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蜈蚣小鬼

时值晚秋。

夜间的空气愈发寒凉起来,秋虫的鸣叫已经过了全盛期,音量大不如前,音色也渐渐式微了。相反,庭院里尽数绽放的菊花开得正好,浓烈的花香充溢在夜间的大气中。

“真的好香啊,晴明——”博雅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菊花香和酒香融合在一起,好像随着这杯酒一起,渗入到我的体内了。”

博雅手里就那么拿着空酒杯,出神般地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晴明屋宅外头的廊檐下。清透的月光下,蟋蟀正用愈发微弱、几近残破的声音鸣叫。

“博雅,你别喝太多了……”晴明看向庭院,对博雅说道,“今晚我们还要出门一趟。”

“我知道。”博雅放下酒杯,接着说,“这本来就是我拜托你的事。如果我喝醉的话,不就让你为难了?”

“我是不会。恐怕到时为难的是你吧,博雅。”

“为什么我会为难?”

“如果你醉到连路都没办法走,我就不去了,哪里会为难呢。”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喝醉了,你就不去吗?”

“不是你喝醉了就不去,而是你醉到不能走路的地步,我才不去。”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博雅说着,收紧下巴点了点头。

蜜夜往博雅的空酒杯里斟酒。一只飞蛾往廊檐下点着的唯一一盏烛火靠近,绕着火光不停地飞舞。

“不过,你愿意应承下这件事,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毕竟这是藤原实贞大人的委托。”

“没什么。正好我最近也有点闲。”

“说起来,实贞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今晚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去了就能弄清楚吗……”

“去之前,我想再好好整理下头绪。对不住,博雅,你能把刚才说过的事,再从头讲一遍给我听吗?”

“好。”博雅点点头,又一次将发生的事说给晴明听。

藤原实贞身上开始出现不对劲的情况,约是在十天前。

那日早上,实贞迟迟没有起床。

家里人去叫他时,他俯趴着躲在被褥中,不肯出来。

“实贞大人,今天是您进宫面圣的日子,再不起来洗漱更衣,可就来不及了。”

经人提醒后,实贞还是没有立刻起来。他微微掀开被子,从里头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沉默地瞪着外头的人。

如此看来,实贞似乎早就醒了,只是不愿从被褥里出来。

尽管不情愿,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实贞只得勉勉强强地爬起来。

“这么刺眼的阳光,真是照得人不舒服啊。”

实贞说着,总算没有错过时辰,进宫去了。

同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实贞依然没有起床。和前两天一样,他虽然醒了,却不愿意从被褥里出去。

“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大人处理,还是请您快些起来吧。”

家里人像是争抢般把被子掀开后,只见实贞双手双脚伏在地板上,“沙沙”地爬进了幔帐的阴影中。

“实贞大人。”

就在家里人伸手要碰到他时,实贞朝那只手“咔”地咬了一口。

这样的情况接连发生了三天。加上之前的两天,一共五天过去了。

到了第六天,实贞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接着爬到了院子里,躲进一块大石头后面。

追在他后头的人一喊“实贞大人——”,实贞就再次移动起来,以飞一般的速度“沙沙”地在地面爬行。

亲眼看到如此情形的仆人们都说:“大人身上长出了六只手、六条腿,用这些手脚在地上爬……”

长出六双手脚的实贞就那样爬进了地板下,不再出来。

仆人们钻进地板下寻找,发现他躲藏在最阴暗的深处,肚子紧贴地面趴着,两只眼睛发出黄色的光芒,朝仆人们看去。

仆人们虽然怕得不行,还是出声唤道:“实贞大人……”

“嘶——”的一声,一股腥臭的气息自实贞口中吐出,往仆人们脸上喷去。

眼下这种情况,仆人们既没办法接近实贞,更没有勇气把他从地板下弄出去。

仆人们从地板下钻出来,其中一名男仆说道:“那已经不是实贞大人了。”

