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阿馨来说,去拜访病理学研究室的齐木助教授是一种乐趣。齐木和秀幸在大学是同级的学生,一向和二见家走得很近。他不是阿馨的指导老师,但是阿馨现在时常去找他讨论秀幸病情的变化。阿馨定期去拜访齐木的研究室,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齐木在培养秀幸的癌细胞取样,他想看看癌细胞在显微镜底下的样子。想防止敌人的攻击,必须知道对方的底细才行。
阿馨一走出癌症大楼,立刻前往病理学、法医学、微生物学等基础研究室所在的旧大楼。二楼是法医学研究室,三楼才是目的地——病理学研究室。他走上楼梯往左转,眼前出现一条走廊,左右都是格局狭小的研究室。阿馨毫不犹豫地走到齐木的研究室前敲了敲门。
“请进。”
阿馨从门缝探头往里看。
“哦,你来了。”齐木一如往常地欢迎他。
“打扰你了吗?”
“你也看到我很忙,要做什么就自己来吧。”齐木正忙着检查今天下午刚切除的患部组织细胞,没时间注意阿馨。阿馨反而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
“那就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处理。”阿馨打开大型保温箱,开始寻找秀幸的细胞取样。保温箱的内部保持恒温,二氧化碳也保持一定数值,不能长时间打开。培养秀幸癌细胞的塑料器皿一直放在相同的位置,他马上就找到了。
阿馨每次一想到这里存有永远的生命,就觉得很不可思议。秀幸的一部分肝脏在三年前被切除下来,浸在装着福尔马林液的密封罐子中,肝脏组织从原本的粉红色渐渐转成白色粉状,放在另一个柜子里。阿馨手上的培养皿内是秀幸的癌细胞,被放在血清浓度百分之一以下的环境中增殖。正常的细胞会在血清中的生长因子使用完毕时停止增殖,即使重新给予大量的生长因子,也只会在器皿中互相重叠,无法增殖,这种性质被称为“接触抑制”。相对地,癌细胞不仅没有“接触抑制”,对血清的依存度也非常低。简单地说,癌细胞几乎不用摄取食物,不论在怎样狭窄的环境中都可以互相重叠,并且增殖。
这个培养皿内,目前正常细胞只增加了一层,癌细胞却重叠了好几层,而且仍在增加。也就是说,正常细胞拥有固定的分裂次数,只能规律地平面增殖,而癌细胞具有不死的特性,可以毫无节制地持续分裂。从远古时代起,人类追求的永生不死,竟然是日后导致人类死亡的元凶,这种讽刺性让阿馨感到苦涩。
在观察过程中,秀幸的癌细胞像是要证明它立体的生命感一般,像球似的浮了起来,形状也跟着变化。原本正常的细胞如今却变成独立的生命体,在宿主的生命濒临死亡之际持续着永恒的生命。
阿馨将培养皿放在相差显微镜上,将倍率调到两百倍。显微镜下的癌细胞现出令人生惧的形状。他将倍率慢慢调高,可以看到癌细胞聚集成块,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浅绿色下,伸出摇摇晃晃的半透明尾巴。其实细胞本来并不是绿色的,是显微镜上套了绿色玻璃片的缘故。正常细胞的哪一部分都不会突起,都是平面的,整体看起来井然有序。这些癌细胞则现出一团一团的浓绿,有无数的圆点状突起,还放射出闪亮的光芒,看样子正在进行细胞分裂。
阿馨不停地交换培养皿,比较正常细胞和癌细胞的不同,这种光学显微镜只能看到癌细胞奇怪的外形,细胞核和DNA的真正底细则无法得知。他很认真地一个个观看癌细胞的外形,发现不论哪个癌细胞都具有相同的“表情”,整个培养皿中好像有无数相同的表情并排在一起。是相同的脸?
阿馨诧异地抬起头,隐隐有种直觉。这些细胞壁很像人类的脸,有无数张脸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坨一坨的块状,形成一种斑纹。
阿馨天生具有神奇的第六感,父亲秀幸更是教导他要重视直觉,因为直觉中或许隐藏了解谜的线索。他常常正在读书或走在街上时,大脑中突然浮现出其他画面,譬如在马路边看到某位歌星的海报,脑子里就会出现某个人的面孔,诸如此类的情形非常多。但是如果没有看到海报,也不会依循脉络在脑中浮现那些图像,这是一种“同步行为”。
现在这些癌细胞看起来像是人的脸,究竟有何意义?阿馨找不到答案,再次看向相差显微镜,镜头下依然是立体重叠的细长癌细胞,上面还有发亮的球状粒子。他不禁喃喃自语:“这应该是我的想象力引发出来的……啊,果然是,不管哪一个,看起来都是相同的脸。”
很明显,这不是一张男人的脸,而是一个皮肤光滑柔顺的鹅蛋脸的女孩。阿馨感到非常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