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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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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楚狂人 [3] ,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4] 。
五岳寻仙不辞远,
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
屏风九叠 [5] 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 [6] 光。
金阙 [7] 前开二峰 [8] 长,
银河倒挂三石梁 [9] 。
香炉瀑布 [10] 遥相望,
回崖沓嶂 [11] 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
鸟飞不到吴天 [12] 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 [13] 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 [14] 清我心,
谢公 [15] 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 [16] 无世情,
琴心三叠 [17] 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18] 。
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 [19] 。
[1]谣:不合乐的歌,是一种诗体。[2]卢侍御虚舟:卢虚舟,字幼真,范阳人,唐肃宗时曾任殿中侍御史。[3]楚狂人:指春秋时楚国的隐士接舆,《论语·微子》记载:“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4]黄鹤楼:江南名楼,故址在今天武汉市武昌区的黄鹄矶上。[5]屏风九叠:指庐山五老峰东的九叠云屏,亦名屏风叠,因山丸叠如屏而得名。[6]青黛(dài):青黑色。[7]金阙:阙为皇宫门外的左右望楼,金阙即黄金门楼,这里借指庐山的石门。东晋高僧慧远的《庐山记》说:“西南有石门似双阙,壁立千余仞,而瀑布流焉。”[8]二峰:指庐山香炉峰和双剑峰。[9]三石梁: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引《寻阳记》载:“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杳然无底。”具体位置不详,一说在五老峰西,一说在简寂观侧,一说在开先寺旁,一说在紫霄峰上。[10]香炉瀑布:庐山上有瀑布,在香炉峰侧。[11]回崖沓(tà)嶂:指曲折的山崖和重叠的山峰。[12]吴天:吴地的天空,庐山三国时在吴国境内,故名。[13]白波九道:指九道泛着雪白波浪的河流。古人谓长江在浔阳(九江)附近分为九派,故称“九道”。[14]石镜:庐山山峰名,因峰上有圆石,平滑如镜,可见人影,故名。[15]谢公:指南朝诗人谢灵运,他曾游庐山,作《登庐山绝顶望诸峤》等诗。[16]还丹:道家炼丹,先将丹烧成水银,积久又还为丹,故称“还丹”。[17]琴心三叠:道家修炼术语,指达到一种心神宁静的境界。[18]玉京:道教称元始天尊所居之处为玉京。[19]先期汗漫九垓(gāi)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卢敖是燕国方士,秦始皇曾召为博士,使其往求神仙,卢敖逃亡不返。《淮南子·道应训》载:“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泪注而鸢肩,丰上而杀下,轩轩然方迎风而舞……卢敖与之语……若士者齤然而笑曰:‘……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若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九垓指九天之上,太清即太空,《楚辞·九叹·远游》有“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句。