众人出于恐惧,暂时将此事放置不管。

白日里,实贞一直躲在地板下。仆人们每次去查看的时候,只要发现地板下方最深处的阴影中,有一双发着黄光的眼睛朝这边看过来,就知道实贞还活着。

一到夜里,实贞便从地板下爬出来,在庭院里四处乱窜。有时将院子里的石头翻开,像是在大口吃着埋在石头下的东西。

他原本穿在身上的衣物,不知道是被他脱掉了,还是不知不觉间脱落了,总之现在的他未着寸缕,身形变得十分细瘦,躯干两侧似乎长着好几对手脚。而且夜间,他两只眼睛发出的光芒会由黄转绿。

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正巧昨天,源博雅有事去了实贞家里一趟,仆人们趁机向博雅说明情况,并拜托他:“能不能麻烦您请安倍晴明大人过来看一看?”

“所以,这就是我来你家找你的原因,晴明。”博雅问道,“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去一趟?”

“既然是你拜托我,我当然不能拒绝了。”晴明回复道。

两人遂决定一同前往实贞的府邸。这是发生在今天傍晚的事。

“如何?有没有好的方法可以解决?”博雅向晴明问道。

“我想想……”晴明思忖着,抬头望向屋檐对面天空中的月亮。

明明是人类的身体,却长出了好几对手脚,还在地面爬来爬去,实在是令人深感恐怖的事。

“对了,博雅,有件事想问你……”晴明收回看向月亮的视线。

“什么事啊,晴明?”

“实贞大人的府上,有没有养鸡?”

“鸡?”

“对。”

“这个,我不清楚。”

“也罢,今晚去他府上问问看,到时候便知道了。”

“鸡怎么了?为什么你要问到鸡?告诉我吧,晴明……”

“去了再说。”

“晴明,你不要卖关子了,现在告诉我也可以。”

“先去一趟再说。我们差不多也该出发了。”

今天傍晚,博雅过来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晴明后,晴明回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晚一点再过去。”说完便和博雅在廊檐下喝起酒来。

当然,决定好时间后,晴明已派人前往实贞家里,告知他们今晚和博雅晚一点才过去。现在,约定好的出发时间快到了。

“那么,我们走吧,博雅。”

“嗯,好。”

“走吧。”

“走吧。”

两人是步行过去的。

实贞的府邸位于神泉苑南侧,和晴明家相距不远。月亮虽已西斜,好在还是有月光洒落在路面,无须提着灯笼照明。

晴明和博雅沿着朱雀大路走到实贞家附近时,从府邸里传来一阵喧闹声,甚至可以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两人走到大门前,发现门下聚集着好几个人。看样子似乎是在府中做事的女仆和孩子,还有几个男人。

接着,大门内侧传来几个男人的叫喊声。

“他跑起来了!”

“就在那边!”

“快逃啊!快逃!”

不一会儿,里头又传来“哇——”的一声尖叫。

“我被、被咬了!”

“是脚!是脚!”

门内传来的声音比刚才更嘈杂凌乱。

“失策了,博雅。”晴明说道,“我本以为事情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全部解决,所以想先和你喝会儿酒,半夜才来实贞大人家。看现在这个情形,我们应该早点来才对……”

大门口的人们一见晴明和博雅,脸上瞬间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我是源博雅。”

博雅说完,人群中走出一个男人,说道:“哦,原来是博雅大人,那这位应该就是安倍晴明大人了。”说话的男人是实贞的长子,名叫藤原实通。

“哦,实通大人……”博雅走向实通。

“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光临寒舍……”实通站在两人面前,低头致意道,“实在非常感激。在下藤原实通——”

晴明打断实通还未说完的话,直接道:“无须寒暄,还是先请您讲讲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好。”实通点点头,开始说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

