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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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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768年~824年),字退之,因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唐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也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誉。
韩愈早孤,由其嫂郑氏抚育长大,贞元八年(792年)中进士,因三试博学鸿词不入选,便先后赴汴州董晋、徐州张建封两节度使幕府任职,后至京师,官四门博士。再任监察御史,因上书论天旱人饥状,请减免徭役赋税,指斥朝政,被贬为阳山令。唐顺宗即位后进行政治改革,他持反对立场,宪宗即位,获赦北还,为国子博士,改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历官至太子右庶子。因先后与宦官、权要相对抗,仕宦始终不得志。后来韩愈随裴度征讨淮西吴元济叛乱,任行军司马,乱平,升任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年),因上疏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回朝后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等职,直至去世。
韩愈作文,认为“道”是目的和内容,“文”是手段和形式,强调文以载道,文道合一,以道为主,并提倡学习先秦两汉古文,主张学古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坚持“词必己出”、“陈言务去”。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杜牧把韩文与杜(甫)诗并列,称为“杜诗韩笔”。韩愈更与柳宗元等并列“唐宋古文八大家”。韩愈的诗力求新奇,重气势,有独创之功,他还以文为诗,把新的古文语言、章法、技巧引入诗坛,增强了诗的表达功能,扩大了诗的领域,纠正了大历(766年~780年)以来的平庸诗风。
山石荦确 [1] 行径微,
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
芭蕉叶大栀子 [2] 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
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 [3] ,
疏粝 [4] 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
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
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
时见松枥 [5] 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
水声激激风生衣 [6] 。
人生如此自可乐,
岂必局束 [7] 为人 [8] ?
嗟哉吾党二三子 [9] ,
安得至老不更归 [10] 。
[1]荦(luò)确:险峻不平貌。[2]栀(zhī)子:常绿灌水,夏季开白花,香气浓郁。[3]羹(gēng)饭:羹的本义为菜汤,这里指菜,羹饭即饭菜之意。[4]疏粝(lì):糙米饭,这里是指简陋的饭食。别本作“粗粝”。[5]枥(lì):通栎,落叶乔木,花黄褐色,果实叫橡子。[6]风生衣:别本作“风吹衣”。[7]局束:局促拘束,不自由。[8](jī):缰绳在马口者为靰,这里用如动词,指羁绊、牵制。[9]吾党二三子:志趣相投者为党,这是指和自己知心的几位好友。[10]不更归:“更不归”的倒装,这里的归是指辞官回乡。
山石险峻,道路狭窄,我循路而上,黄昏时分才到寺中,身边有蝙蝠在盘旋。登上大堂,坐在台阶上,因为刚刚下足了雨,所以芭蕉叶涨大、栀子花也肥硕。僧人说墙壁上有古老的佛画,画得实在很好,我举着烛火照看,所见倒确实很稀有。僧人帮忙整理好床铺、擦干净枕席,还置办了饭菜,虽然只是些蔬菜和糙米,也足够饱我饥肠了。
当夜我静静地躺卧着,直至四周虫鸣都已停息,清亮的明月从山岭中升起,光芒透入了门窗。天亮以后,我独自归去,因为烟雾弥漫而忽高忽低地找不到路径。山花红艳、涧水碧绿,景致是如此烂漫啊,时不时能够见到的松树、橡树,都有十人怀抱那么粗。我光着脚踩进流水,踏着涧底的卵石,水声激越,凉风似从衣内生出。人生如此,便自见欢乐,又何必局促拘束,被他人所牵绊呢?可叹啊,与我志同道合的那几位先生,为什么一直等到老去也不肯抽身呢?
