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四海既已掌控手中,那么无论民间有怎样的闲言、嘲讽,入道相国也全然无须顾忌了。他肆意恣纵,由着自己的性子为所欲为。举例而言:当时京中有一对姊妹花,名叫祗王、祗女,是有名的舞妓;她们的母亲刀自,也是舞妓出身。清盛公甚为宠爱姐姐祗王,妹妹祗女也由此身价倍增,为京都公卿所追捧。清盛公又给她们的母亲刀自,择地营建了一栋重檐斗拱的华屋,每月还送一百石米、一百贯钱作为生活开销。祗王一家家道昌盛,安享富贵。
舞妓始于鸟羽院时期,最早由岛千岁、和歌前这两人表演。起初舞者的装束是穿着“水干” 、戴着立乌帽子、腰插银鞘腰刀,扮作男子,故称之为“男装舞”。后来立乌帽子与银鞘腰刀都被去除,舞妓只穿着“水干”,甩动白色的长袖翩翩起舞,因此这一歌舞被唤作“白拍子”,深受贵族们的喜爱。
京里其他舞妓耳闻目睹祗王的尊荣,或羡或妒。羡者道:“祗王真是幸运呀,同为乐女,哪个不想遇到贵人呢?肯定是因为她名字中有个‘祗’字,所以才运气特佳。我们也把‘祗’字加在名字里,瞧瞧能否走运。”于是纷纷改名,有人叫祗一、祗二,有人叫祗福、祗德,都希望自己像祗王般好运当头。那妒者却说:“幸运与否,乃前世修因、后世得福,同名衔文字毫不相干。”不少人听了,便不把‘祗’字加到名字里。
时光荏苒,三年后,京都新崛起了一位舞妓,来自加贺国,名叫“阿佛”,年方二八,芳名远播,被敬称为“佛御前” 。京里上下人等纷纷赞叹道:“往昔虽多见舞妓,然如此丽人、如此妙舞却还是头回见到哩。”因此阿佛颇受欢迎。
但阿佛却自有思忖:“今时我虽声名显扬,然而未蒙太政入道青睐,心中实感遗憾。我不妨照着乐户的惯例,毛遂自荐,自行登门拜会吧。”于是便在某日来到西八条府 门前,门房的下人慌忙入内禀报道:“京都闻名的‘佛御前’,此刻正在府外求见大人。”入道相国不屑道:“什么?舞妓须当候人传唤,方可上门,岂有不召自来之理?况且祗王就住于此处,神也好佛也罢,都不准进来,让她速速离去吧!”
阿佛受到这样的冷遇,心灰意凉,正要转身离开的同时,祗王向入道进言道:“舞妓自荐,其实是本行常有的通规。况且阿佛年龄尚幼,不假思索便谒府拜会,也属情有可原。如果就这么冷酷地回绝她,我有点于心不忍。因我也是乐户中人,感同身受,心有戚戚。所以恳请大人唤她进来,见她一面吧。即使不观舞不听曲,只须恩赐一见,她也会不胜感激的。”入道相国道:“你既如此说,那便见上一见,而后再叫她回去不迟。”遂命人去门前传唤阿佛。此时阿佛已坐上牛车准备回去,第二次传话一到,立刻掉头入府。入道相国出来相见,道:“今日原不打算见你,无奈祗王一再劝说,只好见你一面。既已相晤,怎能不听听你唱曲呢?请先唱一首‘今样’ 吧!”
阿佛应声:“遵命。”舒展歌喉,唱道:
妾身宛似姬小松 ,
观君当可寿千年;
君前池苑龟山上,
仙鹤群飞聚而嬉。
她巧妙地将松、龟、鹤等吉祥物融入歌中,借以指代自己和清盛公。如此反复唱了三遍,莺舌婉啭、喉清韵雅,闻者无不倾首耸耳,惊为仙乐。入道相国一迭声击节赞赏,道:“佛御前的‘今样’唱得妙极了,想必舞也跳得极好啰?请献一段霓裳舞如何?传鼓手上来!”