每过一夜,实贞的情况就变得更加诡异,而今天夜里特别严重。以往一到晚上,实贞就会从地板下出来,在院子里四处爬动,但是今晚他竟从院子里爬到了屋内。

往常即便有人逗弄实贞,也都平安无事,今晚的情况却大不一样。实贞只要一见着人,便会“沙沙”地爬过去,毫无来由地乱咬一通。

如果只是单纯的怪物,无论是用长矛刺杀还是用大刀砍死都无所谓,但清楚地知道怪物其实是府邸的主人实贞,以上方法就绝对行不通。幸好府中的人都知道晴明半夜会来,所以打算先把人聚集在大门处,撑到晴明到来。

众人刚来到大门处,晴明和博雅恰好也到了。

门内之所以不时传出喧闹声,是因为里头的仆人正用棍子牵制着到处乱跑的实贞,尽量不让他接近大门。

但是沦为怪物的实贞着实可怕,实通正打算让众人全都逃到府外后,索性把大门关上。

“总之,我们还是先进屋吧。不过在进屋之前,有件事想向实通大人打听一下。”

“什么事?”

“请问贵府有没有养鸡呢?”

“鸡?”

“有吗?”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大人,认为鸡头看起来很像蛇头,十分不喜,所以没有养……”

“是吗……”晴明颔首道。

“喂,晴明,鸡怎么了?”博雅问道。

“博雅大人,现在还不是说明此事的时候。”

晴明恭敬地微微低头,说道:“实通大人,您能不能命人在天亮前搜罗六七只鸡来?”

“这好办……”实通随即下令,三名男仆立刻跑出去找鸡。

“那么,我们就先进屋吧。”

晴明走进大门后,发现有几束火把在黑暗中移动。

“在那里!”

“往你那边跑过去了!”

火光中传来几声叫喊。仔细一看,原来是四名男子手里拿着竹棍,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下半蹲着身子摆出架势。

“这是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实通说着,将那四名男子招呼过来。

“实贞大人现在何处?”晴明问道。

“好像从那个角落又爬进地板下面去了。”

其中一名男子指着黑暗中的另一端,回答道。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

晴明低头致意,接着独自一人跨步走向方才男子所指的角落。

“等、等等啊,我也要去。”

博雅急急忙忙地追在晴明后头,走到他身侧。两人在墙角处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地板下看去,发现深处有两个发出绿光的圆点。

“晴明,他在里头。”

博雅刚说完,两个绿色的圆点就动了起来,径直往晴明和博雅所在的位置逼近,速度十分惊人。

当那东西从地板下面冲出来时,博雅“哇——”地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仰,倒向一旁躲开了。晴明则倒向另一侧。

沙沙沙沙沙沙——那东西已经冲了出去,是个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的人——藤原实贞。

他的躯干两侧长着不知多少只手脚。据先前的传言,应该只有十二只,现在看来,手脚的数量似乎又增多了。实贞挥动着那些手脚,像在地面奔跑一般,飞快地爬行。那绝非人类可以达到的速度。

狗之类的动物在奔跑时,头部和背部一定会大幅度地上下起伏,但实贞移动时,头部和躯干几乎没有起落,只有手脚在动。

月光下,实贞掉转过头,又开始飞速爬行。他不是朝向晴明,而是冲着博雅。

“晴明,他过来了!”博雅大声喊道。

“你别动,博雅。”晴明边跑边喊。

“你叫我别动?”

博雅本来打算飞奔逃离,听到晴明的话,又当场止住脚步。

那头,实贞已爬到眼前,正欲往博雅身上扑过去。

飞奔过来的晴明向半空一跃,在快要下落至地面时伸出右手,朝实贞的背上重重地击了一掌。

实贞当即停了下来。

虽然停下了,他身上的手脚还在兀自“沙沙”地挥动个不停。

“怎、怎么了?”博雅面色苍白,走近问道。

此时,几名手持火把的男人和实通也刚好过来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东西实在可怕得令人不敢直视。