韩愈善以散文入诗,开拓了诗歌崭新的局面,此诗便是例证。全诗前半段都是记游,末四句才抒情并托出主题,就记游部分来说,结构简单、条理清晰,娓娓道来,除七言到底并且押韵外,与普通游记文似乎并无两样。从登山、入寺、看画、暮食、就寝,直到翌晨出寺入谷、涉涧,似乎无所不言,并无重点,但实际上句句都有用意、字字精雕细琢,似散文而实为诗,是诗而又得散文趣味,现在的所谓“散文诗”,都未必有他将此两种文体相结合、糅杂,手法运用得更为纯熟。
开篇先以“山石荦确行径微”一句总写山势,“黄昏到寺蝙蝠飞”,则可见山之深,而寺之远,直待黄昏方才抵达,而夜行的蝙蝠纷飞,一则更突出“黄昏”二字,同时也为静景抹上一丝动态。韩愈素不佞佛,所以不写参拜佛寺,“升堂”后反又“坐阶”,只关注寺内自然之景,新雨过后“芭蕉叶大栀子肥”。寺僧偏来凑趣,说“古壁佛画好”,故而“以火来照所见稀”。点起烛火照画,更见黄昏已至,天色将暗,前后呼应,毫无破绽。
游记一般不会言及饭食,此诗却别出心裁,偏说寺僧来“置羹饭”,继而再言“疏粝亦足饱我饥”。看似无意义的一笔,其实承上启下,透露出很多信息来。首先,可见山之深而寺之贫,所供奉的有限,唯“疏粝”而已;其次,可见诗人游山竟日,黄昏入寺,已极饥饿了,侧面反映出山景之美,使人流连不舍;再次,粗食足饱,可见诗人志在山林之趣,而并不贪恋俗世的荣华,直接导向结句的抒情。用最短小、简明的语句,来表现最深邃、复杂的主题,这是诗歌的特色和优势,倘若真是散文,恐怕非此区区十四字即能烘托出如此深意来吧。
时光流转,饭后即夜,诗人静卧直至夜深,四外“百虫绝”,一片静谧,在此氛围中独有“清月出岭光入扉”,以此来说明诗人内心的澄静,并且有灵光洞彻。其实全诗用意、主题,至此即可托出,但诗人仍嫌不足,转而再写翌晨。开篇即言游山,却并不明说山景,而放诸翌日,手法也极高明,这是将所历所见,重新排序,逐步描出,使情感积淀逐渐浓厚,然后主题之托出,也便自然水到渠成。翌日出寺再入深山,但见晨雾霏霏,山谷忽高忽下,竟然迷失道路,但身周山花烂漫,涧水淙淙,又有巨树参天,这种种无污染、无渣滓的自然之趣,使诗人乐而忘归,故而“当流赤足踏涧石”,甚至觉得“风生衣”,凉风似非外来,而是衣内生出。换言之,这般清凉舒适,并非外来景物所生,而是外来景物落于诗人心中,心中有感,故自心而生出。
言及至此,则情感自然生发,诗人不禁慨叹道:如此美景,如此舒适,都来自于身心的自由啊,为人又何必为俗世所累,使我不得开心颜呢?我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啊,他们仍然在红尘中辗转,仍然受绊于坎坷的宦途,又何必“至老不更归”呢?还是赶紧辞官隐居,去体味自然之趣为好吧。
关于此诗背景,向来众说纷纭,一说时间是在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所游的是洛阳北面的惠林寺,同游者有李景兴、侯喜、尉迟汾,然而诗中并无言及同游之事,翌晨出寺更云“独去”,这种判断恐怕不确。私以为当为韩愈宦途不顺之时,被贬离京,独自游山,念及京中友人而作。汪佑南评此诗,说:“通体写景处句多浓丽,即事写怀,以淡语出之。浓淡相间,纯任自然,似不经意,而实极经意之作也。”其实诗中写景,亦颇清雅,虽非素淡,也谈不上浓丽,全篇的特色只在“纯任自然,似不经意,而实极经意”上。
北宋·苏轼
荦确何人似退之?
意行无路欲从谁。
宿云解驳晨光漏,
独见山红涧碧时。
苏轼见王晋卿所藏山水画,为题二诗,此即其二。诗中词句、用意,都从韩愈《山石》中化出,由此也可见苏轼对这首韩诗的喜爱,对此诗评价之高。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 [2] 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 [3] 高,
蛟龙出没猩鼯 [4] 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5] 。
下床畏蛇食畏药 [6] ,
海气湿蛰 [7] 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8] ,
嗣皇继圣登夔皋 [9] 。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 [10] 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 [11] 申名使家 [12] 抑,
坎轲 [13] 只得移荆蛮 [14] 。
判司 [15] 卑官不堪说,
未免捶楚 [16] 尘埃间。
同时辈流 [17] 多上道,
天路 [18] 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19] 。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 [20] 何?
