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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故乡

怀远,定远,是安徽的两个县。怀远是父亲的老家,我的祖籍,也是我的出生地,后来我被带到父亲的工作地—定远,长大。因为这两个叫做“远”的地名,我妈差点儿就给我取名叫作“双远儿”。

“远”在我们的文化里大约是略偏贬义的,要走得久些。古人喜欢近,近水楼台才妙。

我在高中以前,应该是年年暑假都回老家的。高中忙科举,没有回去的记忆。

二十多年没有回去了。这段时间,是我南漂的岁月,故乡在这段时间只存在我的记忆里,真实的故乡发生了什么,发生着什么,对我来说完全空缺。

送回老家安葬,是父亲病重期间老家来人探望时合计出来的方案。一是父亲生前就表露过很反对买墓地之类的事,老家有祖坟地;另一个考虑是我的叔叔们也觉得这样以后我能跟老家重新有些联系。叶落归根,合情合理,可这第二个理由足以让我惭愧,故乡就在那里,我为什么没回?

我查了日历,清明节的前两天,有一个写着“造葬大利”的日子,就是它了。

我带着妻儿提前从广州先回到定远,做各种准备。一个月以来我妈也一直跟怀远老家联系着,知道三叔和堂弟已经把坟修好,清明期间归葬正是合适。

妈提到了一件事,前两天三叔来电话说,他的儿子会来接,顺便拉些木板凳回去,给他家在村里开的麻将室用。电话最后三叔还支吾地说了一个事儿:他的儿媳有个交代,能不能不让骨灰盒上她家的车,怕不吉利。我妈当时就恼怒了,说“放心吧,我女儿有车,我儿子会一路抱着他爸的骨灰盒坐在小汽车里去的,不必坐你家的车的”。

我听闻了此事心里也不舒服,觉得这是父亲受到的委屈、嫌弃。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会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崩散。故乡,未曾重逢已无情。这种陌生、无情又似乎是自我没有再回去时就已经开始了,这真让我心忧。

我妈跟我们嘀咕着:“你爸从一出来工作,就没有停止过照顾他在农村的家,帮他的每一个弟弟说到了媳妇,也就是说没有你爸帮着,哪有后来他们这些儿孙。”我的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爸是老大,也是唯一读书走出村的,绝对是那种里应外合救全家出苦海的孝子。我奶奶最初的意愿只是四个儿子中能有一个可以找到媳妇,没想到意外实现了儿孙满堂。

出发当天,妹妹一家人一早开车来汇合,堂弟的车也来了。接着我们先去往殡仪馆,取出寄放在那里的骨灰,用大红布包好,我抱着坐在小车副驾驶位置。严亨提出要由他来抱,我没有同意,我妈也没有同意,说到了地方他是抱着爷爷遗像打着幡走在前面的领队角色。

严亨虽然自小没有跟爷爷生活在一块儿,但跟爷爷的感情很好。每次回老家,还会时常搬个板凳在床头陪他看电视,还学着我们给爷爷做腿部按摩。爷爷还总是饶有兴致地问他姓什么,为什么你也姓严?如此这般多次……孩子起初也很费解,为什么总是要反复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慢慢知道,渐渐老去的爷爷是在这个问答里获得基因确认的满足。有一年暑假结束,严亨要回广州了,临走时坐在爷爷床边捧着一本英语书读给爷爷听。看着他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书叽里呱啦地朗读,还有卧床的爷爷那无从谈起的欣慰,我真是觉得伤心又有些好笑。这是怎样的一种离别交流。

父亲去世前一些天,严亨也是因为寒假结束要回广州上学,在医院的病房跟爷爷辞行,还给爷爷按摩了腿,抓了后背。我几乎已经知道这是爷孙俩最后一次告别,偷偷给他们拍了合影。

从镇上到乡里,再到村里,已经全部铺了水泥路,路边基本上是店挨店。不再是记忆里的土路、树和农田。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我知道那是从蚌埠、淮南、合肥乃至上海等地返回的亲戚们。车子在三叔家门口停了一下,我因为怀抱骨灰盒,没有下车。摇下窗,堂弟们围拢过来打招呼。每个人我都还认识,只是他们老了,都已成中年男子,笑盈盈地称我“老大”。还看到叔叔、婶子,他们就更老了。我跟他们说,即刻去祖坟吧,先把安葬的事做了。

车子穿过村,在村西头停下,接下来须下车步行。亲戚们都已跟了过来,堂亲表亲,大人小孩,几近壮观。我下得车来时,妹妹即打了把红伞在车门边接,这也是老家人交代的规矩。说一个人降生和离去,都应该是对应着红色的。

严亨抱着爷爷的遗像,持着一条拴有纸飘带的柳枝走在最前头,我和妹妹随后,再随后是络绎的亲人。麦田埂上队伍行进的画面,几乎跟我若干年来所想象的完全相同,只不过想象中我是侧面的视角,而此时我行走在队伍的前列。红伞以及包裹骨灰盒的红布,倒是很能映照一个农村青年奋斗的悲壮,如今他终于魂归故里。遗传了祖辈肺不好的基因,而今应该可以在故园得到喘息。

安葬完毕之后,成捆的纸钱开始烧,热焰炙人,还有鞭炮、白日焰火不停升腾,宛如吉庆。由我带头,各种我搞不清远近的亲戚开始依次磕头,还有一些很小的小男孩跟在大人后面也在磕,大约是我的堂姐堂弟的儿孙辈。各种响声、烟雾、杂沓让我有些恍惚,仿佛二十年的亲情缺失都要在今天补足。

我看了一眼儿子,问他,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儿子答:“他们跟我一样,都姓严。”