鼓手依命打起鼓点,阿佛伴着鼓声翩然起舞。她绛唇玉颜、姿容妩媚,青丝萦风、飞袂修裾;纤腰低回似亭亭采莲,扬眉转袖若盈盈雪飞,博得了满堂喝彩。
舞终歌尽,入道相国已是目为之眩、魂为之销,全副心思都巴巴地转到了阿佛身上。他请求阿佛留在西八条府中,阿佛道:“您何出此言呢?我是个不召自来的不速客,适才已被您斥退,只因祗王御前的恳求,才得以返回。今相国留我在府,一来我心中有愧,二来令祗王御前情何以堪呢?还是让我回去好了。”入道相国道:“你要走万万不行。既然你对祗王有所顾虑,那我立刻逐祗王出府。”阿佛急道:“这如何能行?即使和祗王御前一同留下,我都已深感不安,相国竟要将祗王御前驱走,独留妾身一人,使我心中更觉惶恐。若您日后思我念我,令人来传,我即刻便至,今日还是放我离去吧。”入道相国道:“毋须多言,我意已决。这就叫祗王搬离此处。”于是命人去通知祗王,连催了三趟。
祗王在内室知悉清盛公倾倒于阿佛的声色,心中已料到数分,却不想背弃就在目前。催促离府的急报接二连三传来,她心绪烦乱,只得草草收拾些行李,准备启行。然而人非草木,常言道:前生缘注定,方得同栖一树荫,同饮一河水。此刻分别在即,难免唏嘘感伤,何况又在这里住了三年,愈发使人恸心留恋。祗王柔肠寸断,凄入肝脾,泣不可仰。可是愁眉泪眼亦是无用,终究仍要别离,她默想从今往后,此身将永不再回,理应留下些印迹以示纪念,遂取来毫笔,涕泗沾襟,在纸屏门上题了一首俳句:
春芽与衰草,荣枯各有别;
一朝秋风至,萧瑟同凋零。
题罢,坐车归返己家。甫一进门,便合身倒在纸屏门后,纵声悲啼。刀自和祗女见了,忙问道:“所为何事?”祗王抽泣不答,询问跟她同回的侍婢,才明了原委。自此以后,每月一百石米与一百贯钱再不送来,换作阿佛的亲人享受此等殊荣。京里人议论纷纷,都道:“既然祗王从入道府里得了‘长假’,我们何不寻她冶游伴玩!”于是有的致信邀约,有的遣派使者。祗王虽然沦落潦倒,却心气甚高,不愿做他人玩伴,既不收信,亦不见使者。但这些殷勤相召之事,让她更觉黯然,终日以泪洗面。
流年匆匆,冬去春来。翌年阳春时节,有使者至祗王处传达入道相国的口信,言道:“佛御前近来百无聊赖,你若有空,来唱一曲‘今样’,跳个舞,给她抒闷解颐吧。”祗王却不回信。入道相国怒道:“祗王竟敢一言不复?实在大胆!倘若不想来,直说便罢,我净海 自有办法。”此语传到刀自耳里,吓得她惊慌无措,流泪训斥祗王道:“为何不给相国大人回信呢?总比遭到叱责强啊!”祗王道:“我实不欲再去那伤心之地,因此不知如何答复才好。此番传召不去,他说自有办法,想来也无非是将我们逐出京去,不然就是取我性命。我早已做好最坏打算,即使被逐出京,也无甚惋惜;就算丢了性命,此身残花败柳,亦无须珍惜。他厌我弃我,我再不想见到他了。”
于是,依然不复信给入道相国。刀自又劝道:“这般世道,想要苟活,岂能违背清盛公的意旨?白首之约乃前生缘定,并非始自今世。有的男女海誓山盟,不久却劳燕分飞;有的虽若即若离,到头反而厮守一生。人世最无定的便是男女间的情事。你能得到相国大人三年的宠爱,已甚为难得。这回有召不应,想来虽不至于会因此丧命,但被逐出京都倒极有可能。若果真如此,你们年纪尚轻,不管是穷乡僻壤,还是荒郊岩洞,总有法子活下去。可你们的老母体弱气虚,要是被逐离京城,到乡野生活,饮食起居极为不惯,想想都觉可悲。娘求求你,就当是尽孝修福,让我留住京中度过余生吧!”祗王虽感再作冯妇极是尴尬,但母命难违,只好含泪应允,满心幽怨自不待言。
她左思右想,颇感独自一人去相国府,有些难为情,便带同妹妹祗女及另外两个舞妓,四人共坐一车,来到西八条府邸。仆人领她们到一间十分简陋的屋子里歇脚,祗王暗忖道:“竟然不带我去以前的住处么?这太过分了!我本身并无过失,相国大人却弃我如遗,如今连歇息的宿屋也降了规格,真是叫人心碎呀。这如何是好呢?”她哀思满面,又怕被人瞧见,只得以袖掩面,但泪水仍然从袖管处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下。