构成身体的部件——头、胸、手、脚的确和正常人类是一样的形状,但是手脚的数量和躯干的长度则完全不同。不仅躯干变长了,身侧更是长出十二只手和十二条腿,总计二十四只手脚。像是想从这里逃走似的,这些手脚正拼命地刨着地面,只不过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按住了背部,一步也动弹不得。

嘶——嘶——

实贞一边吐着飞沫一边呼出浊气,左右摇晃着脸,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瞪着所有靠近他的人。

拿火把一照,众人这才发现实贞的背上贴着一张纸。看来正是那张纸压着实贞令其无法动弹。纸上写着几个字:东天红。

“晴明,那是什么?”博雅问。

“就是我刚才贴在他背上的东西。”

“这我知道。我是问你,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东天红,表示鸡的鸣叫声,有时也可以用来指代鸡本身。”

“什么?”

“有这张纸贴着,实贞大人暂时动不了。等到天一亮,就该进行最后的善后工作了。在此之前,实通大人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晴明说道。

“当然可以。”实通走上前来。

“府上的院子里,是不是有很多虫?”

“您果然是无所不知,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些虫里头,就数蜈蚣最多,偶尔还会咬伤家里人,让我们头疼得很。”

“在这件事上,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这件事是指……”

“就是蜈蚣的事。”

晴明一说,实通便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有。”实通看着晴明,答道。

约在十多天前……

“抓虫啦。”

“抓蜈蚣啦。”

实贞的府邸外面传来一阵叫喊声。

府里的众人此时正为府中过多的虫子头疼不已。

“去外头把那人叫进来。”实贞命人去唤在府邸外面叫喊的人。

仆人将其带进屋中,实贞一看,对方是个大约刚满十岁的赤脚童子,腰间挂着一只肚大肥圆的大葫芦。

“你会抓虫吗?”实贞问。

“会。”头发乱糟糟的童子回答道。

“我家有很多蜈蚣,非常烦人。你能不能帮我们将这座府邸内的蜈蚣都抓起来?”

“好啊。”

童子用右手从怀中取出一双筷子,迈步走进院子里。

随意翻动一块石头,下方便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蜈蚣;拨弄任何一棵树树根处的枯叶堆,也有蜈蚣从那里爬出来。

每见到一条蜈蚣,童子就用手中的筷子利落地夹起来,放进挂在腰间的葫芦里。

“这手抓蜈蚣的功夫真是好极了。”

实贞起初还在一旁看着童子抓虫,可没过多久就腻了,转身回到了内室。

暮色四合时,一阵叫喊传来:“抓完了!我都抓完了!”

实贞闻声来到廊檐下一看,那名捉蜈蚣的童子正站在院子里。

“你瞧瞧,我一共抓了一万两千又十一条。还是第一次碰到有这么多蜈蚣的宅子。”童子说道。

“真是太感谢你了,谢谢你出手相助。”

实贞说完,童子却没有走,仍站在原地。

“怎么了?”实贞问道。

“我帮你们抓蜈蚣,可不是免费的。要么给我钱,要么给我东西,不然我就回不了家。”童子说道。

“让你抓蜈蚣,要付钱给你吗?”

“对。”

“可是,孩子啊,你一开始对我说过捉蜈蚣要付钱吗?”

童子确实没说,只好神情沮丧地回答:“没有。”

“是吧?既然你没说过,我当然不必给你任何东西。”

“可是……”

见童子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实贞便道:“你等等。”

实贞命仆人准备了一条用纸包着的鱼干,说了句“给你——”,就将鱼干扔在了童子的脚前。

“这足够当你的报酬了吧。”

据在场的仆人所言,实贞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进了内室。

“看来这就是原因所在。”晴明说。

“这是指什么?”实通问。

“详细情况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实贞大人会变成这样,必定和此事有关。”

晴明刚说完,方才被实通命令出门去找鸡的几个男人回来了。

“我们找来了。”

