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性(objectivité)就是那不绝于耳的第一戒律。在文学批评中何谓客观性?何谓“存在于我们以外” 的作品素质?这外在性(extérieur)是如此珍贵,正由于它可限制批评借以放任自流的荒谬性,又能避免思想的分歧,而使人易于相容,但是人们不断给它不同的定义:昔日是理性、本质、品味等等;昨天是作者生平、“体裁的法规”和历史;而今天人们又另有不同的定义。有人说文学作品有“事实”可循,只要依据“语言的准确性、心理统一的蕴涵和体裁结构的强制性 ”就行。
在此,几个不同的幽灵似的模式交织在一起。第一点是属辞典学的:读高乃依(Corneille)、拉辛(Racine)和莫里哀(Molière)时,一定要备有凯鲁(Cayrou)的《古典法文语法》(FranÇais Classique)在手,当然又有谁曾提出异议呢?但通用的文义又该如何处理呢?我们所谓“语言的准确性”(希望这只是一种反话),只是法语的准确性,辞典的准确性,令人烦恼(或高兴)的是,这一语言只是另一语言的素材,并非与前者背道而驰,只不过是充满了不稳定性。你能拿哪种辞典、工具去核对这构成作品第二种深博而又具有象征性的书写语言呢?确切地说,何谓多义性的语言呢 ?所谓的“心理统一性”(cohérence psychologique)也是如此。凭什么标准去读解呢?命名人类行动的方法很多,形容其统一性也有多种方法:精神分析的心理学与行为主义的心理学的内涵已大不相同。其余,最高的根据是“通用”心理学,那就人人均可认同,因而产生一种极大安全感的心理学。可悲的是,这种心理学是依赖我们在学校时所得到的有关拉辛、高乃依等人的知识而形成的。这就再一次让我们以对作者已有的知识来决定作者的形象:多美的重言反复(tautologie)!说《安德罗玛戈》(Andromaque) 中的人物是“狂热的个人,他们激情的狂暴,等等” 是以平庸避开荒谬,当然并不能绝对保证没有错误。至于“体裁的结构”,我们想多知道一点。围绕“结构”一词争论已有百年。结构主义也有多种:生成的、现象学的,等等。还有一种“学院”的,是指作品的“布局”。究竟何谓结构主义?没有方法论模式的援助,如何能寻到结构?悲剧有赖古典论者奠定的法则仍可说得过去,但小说的“结构”又如何?怎样去和新批评的“荒唐”(extravagance)抗衡呢?
这些实证,其实只是一些选择。从字面上着眼,第一点是可笑的或非中肯的:作品有字面上的意义,这一点过去没有人提出异议过,将来也不会有人提出,如有需要,语文学可提供我们资料。问题是人们有没有权利在字面意义外,读到其他与本义无违的其他意义,这不是辞典所能回答的问题,是要在语言的象征本质上下的总体判定。对其他“证据”,也是如此:它们已经是一种诠释,因为这已是对一个预定的心理的或结构模式的选择;这个准则——只是许多准则之一——本身可能发生变化。因此所有批评的客观性,并不是依赖准则的选择,而是看它所选择的模式是如何严格地应用到作品的分析上去的 。况且这并不是小事。但因为新批评并无他说,他们只是把描写的客观性建立在它的统一性上,那就无需向它宣战了。批评的拟真通常是选择字面上的符码(code)的,这和其他的选择没什么两样,且让我们看看它究竟有什么价值!
有人宣称要保存词的意义 ,总之,词只有一义:那正确之义。这法则带来过多的疑点,或尤有甚者,是形象的普遍庸俗化:有时是纯粹地或简单地禁止〔不能说泰特斯(Titus)谋杀珮累尼斯(Bérénice),因为她并非死于被谋害 〕;有时反讽地佯装取其书面意义去嘲弄〔尼禄(Néron)的阳光与朱尼(Junie)的泪相连处被归结为一种行动:“太阳晒干了池沼” 或成为“天文学的假借” 〕;有时则又要求只认为是一个时代的陈词滥调“呼吸(respirer)一词不应作吸气解,因为17世纪时,呼吸是自我舒展(se détendre)的意思”。这样我们得到了奇怪的阅读指导:读诗不能引起联想,禁止从这些简单具体的文字,如商埠、后宫、眼泪望文生义,不管词义是否因年代久远而可能耗损。词失去所指的价值,只剩下商品价值:它只有交际作用,犹如一般商品的交易,而没有提示作用。总之,语言只有一种肯定性,就是其庸俗性,人们经常以它为选择对象。
另一个书面意义的受害者是人物。它成为一种极端的、可笑的观点所产生的结果。它从来没有误解自己或自己感情的权利:托词是批评的拟真中陌生的门类〔欧瑞斯提(Oreste)和泰特斯不能自欺〕,眩惑也如是〔叶里菲勒(Eriphile)爱阿基列(Achille),无疑的她从未想象过她是着了迷 〕。这种令人惊讶的人物,关系的明确性并不止于虚构,对批评的拟真者而言,生命本身也是明确的:同样的庸俗性,主宰着书中和现实中的人际的关系。有人说可以将拉辛的作品视为一种囚困剧(théãtre de la Captivité),这是毫无兴味的,因为那是潮流趋势 ,同样地在拉辛的悲剧中强调力量的关系也是毫无作用的,因为不要忘记一切社会都是权力所建立的 。那真是极泰然地对待存在于人间的强权关系了。文学还没有到达麻木的地步,因此它无休止的去评论难以忍受的平庸处境,因为正是依赖言语把平常的关系化为基本关系,又使基本关系化为议论纷纷的关系。这样,批评的拟真利用小集团去贬低一切:人生的平庸不应揭露;作品中不平庸的,相反地应该平庸化:独特的美学,使生命哑口无言,并且使作品变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