阿佛听说此事,心中怜悯,向清盛公道:“这样对待祗王御前,怕是不妥。我的住处是她以往所住,叫她来这边吧。不然就让我过去见她一面。”入道相国道:“决计不可。”阿佛无奈,只索作罢。入道相国随后召见了祗王,却不理不顾她的心情,道:“阿佛近来时感无聊,你唱一首‘今样’,以资消遣吧。”祗王既然答允前来,便不打算违抗清盛公,遂强忍珠泪,唱道:
佛身本为凡子,我等亦能成佛;
人人皆具佛性,可哀天差地别。
语调悲戚,噙泪唱了两遍。列席的平家一门公卿、殿上人、大夫,甚至家将,皆被感染动情,热泪盈眶。入道相国开怀道:“此曲应时即景,唱得十分巧妙;原本还想再欣赏你的舞技,只是身有要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日后你要主动常来,唱唱曲、跳跳舞,给阿佛解闷。”祗王默然无言,敛衽含泪退出。
归家后,祗王对祗女说道:“只因母命难违,我才勉强又去了本不该再去的伤心地,再度含羞忍辱,真是透骨酸心。与其苟活于世,倒不如投河自尽,免得再受污辱。”祗女答道:“如果阿姊投河,我定相从于波涛中!”母亲刀自知悉姊妹俩的想法,心中忧愁伤悲,却也别无善法,唯有哭着劝道:“你的悲诉并非毫无道理,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事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绝不会强你所难的。可是后悔已经无用,若你和祗女一起投水而死,扔下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婆子,活着也无意义,索性随你们齐赴黄泉吧。只是你可曾听过,逼死阳寿未尽的生母,那是犯了五逆罪 。人生如寄,天地如逆旅,耻辱委屈都是过眼云烟,怕只怕永堕地狱的黑暗中,不能超脱。你若犯下五逆罪,今生也就罢了,来世仍要堕入恶道 ,那将是何等苦痛不堪啊!”她垂涕流泪,絮絮叨叨地劝说着。祗王拭去泪水,道:“如您所说,我若当真投河自尽,确实要犯下五逆大罪。所以自杀的念头我已经打消了。不过京城已不能安住,为免再遭折辱,咱们一家即刻动身离京吧!”
就这样,祗王于二十一岁时削发为尼,在嵯峨山 深处筑了一个草庵,与青灯古佛相伴,诵经度日。妹妹祗女暗思道:“我曾有言在先:如果阿姊投河,我定相从于波涛中!如今姐姐避世出家,我也要践约,弃离红尘。”遂在十九岁时,也改装出家,缁衣芒鞋,同姐姐一道修行积福。母亲刀自眼见姐妹俩都遁入空门,想道:“世道艰难,两个女儿年纪轻轻就削去了青丝,我这老朽的母亲还留着一头白发做甚?”乃于四十五岁上也落发剃度,与女儿们一起虔心礼佛,期盼死后能往生极乐。
春尽暑往,丹枫迎秋,不觉又到了七夕。天上银汉迢迢,织女牛郎鹊桥相会;人间情丝脉脉,相爱的男女在楮树叶上写下心愿。祗王等三尼遥望日薄西山,默思那夕阳隐没之地,不正是西方极乐世界吗?将来终有一日要去往那片净土,无忧无虑、愁烦俱消。又想起过往种种不幸,柔肠百回,泪下千行。
黄昏过后,母女三尼掩闭竹扉,在昏暗油灯下低声诵佛。忽然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三尼惊道:“深山幽林,这草庵白日都少人来,竟有人夤夜来访?莫非是鬼魅作祟,要阻挠我等苦命人顶礼向佛?竹扉单薄,即使不去开,也极易撞破,不如去开了,放来者入来。若鬼魅执意要杀生害命,我们就凭着一直信赖的阿弥陀佛之本愿,至心念唱佛号,等候阿弥陀佛与诸圣众循声来迎 ,接引我们到西方净土去!”
