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下是儿家 ① 。已拆秋千未采茶。睡起重寻好梦赊 ② 。忆交加 ③ ,倚着闲窗数落花。
①刺桐:树名。亦称海桐、木芙蓉。落叶乔木,花、叶可供观赏,因枝干间有圆锥形棘刺,故名。儿家:古代年轻女子对其家的自称,犹言我家。
②赊:渺茫、稀少。
③交加:交错,错杂。此处谓男女相偎,亲密无间。
这是一首洋溢着田园气息的小令。区区三十几字便是一个富于生活情趣的小故事,可谓是迷你。
词一开篇,便告诉我们,这是一件花下事,发生在水乡火红的刺桐花下。下一句则是明明白白地点出了时间。过去常有拆秋千的习俗,大约在春城飞花杨柳斜的寒食节之前即农历二月初时,逐渐繁忙起来的农家一般会拆掉小孩子们的秋千。孩子们这时也便不能再优哉游哉地荡着秋千,嬉戏于乡间,而是要随大人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而采茶则大约是每年的农历三月左右,想来这首词应作于这春种与采花的短暂间歇之中。怡红快绿,茶香若兰之农闲时刻,才有闲情逸致有此酣然一梦。梦到什么了呢?细思量,忆交加,原来是梦到与心上人相厮守,浓情蜜意,情意缱绻。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相思成久才得以双双入梦,然而醒转之后呢?不过一枕黄粱,梦醒才知万事空,惟余一片相思在心头。由此看来,这首《忆王孙》分明是怀人之作,却不知纳兰心上之人此时身在何方?
陷入了这般无计可消除的相思之中,身倚闲窗,心却如浮云飘向了心上人身边。相思相望难相见,只得默默细数窗外一地落花。宋赵师秀感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看似一池春水的闲情下,灯花震落,那是隐不住的失落与焦躁。今斯人入梦,梦而不得,古今同孤寂,只是今人数落花,古人落灯花而已。值得思量的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花本是无情物,为何纳兰不以盛开的刺桐花作数,而闲情专指飘零一地的落花?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从这刺桐花探个究竟了。
一说到刺桐花,不由得让人想起刺桐城泉州。刺桐原产于印度、马来西亚一带,我国台湾、福建、广东、浙江、江苏等地均有栽培,应该说典型的是南国风物。在一些地方的旧俗里,人们还曾以刺桐开花的情况来预测年成,如头年花期偏晚,且花势繁盛,那么就认为来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历史上还留下了丁渭与王十朋关于这刺桐兆年的一段诗话。耐人寻味的是,这南国宠儿的刺桐缘何闯入了纳兰的梦乡,引得梦中交加,还被亲切地称为“是儿家”?
有史可考,纳兰的妻子卢氏本生长于广东,她的父亲卢兴祖被革职后,按八旗的惯例需进京听宣,卢氏自然随家眷从广州北上京城,可见卢氏本是“南国素婵娟”。而纳兰生命中的另一红颜江南才女沈宛,则是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士。因此,无论是卢氏还是沈宛,都与这刺桐一般,是生长于南国的佳人知己,与北国才子纳兰的相知相伴,尽管一份尘缘短暂得令人扼腕,却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段佳话。纳兰看到佳人故乡风物,怀人之心油然而生,便拟小女子口吻写怀春之事,这一副白日里睡懒觉、思盼情郎的娇酣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古人寄情思往往比较隐晦,喜欢以彼人写己。典型的如杜甫的《月夜》“今夜
州月,闺中只独看”。柳三变则更是直言“想佳人、妆楼
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等等。以彼之相思诉己之衷情,不仅更加婉转含蓄,还正如浦起龙所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作为温文尔雅的东方人,这种欲言又止、眉目传情的写法更容易引发那种吹皱一池春水的神思遐想。
纳兰专情于落花,怕是答了唐五代严恽的落花之问:“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纳兰心头所系之花自有公论,但这多情公子必是故事中的王子。思及匆匆的现代人,纵是没有这般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才思,类似地,也须作“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之问罢。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总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 ① 。读《离骚》 ② 。愁似湘江日夜潮。
①浊醪:即浊酒。醪,带糟的酒。
②《离骚》: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屈原的代表作,也是《楚辞》中的名篇。
时维三秋,天气转凉。昨夜又是一夜难入眠,只听得西风萧萧,足足吹了一夜。园中芭蕉林,本是绿肥青葱苍翠可爱,岂忍得了这一夜的摧残,尽是遍地皆狼藉。“悲哉,秋之为气兮,肃杀也!”满目望去,没有尽头,所见皆秋色,顿时胸中无限凄凉,人岂能经受如此寂寥?取来一壶浊酒,对窗独自低饮,强将这无限的寂寥倒进杯里,化作无奈,一饮而下,灌入愁肠。岂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心中苦闷何由才得排遣?随手捡起一本《离骚》,漫目读去,字字尽愁语,篇篇有千结。报国有心,立功无门,心怀天下,书生意气,三藩之乱的刀兵战火未安,我得心中愁闷,如那日夜奔不息腾翻滚的三湘江水一般。
这首词主要是写一种“愁”,先不谈这“愁”到底是为何而愁,先看看纳兰的写法。这首词只短短三十一字,而其中直接间接言及“愁”的,全篇皆是。直接写“愁”的如“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愁似湘江日夜潮”,而第一句“西风一夜剪芭蕉”虽未直接说出情绪,可也能根据传统,理解到词人正要表达一种愁闷。短短三十一字,可谓字字皆愁,孔子说《关雎》“哀而不伤”,这也似乎成为了后世对于诗歌写情中对抒情进行节制的理论依据。然而纳兰这首词明显没有节制抒情,不仅如此,他的词的一个特点就是情感流露不受阻碍,无论是那些他写得委婉动人的,如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出塞》) 、“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 (《荷叶杯》),还是狂放的,如“德也狂生耳”这样的词句。
可以说纳兰的词在用情方面有些纵情的倾向,特别是那些表现细腻的女性化情感的词。这首词就能体现这样的风格,写愁就全篇写愁,如江水滔滔不绝。西风引起人伤时,第一愁;西风毁坏芭蕉,第二愁;奋力遣愁,借酒浇愁愁更愁,第三愁;停杯读《离骚》,所读尽愁,第四愁;悲于人生山山,第五愁。这样的写法,在读者方面感受起来,确实是感觉一重又一重地压来,颇为压抑。
这首词有考据认为是三藩之乱期间,纳兰因报国有心,立功无门,有感而作。当然可备一说。
三藩之乱其间,纳兰正作为康熙的御前侍卫,因职责所在,虽有立功之心而无立功之门。这首词虽可见得一种同屈原般的忧国忧民的惆怅,却仍可见纳兰自己一贯的细腻情感。在对于主题的理解上,可能难免有不同看法,这些看法多半源于对词人自身的理解,不过正如梁羽生所说,也许因为纳兰容若太善于言愁了,因此一般人对他有个误解,以为他是个消极颓废的词人。其实他的“愁”,正如前一篇所谈过的,乃是在封建压力下,精神苦闷的表现;而且除了“工愁善恨”之外,他也还有激昂悲愤的一面,用百剑堂主的词来说,就是还有“悲慷气,酷近燕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