一共八只鸡被男人们装在笼子里,拎了过来。

“晴明,为什么要找鸡来?”博雅问道。

“自古以来,鸡便是以各种虫类和蜈蚣为食。我推想是否正因为这处府邸没有养鸡,蜈蚣才特别多。”

“蜈蚣啊……”

“养鸡的人家,通常不会发生昆虫的妖异之事;养猫的人家,也不大会有什么鼠妖作怪之事。适才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实贞大人的样子和行为,想来应是蜈蚣精作怪,所以才向实通大人询问府上有没有养鸡。蜈蚣这种爬虫,比起白天,更多是在夜里活动,我便判断晚上更容易抓到蜈蚣,才选择在深夜时分前来府上。”

晴明说这话的时候,东边的天空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天马上就要亮了,大家别睡了,在太阳升起时,先把事情快速了结了。总不能让实贞大人一直以这副模样示人。”

初升的太阳光照射在实贞身上。

“唔唔啊……”

“嗯唔唔……”

实贞的身体痛苦地扭来扭去。

晴明单膝跪在地上,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放在自己贴上的那张写着“东天红”的符纸上,口中小声念起了某种咒文。

“啊……”

“啊……”

实贞扭动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二十四只手脚来来回回地胡乱挥舞,那副模样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博雅叫了一声:“啊……”

实贞的皮肤上,咕嘟咕嘟地冒出许多像是黑斑的东西,这些黑色的斑点还在不断变大。

“在动。”

博雅说得没错,那些黑色的斑点的确在动。一大串一大串地,从实贞的皮肤里不断钻出来。

是一条条不知道有多少手脚的蜈蚣。刚才那些像是黑色斑点的东西,其实是蜈蚣的头。

接二连三钻出来的蜈蚣在实贞的皮肤上爬来爬去。

“放鸡。”

晴明一说,拎着笼子的男人立刻把关在笼子里的鸡放了出去。

鸡来到笼外,爬上实贞的身体,用尖尖的鸡喙一条又一条地啄起蜈蚣来。

即便如此,从实贞体内钻出来的蜈蚣还是多得数不胜数。

大半的蜈蚣被鸡啄掉,剩下的则四散逃向院子的草丛里、石头下,以及宅子的地板下方。

渐渐地,实贞的体内没有蜈蚣钻出来了,身体变回了正常的模样。他神情恍惚,盘腿坐在地上,实通将一件窄袖中衣披在他的背上。

“父亲大人,过去了,事情都结束了。”实通说道。

当日黄昏,晴明和博雅一同坐在晴明家屋外的廊檐下,再一次喝起了酒。

“话说回来,实贞大人那个样子真的太恐怖了。”博雅说,“晴明,人的模样会有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被那么多只蜈蚣精钻进身体,变成那副模样也不奇怪吧。”

晴明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端起酒杯送到微笑的红唇边。

蟋蟀不知什么时候鸣叫了起来。叫声听来比昨天更微弱了,大概是秋天马上就要结束的缘故吧。

晴明和博雅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院子里似乎来了什么人,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蓬乱的老人正从对面走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老人随着不断加深的夜色迈步走来,到了晴明和博雅的面前,便停下脚步。

来人是芦屋道满。道满的身侧还跟着一个赤脚童子,腰间挂着一只肚大肥圆的大葫芦。

“这不是道满大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晴明说道。

“哈哈,这次多亏你出手啊,晴明。”道满挠着头,说道。

“晴明大人,多谢您帮忙。”站在道满身侧的童子挺直了背脊。

“这个蜈蚣丸闯的祸,本来应该由我来收拾,没想到你替我把事情解决了,这次多谢你了,晴明。”

“蜈、蜈蚣丸?!”博雅放下酒杯,问道。

“博雅大人有所不知,我身边这个童子叫蜈蚣丸,受我之命去采集虫的精气。比起山野中的虫,那些栖息在人类居所内的虫的精气会让术法更加灵验,所以我让他在这一带到处找找。”

“灵、灵验?”