这样猜测着,小心翼翼打开竹扉,一看,面前站着的哪里是什么鬼魅,竟然是阿佛。祗王道:“呀,怎么回事?我看见阿佛到了此处,难道是在梦中?”阿佛掩面泣道:“此事欲说还休,不说却又不近人情。唉,待我从头叙来:我本是自荐阶前的人,若非祗王姐姐的美言,早已远离相国府。恨只恨女流不中用,身不由己,结果被强留在西八条,真是无计可奈。当相国大人强召你来唱曲时,我深刻地理解到你的凄楚心境,并觉悟到,今日祗王之不幸,必明日阿佛之遭遇。因此相国府中虽有无尽荣华,我却惶惶难安,愁眉不展。后来又在纸屏门上看到你题的俳句:‘一朝秋风至,萧瑟同凋零。’深感有理。所以我一直尽力打听你们的地址,可惜无人知晓。这回好不容易探听到你们母女在嵯峨山出家,我欣羡叹慕,数次请相国大人准假,要来探望你们,他总是不允。仔细思量,富贵繁华不过浮世一梦,转眼便风流云散,物是人非。而‘人生难受,佛法难求’,若是陷入泥沼地狱,不知将历多少旷劫,方能浮出苦海。年轻貌美岂能长久依恃,地府黄泉不分老少美丑。一朝大限降临,想多呼吸一口气也办不到。人生真比阳炎、闪电还要无常,似我这等贪图一时享受,而不顾来世的人,想来实是可悲。所以今晚我下定决心,从西八条府邸偷跑出来,改装成这副模样来寻你们。”说着轻解披衣,竟也是女尼样貌。她泪水涟涟,续道:“以往的罪孽,阿佛只有削发为尼才能赎清。恳请你们原宥我,让我与你们一起礼佛,同修‘一莲托生’ 之躯。如果你们不肯宽恕我,那么此身不管飘零何方,即使露宿青苔之上、松根之下,都要倾尽余生,虔诚向佛,以遂往生极乐的心愿。”祗王听了也流泪道:“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如此打算。世态炎凉,人情冷漠,本来遭人抛弃是我自己的不幸,但以前每念及此,总难免对你心生怨恚。这种念头,或许会阻碍我往生极乐也未可知。这么下去,恐怕今生来世都要给耽误了。现在你毅然斩断红尘,我对你的怨恨嗔怒,就都随风飘散了。业障既去,证果便无阻滞,这比任何事都值得可喜。不过,我们母女出家,是因为怨人怨己、憎恶世俗,在旁人看来是奇事,我们自己却觉理所当然。可是比起你来,又落了下乘。你既无可怨之事,亦无不平遭遇,芳龄十七,正享荣华,却能看破红尘、厌弃秽土,真是有大觉悟心。这道心流转,胜过名僧指引。嗯,你就留在这儿,我们一同修行吧!”
从此,四尼同居草庵,早晚诵经,香花供佛,一心向往极乐净土。后来辞世时间虽有先有迟,却都得偿往生夙愿。后白河法皇在法华长讲阿弥陀三昧堂的过往录上,将她们四人的名字录于一处,写着:“祗王、祗女、阿佛、刀自尊灵”,这是相当难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