不远处的麦地里匆匆走来一位妇人,一路惶然张望,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一个木讷的男人。

“严明,你四婶来了……”

啊?四婶来了。四婶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记得她当年嫁到四叔家时,还是个小姑娘模样,粗黑的辫子,是特别活泼的一个人。一直生女孩子,最后生了个男孩,竟取名“婷婷”,不知道是不是要骗过老天,以图好养。如今最小的婷婷也近三十岁了,在上海郊区开水果种植园。四叔几年前去世了,因为肝癌。之后四婶要改嫁,整个家族都反对,跟儿子儿媳也都关系紧张,最后闹到找我爸评理,我爸最后给了一句话:“法律没规定人家不许改嫁。”

最终改嫁到不远的一个村,四婶后面跟的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便是她的丈夫。

等我脑子里把这些过完,四婶已经跌跌撞撞来到近前了。我赶紧迎上去,隐约知道未必会有其他人去搭理,大概视她为无情无义、背叛家族的人吧。这一点从大家发现她在往祖坟这边走来后的脸色就能看得出来。

“婶,你还认得我不?”我站在她面前。

“不认得了……”她显出被一个陌生人拦住了去路似的眼神,还有些惊恐。要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也是肯定不认得她的。一件红毛衣被臃肿的腰身撑得空间特别紧张,整个脸庞也是年轻时的两倍大小。

“我是严明啊!”

“啊!小明……”这么脱口而出称呼我的,在这个世界上仅限几位长辈了。

众目之下,四婶无意跟我寒暄,径直朝我爸的那座新坟冲去。到了跟前,扑跪在地就哭,大声喊着“大哥呀,大哥……”口音不再是刚嫁过来时的外地口音,已经是怀远腔,内容大概是哭诉,说自己如何不易、遭受了不公之类。我站在一边,一时也不知所措,老少众人也好像无意上前。我知道她内心里一定是有很大冤屈,值得一哭,可是眼看着哭诉渐渐变成哀号,还伴以拍打地面的动作,貌似还有更激烈的演进。

“好了好了,我们要走了。吃饭去。”三叔发话,有几人上前拖起了四婶。

全家族的人在村东大路转角的一个饭店吃饭,那是按我妈的意思订的,她想请众亲友聚个餐,答谢一下帮着出力修坟的人。四婶和那个木讷的男人也去了,我还跟四婶说了会儿话,她希望我能常回来,我说,“会的,我再回来就去你那边看你。”

饭后,在二叔三叔家看了看,聊了会儿天。看到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小孩子,我几乎能从他们的长相看出是谁家的。他们太像我的堂姐或堂弟们了,跟当年他们跟我玩的时候一个年龄,一个模样。我又一次陷入了恍惚。

堂弟们带着我在房前屋后简单走了走,房子变了,池塘变了,他们每指一处便问我还记得吗,这都让我从惊叹到惊慌,时间可怖。剧变是时间累积的后果,每瞥一眼,都是伤。在我记忆里故乡的原貌一去不返。

在离开村子之前,老人们说得再回坟前看一眼,告个别再走。我对这个安排很是欣赏,跟葬礼完吃饭然后抹嘴离去相比实在是极有人情味的安排。

再去坟地,人不像上午那样多,只几个堂弟陪着我去,还跟了几个小孩。想着长眠于此的父亲,我在深绿色的麦地边伏地叩头,轻声说着很快会再来,再次泪垂。

我们随后又去了四叔的坟前,四叔唯一的儿子“婷婷”也从上海赶回来了。四婶上午的出现应该弄得他心烦意乱,只见他跪在父亲坟前立誓:今年一定要多挣钱,只有一个字,钱……可能他急需一把斩断乱麻的快刀,我只能祝福他充满欲望的志气。

亲友们陆续离开,我们也要走了。三叔突然问我:“你怎么没给大家拍个大合影呢?”天哪,我也确实是忙忘记了,我还特意带了两台相机回来。“恐怕再难像今天这样所有人聚这么齐”,三叔很肯定地说。

我真是懊悔极了,我的思维犯了一个错误,总觉得故乡在那儿,老家的人也在那儿。殊不知大家早已经远走高飞于远近各城市,绵延至长三角。平日里村里就剩叔叔婶婶一些老人家及一些留守儿童,这几乎跟所有的乡村一样。故乡喧声不再,已成往迹。

常回来,多走动吧,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与故乡的联系,应该是新的,不应只是一纸合照。父亲的归葬,是我与故乡的新纽带,送父亲回去,也是送我回去。这是一次相互失散多年之后的认领,更多的记忆会在那里苏醒。很多的事,我没有能力像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那样说个清楚,我只能对照心中最初的那个小小真理,去溯洄。寻找伤痕或弹坑,未必能填补修复,但需要一个完整的解释。

车驶离村庄,路边的房子遮蔽了我的回望,已无法眺望它的全貌。

再见了,亲爱的父亲,你扔下的习惯也顽强地活在我身上。再见了,亲人们,我不会再远离,踏遍万水千山还会回来,去迎上你们的目光。

我的堂弟,二叔家的儿子,站在已经拆了的祖屋前。我在这个地方出生,小时候我们就在他脚下的地方玩耍。堂弟也四十岁了,一直不肯外出打工,没离开过村子。做农活或帮人家干些修墙筑院的零活儿,我父亲的坟也是他帮着修的。每次我要回老家上坟就会先联系他,他永远都在,这倒让我很安心,仿佛他一直没离开,就在那里等着我似的。 TaJH9zMzwaYxA4VewsWf9g1fk/rBVv299ozDZA9osTSP5k7AQRfvlJU8SPkhr9z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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