我本是楚狂接舆一般的人物,敢于高唱“凤兮,凤兮”来嘲笑孔丘。我手持绿玉装饰的竹杖,早晨辞别了黄鹤楼。我这一生最喜欢游览名山胜景了,甚至不辞遥远,走遍五岳去寻访仙人。
却见庐山秀丽地耸立在南斗分野之侧,那九叠云屏仿佛是张开了彩云的锦绣,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发散出青黑色的光芒。石门如同黄金宫阙一般敞开,香炉、双剑两峰直插云霄,瀑布如同银河倒挂一般垂下三道石梁。香炉峰的瀑布和它遥遥相对,山崖曲折、山峰重叠,凌驾在苍天之上。翠绿的山峰映着朝阳,散出万道红霞,直接吴地的长天,就连飞鸟也难以抵达。登高而望,这天地间的景色真是太壮观了呀,山下大江苍茫,向东流去,不再西还,万里黄云使风势更改,九派白波仿佛雪山在流淌。
我喜欢为庐山而吟唱,兴致因庐山而激昂。闲来窥看石镜以清净我的内心,得知谢灵运曾来此处,如今遗迹已被青苔所埋没。我早就已经服食还丹,对世情毫无留恋了,今见此景,琴心三叠,大道已初步修成。我远远地望见仙人出现在彩云之中,手拈着芙蓉花向玉京朝拜。我已经和汗漫约好在九霄天外相见,也愿意接引卢敖去遨游太空。
这首诗作于李白晚年,他被放逐夜郎,遇赦东返,再次游览庐山。青壮年时代,他曾游历过庐山,当时卢虚舟也曾同行,所以想起往事,他就写了这首诗寄给卢虚舟。
前人评此诗,多说李白因为在政治上受到重大打击而被迫向现实低头,求仙学道之心大盛,恐怕不确。李白自小便受道教影响很深,也接受过道箓,在几乎任何阶段的诗篇中都蕴含着浓郁的神仙思想,非独老年为然。此诗纵横恣狂,气概雄壮,毫无哀伤颓唐之气,若说已决定放弃黑暗的现实,全身心以求仙道,恐怕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即便隐居遁世,或者求仙访道,也有消极和积极之分。所谓消极,便是对现实的一切都失望透顶了,只要能够加以摆脱,修行的孤寂、枯燥,种种皆可忍受,心如止水,波澜不兴。但很明显,李白即便到了老年也未曾堕入这般消极境地,就在写下此诗的第二年,他便毅然决然去参加李光弼东征叛军的队伍。李白的慕道、求道,其实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是为了追求超迈于现实之上的更自由、更无拘束的全新天地。因而他的诗篇中经常出现传说中的仙人形象,他仰慕那些仙人不受俗世羁绊,可以任意上天入地,饱览天上地下的美景,掌握宇宙万象的真谛。
所以诗的开篇便与寻常隐遁之作不同,自比“楚狂”接舆。接舆并非普通的隐士,他“佯狂不仕”,故此人称“楚狂”,他表面上歌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似乎在恶意地嘲笑孔丘,其实是善意地提醒孔丘,人世混浊,你的理想是很难达成的啊。换而言之,接舆对待孔丘,并没有我醒尔醉的优越感,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很敬重孔丘的执着。李白以此为开篇,正说明他和那些遭受挫折便求隐逸、自欺欺人之辈不同。
接着,李白说自己到处游览名山大川,访求仙人,其中最让他惊艳的却在五岳之外,是那美丽的庐山。古代占星家为了用天象变化来占卜人间的吉凶祸福,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州互相对应,乃有“分野”一说,其中南斗分野正在浔阳一带,庐山位于其中,故言“秀出南斗傍”。由此发端,诗人开始了对山胜景的备悉描写,用语雄奇,笔力苍劲,奇峰怪石不仅如图画般展现在读者面前,更使人感觉似乎天地之间别无他物,所柱唯有此峰,所垂唯有此瀑,所回环汹涌唯有山下滚滚长江而已。同样描写景物,有人写来素淡,有人写来秾丽,有人写来秀雅,但论起并兼飞逸、雄浑、昂扬、博大风味的,无人可及李白!
