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考前的冬天,眼看着还有半年就要决命,可我的成绩仍是平平。
在一天午饭的时候,父亲兜兜转转地问我愿不愿意去当兵,我瞪大眼睛说不愿意。那时候,没有办法读书考学的孩子才会走当兵的路。随着我一点点长大,与父亲交流益少,但他竟然在替我考虑出路了,竟然想出当兵这样的“下策”。受了刺激,我有点儿不高兴。父亲见我这么坚决,说了一句:“那你要好好干了。”便不再言语。我感觉出了形势逼人,一切已迫在眉睫。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那时候我在院里的小屋里住,与一个小火炉为伴复习复习再复习。想想未来一片茫然,我怎么也睡不着。思考的结果是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还是得加倍努力学习。我要通过一个行动证明自己开始发书愤了。盘算来盘算去,我决定对自己狠一点,在自己的手腕上烙个什么字,用以明志。
那个时代流行的劝学口号是“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勇攀科学高峰”之类,我决定提炼一下,用一个什么字归纳之。辗转反侧冥思苦想,灵感终于来了,一个“干”字浮现了出来。
于是翻身下床,开始我的文身壮举。我找来一根缝衣针,用钳子夹住,在煤炉上烧红。
我要开始了!犹豫了一小会儿,反正这已经是笔画最少的励志之词了。开干,两横一竖,随着滋滋响声,青烟上升时伴随着一点肉香,疼得我龇牙咧嘴,差点晕过去。长这么大没尝过硬生生挨烫却不能躲避的滋味!
搞定。欣赏着左手腕上红红的烙痕,发现最后那一笔出了点儿头,有点像“卄”的感觉。不够完美,一时又无计可消除,真是让英雄扼腕了,那抱憾,不亚于阿Q死前觉得自己画的那个圈儿不够圆。
于是又开始宽慰自己,可以理解为“冲天干劲”!哈哈,有文化真好,其寓意竟然还有延伸。得,在这一点上,真应感谢阿Q了。实在得意还有这么简单而有力道的字被机智的我想出来,算是经历了小型的浴火考验了吧。再后来看台湾的电影,年轻人嘴边带着密集的“干”,发现字幕写的是“幹”,心中便一阵后怕,实在感激有了简体字。
那个冬天在炉火前的赤膊少年,在快要到二十岁时幡然醒悟后用他可怜的勇气向身体发出过简化号令,知道自我励志了。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可没少进行过精神与身体的争斗,切肤之痛多得很。因此,王尔德才会说“烫痛了的孩子仍然爱火”。父辈只告诉他去干,去奔跑,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交代。当尚不具备辨别、判断等诸多能力的时候,我们在那个小环境中获得了最初始的动力,暂时的目的也只是离开那个环境,其实还根本不知道朝哪里去。
倒是有一个概念随痛钻进了心里,干就完了。
小时候,我的字典里没有“走”字。有个邻居总说:“这小子,永远都在跑。”
是的,不管干什么去,好像都不会正常步行在路上。“一溜烟”,“飞也似的”说的都是我。出去找人玩、大人让我出去买东西,皆是跑出去,跑回来。那时候咱屁股是翘的,擅跑,心里好像有个小马达,脚像踩一对没有刹车皮的风火轮。仿佛赶着时间要去与人接力、交棒,用最短的时间去完成什么。双拳在肋口紧攥,摆动,还会在转弯时抵抗离心力而身体侧倾……
我是挺晚才知道自己是白羊座的,还听到对这个星座的总结是“一辈子都在急”,很准确,心里有一点儿事,就会火急火燎。比如坐地铁去机场,我常环顾四周,不难发现整个车厢里,只有我汗涔涔。
我有个悲催的习惯,就是醒来后绝不赖床,睁开眼就翻身下床。父亲喜欢早起跑步,也不让我再睡。虽然后来我也不愿意跟着跑,但也不得睡懒觉。这个习惯持续至今,睡醒觉没事也会起,觉得睡觉这件事结束了,就应该起来,再躺着就是个错误。其实常常起床后也未必有事做,但仿佛总可能有什么大事要等着我去做,总让自己呈现一种待命状态,就差枕戈待旦了。
小时候看过不少古代故事是关于智者和笨蛋的,说有个笨人在走路,下雨了,奔跑的人冲他喊叫:“下雨了,快跑啊!”可他仍不紧不慢地走着,说:“为什么要跑呢,前面不也是雨吗?”
看故事时也会觉得他真笨,竟然能讲出歪理,但那歪理似乎也有一点道理的,他身上起码部分心态是对的。我们小时候出去玩,明知道要下雨也不愿意带伞,其实是对结果不在乎。挨淋的后果并没那么严重,可能还有乐趣,于是就全然不管了。看来,区分重要与不重要的事是智慧的重点,大小事都急的人最苦。
这快步如飞的习惯随着长大也会改掉一点,但总不彻底,“从容前行”放在我身上仍是个笑话。
直到后来,我与女生散步,被女孩说过无数次:你不能走慢一点啊?讨厌……我就会立即站住,开始笑。好像确实傻得讨厌,眼前发生着的,不正是不请自来的大事吗!离目的地还远,现在的要点是把时间抻开,把距离延长,人生怎么还有这样的路段?路上的时间总在被挤压,这不对。把跟女生缓慢散步发展成面对面站着不走,这事儿基本上就成了。看,我也不傻,火急火燎遇到了甜蜜的责备,是时候痛改前“飞”了。
几乎注定无药可救的莽撞岁月,眼看着要低头跑过最美的风景,是那一点儿温柔喝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