶残的夏衍并没有理会,而是侧身,看向了身后突然出现的林歇。
夏衍眼底残留的淡漠在看到林歇时化作了错愕。
大雨,树林,浑身湿透的林歇。
许是因为太冷,林歇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白色的院服被打湿后彻底贴服在了林歇身上,勾勒出少女独有的玲珑曲线。
夏衍窘迫地别开了视线。
“常思,怎么了?”君鹤阳扬声问道。
夏衍的身形正好挡住了林歇,所以君鹤阳没看到突然出现的林歇。
君鹤阳等不到夏衍的回答,就拉着君蕤朝夏衍走来,为了不让君蕤看到那个成年男子的惨状,君鹤阳还很体贴地捂住了君蕤的眼。
然而君蕤可是听到有人说他娘坏话能不管对方人比自己多、年纪比自己大,直接就冲上去和人干架的爆脾气,怎么会乖乖听君鹤阳的话。
他不耐烦地把君鹤阳的手拿开,结果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四肢被折断,姿势扭曲可怖,伤口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子。
那男子还活着,因为惨叫会扯动身体让四肢更痛,他只能像条狗一样,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声响。
可怕的视觉冲击让君蕤跑到一边扶着树干吐了。
君鹤阳无奈摇头:“就说了让你别看的。”
察觉到君鹤阳朝他们走来,夏衍脱下了身上的黑色外衣,朝着林歇大步走去。
黑色的院服外衣在雨中扬起,落到了林歇的肩头。
尺寸过大的外衣直接就将林歇整个裹住了。
夏衍想了想,怕林歇看不见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就小声提醒了一句:“挡着。”
林歇也是想了想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情又一次变得微妙了起来。
林歇还没入长夜军时过得虽然是普通人的生活,可那会她还是个小娃娃,哪有什么男女之分。
入了长夜军后大家都住在一块,日常除了训练就是学习,前辈们又都是言行无忌的性子,喝醉了光着膀子打架都是常有的事,林歇从小就看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后来被抓去烟花之地假扮丑丫鬟,更是让林歇对男女之事养出了一身平静无波的佛性。
林歇能分出男女,也知道男女有别,更清楚自己是个女的,但真的被当成女子小心翼翼地对待,却是第一次。
感觉,很奇妙。
林歇一手拢住黑色的外衣,一手在外衣遮挡下隔着湿漉漉的院服布料摸了摸自己的胸和腰。
嗯……软乎乎的。
同样对此感到奇妙的还有林歇身后的黑衣男人,他看着夏衍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敬佩。
君蕤吐完又朝着林歇这边过来了,自然不是为了林歇,而是为了林歇身后那个黑衣男人背着的君葳。
黑衣男人也从善如流地将君葳交还到了君蕤手上。
见没有危险,黑衣男人准备离开,却被林歇叫住:“等一下。”
黑衣男人改口改得很快:“林姑娘可还有事?”
林歇开口就将自己杀的那条人命栽到了黑衣男人身上:“你杀了那个叫安……安什么的,不留下做个交代吗?”
黑衣男人:“……多谢林姑娘提醒。”
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吧。
黑衣男人只能留下。
很快就有进林子寻人的先生和武师傅找到了他们。
且除了先生与武师傅,半夏,夏夙还有林安宁也来了。
撑着伞的半夏与夏夙跑向林歇,林安宁则是奔向了龙凤胎。
地上半死不活的成年男子和被林歇杀掉的安肖扬让这三个姑娘与那群文弱的先生们吐了一遍又一遍,武师傅们大多都是退役的武将,因而还算适应良好。
就是在处理安肖扬的尸首时,得知杀人的是长夜军,这些个武师傅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讳莫如深。
随后他们就去了素言斋。
因身体不好不被允许冒着雨去林子寻人的夏媛媛早就吩咐人备好了干净的衣物。
等他们回来,就一个个都被推去换了衣服。
林歇换好衣服出来就被夏媛媛按到了一把椅子上,夏媛媛就站在林歇身后,用干布替林歇擦拭头发。
那边院长连同东西二苑的苑长还在问话,林歇安安静静地跟着听,这才知道君蕤为什么会和夏衍他们一块出现在林子里。
原来君蕤和他姐姐一样都是不愿来书院的,长公主被刺客所伤,他们自然是想留在家中侍奉自己重伤在床的母亲。
可不知为何,他们硬是被逼着来了书院,姐姐君葳因此心情不好与人起了矛盾,一气之下就独自一人去了食堂待着。
弟弟君蕤则是因为心里不舒坦,又不想欺凌那些畏惧他身份的人,就故意去找了同为皇室的君鹤阳的麻烦,君鹤阳本懒得与小表弟争吵,却不想君蕤的挑事能力非常厉害,硬是把君鹤阳惹得与他打了起来。
两人因此双双被拎去素言斋罚抄书。
正好梅班的先生跑进来说了景央郡主冒着大雨跑进林子里的事,君蕤听到后担心姐姐,不顾阻拦就跑了出去。
君鹤阳担心自家蠢表弟出事,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个弱鸡护不住长公主家俩小的,就特地跑去找了今早正好在书院的夏衍。
君鹤阳跟夏衍很快就找到了君蕤,并撞见了那个之后被夏衍折断手脚的成年男子。
君鹤阳说到此处特地补充了一句:“不怪常思出手重,那人上来就要取君蕤的性命,被常思拦下后说自己是什么……”
君鹤阳看向夏衍。
夏衍说:“高手榜排行第四的卫齐海。”
君鹤阳:“对,就是这个名号,还说是有一个人告诉他,来致远书院刺杀靖国公世子便可引出长夜军的未央,他说他只想与未央抢夺第三的名次,若未央不肯现身,那他不介意杀了君蕤让未央主动来找他,常思这才没办法把人手脚给……那什么了。”
说完,君鹤阳转向一直被众人无视的黑衣男人,问:“诶,你那边呢?”
