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富育光
四十多年来,我作为一个萨满教研究工作者,进入北方民族精神文化领域,与万年前的历史老人觌面,将他们的生命意识、生活情状、信仰习俗等发掘出来,展示给人们看。在开创人类文化学和社会学的新学科——萨满学上,做出了自己的一些努力。
作为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命解释系统,萨满学一面世,就像矗立在大地上的回音壁,让人们听到历史老人铿锵的脚步和萨满精神文明的回响。因此说,萨满学既是一把金钥匙,又是一架透视镜,既开启了原始时期人类精神殿堂的重关巨扃,又让人们窥见先世古人生活情状和五彩缤纷的精神世界。故萨满学一创立,便立即成为人类文化学和社会学的核心内容,引起世界各国的关注,东北亚,特别是我国黑龙江流域、松嫩平原、长白山区,理所当然地成为萨满文化活化石埋藏地,引动世界级的萨满专家纷至沓来。
正当人们聚焦东北亚萨满活化石发掘之时,斜刺里驰出一匹“红学”黑马,他独辟蹊径,用萨满学之钥开启《红楼梦》迷宫之门,以“石破天惊”的“大荒山说”震撼红学界。他就是本书作者吉林作家陈景河先生。二十多年来,他并没停下脚步,仍以萨满文化为透视镜,继续着自己的阅读传奇。
说起来,我认识陈景河先生已三十年了。上世纪80年代初,他以《黑阎王轶事》《五峰楼的传闻》等中短篇小说蜚声省内外,以清新、活泼、朴实的文风一扫伤痕文学的颓唐和哀伤,让文学重新贴近生活、贴近人民大众。80年代中后期,他转向长白山文化的思考和研究。也许他的本意在于给自己的小说创作“充电”,以求更上一层楼,却无意间跨入《红楼梦》研修殿堂,而专注于“《红楼梦》与长白山”文化课题的发掘,竟然在方兴未艾的萨满研究领域与我不期而遇,殊途同归,这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陈景河先生推出“大荒山说”伊始,就被黑龙江省的学者誉为“陈氏新说”。他的“大荒山”说,原本是由满族崇山敬石的萨满习俗生发出来,此后更引领出《“太虚幻境”辨》《〈红楼梦〉中东北风》《人参格格林黛玉》等篇章,揭示出《红楼梦》中丰富的满族文化习俗。这可能会引领红学研究进入民族文化研究这一新领域。
此后,他的“红研”却一度陷入沉寂。一天,他来找我,说有两个题目做不下去,希望我来“攻城拔寨”。那是新世纪之初,吉林省红楼梦学会已成立多年,学会对我很尊重,寄予厚望,我觉得责无旁贷,便心无旁骛,历时一个月,写了《浅析曹雪芹笔下清代祭礼与贡俗》和《谈〈红楼梦〉中的满族旧俗》。其中的满族的“堂子祭”与乾隆年颁布的《典礼》颇符;第五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词头“警幻”出自满语“井玄木比”;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进租,写的是大清的贡俗,其中的“暹猪”“汤猪”“龙猪”均是东省贡俗中对贡猪分类等等,均是言人所未言。文章发表后,读者反响强烈。陈景河高兴地说:“您的两篇文章是吉林红学研究的‘奠基之作’,会把红学引向深远。”
此后,我隐约感到陈景河先生暗下功夫于萨满学。他的学习方法与别人不同,参与进去,一竿到底,义无反顾,力求理解萨满学的精义。他意识到萨满教的“六大祭”(柳祭、火祭、星祭、海祭、雪祭、鹰祭)是非物质文化遗存的无价之宝。1988年,他借贷五万元投拍《火祭》,又自筹12万元投拍《鹰祭》。我觉得,他对书中萨满文化内涵有自在的理解力与亲和力,书中一系列萨满珍藏,仿佛是在“芝麻开门”中被他呼唤出来,琳琅满目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书中这些“珍藏”,多半是作者的隐喻、借喻、象征的笔法,并非高深莫测的理论,只是其中寄寓萨满教灵魂,对于稍有萨满知识积累的人来说,是一层窗纸一捅即破的事情。
一天,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读你的书很有感想,你们满族萨满文化说到底是情文化。”呀,我心里一亮,这话我还没说过。他又说:“你们满族萨满女神都是爱神,个个成人之美,无有破人婚姻者。”我惊喜地问:“这话……你从哪儿得来的?”他说:“你的书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这让我再次领略到他的悟性,对萨满和谐律独特的理解!
