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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的信

爸,你好么?

今天是你离开我们整一年的日子。我在定远陪妈过春节,我们很想你。

你走后的第一个春节,只有妈一个人在家,虽然这一年我很多次回来看她,但过年不回来我实在不放心。到家的第二天我们开车回怀远老家给你上坟了,在妈妈的安排下我们烧了很多纸钱、元宝,是不是真能收得到呢?

我们给老家的二叔、三叔买了礼物,挺体面的。二叔的身体还可以,头脑也还清楚,只是还是不爱说话,他一直是沉默的人。见到他时,他在屋前晒太阳,抱着一个小播放器听戏。爸你知道吗,我一直偷偷盯着他的脸看,我在那里能看到最多的你。

今年冬天很冷,这样的寒凉空气总提醒我想起去年这时候我们送别你前后的仓皇。去年秋天,我揪心每一片落下的树叶,盼着地上的草不要变枯黄。可是你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你是在春节后的2月17号走的。清明节我和妈妈、妹妹将你安葬在怀远老家的祖坟地里了。你生前我们没有跟你说过这个安排,但三叔他们来医院看你时,我们私下里有过讨论。只不过当时我还很不情愿听到这样的计划,我怕那一天到来。他们说你以往在回乡给爷爷奶奶上坟时曾指着脚下的某个地点对我的堂弟们说:“将来就用个坛子,把我往我爹娘这脚边一埋就可以了。”后来我们就把你送到了这个位置,用的不是坛子,是妹妹给你选的上好的盒。你的身后有一株姿态遒劲的大柳,远远的就仿佛能看得见你。堂弟还告诉我,今年柳树顶上还有喜鹊筑了巢,大家都觉得是欣喜的事。

老家回来之后,我就带妈妈去做了胆结石手术。她这些年一直忙着照顾你,没有自己的时间去看自己的病。她手术住院时在县医院六楼,我好几次想再跑上九楼,去内科那个病房,看一眼墙角的+9号床,我多希望你还在。最后这两三年,我们竭尽了全力却没能把你扽回来。我们知道打这场仗终究会输,但还是久久没能接受把你弄丢的结局,从此我没法再跟别人说我们都还在了。

爸,去年夏天,我带严亨暑假回来看奶奶,我趁着那个时间在定远学了开车,拿到了驾照。把你从定远送回怀远时,我就知道我需要会开车。我想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开车带着我妈回老家看你了。

刚学完车,朋友陪我开车出去练,我们第一站去的就是西卅店中学,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我们还去了炉桥镇,都是你教过书的地方。炉桥的那座火车站,竟然还在那儿没有变样,站厅里挂的安全宣传画也仿佛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那是每年暑假你带我和妹妹回老家乘火车的出发站。我甚至还记得坐了十几公里汽车来到火车站后,我由于晕车,坐在门外的花台上呕吐,吐得天昏地暗,五脏六腑都痉挛,如今那个花台也还在。我头一次开车跑长途竟然就是为了来看它,只不过早已经不晕车了。不过炉桥火车站暂时停用了,等待改造。下一次见面,它在那儿或许已改换了容貌,这注定都是让我伤感的事。

可我还是忘不了你带着我和妹妹坐车、转车的情景,炎热的夏天我们在绿皮火车的木座椅上坐着,新奇地张望着一切,头顶上的摇头风扇吱吱地转,绿皮车叮叮咣咣逢站必停。我们一点也不着急,我们等着车厢里有卖吃的来,你总会尽量给我们买。吃上一支冰棍或者一块包装纸上印有小火车的旅行面包,都那么香甜,那是每年一次的开心之旅了。你把座位让给我们坐,自己坐在过道里。我们让你吃,你也不吃,你总去找火车上的茶炉接水喝。手拿面包的我曾低头看到身边过道里,那个穿着布满破洞汗衫的清瘦的脊背。

那时你与父母隔着这段车程,如今你跟他们躺在了一起;这段路,成了我与你之间的距离。

妈妈平时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成瘾,对她的眼睛很不好,我正在劝她改正。她喜欢在电视上看广场舞,我让她去公园跳,她怎么也不肯出门。现在她经常弹弹电子琴,有时候还吹会儿笛子呢。我给她抄了一些谱子,都是你们以前喜欢听的民歌,我抄得很工整。

妹妹给你买的电动剃须刀妈妈不让扔,说还很新,现在我在用。从你逐渐病重到离开,给我的震荡前所未有,白头发好像每一天都在生成。我在老家已经越来越不敢照镜子,我自知已经露出了颓色。

去年我办了几个展览,去了几个省拍照,都算成功。我正逐渐把拍照时间增多,其他时间我都会尽量回来陪陪我妈。我把院里的小屋收拾出来了,作为我的工作间。那是你盖的房,我高三那一整年都在里面复习迎考。现在我又坐在这里,守着篷窗,写些文章,枯坐回想。感觉这一年我都在溯洄,不仅是童年、四处奔突的青春期,还有步入哀乐中年的紧张。做摄影之后,摄影师回忆什么都是图景式的。我越来越觉得常在回忆里的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闪回”的画面组成的。就好像我们对一部电影的印象,最终也是照片似的画面。总觉得有一些刹那能够扩大为永恒。可能我只是记住了我最想记的,或根本忘不掉的,我想去跟记忆里那些闪烁的星辰打个招呼,说声谢谢。

男孩子身上永远无法摆脱父亲的痕迹,这儿有你给的身体,还有活着的你抛下的习惯。没面临过的要面临,迷津却仍是迷津。人生半途,我需要这种溯洄,我需要一次断想,我想找出一些自己没有一败涂地的证据。

之前我带着严亨练打鼓,五年了,终于没法再教了。去年我给他找了教打鼓的老师,很年轻,教得特别好,小孩也学得认真。严亨还跟你年轻时一样,很喜欢打篮球,上一次他们年级篮球比赛,他们班赢了,得分三十,他独得二十一分。听说班上的女同学和班主任都喊疯了,说他好帅!

去年春天,院里香椿树的嫩叶依然很多,我在家陪妈期间,吃了很久,还送了一些给邻居。秋天的时候,妈告诉我,墙根的杏树也第一次结果子了,一直到摘完,一共四十七个杏子。

我会照顾好妈。

爸,记得前几年一个冬天你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与邻居聊天,我听见你喃喃道出“他还出了书”的话,我理解为你是以此为傲的,对吗?你离开时,我是很想立即就写的,但心神实在不宁,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沮丧。我是想平静一阵子的,沉淀一下思绪,我想让它在悲痛忧思之外,多一点死亡夺不走的意义。如今这书拖了快一年,我这就要把它弄出来了,希望它能追得上你。

献给你。

儿 严明

叩首

2018年2月17日 于定远 dA01h+FrwjJpo3H64iispLzK+oqtYOXHvTWZBPSAhNAZSmCFEiR9pzN2eG+vDQ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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