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那位老人每天都会爬一次坡。
老人看似已至高龄,须发皆白,但究竟多大年纪,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说七十五岁也像,说八十岁、一百岁也差不多,甚至一千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老人究竟岁数几何这个问题上,实在难下定论。
老人通常是从大津,也就是从琵琶湖那边上坡,一路爬坡直达逢坂山,再从逢坂山下坡往京城去。
自东往西行。
老人一直是照着这条路线走,还没有人见过他反向从京城那边上坡,再下坡走向大津。
当然,并非有人特地调查他的行迹。也许他曾不为人知地从京城回到大津,或许也有人在这途中见过他。只不过目前没有人知道事实究竟如何。追根究底,到底是谁断定老人是从琵琶湖那头过来的呢?说不定老人是京城人,每天都前往琵琶湖那边办事,归途再从大津爬坡至逢坂山,然后凑巧被人们看到。
老人身着像是唐朝道士的装束,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拐杖上雕刻着蟾蜍和兔子。
不过,他一天只来一次。这既不是有人特地去调查,也不是直接询问老人后得知的。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大家好像都认定了这个事实。而老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爬坡的,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也只能这么说了。
老人每天都会爬一次坡,不过,爬坡的时间却不是固定的。
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中午,还有时是在傍晚,甚至有几次是在夜里。
传闻这位老人行走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嘿呦嘿呦。”
“走啊走啊,不能太快,嘿呦嘿呦。”
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老人都以同样的速度行走。
只不过,有一点令人不解。关于老人的体形和容貌,那些声称见过老人的人,描述完全不一致。
有人说:“那老人很瘦削。”
也有人说:“不对,那是个胖乎乎的老人。”
还有人说:“才不是,他既不瘦也不胖,就是普通身材。”
没法判断哪个人的描述是对的。但是,这位老人确实一天一次从琵琶湖的方向爬至逢坂山,再下坡前往京城。
那天夜里,蝉丸法师在逢坂山上的一间草庵中弹着琵琶。
他独自一人坐在屋外的小廊上弹奏《啄木》。这是一首自唐国传入的琵琶秘曲。
院子里白梅绽放,丝丝缕缕的梅香弥漫在夜色中。
蝉丸兴致高涨,把《啄木》弹了一遍又一遍。
弹着弹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融化在琵琶的琴音中,逐渐向四方释放开去。也许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他感觉连身体都变得透明起来,体内好像有什么特别明亮的东西,从内往外映照着自己。
蝉丸本是失明之人,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现在却感觉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眼皮内扩散。
蝉丸非常清楚,如果自己弹得太过投入,最后可能会走火入魔,以致连自身都化为妖物。于是,他适时地停了下来,把琵琶放在一边。
四周一片寂静,院子里不时飘来一阵白梅的香气。
就在此时,蝉丸听到类似呻吟的低沉声音:
“唔……”
“唔……”
“唔唔……唔……”
像是有人因为痛苦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发生什么了吗?蝉丸带着疑问,拄着拐杖走下小廊来到院子,顺着呻吟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那声音正是从梅树下传来的。他拿着拐杖探了探,发现树下好像躺着一个人。
蝉丸蹲下身子,放好拐杖,用手摸索着,果真有一个人正微弱地呻吟着。
“请问,您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
蝉丸心里暗暗想道:是不是有人来探访自己时,因为什么急病体力不支,倒在了梅树下?
不过,那呻吟声蝉丸从来没听过。
如果是熟人的话,只要摸一摸对方的脸,就能知道是谁。蝉丸想着,便用指尖碰了碰对方的脸,没想到那张脸竟瘦得惊人。
对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下巴有胡须,应该是个男人。细长的下巴尖那儿好像正在发热,热度从触碰的指尖传来,想来应是倒在地上的时候撞到了下巴,留下了伤口。
姑且不论当时到底是何情形,蝉丸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对方抬进了草庵内。
可过了一夜,那男人仍旧昏迷不醒,只从口中不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问他叫什么名字,也毫无回应。
一天、两天过去了,男人的情况仍不见好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平日里,住在附近的人每天都给蝉丸送来大米、柴火、鱼鲜和蔬菜,但这几天,却一个人也没有过来。
蝉丸家里还存着数天的大米和柴火,倒不怎么担心断粮。古怪的是,每次他想到附近的村舍喊些人来帮忙,却怎么也无法从庭院里出去。每当他以为已经走出了院子,结果又回到了草庵。
蝉丸一筹莫展。
难道是弹琵琶弹过头,招来了妖怪,被卷入了什么怪事之中?
