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① 。东风那惜小眉弯 ② 。芳草绿波吹不尽 ③ ,只隔遥山。
花雨忆前番 ④ ,粉泪偷弹 ⑤ 。倚楼谁与话春闲?数到今朝三月二 ⑥ ,梦见犹难。
①阑珊:残,将尽。
②那惜:不顾惜,不管。小眉弯:皱眉。
③芳草:香草。
④花雨:落花如雨,形容彩花纷飞。
⑤粉泪:旧称女子之泪。
⑥三月二:古代“上巳”节,汉以前以农历三月上旬巳日为“上巳”,是游春之日,这天人们到水边洗濯、饮酒、欢聚等,以为驱邪避祸,消除不祥。故王季桥《上巳》诗:“曲水湔裙三月二。”
这是一篇标准的上景下情之作。
双燕又飞还,告诉我们这是在一个静听梁间燕语呢喃的融融春日。燕子斜飞,上下翻覆,嬉戏于杏花烟雨中,如两个不安分的音符,轻掠怀春的心弦,激起一串低语涟漪。又是一年春好处,又是一年伤春时。然而再明媚的春日,一旦钻入了并不完整的梦境,多少会氤氲些伤春的气息。
梨香院落或红杏枝头,流连戏蝶或自在娇莺,都是好景。春一来,驱散了冬日的瑟缩和阴霾,纵使偶然阴雨,也是沁人心脾的润物细无声。纳兰那些缠绕于心的惋惜太难琢磨,是为着易逝的春光,还是为着轻易把人抛的韶华?几百年后著作《人间词话》的王国维似道出了纳兰噙在齿间的叹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无论什么清景,都敌不过这留春不住的决绝。
小眉弯,似面纱遮住了羞涩的容颜,掩住了那挂在唇边的许许情思。眉展,如远山横,想来应是静花照水的美人图;眉蹙,似山峰聚,眉尖心上惹人怜。花开错,东风不解语,怎惜得那新月般的眉眼?怪只怪,东风太泛泛,撩拨得柳絮轻 ,撩拨得繁花似锦,撩拨得酣梦依旧微醺。
吹皱的不应只是一池春水,还有香山居士于冬日残雪未融时看到的芳草萋萋的影踪。除了青青芳草,还有什么能借一楼春风、几滴春雨燎原呢?芳草绿波,一路铺遍蜿蜒小路,绿过大江两岸,却不敌遥山难越。遥山,仅仅是物理尺度上的遥远,纵是魂梦相见终须有期;怕只怕,遥山架在两颗离别的心间。“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东坡作狂放之态,是真正的豁达,还是自欺欺人地慰藉那颗习惯被愚弄的心?
旧地重游,微雨中的双飞燕似曾相识,如今零落花下只剩伊人独立。小楼又东风,一片春心却泛着凉凉秋意。高楼望断,花雨纷飞中思忆前世今生——不得相守,便信相遇即是缘尽。还记得那首写在银杏叶上,沁着淡淡的哀愁的诗行: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在一棵开花的树下,席慕容是作此番叹息,一如每位少女心中藏匿的梦。“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低吟着小山心曲,轻轻地,那人入梦来,激荡起纳兰颤抖的情绪;那人于梦中无视而过,恍然间梦醒,飘零一地的花瓣竟似碎落一地的心,香入尘埃。心底不为人知的思念,过往转瞬即逝的温情,曾经的似水柔情催得一人暗泪低垂。客已去,高阁依旧不语,今年落红满径时,惟余葬花人。纳兰,你这番衷情诉与谁人听?
痴儿遥望云中,盼得鸿雁归,却盼不得锦书来。独自倚高楼,去岁离别时的酒香微微可闻,送别时的一曲至今余音绕梁,只是当时离情今成别怨。
数到三月二,即是古时的上巳节。“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上巳节本是纪念轩辕生辰的日子。同是炎黄子孙,九州内各民族都有独特的上巳节习俗。能歌善舞的壮族在这一天蒸五色糯米饭,办歌会;侗族的上巳节又名花炮节,抢花炮、斗牛、对歌,亦是欢乐海洋。而一向矜持的汉族男女也会在上巳节这一天光明正大地相会河畔,互诉衷肠。沉郁顿挫如杜甫也曾有艳语,“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可想上巳节的鲜艳明媚。
只是,一个人的三月二,隐在心底的歌如涓涓溪流淌过时,谁能听到那汩汩呜咽?那是纳兰与她相约的日子吧,决计执手相伴的日子,或誓将相忘于江湖的日子?那人负他而去,酒入愁肠后似闻小山言,“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