[1]张功曹:即张署。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时韩愈与张署皆任监察御史,因天旱向德宗进言,极论宫市之弊,结果韩愈被贬为阳山(今广东省阳山县)县令,张署被贬为临武(今湖南省临武县)县令。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顺宗即位,二月甲子日大赦天下,八月宪宗又即位,再大赦天下。这两次大赦均由于湖南观察使杨凭从中作梗,二人未能调回京城,而只改官江陵。[2]属(zhǔ):劝酒。[3]九疑:山名,又名苍梧山,在今天湖南省宁远县境内。[4]猩鼯(wú):猩猩和鼯鼠。鼯鼠是一种哺乳动物,形似松鼠,能从树上飞降下来,住在树洞中,昼伏夜出。[5]藏逃:指到处躲藏的逃犯。[6]药:这里是指蛊毒,传说南方蛮夷能将多种毒虫放在一起饲养,使之互噬,最后剩下的毒虫便叫作蛊,可用以杀人。[7]湿蛰(zhé):虫豸藏于土中名为蛰,这里是指蛰虫所放出的潮湿毒气。[8]搥大鼓:指擂鼓聚集官民,宣布大赦令。[9]登夔皋:登是进用之意,夔和皋(指皋陶)都是传说中虞舜的臣子,代指贤臣。[10]大辟:斩首之刑。[11]州家:州郡的刺史。[12]使家:观察使,这里是指湖南观察使杨凭。[13]坎轲:即坎坷。[14]荆蛮:指江陵,江陵于春秋时属于楚国,楚又名荆,当时中原人蔑称其国为荆蛮。[15]判司:唐代对诸曹参军的统称。当时因杨凭作梗,最终韩愈改官为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改官为江陵府功曹参军。[16]捶楚:捶和楚都是古代刑具,并称用作动词,指鞭打。[17]同时辈流:指曾和韩愈、张署相同遭际,先后遭到流放之人。[18]天路:登天之路,这里是指进身于朝廷的途径。[19]殊科:不同类。[20]明:明月的简称,或即为“月”字之讹误。
纤细的云彩向四方舒卷,银河逐渐隐没,清风吹向空中,月亮展开波浪般的光芒。沙滩平细,水声静息,各种声与影都已消失,我举杯相劝,请你高歌一曲。你的歌声是如此酸楚啊,歌词也正愁苦,我还没能听完,就自然泪如雨下。
你唱道:“洞庭湖直连长天,九嶷山如此高峻,到处都有蛟龙出没,有猩猩和鼯鼠在嘶叫。历经千辛万苦,死中求生,才来到这任所啊,默默地幽居着,如同躲避追捕的犯人一般。下地畏惧被蛇咬啊,饮食害怕被下蛊,海风和蛰虫都带来湿热的腥臊臭气。昨天州衙前擂起大鼓,宣告说新皇登基,进用贤才,所以颁发下的赦书一日能行千里远,从斩刑以上,所有生罪、死罪尽皆免除。被贬官的官复原职,被流放的返回家乡,要涤除玉上瑕疵,要扫荡一切污垢,要排斥奸佞,清明政治。可谁想到刺史奏上我等的姓名,却遭到观察使的阻碍,遭此厄运,我们只能改官到江陵去。在江陵担任卑微的参军且不必说了,还可能遭迫害、鞭笞,伏倒在尘埃之中。当时一起被贬的同僚大多已经上路返京了吧,这条道路是如此幽暗、艰险啊,真是难以攀登。”
你的歌声且停歇,听我来唱一曲吧,我如今要唱的和你完全不同啊。我要唱:“一年之中,只有今天的月光最好,反正人生的际遇不因别故,只由命运注定,既然有酒,为什么不肯痛饮呢?怎能辜负了这明亮的月光啊!”
韩愈、张署被贬出外官,遇上大赦,本来应该返回朝中的,却被杨凭所阻,只是改官荆州而已,内心自然愤懑不平,而又兼具沮丧失望。唐代以中央官职为重,地方官职为轻,况且二人原任监察御史,《新唐书·百官志》记载:“监察御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品秩虽不高,权力却颇重,他们能够直接上奏德宗论宫室之弊,请减免关中税、役,由此即可见其一斑。后来两人被贬为县令,一在广东、一在湖南,在当时都属晚开发的“蛮荒之地”,再改官荆州,虽然相对接近都城,也不再“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但仅为法曹参军和功曹参军而已,正如诗中所说“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总体而言,境况可能还要低过偏远地区的县令。由此观知,两人的心情当极不佳,这在诗中也有很直白的反映。
但是韩愈却并未直接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和烦恼,而是借张署之口说出。所谓“君歌声酸辞正苦”,未必张署真有作歌或作诗,可能是正当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一对失意人对坐愁饮,互发牢骚,因而韩愈写诗相赠,将张署言中之意以诗歌的形式表述出来。张署官湖南,韩愈官广东,地更偏远,则张署之言,也正是韩愈内心所想要倾诉的。