“不管是哪一种术法,都是用在人身上的。所以沾有人类精气的虫,用起来也更加合适。”道满笑着说道。

“这小子啊,因为实贞那家伙吝啬,只给他那么点东西而赌气,半夜偷偷溜进实贞的房里,掰开他的嘴巴,把白天捉到的那些蜈蚣的精气全都灌了进去。”道满说着,再次畅快地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我才听他说起这事。如果放着不管,会闹出大事。其实置之不理,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万一事情闹大了,那些检非违使 手下的小吏来找我问话,也是麻烦事一件。昨晚我打算去收拾残局,到了实贞家,才发现你已经把事情都给解决了,晴明。”

“举手之劳而已。”

“不,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如果发生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往北斗七星方向射一支写着‘道满’二字的箭矢,我便会出现。不过,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你,而不得不向我求助呢,晴明……”

“您这句承诺,我先收下了。”

“那我告辞了。”道满说道。

“您这就离开了?”

“嗯。”

“不和我们一起喝酒?”

“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喝酒,但今晚就算了吧。我们还得趁着夜色,多采集一些虫子的精气。”道满说完,随即转过身去。

“晴明大人,真是多谢您了。”

名为蜈蚣丸的童子朝两人点头行了个礼,也转过身去。

道满和童子静悄悄地离开了庭院。

两人走后,院子里只余两三只秋虫在月光下,轻声鸣叫。 GrSv8DXE5mKuV3/O2RXVk3mC22CPJxASl3pqun0W8Yj0VZQb/xiVtgEfw/qAc2Ld



月驱道人

传闻,那位老人每天都会爬一次坡。

老人看似已至高龄,须发皆白,但究竟多大年纪,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说七十五岁也像,说八十岁、一百岁也差不多,甚至一千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老人究竟岁数几何这个问题上,实在难下定论。

老人通常是从大津,也就是从琵琶湖那边上坡,一路爬坡直达逢坂山,再从逢坂山下坡往京城去。

自东往西行。

老人一直是照着这条路线走,还没有人见过他反向从京城那边上坡,再下坡走向大津。

当然,并非有人特地调查他的行迹。也许他曾不为人知地从京城回到大津,或许也有人在这途中见过他。只不过目前没有人知道事实究竟如何。追根究底,到底是谁断定老人是从琵琶湖那头过来的呢?说不定老人是京城人,每天都前往琵琶湖那边办事,归途再从大津爬坡至逢坂山,然后凑巧被人们看到。

老人身着像是唐朝道士的装束,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拐杖上雕刻着蟾蜍和兔子。

不过,他一天只来一次。这既不是有人特地去调查,也不是直接询问老人后得知的。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大家好像都认定了这个事实。而老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爬坡的,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也只能这么说了。

老人每天都会爬一次坡,不过,爬坡的时间却不是固定的。

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中午,还有时是在傍晚,甚至有几次是在夜里。

传闻这位老人行走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嘿呦嘿呦。”

“走啊走啊,不能太快,嘿呦嘿呦。”

无论是上坡还是下坡,老人都以同样的速度行走。

只不过,有一点令人不解。关于老人的体形和容貌,那些声称见过老人的人,描述完全不一致。

有人说:“那老人很瘦削。”

也有人说:“不对,那是个胖乎乎的老人。”

还有人说:“才不是,他既不瘦也不胖,就是普通身材。”

没法判断哪个人的描述是对的。但是,这位老人确实一天一次从琵琶湖的方向爬至逢坂山,再下坡前往京城。

那天夜里,蝉丸法师在逢坂山上的一间草庵中弹着琵琶。

他独自一人坐在屋外的小廊上弹奏《啄木》。这是一首自唐国传入的琵琶秘曲。

院子里白梅绽放,丝丝缕缕的梅香弥漫在夜色中。

蝉丸兴致高涨,把《啄木》弹了一遍又一遍。

弹着弹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融化在琵琶的琴音中,逐渐向四方释放开去。也许是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他感觉连身体都变得透明起来,体内好像有什么特别明亮的东西,从内往外映照着自己。

