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被关押在小屋中的新大纳言成亲,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暗忖道:“看这情形,保不准就是那事儿败露了。但会是谁泄漏出去的呢?一定是北面武士中出了叛徒。”就在他认真回想整个计划的各个方面时,身后响起足音,他暗叫不妙,心道来的说不定是行刑武士,此番性命休矣。扭头一看,却是入道公“噔噔”有声地脚踏地板,“呼”一下拉开自己身后的纸门走了进来。他上穿素绢短裳,下着白色大口袴 ,褶边向内卷着,腰挎圣柄 太刀,气冲冲怒睁双眼,直盯着新大纳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若非内府 替尔求情,尔早于平治年间即已伏诛,这份恩情难道全忘了?尔今时位贵秩优,兼领州郡,有何不忿,竟要恩将仇报,图谋害我满门?知恩图报的,方可称之为人;忘恩负义的,不过畜生耳!天幸平家气运未尽,所以此刻还能在此恭迎大驾!尔等前些日子怎生筹划乱谋,都痛痛快快地如实招来吧!”新大纳言急忙辩道:“绝无此事!定是小人进谗,致公误会,冀勿听信。望能细细查实。”话音未落,入道公就高声道:“来人!来人!”贞能闻声入内,躬身听命。入道公吩咐道:“拿西光的供状来。”贞能取来供状,入道公接过,一字一句地反复读了两三遍,恨声道:“混账东西,这回无法抵赖了吧!”将供状甩到新大纳言脸上,返身出屋,关上了纸门。
入道公余怒未息,又唤道:“经远!兼康!”难波次郎经远、濑尾太郎兼康立即来到跟前,入道公道:“把那厮拉出去,扔到院子里。”二人却不立即领命,而是犹豫不决道:“不知小松殿会如何处置?”入道公脸色一沉,道:“好,好!原来你们只听内府的话,我入道的命令就可以不听了!看来我是使唤不动你们了!”二人怕入道公恼怒,便一左一右将新大纳言拖到院中。入道公大感痛快,下令道:“压在地上,让他尝尝苦头,叫唤叫唤!”二人只好在新大纳言左右耳语道:“就请阁下出点声吧。”说着将新大纳言按倒在地,新大纳言顺势叫唤了两三声。这情形,好似娑婆世界 的罪人,在冥府中被放在业秤 上,或是置于净颇梨镜 前,按照罪行轻重,受阿防罗刹 的呵斥。又像是“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 那萧何、樊哙、韩信、彭越等,皆是汉高祖的开国功臣,忠心耿耿,却由于小人进馋,身受冤屈。此刻的新大纳言与他们也有几分相似处。
新大纳言心中焦虑,眼见己身所受已如此不堪,那么儿子丹波少将成经,以及其他弱小者,还不知会遇到怎样残酷的对待。时值六月酷暑,热气蒸人,衣裳早被汗水湿透,再加上心中烦躁,脸上汗泪交流,涔涔而下。但他心中尚存一线希望,暗念道:“无论如何,小松殿还是会照顾我的。”但一时半刻间,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去通知小松殿。
小松大臣遇事镇定,过了较长时间后,才与嫡子权亮少将一同乘车,随行的只有卫府四五人、侍从二三人,不带一个兵卒,从容不迫地来到西八条。自入道公而下,人人俱感惊讶。下车时,贞能参见道:“发生了如此大事,为何不带兵卒保护呢?”小松殿回道:“天下之事方为大事;此等私事岂能算是大事?”听到这句话,那些随带兵士护卫的官员,都尴尬不已。
小松殿一边拉开各屋的纸门探看,一边问道:“新大纳言关于何处?”见一扇纸门上钉着“蜘手结” ,心想可能就是此处了。开门一瞧,新大纳言果然被关在这间屋里,正垂头丧气,闭目哽咽流泪。小松殿问道:“还好么?”新大纳言睁眼一看,竟是小松殿,霎时间破涕为笑,那模样就像地狱中的罪人,突然见到地藏菩萨一样,令人望之生怜。新大纳言激动道:“不知为何,竟会遇上这等霉事。幸好尊驾到来,我有救了。唉,其实平治年间我就差点被斩首了,蒙您鼎力相救,方才留得性命。如今我年过四十,还官至正二位大纳言。大恩厚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此番望您再施援手,救救我这无意义的残生吧!只要能活下来,我立即出家为僧,隐于高野或粉川,闭门苦修,以结后世菩提 之缘。”小松殿道:“眼下入道公虽将你关押起来,却不一定想杀你。倘若他真要取你性命,重盛既已到此,责无旁贷,必定搭救于你。”言罢转身退出小屋。
