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平判官康赖和少将一样,都被放逐到了萨摩潟的鬼界岛。该岛距京甚远,须经艰难跋涉方能到达,而且几乎没有船只靠岸。岛上人烟稀少,只有少量风俗相貌与国人大相径庭的土人。他们体黑似牛,浑身生满长毛,所操语言极难理解;男子不戴乌帽子,女子也不放发 ,赤身露体、衣裳全无,简直就是未开化的野人。他们不懂得存粮防饥,饿时便渔猎杀生;田地从未有人耕种,故无米谷可食;桑园也不喂蚕,遂无绢帛织衣蔽体。岛上有座火山,海拔甚高,终年喷火,遍地硫磺,所以该岛又名硫磺岛。火山上常有雷鸣,轰隆之声上下响应,不绝于耳;而山脚又雨泽成片,常人在此哪怕一时半刻也无法生存。
新大纳言起初以为自己已受惩罚,那么家人便不会再被追究,哪知儿子丹波少将成经也遭流放,被远徙去了鬼界岛。他登觉人生无望,便找了个机会,托人告知小松殿,请求准予出家。法皇考虑之后,答应了他。于是新大纳言抛却往昔荣华,披上墨染色法衣,离弃红尘俗世,过起了隐居修行的日子。
新大纳言的夫人,幽居于京都北山云林院附近。即使是在平常时候,身处异地度日,也很难令人习惯,更何况如今要忍气吞声,所以烦愁愈增。从前家仆成群、婢女众多,现在落魄潦倒,那些家臣与仆从们有的害怕受到牵连,有的担心遭人白眼,几乎无人来探望夫人。唯有一名武士,叫作源左卫门尉信俊,情义深重,时常造访探视。某日,夫人召信俊前来,道:“前些日子我打听到大纳言殿在备前的儿岛,最近又听说他在有木别所。我想写封信,让人捎去那儿,再顺便带他的音信回来。”信俊垂泪道:“吾自幼便蒙大纳言殿恩典,须臾不曾或离。此番大纳言殿被流,本欲随行服侍,无奈六波罗方面不允,甚觉遗憾。主人亲切呼唤之声,至今仍萦绕耳畔;殷殷教诲之言,亦镂骨铭心,无日忘怀。就让在下送信去有木别所吧,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夫人闻言既喜且慰,即刻书信一封,连同几位少子的信件一起,交付给信俊。信俊收好信札,一路迢迢,赶到了备前国有木别所。他先找到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将来意告知,经远感其忠心赤忱,便带他去见已经出家的新大纳言。大纳言入道殿正牵挂在京的亲人,心中忧烦,忽听屋外有人道:“信俊自京而来,参见大纳言殿。”新大纳言自语道:“难道是在做梦?”遂站起身,说道:“请进,到这里来。”信俊入屋一看,先见到土阶茅檐、住所破旧不堪,一抬眼,又见新大纳言身穿墨染色法衣,登时惊得目瞪口呆、碎心裂肺。他把奉夫人之命前来的事,详细禀告了,然后取出书信,恭敬呈上。新大纳言接信细览,见信中字迹模糊,显然是被夫人的泪水洇湿了。信中写道:“子女年幼,念念不忘慈父,伤悲难抑;妾身思念夫君,恨别离,情何以堪?”新大纳言泪下如雨,深感与夫人的痛断衷肠相比,自己连日来的悲哀实在不值一提。
过了四五日后,信俊道:“我打算长期留下,服侍您终老。”看守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听了,急忙劝阻。新大纳言无奈,道:“你还是回去吧。”沉默片刻,又道:“我的性命只怕已危在旦夕了。你若听到我的死讯,请为我祈祝来生之福吧!”遂亲笔复信,交予信俊。信俊洒泪告别,道:“属下定当再来探望。”新大纳言凄然道:“今日一别,恐怕永无再会之期了。你……多待片刻吧……多待片刻吧……”屡屡呼唤信俊回身。信俊虽依依不舍,但想到总有一别,便一咬牙,忍泪含悲,归还京都。到京后,取出回信递给夫人。夫人展信阅览,看到最后时,突见信笺尾端卷着一束头发,乃新大纳言出家时所剃。夫人目不忍睹,悲道:“若不见这缕头发,倒也罢了;而今见了,惹起相思,反叫人痛断肝肠。”说着以衣蒙头,俯地涕泣。子女年幼,都跟着母亲恸哭悲啼。
同年八月十九日,大纳言入道殿于备前、备中两国边境的庭濑乡吉备中山,惨遭杀害。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京中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较可采信的说法,是有人先在酒中下毒,骗他喝,却被识破。于是又在离悬崖两丈多高的山底下,布满铁菱角 ,将新大纳言从山崖上推下去,被铁菱角活活刺死。手段之凶残恶劣,闻所未闻。
新大纳言夫人得知夫君遇害后,哀伤道:“以往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能与夫君重逢,女为悦己者容,所以一直没有改装。而今万念俱灰,世事再无可恋之处了。”便在菩提院中出家为尼,改换了样貌。她每日勤修佛事,专心一意为来生祈福。这位夫人本是山城守敦方之女,丽色号称无双,深受后白河法皇宠爱;只因成亲也是法皇御前的大红人,这才将她赐予成亲。子女们也人人折花、汲掬阏伽 之水,为亡父祈求后世的冥福。此情此景可哀可怜,令人慨叹时移世易、人事沧桑,真与天人五衰 殊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