开篇两句极空灵澄澈,气魄也大,显见宗师手笔。然后即在万籁俱寂的夜深“声影绝”之时,引出所谓张署之歌。“洞庭连天九疑高”是点出湖南之地,“蛟龙出没猩鼯号”指蛮荒僻远,野兽成群,“十生九死”指路途艰险而遥远,“如藏逃”指被贬时心境的凄惨,“下床畏蛇”两句更极言为官僻壤的艰辛。好不容易“州前搥大鼓”,朝廷发下大赦令来,于是两人都幻想新帝会“登蘷皋”,会“涤瑕荡垢清朝班”——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现实的残酷很快打碎这个大梦,而在梦醒后再作此语,却分明隐含着浓厚的讽刺,可见朝班未清,污垢仍重。此为一扬,随即便收抑,因为“使家”的阻挠,两人改官江陵,以“荆蛮”二字指代江陵,是指此亦蛮荒之地也,比湖南、广东好不到哪儿去,而不仅改官仍在蛮荒之地,而且“判司卑官不堪说”,则更见凄楚无望。继而再与“同时辈流”相比,他们都遇赦回朝了,为何我们的“天路”会如此“幽险”,竟“难追攀”呢?至此牢骚发完,怨恨吐毕,韩愈所虚构的张署之歌也就唱罢了。
诗的结尾,又将此前种种愤懑重新一翻,韩愈说他的想法和张署不同,他只觉得不能浪费这大好月明之夜,反正“人生由命非由他”。表面上看来,此结局充满了及时行乐的颓唐气息,是诗人在无可奈何下的自我麻醉,故将一切坎坷都归于命运,但倘若真是如此,前面就不必用如此大的篇幅来写所谓张署之歌了。这一结尾,其实是诗人苦之极处反言乐,怒之极处反以笑面对之,是愤懑到了极点的表现,所谓“人生由命”云云,都可以看作是反话,是对时局最激烈的控诉。而且全诗以明月为始,再以明月而终,遥相呼应,章法浑然天成,也足见韩愈的大家手笔。
最后再说说此诗的平仄和用韵。无论诗歌还是文章,最早都从民间而来,重内容和轻形式,后来文人产生,逐渐地注重形式而往往内容空洞无物,韩愈所主张的古文运动,就是要革除这一流弊,对此,他在诗上也有其独到创新。格律诗严谨的句式、平仄和韵脚,是在唐代完善的,唐代种种古诗也受其影响,为了追求声调的谐美,偶尔也会采用律句(与格律诗的平仄运用相同),如前所述,在韵脚的采用上,也会形成某些独特的规则,比如平仄韵交替互换。但是韩愈的诗,包括这首《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也包括上一首《山石》,却似乎故意剔除律句,换韵也毫无规律,特意要形成一种重拙而古朴的风格。这种特色倘若走向极端,也会产生佶屈聱牙的弊病,但以韩愈的古诗来说,并无这种现象存在,不过不失——韩文也是如此,古文运动八大家的文章,大抵如此。
五岳祭秩 [2] 皆三公 [3] ,
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 [4] 地荒足妖怪,
天假 [5] 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
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
阴气晦昧 [6] 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
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
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 [7] 连延接天柱,
石廪腾掷 [8] 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
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
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 [9] 荐脯酒,
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 [10] 老人识神意,
睢盱 [11] 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珓 [12] 导我掷,
云此最吉余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
衣食才足甘长终 [13] 。
侯王将相望久绝,
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
星月掩映云曈昽 [14] 。
猿鸣钟动不知曙,
杲杲 [15] 寒日生于东。
[1]谒衡岳庙:衡岳即南岳衡山,衡岳庙在今天湖南衡山县西三十里处,谒即拜见。[2]祭秩:指朝廷祭祀山川神灵的等级。[3]三公:周有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秦、西汉以左右丞相、御史大夫为三公,东汉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为三公,都居人臣禄位之极,后世即以三公来指代朝廷最高官职。[4]火维:古人以五行应五方,南方属火,维是指边隅之地,所以说衡山所在之地为火维。[5]假:授予,给予。[6]晦昧:阴暗无光。[7]紫盖:衡山有五大高峰,即紫盖峰、天柱峰、石廪峰、祝融峰、芙蓉峰,此与下句共举其四峰。[8]腾掷:形容山势起伏不平。[9]伛偻(yǔ lǚ):驼背,这里是指屈身以示恭敬。[10]庙令:官职名,唐代五岳诸庙各设庙令一人,掌祭神及祠庙事务。[11]睢盱(suī xū):指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东汉张衡《西京赋》有“迾卒清候,武士赫怒,缇衣韎韐,睢盱拔扈”句。[12]杯珓(jiào):古时的一种卜具,用两块蚌壳或形似蚌壳的竹木片做成,抛掷于地,观其俯仰向背以占吉凶。[13]甘长终:甘愿就此度过余生。[14]曈昽(tóng lóng):也写作膧胧,泛指光线微弱、不明貌,略近似于朦胧。[15]杲杲(ɡǎo):形容日光明亮。
