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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应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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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应物(737年~792年),字号不详,长安人,唐代著名诗人。他十五岁起即以三卫郎为玄宗近侍,出入宫闱,扈从游幸。“安史之乱”起,玄宗奔蜀,他流落失职,始立志读书,少食寡欲,常“焚香扫地而坐”。后任洛阳丞、京兆府功曹参军、鄂县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职,故世称韦江州、韦左司或韦苏州。
韦应物是山水田园诗派诗人,后人每以“王孟韦柳(宗元)”并称,山水诗景致优美,感受深细,清新自然而饶有生意。他各体俱长,七言歌行音调流美,五律一气流转,五绝、七绝则清雅秀朗,而以五言古诗成就最高,风格冲淡闲远,语言简洁朴素,乃有“五言长城”之誉。
兵卫森画戟 [3] ,燕寝凝清香。
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
烦疴 [4] 近消散,嘉宾复满堂。
自惭居处崇 [5] ,未睹斯民康 [6] 。
理会 [7] 是非遣 [8] ,性达形迹忘。
鲜肥属时禁 [9] ,蔬果幸见尝。
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 [10] 。
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
吴中盛文史,群彦 [11] 今汪洋。
方知大藩 [12] 地,岂曰财赋强。
[1]郡斋:指州郡衙门的休息室,也即诗中提到的“燕寝”。此诗为唐德宗贞元年间(785年~805年)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时所作,故此郡斋当为苏州郡衙的休息室。[2]燕集:燕通宴,指文士聚会宴饮。[3]画戟:戟为古代长柄兵器,到唐朝时已退化为仪仗用具,戟杆施以彩绘,即被称为画戟。[4]烦疴(kē):烦躁和疾病,疴为病意。[5]居处崇:地位显贵。当时韦应物为一郡之长,故有此言。[6]斯民康:人民康乐,斯民指百姓,《孟子·万章上》有“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句。[7]理会:通达事物的道理,会是通之意。[8]遣:排除。[9]时禁:古遇灾荒,往往由政府下令禁止屠宰,禁食酒肉。[10]金玉章:文采华美、声韵和谐的好文章,这里是指客人们的诗篇。[11]彦:指有文才的杰士,《尔雅》说:“美士为彦。”[12]大藩:藩本指藩王封地,这里是指州郡,大藩即大州。
卫兵们手执画戟,森然而列,休息室内凝聚着清雅的香气。此时正当风雨从东海吹来,池塘边的楼阁凉爽舒适,使人倍感逍遥。我的烦恼和疾病最近已然消散了,又赶上嘉宾满座,一起宴饮。惭愧啊,虽然身居此一州最高职位,却还没能看到百姓安乐康宁,但我既已通达了人生的道理,自然排遣掉凡俗是非,只要性情通达,自然忘却形迹。荤腥属于时下禁止之物,反倒使我们有幸品尝到新鲜的蔬菜和瓜果。我低头饮下一杯美酒,又抬头聆听华美的诗篇。因为精神愉悦,自然身体轻健,似乎想要御风而飞去一般。
吴中之地,文史学问本来就很昌盛,今天群贤毕至,仿佛汪洋大海一般。我这才知道苏州为何能够成为大州,不仅仅是财赋充足的缘故啊!