小松殿见过乃父入道公,在他跟前坐下道:“处决成亲一事,尚需从长计议。彼为法皇宠臣,其家自先祖修理大夫显季始,便侍奉白河院,传家既久,爵位亦崇。成亲更超越族中前辈,史无前例官至正二位大纳言,足见当今法皇对他宠信有加。今以私怨遽杀之,未见其可。还是判成流罪,逐出京城,以儆余党吧。想当初北野天神 便是因大臣时平在御前进谗,才寄忧思于西海浪涌之地;西宫大臣 由于多田满仲的谗言,才怀幽恨于山阳之云。他们都是查无实据而遭流放,时值古代的延喜、安和盛世,尚且会发生这种错误,更何况如今乃是末世,我等凡夫自问比诸贤皇如何?目下既已将成亲关押,想来已无威胁,那便不忙杀他。语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凡罪罚之事,均应谨慎为上。此外,可能会有人旧事重提,认为新大纳言曾将妹妹许配于我,他又是维盛的岳父,我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替他求情的。其实不然!这个情我是为国家、为君皇、为全族而求的。本朝自嵯峨天皇诛戮右兵卫督藤原仲成以来,直至保元时,期间经历二十五代天皇,均未对罪囚执行死刑;前几年故少纳言入道信西专权,才首次处决犯人,还掘出宇治恶左府的尸骸翻检,暴虐苛酷得过了头。古人云:‘死罪滥行,海内谋反之辈不绝。’此语果不其然。两年后,平治之乱爆发,世道纷纭扰攘,信西于山中掘洞藏匿,仍然难逃搜捕,斩首后被悬于京中大道示众。他在保元年间干下恶事,没过多久就己身遭祸,可见报应不爽,实是可畏可怖。更何况新大纳言并非朝敌 ,所以请您无论如何,都再考虑一下。今时平家荣华至极、贵盛冠世,想来您已别无所求,唯望子孙世代繁昌。须知父祖之善恶,必报于子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以我思虑,今夜若将成亲处决,必然大为不妥。愿父亲大人思积善之庆,为子孙少忍之。”入道公听完,感到所言有理,便打消了处死新大纳言的念头。
接着,内大臣来到中门外,告诫平家众武士道:“哪怕是入道公亲自下令,你们也不能杀新大纳言。入道公因一时气恼所做出的草率决定,事后定然懊悔。你们若也跟着做下错事,日后休怪我无情!”武士们听了告诫,尽皆舌挢不下,心中恐惧。内大臣又道:“听说今早经远和兼康对新大纳言做出了无礼的举动,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事我迟早会知道的,你们难道没有顾虑么?乡野出身的武士,就是这么不像话!”难波与濑尾受了训斥,诚惶诚恐。小松殿说完以上的话,便打道回府了。
再说那几个跟着新大纳言前往西八条的侍卫,慌慌张张地逃回中御门乌丸的官邸,通报了新大纳言被捕的消息。新大纳言的正室与女眷们尽皆抱头痛哭。侍卫们又道:“据说西八条正派出大批武士四处缉拿鹿谷党羽,少将 与诸位公子均已被捕,大家还是尽快找地方避一避吧!”正室夫人抽泣道:“事已至此,即便留得性命苟延残喘,也无甚意义了!人生如朝露,我此刻只想和夫君一道,像露珠般消逝于暗夜中!唉,未曾想今晨一别,竟成永诀,真是令人悲伤啊!”说完卧倒榻上,哀哀欲绝。哭了一阵,又想到如果被平家武士抓住,一旦有不堪之事发生,难免一生蒙受耻辱。只好带上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急匆匆登车,连去往何处也没决定,就驱车上路了。行了一程,定了定神,心想不能总是茫无目的地走下去,便顺着大宫的官道一路向上,前往北山方向的云林院。等到了僧院,相送的人将夫人扶下车后,怕耽搁久了会受连累,纷纷告辞回家。夫人身边只剩下年幼的子女,无一人能照顾安慰她们,夫人心中的哀怨不问可知。她眼望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昏暗,心想夫君像朝露般的生命,大概今晚就会消失了吧?言念及此,禁不住心如刀割。家中婢女侍卫虽多,却个个作鸟兽散,别说物品无人看管,就连屋门也大敞着未关;马厩中空有成群骏马,饲草者不见一人。忆往昔天刚破晓,便车马填门,宾客如云而至,座无虚席;酣歌醉舞、嬉戏作乐,全无顾忌。住在附近的人,畏惧权势,只能忍气吞声,瑟缩于惶恐中。当真是“居权门之侧,乐不敢张口笑,悲不能放声哭。进退唯惧,心神不安。” 豪门盛况昨日尚在,一夜之间却全然变样。盛者必衰之理,立现于眼前。江相公 文中有“乐尽哀来”句,夫人此时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