五岳的祭祀等级都等同于三公,东西南北四岳环形坐镇,而嵩岳在正当中。想那南方之地偏远荒僻,满是妖怪,所以上天授予衡岳权柄来镇压。山的半腰喷泻出云雾,就算有高峻绝顶,谁又能够攀登呢?我来此山正是秋雨绵绵的季节,阴气浓郁而昏暗,没有清风吹拂。于是专心一意地默默祈祷,衡岳似乎有所回应,难道不是我的虔诚感动了神灵的缘故吗?顷刻间云雾静静消散,群峰就此显露出来,仰头观看,高峻的山峰好像直撑青空似的。连绵的紫盖峰接着天柱峰,起伏的石廪峰拥出祝融峰。
于是我不禁神魂摇动,急忙下马叩拜,沿着松柏之路前往衡岳庙。庙中粉墙红柱,光彩飞动,墙上绘神画鬼,色彩斑斓。登上阶梯,恭敬地屈身献上肉干和美酒,想用这菲薄的祭品来表明自己的衷心。庙令老人明白神灵之意,瞪着双眼观察我的动作,指点我鞠躬进退。他手持杯珓,引导我抛掷占卜,说这里最为灵验,别处难以相比。
我被贬逐到这蛮荒之地,幸得不死,衣食才刚充足,甘愿就此而终老。早就已经断绝了成为王侯将相的愿望啊,神灵就算想要赐福也难以建功了。当夜我投宿在佛寺之中,登上高楼,只见星月掩映,浮云朦胧。猿猴鸣叫,晨钟敲响,不知不觉就破晓了,只见一轮明亮而寒冷的白日在东方升起。
格律诗有着比较严格的规则,部分规则可以偶尔变通,部分规则则不允许破坏。比如说,一句末三字不可同平仄,尤其是均为平声,被称为“三平尾”或“三平足”、“三平脚”,最是大忌。而某些古诗为了避免律句,却往往刻意营造三平尾,比如韩愈此诗,皆三公、嵩当中、专其雄、谁能穷……十七个平尾的押韵句中,就有十四句用三平尾。
此诗与前一首《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背景基本相同,都作于永贞元年(805年),韩愈于阳山县令任上遇赦,改官江陵法曹参军,他在赴任江陵途中,路经衡山,作下此诗。既然背景相同,那么诗中所含愤懑之气,作不平之鸣,也都很容易理解了。
全诗可以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起首四句,由大处着眼,从容不迫地点出衡山,此四句气魄雄浑,所谓“足妖怪”、“假权柄”云云,更引出后文谒衡岳庙事——正因为朝中魑魅魍魉纵横,正人君子不用,韩愈本人也被贬谪,又遭陷害,内心愤慨,故而欲将此一腔忠悃述之于神灵,乃有登山之事。第二部分从“喷云泄雾藏半腹”开始,直到“松柏一径趋灵宫”,描摹山景,并述登山事。“喷云”两句就逻辑而言应在“阴气晦昧”之后,乃“我来正逢秋雨节”时所见,放置在前,紧接首四句便不觉突兀,转折自然。其实衡山上云雾缭绕、阴霾密布,这既是眼前实景,也是暗喻乌烟瘴气的时局。韩愈“潜心默祷”,而衡岳感其“正直”,须臾之间便云开雾散、诸峰显露,是诗人自诩问心而无愧,此诚唯天可表。然而神灵能够明其忠诚,开启云雾,朝廷却反不明,抛其蛮荒,这也是非常鲜明的对比。
第三部分是参拜衡岳祠,从“粉墙丹柱动光彩”,直到“云此最吉余难同”。韩愈进庙以后,“升阶伛偻荐脯酒”,但他并不是为了得到神灵的庇佑、赐福,而是为了“明其衷”,申明自己的一片衷心,自己本无愧于国家社稷,不应当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
第四部分是抒情喟叹,韩愈说自己“幸不死”,“甘长终”,已经放弃了对高官厚禄的期望,“神纵欲福难为功”。一方面,这是表示自己申明衷心,并非为了高官厚禄,而只是希望为国效力,别无私欲;另一方面,也是以退为进,用看似极失望、极颓唐,只求衣食能足的诗句来曲折地重申自己满腔愤懑之情。最后一部分为结尾四句,夜宿登阁,只见“星月掩映云曈昽”,前途渺茫,难以释怀,故而终夜不眠,直至“杲杲寒日生于冬”。太阳本应暖热而反谓之“寒”,其实这寒并非日所生,而是诗人内心凄寒的投射。由此亦可见韩愈并非“甘长终”,他内心的忧思仍然绵绵不绝。
张生 [2] 手持石鼓文,
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 [3] 无人谪仙 [4] 死,
才薄将奈石鼓何。
周纲 [5] 陵迟 [6] 四海沸,
宣王 [7] 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
诸侯剑佩鸣相磨。
蒐 [8] 于岐阳骋雄俊,
万里禽兽皆遮罗 [9] 。
镌功勒成 [10] 告万世,
凿石作鼓隳嵯峨 [11] 。
从臣才艺咸第一,
拣选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灸野火燎,
鬼物守护烦撝呵 [12] 。
公从何处得纸本,
毫发尽备无差讹。
辞严义密读难晓,
字体不类隶与蝌 [13] 。
年深岂免有缺画,
快剑斫断生蛟鼍 [14] 。
鸾翔凤翥 [15] 众仙下,
珊瑚碧树交枝柯。
金绳铁索锁纽壮,
古鼎跃水龙腾梭。
陋儒编诗不收入,
二雅 [16] 褊迫 [17] 无委蛇 [18] 。
孔子西行不到秦,
