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读他而生的悦源自某种突破(或某种碰撞):水火不容的符码(譬如崇高与凡下)产生了接触;创造出庄重而荒唐的新词;色情信息如此完美地浇铸于众句子内,它们便可用作语法模式了。犹如文论(la th orie du texte)有言:整体语言结构被重新配置了。不过,这类重新配置通常借切断来达到。画出两条边线:一条是正规、从众、因袭的边线(着重摹写处于典范状态下的整体语言结构,譬如由学校、规范用语、文学、文化所确立者),而另一条边线则是变幻不定,空白(可采用任何外形),它仅是其发生作用的空间而已:彼处,语言之死被倏然瞥见。这两条边线,它们所引入的妥协、折中,是必然的。文化及其毁坏均不引发色欲;恰是它们两者间的缝隙,断层,裂处,方引起性欲。文之悦类似于控制不住、忍受不了、完全幻想性的瞬间,萨德的浪荡子品味着一个大胆构想的计策的最后关头,他砍断吊着自己的绳索,就在他性高潮(醉)的那一刹那。
也许由此而产生了评价现代性作品的方法:这些作品的价值来自其两重性。据此,这必被理解为它们总有两条边线。起破坏作用的边线似乎可享有特权,因为它是暴力的边线;但这不是撼动着悦的暴力;也不是影响到悦的毁坏;悦所欲者,乃是一迷失的空间,缝隙,切断,阵阵收缩,忽明忽暗,这些在醉的深处紧紧揪住了主体。文化作为一条边线于是便反复出现:不管以何种形式。
当然(此处将是边线最为清晰的地方),尤其在一纯粹物质性的形态内:整体语言结构,其词汇,格律,韵律。菲利浦·索莱尔(Philippe Sollers) 的《规则》(Lois)中,一切均受攻击,拆解:意识形态的结构,知识的关联,语言特性的划分,乃至于句法的神圣骨架(主语/谓语):文不再有可当作其模式的句子了;它常常是词语的强烈喷射,一缕亚语言结构(infra-langue)。可它完全和另一条边线冲撞了:(十音节诗体的)音步,叠韵,仿佛确乎已存在了的新词义,韵律的节奏,(引用的)套语之类。政治表述把整体语言结构的拆解切断了,相当古老的能指文化给它划定了边线。
塞弗罗·萨尔迪 (Severo Sarduy)的《眼镜蛇》(Cobra)内(由索莱尔及作者本人译),交替而现是那种处于竞争状态的两类悦的交替而现;别一条边线,是别一种幸福:多些,多些,再多些!多一个别的词语,便多一份别的欢乐。整体语言结构经每一种群体语言之悦的急流的推进而于他处重构自身。他处,在何处呢?在词语的乐园。《眼镜蛇》其实是乐园之文,乌托邦(毫无空间)之文,就丰富来说,是一种异源性:所有能指均在此点上,且每一个都达到目的;作者(读者)似乎对它们说:我爱你们每一个(词,短语,句子,形容词,间断面:纵横杂叠:它们所再现之对象的符号和蜃景);一种与方济各行为(franciscanisme)相类者,邀所有词语来停落,聚集,又忽而飞去:玄黄色杂之文;群体语言将我们塞满了,我们无以拒绝或非难一切,甚或更糟,无以“允可”一切,一如幼童。《眼镜蛇》是持续狂喜的不可思议之物,是藉其冗杂使言语之悦窒息而晕眩乃臻于醉的契机。
福楼拜:将话语切断、穿透而不使之失却意义的风格。
修辞学的确可识别词之配列的间断面(错格)和主从关系的间断面(连词省略);而在福楼拜身上,间断面破天荒不再是例外、个别、醒目之类,乃是立于普通语句(发话内容)的基本实体上面了:在诸类修辞手段这边,不再有什么整体语言结构了(自另一种意义来说,这意味着:唯有此整体语言结构,别无其他什么了);一种业已普遍化的连词省略控制了整个表达行为(发话行为),因而这十足的能引人阅读的话语便神秘地成为可想象的最不规则的话语之一:一切符合名理的微末变化皆处于间隙之中。
就话语来说,这是种相当微妙且近乎无法维持的情形:叙事性招致拆解,然故事却依旧是能引人阅读的:缝隙的两条边线决不会愈趋清晰和精细,读者也不会更好地获致悦——倘若他至少领略了那受控制的间断面,那假装的遵循惯例,间接的毁坏的话。除了此处可归因于作者的成功外,也还有表演的悦的效果:这功绩在于保持住了群体语言的模仿过程(mimesis)(群体语言模拟其自身),护住了无限之悦的源泉,以这般完全含混(含混至极)的方式,文便决不会毁弃于(令人阉割的笑、“引我们发笑的滑稽”这类)善意(及恶意)的戏拟手上。