众人这才看向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也有幸得了一件干净的替换衣服,听说是某位先生的,还是件白衣,他穿上后浑身都觉得不对劲。
听君鹤阳问自己,黑衣男人便回了句:“和你们遇到的差不多,我这边是高手榜第五的安肖扬,也是有人告诉他来刺杀景央郡主便可引出我们长夜军的前统领未央。”
“我们长夜军”这五个字一出,还不知道黑衣男人是何来历的人顿时就都傻了。
这男人是长夜军的?
长夜军向来神秘,多穿黑衣戴面具示人,头一次见到不戴面具还换了白衣,看着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长夜军,众人都感到十分新奇。
恰巧这时,食堂那边煮好的姜汤送过来了。
众人各自分了一碗来喝,只是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黑衣男人身上飘。
林歇接过夏媛媛递给自己的姜汤,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突然,林歇手里的姜汤洒了一点出来。
不是林歇没拿稳,而是林歇的左手在抖,手背更是泛起了一层黑色。
于此同时,林歇的左半边身子开始疼了起来。
幸好林歇也是经过审讯训练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疼痛就要死要活,还能装得若无其事,把姜汤都给喝完了。
就在众人都喝着姜汤,等着去报官的人把官府带来的时候,半夏凑到林歇身边,小小声问了一句:“姑娘,那什么未央是谁?她与长公主府是什么关系呀,为何……”为何刺杀靖国公世子与景央郡主就能把她引出来?
最后一个问题半夏没敢问。
半夏的声音是小,可在安安静静的素言斋里,可真是太过明显了。
众人面面相觑,也是不懂其中关窍。
他们可没听说长公主与长夜军的未央有什么私交。
林歇无奈地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半夏一想也是,自家姑娘从两年前起就被接回侯府圈养在榕栖阁,知道的没准比她还少。
就当众人以为这个疑惑没人能解答的时候,夏衍开口了,他问黑衣男人:“景央郡主遇刺的时候,你怎么在?”
又是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大家都想问,只是黑衣男人是长夜军,导致他们谁都不敢问罢了。
此刻听夏衍问出声,就连院长都有些忍不住在心里为他叫了声好。
毕竟是发生在书院里的事,作为书院的管理人他当然也是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衣男人靠在柱子边,直接答道:“长夜军奉命,暗中保护景央郡主与靖国公世子。”
既要保护他们,就不该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来书院——林歇想这么说,可她怕自己开口与他说话会让他露出什么不必要的破绽来,让人疑心他们认识,就没有出声。
林歇没有出声,却有别人出声了。
早已醒来的君葳靠在林安宁身上,脸色显得非常差,哑着声音问黑衣男人:“未央……与我母亲,是何关系?”
她在说到未央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带上了些许迟疑。
林歇心头一跳,只觉得左半边的身子越发得难受了起来。
黑衣男人看向君葳,不答反问:“景央郡主不记得了?”
林歇抓紧了衣袖,恨不得举起手臂把刚刚换衣服时重新装上的箭匣对准了黑衣男人,让他闭嘴。
君葳看了看君蕤,龙凤胎对视一眼后同时看向黑衣男人,君葳说道:“记得一些。”
林歇闭上了眼。
君蕤接了君葳的话:“小时候,有个一直带着我们姐弟俩玩的姐姐。”
君葳与君蕤同时说道:“她叫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