掎摭 [19] 星宿遗羲娥 [20] 。
嗟余好古生苦晚,
对此涕泪双滂沱。
忆昔初蒙博士 [21] 征,
其年始改称元和。
故人从军在右辅 [22] ,
为我量度 [23] 掘臼科 [24] 。
濯冠沐浴告祭酒 [25] ,
如此至宝存岂多。
毡包席裹可立致,
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 [26] ,
光价岂止百倍过。
圣恩若许留太学,
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 [27] 尚填咽,
坐见举国来奔波。
剜苔剔藓露节角,
安置妥帖平不颇 [28] 。
大厦深檐与盖覆,
经历久远期无佗 [29] 。
中朝大官老于事,
讵 [30] 肯感激徒媕婀 [31] 。
牧童敲火牛砺角,
谁复著手为摩挲。
日销月铄就埋没,
六年西顾空吟哦。
羲之俗书趁姿媚,
数纸尚可博白鹅 [32] 。
继周八代 [33] 争战罢,
无人收拾理则那 [34] 。
方今太平日无事,
柄任儒术崇丘轲 [35] 。
安能以此尚论列 [36] ,
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
呜呼吾意其蹉跎。
[1]石鼓:指刻有籀文的鼓形石,石鼓文为四言诗,为我国最古老的石刻文字。北宋欧阳修《集古录》中记载:“石鼓文在岐阳(今陕西省岐山县),初不见称于世,至唐人始盛称之。而韦应物以为周文王之鼓,至宣王刻诗尔,韩退之直以为宣王之鼓……其文可见者四百六十五,磨灭不可识者过半。然其可疑者四,退之好古不妄者,予姑取以为信耳。至于字画,亦非史籀不能作也。”但据近人考证,当为秦昭王时代的刻石。[2]张生:指张彻,韩愈弟子、侄孙女婿。[3]少陵:指杜甫,他曾自称“少陵野老”。[4]谪仙:指李白。李白在《对酒忆贺监》序中说:“太子宾客贺公(贺知章),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5]周纲:周朝的纲纪、法度。[6]陵迟:也写作凌迟,在这里是衰败、败坏之意。[7]宣王:即周宣王。公元前841年,国人暴动,推翻周厉王的统治,建立共和行政,前828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继位,就是周宣王。宣王在位时西周国势略有起色,他也曾多次对猃狁、西戎、淮夷等少数民族用兵,但胜少败多。[8]蒐(sōu):春猎。[9]遮罗:遮是拦截之意,罗是包围之意,指野兽都被围住。[10]镌(juān)功勒成:镌、勒都是刻画意,功、成同义,指在石上刻下功勋以纪念。[11]隳(huī)嵯峨:隳即毁败,嵯峨本指山势险峻突兀,这里指代高山,隳嵯峨即破坏山岭。[12]撝(huī)呵:“撝”同“挥”,呵是吆喝,两字合用,在这里有呵护之意。[13]蝌:指蝌蚪文,为书体的一种,因头粗尾细形似蝌蚪而得名,此书体先秦时偶可得见,蝌蚪之名则是汉代以后才出现的。[14]鼍(tuó):即鼍龙,爬行动物,吻短,体长二米多,背部、尾部均有麟甲,穴居江河岸边,皮可以蒙鼓,今称“扬子鳄”。[15]翥(zhù):指禽鸟高飞。《楚辞·远游》有“鸾鸟轩翥而翔飞”句。[16]二雅:指《诗经》中的《大雅》和《小雅》。[17]褊(biǎn)迫:褊意为狭小、狭隘,迫意为局促,两字合用指心胸偏狭、目光短浅。[18]委蛇:委蛇有多义,这里是指雍容自得貌,《诗·召南·羔羊》有“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句,郑玄注为:“委蛇,委曲自得之貌。”[19]掎摭:采拾。[20]羲娥:指羲和与嫦娥,是传说中的日神、月神,代指日月。[21]博士:官名,唐代有太学博士和国子监博士,负责管理和教学。韩愈是元和元年(806年)在江陵法曹参军任上被征入朝担任国子监博士的。[22]右辅:指汉代的右扶风郡,唐代为凤翔府,所言故人不详,当在凤翔府任职。[23]量度(duó):本意为测量、计算,这里指计划。[24]臼科:坑坎,这里指安放石鼓之处。[25]祭酒:官名,唐代国子监有祭酒一人,掌邦国儒学训导。[26]郜(gào)鼎:春秋时郜国所铸的宗庙祭器,以为国宝,后被宋国取去,宋又将此鼎赂鲁桓公,桓公献于太庙,亦称“郜大鼎”。[27]观经鸿都:观经是指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蔡邕奏请正定六经文字,并刻石碑,立于太学门外,即熹平石经,从此,每天前来观看和摹写的人很多,十分拥挤,阻塞街道。鸿都是指汉灵帝光和元年(178年),置鸿都门学士,鸿都门为藏书的处所。[28]颇:偏。[29]佗(tuō):通“他”。[30]讵(jù):岂、怎。[31]媕婀(àn ē):敷衍推诿无主见。[32]数纸尚可博白鹅:《晋书·王羲之传》记载,羲之好鹅,尝以字换鹅。[33]继周八代:指周朝到唐朝之间的八个朝代,说法不一,可能包括秦、汉、魏、晋、宋、齐、梁、陈、元魏、隋。[34]理则那:哪有此理。[35]丘轲:指孔丘和孟轲,都是儒家宗师。[36]论列:议论,建议。
张彻手持着石鼓文的拓片,劝我尝试着作一首《石鼓歌》。可惜杜甫、李白都已经不在了呀,我的文采如此微薄,又该怎样应对这石鼓文呢?