奇岩飞瀑、黄云白波写完,诗人突然将笔锋一收,原本飞扬恣意的格调陡然一变,转为清幽,始出修道之意。他特意点出“谢公宿处青苔没”,似有追慕先贤以隐遁之心,但是一收以后,却又突然扬起,自称自己已得大道,竟能得见仙人身影。“九垓”、“太清”等词一出,将视野几乎是无限制地放大,从庐山直至天地,从天地再到宇宙,飘逸绝伦,显出无比浑厚的底蕴。
李白诗中好引神仙故事,结句即引用卢敖遇仙的典故,他自比为得道仙人,说要接引卢虚舟同登仙界(即将卢敖以拟卢虚舟),简单地认为是想与卢虚舟一起去隐居,恐怕太小看李白了。细品诗中意味,李白的精神还是激昂的,头颅还是昂起的,他似乎是在表示,自己永远也不会向现实低头,他永远都飘逸在俗世之上,是无事可以挫折,无人可以压抑的“谪仙人”。
海客 [2] 谈瀛洲 [3] ,
烟涛微茫信 [4] 难求。
越人 [5] 语天姥,
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
势拔五岳掩赤城 [6] 。
天台 [7] 四万八千丈,
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 [8] ,
一夜飞度镜湖 [9] 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10] 。
谢公宿处今尚在,
渌水荡漾清猿啼 [11] 。
脚著谢公屐 [12] ,
身登青云梯 [13] 。
半壁海日,空中闻天鸡 [14] 。
千岩万转路不定,
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 [15] 岩泉,
栗深林兮 [16] 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 [17] 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 [18] 石扉,訇然 [19] 中开。
青冥 [20] 浩荡不见底,
日月照耀金银台 [21] 。
霓为衣兮风为马,
云之君 [22] 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 [23] 兮鸾回车,
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
恍惊起而长嗟 [24] 。
惟觉时之枕席,
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
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1]天姥(mǔ):指天姥山,在今天浙江省绍兴市新昌县东五十里,东接天台山。[2]海客:指航海之人。[3]瀛(yíng)洲:传说中东海上的仙山,西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载:“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4]信:诚,确实。[5]越人:指绍兴当地人,绍兴本名会稽,是春秋战国时越国的都城。[6]赤城:即赤城山,在今天浙江省天台县北,为天台山的南门,因土色赤红而得名。[7]天台:山名,在今天浙江省天台县北。南宋王应麟《十道山川考》载:“天台山在台州天台县北十里,高万八千丈,周旋八百里,其山八重,四面如一。”[8]吴越:春秋时的吴国、越国,大致等同于今天的苏、浙两省,不过此处为偏义复词,仅仅指越地。[9]镜湖:一名鉴湖,在今天浙江省绍兴市南,因水平如镜而得名。[10]剡(shàn)溪:水名,在今天浙江省嵊州市南,为曹娥江的上游。[11]清猿啼:是“猿啼清”的倒装。[12]谢公屐:一种木屐,因谢灵运常穿而得名,《宋书·谢灵运传》载:“(谢灵运)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13]青云梯:指直插云霄的山路,源自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有“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句。[14]天鸡:传说中的异禽,南朝《述异记》载:“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鸡皆随之鸣。”[15]殷(yǐn):原意为雷声,这里用作动词,指震动。[16]兮:文言语助词,相当于今天的“啊”、“呀”,楚辞中最为常见,或本为楚地方言。[17]列缺:即闪电。列,通“裂”,缺指云的缝隙,闪电从云中决裂而出,故得此名。[18]洞天:道教语,指神道居住的名山胜地。[19]訇(hōng)然:形容巨大的声响。[20]青冥:青天。[21]金银台:指神仙居处,金银筑成的宫殿。郭璞《游仙诗》有“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句。[22]云之君:指云中神仙,楚人称云神为“云中君”,以此指代。[23]鼓瑟:弹瑟,瑟为传统弦乐器,似琴,古有五十弦,后改为二十五弦或十六弦。[24]嗟(jiē):叹息。