悟性是天赋之性,又是人赋之性。天下玄奥精微之理,出神入化之艺,梦笔生花之境,心力难求,唯悟性可达。为了攻克“神附”这一世界难题,陈景河先生深入村镇,走近萨满,了解她们神附时的生命体验,意识表征。费时一年,终于写出《基因误存:萨满神迷现象解码》一文,试着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诠释“萨满神迷”。在国际萨满研讨会上宣读,给大会带来意外的惊喜。韩国、日本学者分别来造访,问这一观点是哪来的——他们不大相信,一个普通作家敢于对高深莫测的萨满神迷现象解码?陈景河友好地告诉他们:“是自己悟出来的……如果共产党人不能用唯物论来破解这一难题,还谈什么先进世界观?”
随着对萨满学研习的深入,我感觉陈景河先生变得视野开阔,别具慧眼,甚至有点“神乎其神”。他除了发现《红楼梦》与长白山血缘关系外,1994年初夏,去长白山西坡考察,在回程时蓦然回首,发现横陈在天际的冠冕峰恰似一尊卧佛,为日后西坡“拜佛台”的矗立提供了可能;1999年8月,他在天池钓鳌台女真祭坛上发现一方女真文字碑,确证金代女真人曾封祭长白山为“开天弘圣帝”;2008年5月,他在抚松大荒顶子发现规模宏大的长白山祭坛群,被称为“北方民族的大地神书”。
我羡慕陈景河跟长白山的缘分,也知道他的刻苦、率真、永不停顿的进取精神。毫无疑问,天道酬勤,他得益于对萨满学的融通,才与长白山结出一颗颗让人羡慕的“秘情果”。
岁月转蓬,日月如梭,眨眼二十年过去。随着中国萨满学的确立,陈景河的红学研究也进入较成熟阶段。如果说90年代初的“大荒山说”,只是用“萨满”之钥匙打开《红楼梦》迷宫之门,如今可以说他已经登堂入室,把萨满文化作为透视镜,透析《红楼梦》全本,找到读书的“风俗”进路,并从风俗的进路,从书中发掘出“崇山敬水”“长白山自然王国”“萨满女神神殿的‘太虚幻境’”“家萨满的秦可卿”等极为丰富的萨满文化内涵,而获得书中满族萨满风情种种不可挪移的“真实存在”,给《红楼梦》的主旨立意、主题思想、象征意象、人物形象等一系列问题,带来新思考。岂不知他的新思考对传统红学是个“颠覆性”挑战。譬如,《红楼梦》究竟写的是什么,两百五十年来争来争去,陈氏一语道破:“写的是大清盛极而衰”;再如宝黛是何等样人,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还是“爱博而心劳的富贵闲人”?是封建末世“叛逆者形象”吗?他用十二个字概括之:“满族童贞时期少男少女形象”;贾母,一直被认为是“封建势力的总代表”,他认为,贾母是满族创业阶段勇于担当、心地善良的老祖母形象。满族这种辅佑后代、治国齐家的老祖母,代不乏人。再如贾府少妇秦可卿一直被视为“淫荡”“乱伦”的典型,而被钉到红学的耻辱柱上。陈景河则提出她是一位隐藏在贾家的“家萨满”,善良美丽、极尽职守,临终向凤姐嘱托后事,将她的家萨满身份“自露”出来。本书的“自然王国”篇,虽说是近年所作,它的重要性不亚于“大荒山”“太虚幻境”等篇什,揭示的是满族观念上的长白山自然王国,那里的花儿草儿、云霞虹霓等居然能化生为女儿们,伴随着宝黛这对活宝悲喜交集的人生。还索隐出一份旷古未见的“红楼女儿原型榜”。这一“原型榜”在网上一露面,短短数月,点击量已接近五万之众。说明“陈氏新说”仍保持着旺盛的定力,增强着中国红学与时俱进的自信。
满族古老的《雪祭·神歌》唱道:“巴那吉妈妈赠大地以生命,卧勒多妈妈赐万星以灵魂,尼莫妈妈给瑞雪以灵性……”我祝愿从民族文化视角探源红学能给新世纪的红学增添生机与定力,给长白山增添更丰厚的文化土壤,栽种出更绚丽的和谐友爱之花。
2015年9月22日
(富育光,吉林省民族宗教研究中心研究员、吉林省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