想当初周朝纲纪紊乱,导致四海沸腾,直到周宣王愤怒而起,挥舞长戈讨伐蛮夷。宣王大开朝堂,接受朝贺,诸侯们多得宝剑的佩饰都相互碰撞、鸣响。宣王跨着骏马在岐阳驰骋、春猎,万里内的禽兽啊,全都遭到包围。于是打算将功绩铭刻下来,向万世宣告,首先毁坏山岭,把石头凿成石鼓,然后臣子们的才艺全都可数第一,挑选好文好字镌刻,留在山上。虽经日晒雨淋、野火焚烧,幸亏有鬼神守卫呵护,才得以保全。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石鼓文纸本,竟然拓得毫发不差,没有错讹。文辞严谨、义理细密,可惜难以读懂,字体既不像隶书,也不像蝌蚪文。年深日久,也难免会有缺笔漏画,那缺漏处却似快剑斩断了活的蛟龙、鼍龙。文字又像骑着鸾凤飞翔的众仙人降临凡间,像珊瑚树、碧玉树枝杈交错。好像那挣脱了系结的金绳、上锁的铁索,古鼎跃入水中,蛟龙腾空而起。古时鄙陋的儒生编纂《诗经》啊,竟然褊狭无知,目光短浅,不将其收录进《大雅》、《小雅》当中去。孔子西行却没有进入秦国,所以也如同采集了满天星辰,却偏偏遗漏掉日月一般,遗漏了石鼓文。可叹我虽然喜爱古物,却实在生得太晚啦,面对此情,不禁双眼垂泣,涕泪滂沱。
想起当初蒙朝廷征我做博士的时候,那一年刚改为元和年号。有位故人在凤翔府担任军职,相助我计划着掘出石鼓来。我拭净冠帽、虔诚沐浴,将此事禀报给祭酒,说这般宝物世间留存的难道还很多吗?用毛毡或者草席一卷就能运到京城来了,十面石鼓也不过耗费几匹骆驼载运而已。应当将石鼓像郜鼎那样奉献给太庙,但它的光彩超过郜鼎又岂止一百倍呢?倘蒙圣上恩准,把石鼓留在太学里的话,就可以向学生们讲解,让他们互相切磋。东汉时太学门外观经的人尚且塞满了街道,肯定全国士人都会奔波而来观赏石鼓的。到时候剔除石鼓上的苔藓,露出清晰笔画,将其平稳地安置妥当,以大厦深深的屋檐来覆盖,就算经历很长时间也不会有任何意外。然而朝廷里的重臣却老于世故,不求有功,丝毫不为我的激情所影响而只是敷衍推诿。于是石鼓就任由牧童敲打取火,任由耕牛在上面磨角,有谁再轻轻地拂拭来爱护它呢?石鼓埋没在那里,枉受岁月销蚀,六年过去了,我只能向西而望,空自喟叹。
王羲之那世俗的书法因为姿态妩媚,花费几张还能换来白鹅,可是石鼓自从周朝灭亡直到今天,历经战乱却始终无人收拾,世间焉有此理啊!如今是太平时节,也无大事,朝廷独尊儒术崇拜孔丘、孟轲。谁能够把此事交与朝堂商议呢?我希望能够借来口若悬河的辩舌利口啊。石鼓之歌也就吟到这里罢了,可叹啊,我的心愿竟会如此蹉跎。
观诗中“其年始改称元和”和“六年西顾空吟哦”两句意,此诗约写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1年)。开篇四句点明缘起,张彻拿着石鼓文的拓片,请韩愈写诗为记,韩愈谦逊说“才薄将奈石鼓何”,然后下面就是正式的《石鼓歌》。石鼓约在唐初被发现,但并未受到多大重视,现存唐诗中,此前只有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带过一笔,然后韦应物也写过一首《石鼓歌》,正是在韦诗中,初判此为“周宣大猎兮岐之阳”时所制,而文字“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韩愈基本沿用了这一说法。虽然“辞严义密读难晓”,但韩愈认为这是难得的古物,对历史、文字、书法和儒学的研究都能起到很大作用,所以在元和元年(806年)向国子监祭酒提出将石鼓运回京城,妥善保护并加深研究的建议,可惜此事层层上报,最后却不了了之。韩愈整整等待了六年,内心遗憾、愤懑,因此才作了这首诗。
诗的主体是叙事,间以抒情,其实就内容和章法来看,很像一篇叙事文而非普通诗歌。就表面而言,此诗不过是为古物得不到保护而喟叹,其实皮里阳秋,别有深意。倒未必是诗人故意借题发挥,但这件事情的始末,对社会现实也存在着曲折的反映,韩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并将其完美地融入诗中。