诗本应情而发,无情的应制、应酬之作,本来不应忝居诗的行列。当然,这并不是说应制、应酬时人皆无情,所作皆为无情、无聊之作,比如韦应物这首诗,表面看来只是州中宴饮时的应酬,但细细读来,却能感受到诗人感慨之深,故此能列入上品。
先从表面上看,此诗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首句直到“未睹斯民康”,点明宴饮的地点、时间,周边环境、景物,以及群贤毕至的盛况,再说自己身居高位,却还未能治理好当地百姓,这是表明写诗人的身份——一州刺史。第二部分先抒情,写自己心情愉悦,再描写宴会菜肴,以及宴会中的活动——“仰聆金玉章”,也即写文作诗以遣兴。第三部分是慨叹吴中文史之盛,其实也是恭维宴会宾朋——“群彦今汪洋”。几乎所有诗句都围绕宴会而写,似乎并没有什么更深刻的含义。
更进一层分析,第一部分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兵卫森画戟”,以见宴会之庄重(因为是官宴),再说“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以见环境之舒适、气氛之融洽。将庄重和融洽融为一体,既引出其后对自身愉悦情感的描写,也显见大家手笔。第二部分以“未睹斯民康”为转折,既表明了作者的身份,也见他关心百姓,并非只沉湎于饮宴之中。“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两句略显突兀,但可对应前面“烦疴近消散”,说明自己愉悦的心情并非仅因飨宴而来,而是有更深层的考虑。“鲜肥属时禁,蔬果幸见尝”,表面上只是写宴会食品,实际直承上句,待“理会”才能“是非遣”,只“性达”才能“行迹忘”,只有抛弃那些甘美鲜肥,才能体味到蔬果之真味,从而觉“幸”。
那么诗人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深意呢?他抛弃了什么,才能体味到何等的快乐呢?最后一部分给出答案,虽然才刚赴任,地方尚未来得及治理,但发现“吴中盛文史”,非独“财赋强”而已,诗人是在为此而高兴。宴饮僚属,但见“群彦今汪洋”,增添了诗人治理好地方的信心,他想要以文教为重点,以尽其作为一州最高首长的职责。全诗既清丽自然,又雍容华贵,将对百姓疾苦的关注和对地方文教事业的赞颂熔为一炉,并非普通应酬,而确实是有感而发的佳作。
唐·白居易
公门日两衙,公假月三旬。
衙用决簿领,旬以会亲宾。
公多及私少,劳逸常不均。
况为剧郡长,安得闲宴频。
下车已二月,开筵始今晨。
初黔军厨突,一拂郡榻尘。
既备献酬礼,亦具水陆珍。
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鳞。
侑食乐悬动,佐欢妓席陈。
风流吴中客,佳丽江南人。
歌节点随袂,舞香遗在茵。
清奏凝未阕,酡颜气已春。
众宾莫遽起,群寮且逡巡。
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
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
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
白居易这首诗主要是写劳逸结合,一方面勤劳以治民,再偶尔宴饮以乐身。此诗亦在苏州刺史任上所作,而且白居易曾在《吴中诗石记》中指出,乃是受了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一诗的启发,并说其诗“最为警策”,可见白居易是真正读懂了韦诗,并且深有同感的。
凄凄去亲爱,泛泛 [3] 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 [4] 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 [5] 安得住!
[1]扬子:扬子津,在今天江苏省江都市南,是当地一个重要渡口。[2]元大校(jiào)书:姓元行大的某人,名字不详,时任校书郎一职。[3]泛泛:上浮,借指船只。[4]广陵:即今天的江苏省扬州市。[5]沿洄:沿即顺水而下,洄是逆流而上。
悲伤地告别亲爱的友人,因为我将要从此地乘船返回洛阳。我所乘的小舟深入烟雾之中,耳畔传来钟声余响,眼底只有广陵烟树。今天我们在这里分别,不知道还能在何处重逢啊!世事就正如同水波上的舟船啊,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哪有停歇的时候呢?
此诗写别离之情,结构紧凑,用语顺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首句与第三句皆写事,别离亲友,返回洛阳,第二、四句则写身周景物,小船深入烟波雾霭之中,耳畔尚有残声,眼底还有余树。“残钟广陵树”一句,只罗列两物,但配合上下文则意境甚深——小舟渐行渐远,是以城头钟响越来越弱,故谓“残钟”,而广陵的烟树尚依稀可见。就此作者距离友人越来越远,内心惆怅越来越深的况味,便毕现于笔端。
第五、六句写依依不舍之情,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何处才能相逢。结末两句则将情绪更浓一层,思虑也更深一层,由亲友间的分别更联想到人生际遇——世事便如这小舟一般漂泊不定,无一时停歇啊。至此而忧思更深,所感怀者也不再是一时一地一事,而拔至更高角度,虽然不免略显颓唐,依时依景,却也自然无滓。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 [2] ,归来煮白石 [3] 。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1]全椒:今天的安徽省全椒县,唐代属滁州,此诗即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所作。[2]荆薪:杂柴。[3]煮白石:典出晋葛洪《神仙传》,载:“白石先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
格律诗是古诗发展的产物,不是凭空产生的,也不可与古诗全然割裂,所以在两者之间,就存在着一类中间类型,也即虽为古诗,但运用了一定格律诗的形式。比如韦应物此诗,五言八句,中二联用对,这是五律的特色,但押仄声韵,句中也并不严格遵照格律诗的平仄,所以仍应归入古诗一类。
今天郡衙的休息室中非常清冷,使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山中道人,想他在涧边捆扎柴草,返家后又烧煮白石。我想要带着一瓢酒浆,在这风雨之夜远道而去慰问他。可是落叶洒满了空寂的山峦,又该去哪里寻找他的踪迹呢?