身体的最动欲之区不就是衣衫的开裂处么?在性变态方面(这是文之悦的运作状况)本不具“性欲发生区”(还是一个蠢笨的表述);依精神分析的贴切说法,恰是那断续是动欲的:两件衣裳的触接处(裤子和套衫),两条边线之间(颈胸部微开的衬衫,手套和衣袖),肌肤闪现的时断时续;就是这闪现本身,更确切地说:这忽隐忽现的展呈,令人目迷神离。
文之悦并非肉身脱衣舞或叙事悬念之悦。在那些情形内,毫无裂缝,毫无边线:一种渐次的剥露:总的兴奋寄寓于一睹那性器官(中学生的梦念)或知晓故事的终局(传奇的快事)这般冀望之中。具悖论意味的是(既然其系整体之实现),此较诸其他,远具智慧之悦:一种俄狄浦斯式的悦(剥解、知晓、识出源和末),倘若每一叙事(真相之每一剥露)确是(不在、隐含或本质之)父的某类展呈的话——这便解释了种种叙事形式、家族结构、禁止裸体的万汇而一致,在我们自身的文化内,所有这一切均于诺亚(No )之子们遮掩其裸体此神话内聚现出来了。
然而最经典的叙事(左拉或巴尔扎克或狄更斯或托尔斯泰的小说)于其内怀有某类淡化了的插词法(tmèse):我们不以同样的阅读强度来读一切;一种节律定了出来,随意,且无关于文之完整;我们对知识的纯粹渴求驱使我们浏览或跳过某些段落(将其预计为“令人厌烦之物”),以便较快地获得轶事之远为激心荡意的部分(这些通常是其关节:无论什么均推进了谜底的出现、命运的显露):我们跳过了描述、解释、分析、对话,不受任何责罚(没人看着我们);我们这般做着,便相类于夜总会中的观众,他登上舞台,助脱衣舞女加快速度,三下两下扯却她的衣衫,但还是照秩序进行,也就是:仪式的次要过程,一面遵守着,一面又加速着(犹如神甫囫囵做着弥撒)。插词法,这悦的源泉或修辞格,在此互相面对着两条乏味的边线;它使有用于了解隐秘与无益于此类了解这两者对立着;插词法是一条缝隙,生自某种功能性的一般原则;它并非出现于诸多群体语言的结构层面,而是仅仅露面于其实现的那一片刻;作者无法预料插词法:他不可能打算写那没人会读的。不过,恰是这有人会读者与无人会读者的节律创造了伟大叙事的悦:有谁曾逐字逐句地阅读普鲁斯特、巴尔扎克、《战争与和平》?(普鲁斯特有幸:自一卷至另一卷,我们尚未跳过写相同的人与事的段落。)
如此,我在某一叙事内所欣赏者,并不直接是其内容甚或其结构,而是我在这精致的外壳上所划的裂痕:我读下去,我跳略,我抬头凝思,我复又沉浸入去。这与那深深的撕裂无干,此般撕裂是醉之文施加于语言自身的,而不是施加于对其阅读的单纯短暂性。
由此而有阅读的两种运作状态:一是径直走向轶事的关节,它着意于文的疆域,不睬语言的游戏(jeux);(倘若我阅读于勒·凡尔纳,我便匆促翻过:我迷失了话语,可我的阅读并不因言语的迷失而受阻——就迷失此词的洞穴学意义而言。)一是什么也不忽略;它重压在文上面,与文黏贴缠绕,可以说,它以嵌入、涂抹从而兴奋不已的方式阅读着,于文的每一处,均紧盯着切断种种语言的连词省略(asyndète),而无视轶事:使之入迷的,恰恰不是(逻辑的)外延,不是真实的摘取,脱露(effeuillement),而是令意指过程呈叶片堆聚状者(feuillet );犹如幼童的叠手游戏,令人兴致盎然处,不是来自行进的疾速,而是源于那几分嘈杂人声的堆聚(语言的堆聚性及对其毁坏的堆聚性);适值此际,每只(不同的)手跳过下一只(并非一只紧接着另一只),如此,缺隙露了出来,将游戏之缘由——文之缘由赢得了。因而具悖论意味的是(为避免厌烦,仅需急急进行即可,此信条是这般顽固不可易),这第二种运作状态,嵌入、涂抹的阅读(就嵌入、涂抹的确切意义而言),是适合于现代之文、临界之文(texte limite)的。将左拉的某部小说整本地细嚼慢咽字字句句地读,书必从你手中嗒然落下;急急速速零敲碎打地读某一现代之文,它便会晦涩起来,不易令你进入悦的境界:你希望发生某些事,却渺然无得;因为发生于语言者并不发生于话语:所“发生”者,“遁失”者,两条边线的缝隙,醉的裂处,出现于语言的成团喷出中,发话行为( nonciation)中,而不是在发话内容( nonc s)的连贯有致的结果之中:不是狼吞虎咽,一目十行,而是细细切下,慢慢咀嚼,为了读今日作家的著作,去重新觅回往昔那阅读的悠闲:成为颇具名士派头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