航海的人谈到瀛洲仙岛啊,都说烟波缥缈,确实难以访求。越地的人说起天姥山啊,却说云霞闪烁,忽明忽灭,或许还能目睹。天姥山直冲而上,连接云天,其势要凌驾五岳,并且压倒赤城山。天台山据传有四万八千丈高,可是面对天姥山,却显得如此矮小,仿佛要倾倒在天姥东南方似的。
我想要依据这一传说而梦见越地,一夜之间就飞渡了月下的镜湖。湖中明月照出我的身影,送我来到剡溪,当年谢灵运的宿处如今还在啊,只见绿波荡漾,又听得猿声清厉。我脚踩谢公的木屐,登上那直入青云的山路。在如壁的半山中看到大海,看到红日,空中还能听到天鸡的啼鸣。千重山岩、万般曲折,难以认清道路啊,我在花丛中迷失,倚靠着石壁休憩,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突然间,野熊在咆哮,神龙在长吟,震响了岩石和泉水,密林都在颤抖,群峰也都惊惧。云色昏黑,仿佛将要降雨,水面上升起了淡淡的烟雾。天空中响起惊雷,划过闪电,劈开高丘,摧毁山冈,巨大的响声之中,石头大门打开,露出那洞天福地。青天啊,如此浩荡不见端底,日月啊,照耀着黄金宫阙,只见那些以彩虹为衣,以风做马的云中的仙人,纷纷从天上下来了呀。猛虎为他们弹瑟,鸾凤为他们拉车,仙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我只觉得魂魄惊悸而摇动,突然惊愕起身,长长地叹息。这时候才发现身下是睡觉时的枕席,身边不再有刚才的烟雾、云霞。世间的行乐也和这个梦一样啊,自古以来,万事万物都如同东流之水。我此次与你相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还是暂且把白鹿纵放在青翠的山岩间吧,想要走了就骑上它,遍访各地的名山。我怎能低下眉头,弯折腰肢,去奉承那些权贵,从而使自己不能敞开笑颜呢?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收录此诗,题名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别本还有直接名为《别东鲁诸公》的,据此,此诗题中“留别”二字也便得解了。天宝初,李白受召入京,却不得重用,只被看作是唐玄宗的文学弄臣,为此而深受打击,再加上高力士等权贵的陷害,被赐金放还。李白不欲回乡,只求仗剑而行,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先到洛阳,在那里遇见了杜甫,继而相约前往梁、宋(即今天河南省商丘市一带)。随即李白告别杜甫,东赴齐州(在今山东省济南市一带),得紫极宫清道士高天师如贵授以道箓,算是正式成为了道士。这一年的秋天,他再次和杜甫在东鲁会面,相谈甚欢,然后打算南下吴、越,就写了这首诗相赠包括杜甫在内的东鲁的友人。
李白很可能并没有真到过天姥山,诗中所写,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他的想象极为雄奇:天姥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罢了,但在李白笔下却“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山号称一万八千丈高,本来就是夸张(一丈三米,即便古尺较今为短,也不可能有山峰超过万丈),李白更是大笔一挥,改成“四万八千丈”,并且说即便如此,也还比不上天姥山高峻。
事实上,诗中的天姥山只是李白幻想出来的仙山而已。他开篇就写海外仙山难以访求,人间天姥或可得到,因此而根据“越人语天姥”的种种夸张传言,就从梦中前往游览。梦中的李白,仿佛真是个仙人似的,竟能从东鲁之地“一夜飞渡镜湖月”,并且经过“剡溪”,看过了“谢公宿处”,然后爬上云雾纵横的天姥山。对于梦中天姥山的景致,李白是写得很含混、粗略的,只是用“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来突出其高,用“千岩万转”、“迷花倚石”突出山势险峻、山路曲折。但他真实的目的并非写山,于是突然笔锋一转,“忽已暝”,天色暗了下来,随即熊咆龙吟、天地震动,霹雳闪电、“丘峦崩摧”,天姥山不安地悸动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原来“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神仙福地就展露在他的面前。