表面上很简单的一首怀人诗,历代对它评价却都很高,说是“化工笔”。宋代文豪苏轼对此曾有仿作,《许彦周诗话》记载说:“韦苏州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也指出:“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
为什么评价会这么高呢?除了字面上的清新流畅,意境上的曲折委婉,结句的余音袅袅、韵味悠长外,就其内涵上也应更深一层去理解。此诗表面上是想念山中道士,其实是在恋慕道士自由自在的生活,暗含归隐之心。起首说“郡斋冷”,此冷既是诗人身体感受上的寒冷,也应看作内心的清冷,看作他对仕宦生活的疲惫乃至厌倦,所以才会想起山中道士。士人归隐,或说“躬耕”,道士修炼,或说“樵采”,其实大多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真正事于生产,但韦应物所思的全椒道士显然不是这一类人。诗人仰慕他的品德、歆羡他的生活,又恐“风雨夕”中他会寒冷,故欲携酒“远慰”。然而终究未能成行,只是想想罢了,因为“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也隐约透露出诗人欲归隐而终不得的惆怅心情。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 [2] 雨。
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 [3] 。
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1]冯著:作者友人,字号不详,因排行十七也被称为冯十七。[2]灞陵:即灞上,在今天的陕西省西安市东面,因为汉文帝葬在这里,故改名为灞陵。[3]燕新乳:小燕初生。
你从东方而来,身上还带着灞陵的雨滴。我问你为什么来啊,你说想要入山樵采,所以前来买斧。花儿默默地开放,小燕翩翩地飞翔,从我们去年分别,到如今又是一年春来到啊,你的鬓边又生出了几丝白发呢?
据考证,冯著曾以著作郎身份摄洛阳尉,其后又任缑氏尉,此诗应该正写于这一阶段,所以开篇便说“客从东方来”,因洛阳、缑氏都在长安之西故也。“衣上灞陵雨”一句极精妙,一方面,自洛阳或缑氏入京,必经灞陵,而衣襟带雨,则见其风尘仆仆,宦旅疲累之貌。后言“采山”,即指樵采,以喻隐居。诗人设问:“君何为而西来?”对方回答说:“我是为了上山隐居,故来长安买斧以辟荆棘的呀。”买斧自不必远来长安,这只是戏谑之语,以见冯著已倦于宦途,颇有隐居出世之想。
第五句突然宕开,不写冯著却写春景,花儿默默开放,小燕翩翩而飞,为的是引出下面“昨别今已春”句。诗人说你我上次相遇,还是去年的春季,如今又是一春,景物依旧,而人事已改,你的鬓边,料已多生几丝华发了吧。“鬓丝生几缕”,不言白而其意自见。这几句乃是诗人对冯著的安慰,表示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人世纷扰,时光荏苒,不隐何为?诗的表面是写冯著,其实曲折地反映了诗人有着和冯著相同的疲累和期盼,真正想要去隐居的,其实是诗人自己而已。全诗用语浅显生动,而内涵深隽。
唐·韦应物
郁郁杨柳枝,萧萧征马悲。
送君灞陵岸,纠郡南海湄。
名在翰墨场,群公正追随。
如何从此去,千里万里期。
大海吞东南,横岭隔地维。
建邦临日域,温燠御四时。
百国共臻奏,珍奇献京师。
富豪虞兴戎,绳墨不易持。
州伯荷天宠,还当翊丹墀。
子为门下生,终始岂见遗。
所愿酌贪泉,心不为磷缁。
上将玩国士,下以报渴饥。
冯著入广州刺史李勉幕府,是在他任著作郎之前,当时无论冯著还是韦应物,应该都还并未倦于仕宦,渴盼隐居,所以此诗中正平和,一派踌躇满志。观其结句“上将玩国士,下以报渴饥”便可得见,那时候,两人还都是想要在宦途上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落帆逗 [3] 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 [4] 忆秦关 [5] ,听钟未眠客。
