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之体乃是虚构(培根就说是舞台假象 ),是传奇——当然是古典传奇,充满着情节,关子,善恶之人〔故事性则纯是另一码事:未加结构安排的简单,种种形式的散乱堆砌:空相(māyā) 〕。每种虚构都受某类社会专用语、社会言语方式的支撑,它们与之同化:虚构,是在那一致黏稠的程度上,触及到语言,此际,它异乎寻常地凝结起来,且找到一个司铎阶层(classe sacerdotale)(僧侣,知识分子,艺术家)去普泛地言说它,传播它。
“……每个民族顶上都有这样一爿精确地划分概念的天空,在真理的要求下,他们明白今后一切概念之神皆只有在其自身之领域内方可觅到”(尼采) :我们都被诸多语言之真理固着住了,亦即被其区域性固着住了,陷入于支配其邻近语言的巨大对抗之中。因为每种专用语(每种虚构)均为了支配权而战斗着;倘若权力在它一边,它便于社会生活之一般而日常的事件上处处弥漫开来,它便成为常见(doxa),化作自然:这是政客们、国家公务人员所谓的非政治专用语,是出版、广播、电视的专用语,谈话的专用语;然而即便权力不在它这一边,权力反对它,争夺也重新出现了,诸多专用语相互之间分裂并搏斗着。某种无情的局域(topique)将语言的生命管住了;语言总是出自某个场合,它是作战的地方(topos)。
他 时时将语言世界(言语域)想作偏执狂的无边且无限的冲突。唯一的存留者是体(systèmes)(虚构,专用语),以沛然的创造力产出一个决定性的形象,其将半科学半伦理的名称加在敌手身上,有类于旋转陈列盘,使得我们可同时将敌人来描述,诠解,斥责,回绝,调职留用,也就是:使其处于受雇状态。同样,这也包括某些公认之文在内;以马克思主义者的专用语来说,所有对立均是阶级的对立;以精神分析的专用语来说,一切否认都是承认;以基督徒的专用语来说,则一切拒绝都是觅寻,等等。乍看之下,资本主义权力语言却并不构织这般体的形象(与那帮最卑劣的家伙不同,它只将对手称作“中毒者”、“被无形操纵者”之类),他很是惊讶;继而他意识到资本主义语言(因此而更强大的)压迫力不具偏执狂、体、争辩、连贯之类常规特征:它有那一成不变的黏着性,是一种常见(意见),一种无意识:简洁地说,是意识形态的本质。
要阻止这些专用语之体烦扰或包围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栖居于它们之一内。不然的话:我,我,我在那一切里边做什么呢?
文自身是散逸的,倘若不在其消费上,则至少在其生产上,是如此的。它不是专用语,不是虚构,在它之内,体被拆去了边,散开来了(这般将边拆去,这般叛逸离丧,便是意指过程)。基于这种散逸(atopie),文攫住了它的读者,与其在一奇异的境况里交流:拒斥,宁静,两者兼有。群体语言战争中可有安谧的时刻,这些时刻便是文。(“战争,”布莱希特剧中的一位人物说道,“并不排斥和平……战争自有其平静的时刻……两次冲突之间,总有时间饮下一大杯啤酒……”)个体语言的两次袭击之间,体的两类仪容之间,文之悦总是可能的,不是作为一种暂息,而是作为与其他群体语言相违牾——相隔离——的通道,犹如不同的生理机能的运用。
我们的语言中依然有太多的英雄主义;最主要的是对某种表述的异常敏感(我想到了巴塔耶),总归带着几分隐伏的英雄主义。文之悦(文之醉)却是相反,一如尚武价值的突然抹消,作者利爪的倏然脱落,(无畏)之“心”的戛然停跳。
一篇文,其由语言组成,如何可处于种种语言之外呢?如何将万物之专用语表露出来(置于外面)而不求助于某个根本的专用语呢?在此根本的专用语处,其他一切均该被简洁地叙写,描述。一旦我命名,我便也被命名了:陷入命名的对抗之中。文如何方可自虚构及社会言语方式的战争中“脱身而出”?——只能靠着精疲力竭的步步劳作。首先,文清洗掉一切释言之言(méta-langage),它由此而是文:没有声音(科学,原因,惯例)隐于它所言者之后。其次,文达到了自相矛盾的程度,全然毁坏了它自身可推断而知的范畴,它的社会语言学的指物关系(它的“文类”):它是“不使我们发笑的喜剧”,无自制的反讽,无情感无狂热的欢腾(萨尔迪),无引号的引文。最后,倘若文想的话,便可攻击整体语言本身的典范结构(索莱尔):词汇(丰富的新词,合并词,翻译词),句法(不复有符合逻辑的单位,不复有句子)。这是经由质变(transmutation )(而不再只是借着转换transformation)从而涉及的造成语言实质之新哲学状态的问题;此闻所未闻的状态,此灿烂已极的金属,远非源起和交换所能限,于是便成为了语言,而不是一种语言,无论怎样被孤立、戏拟、嘲讽,均是如此。
文之悦并不以为此意识形态较诸其他更为可取。然而:这种漫散不是出于宽容,而是源自反常:文,文的阅读,被分裂了。被拆去了边的,分裂了的,是那心理的整体,社会要求每一人类产品均具这般整体性。我们阅读一篇(悦的)文,一如绕室营营而飞的苍蝇:忽地瞎转,急惶而徒然:意识形态掠过文及其阅读,犹若红晕飘过脸面(恋爱中,有人对此色颤然魂销);每位悦的作者都有这般痴愚的红晕(巴尔扎克,左拉,福楼拜,普鲁斯特:或许只有马拉美可控制住自己的面皮):悦的文中,对立的力量不再受到抑制,而是处于生成的状态:无真正对抗之物,一切皆为复数的。我轻捷地穿越对峙的暗夜。譬如左拉的《繁殖》(Fécondité),其中意识形态赤裸裸的,特别黏腻:自然主义,家庭主义,殖民主义;然而我依旧读这本书。这般偏畸是正常的么?还是这么说吧,人们或许愕然于家庭主妇式的手段,其将主体剖割了,分划它的阅读,阻挡开见解的沾染、满足的换喻:这会是悦弄得我们成为客体 么?
有人欲一篇文(一门艺术,一幅绘画)无阴暗部分,无“主导的意识形态”;而这无异于欲一篇文无生殖力,无生产性,成为不育之文。(可参见无影之女的神话。)文需要其阴影部分:此阴影部分便是一点儿意识形态,一点儿表现,一点儿主体:幽灵,布囊,踪迹,不可或缺的云:破坏须勾出其自身的明暗对比。
〔常言云:“主导的意识形态”。此表述实属不当。因为何谓意识形态?它恰是在它所支配的范围内的观念:意识形态只能是主导的。其实谈及“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便对了,因为必有一个被统治阶级,说“主导的意识形态”则极不相宜,因为不存在什么被主导的意识形态:所述之“被主导的”那边,什么也没有,没有意识形态,除非为了制造象征,为了由此而生存,意识形态确是被迫自主导它们的阶级那儿去借用(这是异化的极端境地)。社会斗争不可被归结为两种对抗的意识形态之间的斗争:它是对所谈论到的一切意识形态的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