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的一端轻轻搔着高野舞弯曲的膝盖,位置好像比中午下降了些。到底是谁在这排气沟中放了一条绳子?
高野舞用双手感觉到,一条绳子正绑在屋顶的扶手栏杆上。黑暗中,她的双手曾被某种意志力操纵着,利落地将绳子打了个结。当时站在高楼顶上,强劲的风吹得她的双脚和腰不断摇晃,稍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但是她被一种无名的使命感驱使着,专心地将绳子绑好。绳子是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她想不起和绳子一起准备的东西是什么,但确实放在了塑料袋里,是个软绵绵的东西。
看了录像带以后,在子宫里徐徐生长的生命开始影响高野舞的肉体。她经常在深夜忽然清醒,竖着耳朵倾听腹中异物鼓动的声音。才四五天而已,她的肚子却大得像要临盆一般,胀大的乳头也开始渗出母乳。
现在,高野舞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排气沟底部了——因为要分娩。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腹中的东西是自己的孩子,怀疑自己怀的是不是人类,甚至不觉得那是个有生命的东西。一种使命感驱使着她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把这个异物产下,因此,她得做好“金蝉脱壳”的准备。
在前一晚的此时,高野舞脱了内裤,趁人不注意溜出房间,来到仓库街一栋大楼的屋顶。那是一栋沿海的旧建筑,到了晚上人迹罕至,往来的车辆也十分稀少。
高野舞跨越二楼的楼梯拐角,顺着螺旋状的防火梯爬上屋顶,再爬上水塔的梯子,来到机械室上面。在靠近海的那一面,有一个排气用的沟槽,宛如浮在空中的棺材。这是让蝉脱壳的最适当的地方,把这具没有灵魂的壳放在这里再好不过。高野舞抓着垂下的绳子慢慢地往排气沟滑下,一不小心将脚踝扭伤了。白天还可以借着光线的变化知道大概的时间,但是到了漆黑一片的夜晚,仅靠闪烁的星光无法推算时间。
忽然,高野舞悲从中来。她待在这里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只有两三个小时能保持清醒,其他时间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她好几次感到惊愕、恐惧,以及没来由的恶心,但觉得悲哀倒还是头一次。
也许高野舞知道,自己肉体正逐渐接近毁灭。她想起身却起不来,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相反,腹中的胎动却愈来愈强烈,充满了生命力。
高野舞一想到这二十二年人生岁月,便备感辛酸: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异物占据,它为了来到这世上利用自己的身体,那自己过去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她不觉流下眼泪,对无常的人生悲痛万分。
十一月中旬,白天虽然还算暖和,到了夜晚也非常寒冷。水泥的冰冷感从背部渗进骨头里,让她愈加悲伤。
这时,不知道从何处渗出涓涓的液体,暖暖热热的感觉逐渐蔓延开来。
救命啊!救命啊!
高野舞想喊叫,却叫不出声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有如巨大的海啸,将一切悲伤与寒冷统统带走。
海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烈了,应该到了涨潮的时分。
小时候,母亲曾经对她说:“你啊,是在涨潮的时候出生的。”母亲还说,人类的生活作息都是随着自然界的运作而变动,在涨潮时生下来,退潮时死去。这时,生与死或许将同时发生,那么是在涨潮时还是退潮时?
高野舞感觉阵痛稍微缓和了一些,它的频率比海浪的起落缓慢些,仿佛可以在固定的节奏上听到低沉的旋律。船的汽笛声、远处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为这旋律添加了不少音节。然而,这究竟是夜晚街头传来的声音,还是大楼里某个房间播放的音乐流泻到这个地方来?高野舞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音乐,此刻她根本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只觉得听着这固定的旋律可以让心情稳定下来。
神秘的旋律舒缓了肉体的痛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突然间,她明白了这音乐的来源,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腹部。是谁在里面唱歌?
高野舞想象着肚子里的生命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而唱歌的模样。它待在充满羊水的漆黑子宫里,和她身处的环境类似,但是,它快要诞生了。
从歌声听起来,那是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一会儿靠近自己,一会儿在脚下徘徊。不久,声音的主人停止唱歌,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以前曾经死在这个井底。”
这个女人说自己是山村贞子,简单地述说了她过往的经历。高野舞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声音告诉她,录像带的画面不是用摄影机拍摄出来的,而是通过五官用意念拍摄的。她不由得认同对方的说法,因为她看录像带的时候,这个素不相识的山村贞子的感觉竟然和她的感觉完全一致。此时,鲜活的婴儿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忽隐忽现。
子宫颈完全扩张了,高野舞配合阵痛的节奏使尽全力。痛苦的呻吟声响彻狭窄的空间,再反弹回她的耳朵里。在她听来,那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始终有一种拂不去的陌生感。和初次的阵痛相比,这回的阵痛节奏急促而强烈。生命将要诞生,高野舞更为强烈地凝聚精力,也更强烈地释放自己,子宫和腹部的收缩不停地重复。
高野舞的脑袋仿佛被巨大的波浪不断地拍打,她随着那节奏深深地呼吸,强忍住极欲嘶喊而出的声音,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下半身。
想必月亮正绕着地球走,牵动着地球上的海水,缓缓地达到涨潮的状态。
突然,高野舞被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侵袭,下腹那股凝聚的精力化成一团东西,即将弹跳而出。高野舞无助地伸开手臂,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紧握的东西。
生了!
然而,她已经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