[1]次:临时驻扎或住宿。[2]盱眙(xū yí)县:在今江苏省境内,韦应物曾出任滁州刺史,此诗当为途径盱眙时作。[3]逗:逗留,泊宿。[4]独夜:夜晚独处。[5]秦关:秦地的关隘,代指关中地区,这里是指长安。
落下船帆,泊宿在淮水南岸的小镇,停下画舫,靠向那孤零零的驿站。浩浩天风,卷起层层波浪,昏暗的黄昏,夕阳渐渐西沉。人们行走在山麓、城边的暗影里,纷纷返家,大雁也飞落到生满白茫茫芦苇的小洲上。我此夜独处,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啊,我便是那倾听晚钟鸣响却无法入眠的远游之客。
韦应物是京兆万年县人,可以算是长安人,所以此诗为写思乡。更进一层来说,唐代以京官为重,以外任为轻,故其外放滁州,却思长安中枢,乃有此诗。
初两句写船泊盱眙,“孤驿”二字,既是写实景,也是抒发自己孤寂的心情。实际景物根据观者情感投射不同,往往会产生不同的联想,加以不同的修饰,所以诗词中对于景物描写的形容词非常重要,往往含义甚深。第三、四句再写景,有风波陡起,有落日西沉,这同样反映了诗人内心的彷徨和清冷。再见人皆归去,大雁栖息,而自己却离乡远去,孤独之感越发浓厚,就此引出尾联,因思念长安而长夜难眠,静听晚钟。
全诗节奏流畅,起兴自然,描摹景物更见精致,最后以“客”字为结,真真余音绕梁。
韦应物此诗结构也颇类律诗,五言八句,中间两联对仗。所谓对仗,最基本的要素是词性相对,如形容词“浩浩”对“冥冥”、“暗”对“白”,名词“风”对“日”、“波”对“夕”、“人”对“雁”、“山郭”对“芦洲”,动词“起”对“波”、“归”对“下”,不论平仄的话,可谓所对甚工。
吏舍跼 [1] 终年,出郊旷清曙 [2] 。
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
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 [3] 。
终罢斯结庐,慕陶 [4] 直可庶 [5] 。
[1]跼(jú):拘束。[2]清曙:清晨,曙即天明意。[3]遽(jù):仓促。[4]慕陶:仰慕陶潜。陶潜,字渊明,是东晋大诗人,作品多述隐逸生活,韦应物受其影响很深。[5]庶:庶几的缩写,差不多的意思。
被官署的公务拘束了一整年,我终于得以出外游玩,清晨的郊外倍觉空旷。杨柳散发着和煦的清风,青山也使我的思虑澄澈。依靠着树丛自在休憩,沿着溪涧徘徊来去。看到小雨使盛开鲜花的原野雾霭重重,春天的斑鸠也不知道在哪里鸣叫。因为喜爱这种幽静的氛围,在这里,我的内心多次趋向平静,然而因为被公事牵绊,使我的脚步如此慌忙匆促。真想摆脱俗务来此结庐隐居啊,那么追慕陶潜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
此诗亦写隐逸之志,开篇就说自己公务缠身,劳烦困乏,以与其后郊游所见自然之景作鲜明对比。中六句均写景,并间以自己的情绪、感悟——青山能够涤荡人心、澄净思虑,涧水使诗人留恋不舍,来而又去。继而写“乐幽心屡止”,内心的烦躁,似乎被这里所见的种种景物所驱尽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清幽中,然而突然笔锋一转,再归结到开篇的“吏舍跼终年”意,说“遵事迹犹遽”,虽然“乐幽”,但身上的担子还未能放下,只好来去匆匆,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呀。
全诗至此为一循环,由公事起,中写自然之景,再到公事终,表达了作者倦于宦途而又不能去的矛盾心理。结尾再翻一层,提出自己的渴盼:总有一天我要弃官而归,结庐隐居的,倘非如此,岂不辜负了如此大好景物?韦应物非常仰慕陶渊明,想要和陶渊明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而隐遁山林之间,去体味自然之趣。放弃政务,归隐山林,这是消极的,但作为一位诗人而非官员来说,贴近自然,感受内心,反倒是积极的举动。只可惜诗人终究只能在精神上“慕陶”,“直可庶”只是美好的期盼而已。