道教与别的宗教不同,主修当世而少说来生,而且虽然也有天宫、“金银台”之类的传说,但神仙居所却大多还在世间,只不过是在海外,或者在深山人迹罕至之处。所谓“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都是人间仙境,大多依附于天下名山。所以李白想写神仙世界,就先以传说很多的人间天姥山为引,他梦游天姥,终于得见“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这些仙人“霓为衣兮风为马”、“虎鼓瑟兮鸾回车”,仿佛是从天上下来接自己似的。
可是正当场面最宏大时、情感最激越处,诗人却突然将笔锋一收,说“惊起而长嗟”,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了,“向来之烟霞”全都消失不见。他为此而不禁感叹:“世间行乐皆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人间的快乐就如同这个美梦一般,倏忽而灭,又似江水东流,去而不返,没有什么可挂恋的啊。诗的前半部分写访仙、遇仙,表达了诗人想要摆脱坎坷黑暗的现实世界,追求自由自在的神仙境界,但到此一收,表明他也很清楚神仙之说虚无缥缈,是很难企及的。世间不愿留而不得不留,神仙不得见而亟欲一见,就在这种矛盾心理中,他提出“且放白鹿青岩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意思是“我”随时做好准备,一有机会还是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追求自由恣意的神仙生活。
为什么那么希望访仙,求仙呢?直到诗的结末,诗人才终于揭开谜底。陶渊明曾任彭泽县令,到任仅八十一天,就因为不肯向督邮行礼,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于是去职,从此隐居山林。李白用此典故,发出鲜明而高亢的呐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追求的是内心的自由,是抱负的施展,他又怎肯为了功名利禄而向权贵低头,去迎合那黑暗的现实呢?止此一句,便足以震撼千古,士大夫的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就此而冲出纸面,如诗中的天姥山一般直插云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以当时的人们的眼界,要想追求光明和自由却不得其途径,被迫寻求且依附于仙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求仙访道,是李白诗的重要特色,不应简单地加以贬低或排斥。
风吹柳花 [1] 满店香,
吴姬压酒 [2] 劝 [3] 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4] 。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1]柳花:即柳絮。[2]压酒:指压糟取酒。古时新酒酿熟,临饮时方压糟取用。[3]劝:别本作“唤”。[4]觞(shāng):古代饮酒的器具。
轻风吹拂柳絮,店中满是芬芳,吴地的酒家女榨出酒浆来请客人品尝。金陵的年轻人前来送我啊,我想要上路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是和他们一杯又一杯地痛饮。请你试着问一下那东流的江水,我们离别的情意和长江究竟哪个更长啊!
此诗为李白漫游之中,在离开金陵时,写给年轻友人的诗作。
起首便不同寻常,“风吹柳花满店香”,柳絮本无香,后人因此解释本句,有解为酒香的,但这样就不是高度精练的诗的语言了。这里的“风吹柳花”只是指的季节特征,而店中之香当是指春天的气息,春的美好也包括了柳絮,所以春的气息中也包含了柳絮的气味,诗人热爱美好的春天,故觉柳絮亦香。第二句不言“斟酒”、“筛酒”,而独言“压酒”,是指酒新也。当时没有蒸馏酒,而只有酿造酒,酒不贵陈而贵新,因此用“压”字以言酒新酒好。“劝客尝”有别本或作“唤客尝”,不妥,如果客在店外,乃起而唤之,客在店内,自然是劝酒,这正说明乃是饯别之宴,非临时路过。一首好诗,每一字都有其解,也都不可附会强解,每一字都运用恰当,很难以它字易之。
“欲行不行各尽觞”是诗中之眼,以见依依不舍之情。结句则更言此情如长江般绵长,却又不直言之,而要以问句托出,一方面尽出民歌风味,同时也给读者留下悠长的回味余地。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 [3] 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 [4] ,