蝉丸本是失明之人,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现在却感觉有什么明亮的东西在眼皮内扩散。

蝉丸非常清楚,如果自己弹得太过投入,最后可能会走火入魔,以致连自身都化为妖物。于是,他适时地停了下来,把琵琶放在一边。

四周一片寂静,院子里不时飘来一阵白梅的香气。

就在此时,蝉丸听到类似呻吟的低沉声音:

“唔……”

“唔……”

“唔唔……唔……”

像是有人因为痛苦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发生什么了吗?蝉丸带着疑问,拄着拐杖走下小廊来到院子,顺着呻吟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那声音正是从梅树下传来的。他拿着拐杖探了探,发现树下好像躺着一个人。

蝉丸蹲下身子,放好拐杖,用手摸索着,果真有一个人正微弱地呻吟着。

“请问,您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

蝉丸心里暗暗想道:是不是有人来探访自己时,因为什么急病体力不支,倒在了梅树下?

不过,那呻吟声蝉丸从来没听过。

如果是熟人的话,只要摸一摸对方的脸,就能知道是谁。蝉丸想着,便用指尖碰了碰对方的脸,没想到那张脸竟瘦得惊人。

对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下巴有胡须,应该是个男人。细长的下巴尖那儿好像正在发热,热度从触碰的指尖传来,想来应是倒在地上的时候撞到了下巴,留下了伤口。

姑且不论当时到底是何情形,蝉丸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对方抬进了草庵内。

可过了一夜,那男人仍旧昏迷不醒,只从口中不断发出微弱的呻吟声。问他叫什么名字,也毫无回应。

一天、两天过去了,男人的情况仍不见好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平日里,住在附近的人每天都给蝉丸送来大米、柴火、鱼鲜和蔬菜,但这几天,却一个人也没有过来。

蝉丸家里还存着数天的大米和柴火,倒不怎么担心断粮。古怪的是,每次他想到附近的村舍喊些人来帮忙,却怎么也无法从庭院里出去。每当他以为已经走出了院子,结果又回到了草庵。

蝉丸一筹莫展。

难道是弹琵琶弹过头,招来了妖怪,被卷入了什么怪事之中?

倘若能够出门,还可以去找安倍晴明商量对策,现在既然连家门都走不出去,真是无计可施了。

没办法。

蝉丸死心地在家待了三天。

最奇怪的是那个昏倒的男人。从蝉丸把他抬进屋的第一天起,他就没喝过水,也没吃过东西,但伸手触摸,却一点没见瘦下来,似乎还变得越来越胖。比起前三天,男人脸上的肉明显多了起来。

到了第四天,晴明和博雅登门来找蝉丸了。

蝉丸先是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过来了。对方似乎已经进了院子里头。

“啊,这是……怎么会……”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

那声音,蝉丸十分熟悉,是源博雅的声音。

“看来您平安无事啊。”

这是安倍晴明的声音。

听到晴明的声音,蝉丸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要有晴明在,不管招来了什么妖怪,也不管这几天自己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是,勉勉强强……”蝉丸答道。

“博雅啊,你踩在那根树枝上是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院里的白梅难得开得这么好,小心别折断了。”

晴明冲博雅说道。

“没事,万一折断的话,我就把这根梅枝带回家去,搁在水桶里养着。”

蝉丸听到博雅说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从他和晴明的对话来看,博雅现在大概正往梅树上爬。

“博雅正在做最后的一点善后,马上就结束了。”晴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都好了,晴明——”