首先,第一重深意,是韩愈沿用韦应物的判断,将石鼓制造的年代定为周宣王时期,从而加深他对石鼓之喜爱。西周鼎盛于成、康两代,昭、穆承其遗绪,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到周厉王时代酿成了国人暴动,厉王之后宣王登基,国势略有所回升,然后幽王误国,遂使国灭。周宣王在位时“不籍千亩”,多次出兵征讨蛮夷却胜少败多,实在说不上有多么辉煌,但韩愈在诗中却对其大加赞颂——“宣王愤起挥天戈”、“诸侯剑佩鸣相磨”,颂其为中兴之英主。其实这是和社会现实紧密联系的,唐宪宗自即位以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取得了削藩的重大成果,他在位十五年,被后世誉为“元和中兴”,也即诗中所写“方今太平日无事”。站在更高的历史角度来看,唐宪宗之比周宣王,其实国势都并无太大起色,只是延后了败亡的时间而已,但身在局中,韩愈难免要对宪宗寄予更深的期望,所以他美化周宣王,其实也是在歌颂唐宪宗。正因如此,韩愈才接受了石鼓产生于周宣王时代的说法,并且才会如此喜爱石鼓。
第二重深意,韩愈反对六朝以来靡丽而空洞的文风,反对重形式超过内容,提倡学古文,习古道,这也是和他重视古物、热爱石鼓分不开的。诗中把石鼓文抬到绝高的位置,慨叹“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认为就文而言,石鼓文足以列入大小雅,并且《诗经》中其他篇章与其相比,就如同群星之比日月一般。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这是把诗歌当论文来看了,诗歌允许夸张,更允许以夸张的手法借物咏事,韩愈不过是用崇石鼓来崇古,再用崇古来推动古文运动而已。他对石鼓文书法的哄抬就更明显,竟然说“羲之俗书趁姿媚”,仿佛对比石鼓文书法,就连“书圣”王羲之都要甘拜下风,王羲之的字不仅“俗”而且媚俗。其实韩愈之意是说今不如古,王羲之的字写得再好,都是今字(楷书),而非“不类隶与蝌”(应该算大篆)的石鼓文。倘若真以为韩愈因爱好而双眼蒙蔽,认为那些“读难晓”的文字强过诗三百,那些“有缺画”的书体强过“书圣”所写,那真是不理解诗歌为何物、夸张又为何意了。
第三重深意,是痛斥“中朝大官”的因循苟且,“老于事”就字面来看,是指经验丰富,做事严谨,但结合上下文便可明白,这不过是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和行为处事的嘲讽罢了。唐朝自“安史之乱”以来,内有宦官弄权,外有藩镇割据,囯势每况愈下,宪宗稍一振作,就定四川、平淮西,虽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也对桀骜不驯地藩镇造成了沉重打击。可见韩愈认为,只要肯任事,肯做事,国家定有起色,所以元和之前国势不振,元和之后恢复速度也不够快的病根,就在那些“中朝大官”身上。虽然这样理解整个社会局势,未免有些简单、天真,但对于胸怀大志却沉沦于下僚,在广东、湖北做了多年小官,好不容易回朝却只做国子博士,无法进入中枢、无法施展抱负的韩愈来说,有这种认识和牢骚,也是非常正常和自然的事情。
所以,诗人其实是把石鼓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结合了起来,结句“呜呼吾意其蹉跎”就是明证,他最痛恨的不是石鼓不受重视,而是自己要求保护石鼓的建议不受重视。石鼓是难得的古物,韩愈认为可比“郜鼎”,但却“牧童敲火牛砺角”、“日销月铄就埋没”,他自己的遭际难道不是与此很相似吗?
全诗一韵到底,铿锵激越,朗吟上口,尤其描写石鼓文风采的一些比喻句,比如“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等等,想象力丰富,语言生动骏逸,更见笔力不凡。然而吟咏古物,故求古意,也偶尔怪险生僻,乃至佶屈聱牙,比如“遮罗”、“呵”、“委蛇”、“臼科”、“填咽”、“节角”、“媕婀”等词汇的运用,就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全诗的流畅性,甚至有凑韵之嫌,可谓是此诗的白璧微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