中间小谢 [5] 又清发 [6] 。
俱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 [7] ,
明朝散发弄扁舟。
[1]宣州谢朓(tiǎo)楼:宣州即今天的安徽省宣城市,谢朓楼为南朝诗人谢朓任职宣州时所建,亦称谢公楼或北楼。[2]校书叔云:指李白的族叔李云,曾担任秘书省校书郎,故得此称。此诗《文苑英华》题为《陪侍御叔华登楼歌》,则所同登者为担任侍御的族叔李华,何者为确,不明。[3]酣:这里是畅饮之意。[4]蓬莱文章建安骨:蓬莱是指东汉政府藏书的东观。《后汉书》中有“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语,李贤注:“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籍并皆在也。”建安骨是建安风骨的简称,指汉末建安年间以“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为代表的遒劲诗文之风。[5]小谢:即谢朓,后人称谢灵运为“大谢”,与之齐名的谢朓则为“小谢”。[6]清发:清新秀发。[7]称意:适意,如意。
离我远去的昨日的光阴已不可挽留,乱我内心的今日的光阴却多么令人烦恼啊。万里长风吹走送着秋天的大雁,面对此情此景,不禁使人在高楼上畅饮求醉。想那东观的文章如此精深,建安的风骨如此遒劲,再加上谢朓诗文的清新俊秀,他们都怀有超逸的兴致和雄壮的思绪,几乎想要冲上青天去摘下明月来了。然而抽刀断水,水却继续流淌,举杯消愁,愁绪却更加浓厚。人生在世往往无法称心如意啊,我明天还是披散头发,乘着一叶小舟去隐居算了吧。
李白的诗之超逸绝伦,能从古辞、民歌甚至散文中吸收营养,而不拘泥于传统格式,从这首作品中便可得到清晰的印证。开篇可作四、七、四、七形式的四句解,本来便已经是很活泼的句式了,但细读其意,也可以直作十一、十一双句解,则更超迈前人,别出机杼。两句相对,以昨日与今日相对,但其意则一以贯之,“多烦忧者”,绝非仅仅今日,正因为日日烦忧,重重无奈,才觉昨日之不可留,如弃我而去,思而至此,则今日之心便更觉紊乱。
诗题虽为饯别,但正不必开篇即言饯别(更何况还有《陪侍御叔华登楼歌》的异名)。此诗开篇托出自身之忧,此忧不仅仅从分离、送别而来,下文便可为证。继而言“长风万里送秋雁”,隐含分别之意,但也可以不作分别解,“对此可以酣高楼”,面对此景,欲待畅饮高楼,就字面上来看,是因为景致的旷阔使人心醉,其实是内心的隐忧使人想要借酒浇愁。
“蓬莱文章”几句,或谓是诗人以东观文章和建安风骨恭维李云,兼以谢朓自况,则“俱怀逸兴”两句的主语应该是“我们”,私以为不妥。此诗开篇即写忧,结尾亦写忧,中却杂以对自己和李云诗文的自傲,一气读下,颇有分断之感。这都是太拘泥于“饯别”二字所致。题虽饯别,所写正不必紧扣分别和相送,而可以只写自己在分手时的内心所感。那么李白当时内心何感呢?无疑正在“烦忧”二字,倘若过分拘泥于饯别,则此烦忧便只能从分离而来,理解的深度是不够的。
私以为,中间几句只是在写万古文章,前有东观藏书和建安风骨,后有南朝小谢——李白颇为仰慕谢朓,作诗地点又在谢朓楼,则以谢朓一人和东观文章、建安风骨并列,也是可以理解的。“俱怀逸兴”两句的主语应当是“他们”,指万古以来的诗文作者,逸兴云飞,似欲冲天而去,其中或有自况、自傲之意,但并不明显。“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诗人此意不外如是。
“抽刀断水”两句为千古名句,说愁绪隽永,难以割断,其原因便是“人生在世不如意”,此不如意当不仅指分别,而更大范围地包括了自己的坎坷遭际,壮志难酬。此诗作于天宝末年,李白欲仕而不得,政治理想难以实现,只得仗剑优游,则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为此他不禁发出了“明朝散发弄扁舟”——干脆去隐居算了的喟叹。倘若只有开篇和结句,则只是一首普通的因仕途坎坷而退缩求隐的作品,但中间杂以对万古文章的赞颂,则可见李白并非真正地向黑暗现实低头,并非真正的颓唐无奈,诗中真意就此全盘托出:对比可以流传千古的诗文,现实的坎坷遭际又有什么可烦忧的呢?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李白这首诗,属于“歌行体”。“歌行体”本出乐府,因为乐府诗中以“歌”、“行”为名的颇多,故此得名。这种诗歌类型的特色是:韵脚和节奏非常自由;以七言为主,也可间以五言、杂言,诗句和诗篇的长短也都比较自由。比如李白此诗,有七言、有五言,有偶句、有奇句,常换韵,还有奇偶句全都押韵的情况出现,非常适合表现豪放不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