蝉丸听到博雅的话声,耳边紧跟着传来一阵“唔……唔……”的声音。

呻吟声自屋中传来,从那晚起一直躺着动也不动的男人,此刻似乎突然起身了。

事情是这样的。

据说三天前,月亮停止了运转。

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中,本该升起的月亮一直没有出现。

众人纷纷猜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半夜,才忽然发现东边的天空上挂着一弯新月。

可是从平安京的方向望去,那弯新月刚好出现在逢坂山附近的山顶,一动也不动。

有人心下觉得奇怪,打算去月亮停止不动的地方,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判断出月亮停驻的位置,也无法抵达该地。不知月亮所在之处是否有某种结界,总之,只要有人朝月亮的方向迈出步伐,就一定会被送回原来的地方。

更奇怪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月亮依然停驻在山顶,形状却从新月慢慢变成上蛾眉月、上弦月,一点一滴丰盈起来。

终于,藤原兼家下令遣人前去探探事情的究竟。于是,晴明和博雅便自告奋勇,来到蝉丸的住处。

两人到了一瞧,月亮看样子似乎就停在蝉丸所住的草庵上方。但是,不知是谁设下了结界,即使两人想往蝉丸的住处走,也无法踏入结界一步。

晴明将结界解除后,两人终于能进入蝉丸的草庵里头,四处一打量,发现月亮原来卡在了院子里那棵梅树高处的树枝之间,无法动弹。

“所以,博雅就爬上梅树,把月亮取了下来。”晴明说道。

“我也没做什么,月亮都已经变得这么圆了,这些树枝快卡不住了。我轻轻用手碰了一下,它就落了下来。恐怕我什么也不做,月亮估计也会在今天晚上,从卡住它的树枝中脱离出来吧。”博雅说道。

此时,晴明和博雅已进到了屋内,坐在蝉丸的对面。

带着一脸奇妙的神情坐在屋中一角的,是一位身旁放着拐杖、白发白须的老人。

这位老人就是那晚蝉丸抬回屋里的昏迷的男人,方才醒来之后,便开始向三人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几天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我叫月驱道人,奉天帝之命与月亮一起巡回大地,并担任守护月亮一职。

自我领受这项任命以来,已经护着月亮在大地上走过无数个甲子。路过这座逢坂山时,偶尔会听到十分悦耳的琵琶声,让我心驰神往。我曾经无数次想就此驻足听个尽兴,但是职责所在,最后还是不得不跟着月亮一起走。

然而,就在三天前——

那天晚上传入耳中的琵琶琴音,竟是未曾耳闻的婉转动听,胜过以往任何一次,欲罢不能之下,我便悄悄地躲到这间草庵的庭院里。

原本只打算稍微听一会儿就离开,再让月亮行进的速度快些,便不会误了时辰。

但我害怕万一被天帝发现,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便在这里设下结界,然后躲入结界中听琵琶的弹奏。哪知蝉丸大人弹出的琵琶琴音实在美妙动听,令我一度忘了时间的流逝。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和我一起停驻在院子里的月亮,竟然卡在了那棵梅树的树梢间,无法动弹。

由于月亮和我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它被卡住后,我的下巴也形同被吊起来一样,喉咙被钩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多亏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及时把我救出来。

虽然不知道天帝将如何惩罚我,但一想到那晚听到了妙不可言的琵琶曲,无论是被责骂还是被处罚,我都甘愿领受。

月驱道人深深地朝三人低头致歉后,站了起来。

“那么,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蝉丸大人,就此告辞了……”

月驱道人说完,便转身离去。

老人后来如何了呢?

据说,此后仍有人在逢坂山见过那位老人,老人仍和往常一样,一边爬着坡,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嘿呦嘿呦。”

“走啊走啊,不能太快,嘿呦嘿呦。”

看来,天帝即便训斥了他,处罚应该也不太严重。

或许,就连天帝也甚是喜爱蝉丸弹奏的琵琶曲呢。 GrSv8DXE5mKuV3/O2RXVk3mC22CPJxASl3pqun0W8Yj0VZQb/xiVtgEfw/qAc2Ld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