永日方戚戚 [2] ,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苦无恃 [3] ,抚念益慈柔。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
自小阙内训 [4] ,事姑 [5] 贻我忧。
赖兹托令门 [6] ,任恤 [7] 庶无尤 [8] 。
贫俭诚所尚,资从 [9] 岂待周。
孝恭遵妇道,容止 [10] 顺其猷 [11] 。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12] 。
居闲 [13] 始自遣,临感忽难收 [14] 。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 [15] 流。
[1]杨氏女:应为“韦氏女”,因嫁与大理评事杨凌,古时女子出嫁则随夫姓,故称“杨氏女”。韦应物有二女,此为长女。[2]戚戚:悲伤貌。[3]无恃:没有母亲,古称父母为怙、恃,故丧父为失怙,丧母为失恃。[4]阙内训:欠缺闺中关于妇德的教育,阙本有豁口意,后引申为欠缺。[5]姑:这里是指婆婆,古称公婆为舅姑。[6]令门:令有佳美意,令门就是好人家。[7]任恤:信任体恤。[8]无尤:没有过错,尤是过失意。[9]资从:指嫁妆。[10]容止:态度和举止。[11]猷:规矩、法则。[12]何秋:一年一秋,故可以秋代年,何秋即何年意。[13]居闲:平常、平素。[14]收:指收泪。[15]缨:古时男子戴冠,冠带结于颌下,下垂部分即为缨。
一整天都悲伤难禁,临出门前更觉长路悠远。我的女儿如今要出嫁远行啊,乘坐小船溯江而上。想起你们因为丧母而缺乏照应,我抚育你们就更是慈爱、温柔。小女儿是被大女儿养大的,两人分别之际哭个不休。面对此景,我愁肠百结,然而女大当嫁,终究是无法挽留的啊。
女儿从小就缺乏妇德教育,将来是否能侍奉好婆婆,实在让我担心啊。好在托付的是个好人家,应该能够得到信任和体恤,也大概不会有什么过失。我向来崇尚安贫、俭朴,所以嫁妆也不必要搞得太周全。只希望女儿谨遵妇道,孝顺恭敬,仪态、举止,都要符合夫家的规矩。今晨就要别离啊,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你。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安慰自己,但临到分别时突然泪流难忍。送走长女,归来又见到小女儿,那眼泪更是沿着帽缨不住地往下流啊……
父母别离子女,总是万般悲恸,而韦应物嫁女之悲,或许又倍于常人。一则当时闺中女子概不出外,估计自降生以后就一直待在父亲身边;二则韦应物丧妻已久,他既当爹又当妈将二女拉扯养大,其喜爱程度恐为双亲家庭所不及;三则长女非常早熟、懂事,既能相助养育幼女,可见颇为家庭操劳,如今一去,家似残破。所以这首诗情真意切,状父亲之爱女已臻极致。
开篇先写清事端——长女将要远嫁,乘船而去,父亲倍感哀伤。结句再写悲伤,诗人本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临到分别仍然难免落泪,再归见幼女,想到小女儿也终有出嫁的一天,则此悲更深一层,乃至“零泪缘缨流”。其实将首四句与尾四句相衔接,结构谨严,即是一首好诗,但诗人在中间又添加了长长一段,忽而忆女失恃,忽而见二女相向而泣,忽而又忧女“阙内训”,继而自我安慰“赖兹托令门”,于是告诫女儿要“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最后感叹就此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内容如此繁杂,结构也显混乱,絮絮叨叨,言之不休,表面看来似嫌冗余,其实父悲而别女的形状跃然纸上。此时情味,不繁杂、不混乱则不真,只有如此这般看似纯粹真实境况、语言之直述,才见真实性情,而唯其真,开篇、结句所描写的悲伤况味才有其稳固基础,非寻常庸手所为,端的是大家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