倘若能够出门,还可以去找安倍晴明商量对策,现在既然连家门都走不出去,真是无计可施了。
没办法。
蝉丸死心地在家待了三天。
最奇怪的是那个昏倒的男人。从蝉丸把他抬进屋的第一天起,他就没喝过水,也没吃过东西,但伸手触摸,却一点没见瘦下来,似乎还变得越来越胖。比起前三天,男人脸上的肉明显多了起来。
到了第四天,晴明和博雅登门来找蝉丸了。
蝉丸先是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过来了。对方似乎已经进了院子里头。
“啊,这是……怎么会……”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
那声音,蝉丸十分熟悉,是源博雅的声音。
“看来您平安无事啊。”
这是安倍晴明的声音。
听到晴明的声音,蝉丸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要有晴明在,不管招来了什么妖怪,也不管这几天自己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是,勉勉强强……”蝉丸答道。
“博雅啊,你踩在那根树枝上是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院里的白梅难得开得这么好,小心别折断了。”
晴明冲博雅说道。
“没事,万一折断的话,我就把这根梅枝带回家去,搁在水桶里养着。”
蝉丸听到博雅说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从他和晴明的对话来看,博雅现在大概正往梅树上爬。
“博雅正在做最后的一点善后,马上就结束了。”晴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都好了,晴明——”
蝉丸听到博雅的话声,耳边紧跟着传来一阵“唔……唔……”的声音。
呻吟声自屋中传来,从那晚起一直躺着动也不动的男人,此刻似乎突然起身了。
事情是这样的。
据说三天前,月亮停止了运转。
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中,本该升起的月亮一直没有出现。
众人纷纷猜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半夜,才忽然发现东边的天空上挂着一弯新月。
可是从平安京的方向望去,那弯新月刚好出现在逢坂山附近的山顶,一动也不动。
有人心下觉得奇怪,打算去月亮停止不动的地方,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判断出月亮停驻的位置,也无法抵达该地。不知月亮所在之处是否有某种结界,总之,只要有人朝月亮的方向迈出步伐,就一定会被送回原来的地方。
更奇怪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月亮依然停驻在山顶,形状却从新月慢慢变成上蛾眉月、上弦月,一点一滴丰盈起来。
终于,藤原兼家下令遣人前去探探事情的究竟。于是,晴明和博雅便自告奋勇,来到蝉丸的住处。
两人到了一瞧,月亮看样子似乎就停在蝉丸所住的草庵上方。但是,不知是谁设下了结界,即使两人想往蝉丸的住处走,也无法踏入结界一步。
晴明将结界解除后,两人终于能进入蝉丸的草庵里头,四处一打量,发现月亮原来卡在了院子里那棵梅树高处的树枝之间,无法动弹。
“所以,博雅就爬上梅树,把月亮取了下来。”晴明说道。
“我也没做什么,月亮都已经变得这么圆了,这些树枝快卡不住了。我轻轻用手碰了一下,它就落了下来。恐怕我什么也不做,月亮估计也会在今天晚上,从卡住它的树枝中脱离出来吧。”博雅说道。
此时,晴明和博雅已进到了屋内,坐在蝉丸的对面。
带着一脸奇妙的神情坐在屋中一角的,是一位身旁放着拐杖、白发白须的老人。
这位老人就是那晚蝉丸抬回屋里的昏迷的男人,方才醒来之后,便开始向三人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几天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我叫月驱道人,奉天帝之命与月亮一起巡回大地,并担任守护月亮一职。
自我领受这项任命以来,已经护着月亮在大地上走过无数个甲子。路过这座逢坂山时,偶尔会听到十分悦耳的琵琶声,让我心驰神往。我曾经无数次想就此驻足听个尽兴,但是职责所在,最后还是不得不跟着月亮一起走。
然而,就在三天前——
那天晚上传入耳中的琵琶琴音,竟是未曾耳闻的婉转动听,胜过以往任何一次,欲罢不能之下,我便悄悄地躲到这间草庵的庭院里。
原本只打算稍微听一会儿就离开,再让月亮行进的速度快些,便不会误了时辰。
但我害怕万一被天帝发现,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便在这里设下结界,然后躲入结界中听琵琶的弹奏。哪知蝉丸大人弹出的琵琶琴音实在美妙动听,令我一度忘了时间的流逝。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和我一起停驻在院子里的月亮,竟然卡在了那棵梅树的树梢间,无法动弹。
由于月亮和我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它被卡住后,我的下巴也形同被吊起来一样,喉咙被钩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多亏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及时把我救出来。
虽然不知道天帝将如何惩罚我,但一想到那晚听到了妙不可言的琵琶曲,无论是被责骂还是被处罚,我都甘愿领受。
月驱道人深深地朝三人低头致歉后,站了起来。
“那么,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蝉丸大人,就此告辞了……”
月驱道人说完,便转身离去。
老人后来如何了呢?
据说,此后仍有人在逢坂山见过那位老人,老人仍和往常一样,一边爬着坡,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嘿呦嘿呦。”
“走啊走啊,不能太快,嘿呦嘿呦。”
看来,天帝即便训斥了他,处罚应该也不太严重。
或许,就连天帝也甚是喜爱蝉丸弹奏的琵琶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