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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你问我生命是什么?这就好比问我胡萝卜是什么。胡萝卜就是胡萝卜,除此之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契诃夫致奥尔加·科尼碧尔的信
1904年4月20日

换了别人,他们都会以为,回首九十年前的往事,那一定很不轻松。视野狭隘,他们会这样忖度,通过管子瞧世界罢了。可情况并非如此。有的时候,过去是手拿照相机拍下来的景象;有的时候,过去是一出戏,在雕着石膏装饰、垂着柔软幕布的拱顶戏台上不断上演着;有的时候,它只是从那沉寂的世纪袅娜而来的一段爱,那故事是那么感人,不可触摸,一切似是而非。还有的时候,过去只是从记忆中借来的一幅幅静止的图像。

和莱斯利舅舅相处时的那件事——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就像一张张幻灯片一样从眼前滑过。一段段发黄的记忆,向人们讲述着昔日的是是非非:那可爱的恶棍甚至留着胡须。那时的她只有七岁,时间是圣诞节,而莱斯利舅舅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舅舅。第一张幻灯片投映的是他正俯下高大的身子送给她一件礼物。风信子,他低声耳语,并递给她一个颜色像饼干一样的花盆,上面罩着一张牛皮纸。把它放到烘柜里,等春天来了再看。可是她现在就想看。哦,它们还没出土呢!他怎么就知道?后来,莱斯利偷偷戳破了牛皮纸的一角让她往里瞧。真想不到哎!它们早已发芽了!四个赭色的小不点探着头,约莫半英寸 高。莱斯利舅舅哼笑了一声,就是当大人们突然吃惊地发现孩子竟然懂得更多的那个时刻发出的那种不太情愿的笑声。不过,他还是向婕恩解释说,这更有理由说明,她应该等到春天来了再看,只要多照一点光,它们可就没有力气生长了。

她把风信子放到烘柜里,等待着下一次的新发现。她总是禁不住想到它们,好奇地想象着风信子长什么模样。现在请看第二张幻灯片。一月底,她打着手电筒来到洗手间,关上了灯,拿下花盆,又戳了一个小小的窥视孔,用手电筒对准花盆迅速往里瞟了一眼。那四个蓄势待发的小尖角还在,还是半英寸高。至少,她在圣诞节时透进去的那点光并没有伤害到它们。

二月底的时候,她又偷看了一遍,但是,很明显,生长的季节还没有到来。三个星期后,莱斯利舅舅在去打高尔夫球的途中来拜访。午饭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仿佛肚子里盘算着什么,问她:“喂,小婕恩,那些风信子还是圣诞节的风信子吗?”

“你告诉我不要看的。”

“对,对,我说过。”

三月底的时候,她又偷看了一次,然后是——也就是第五张到第十张幻灯片的内容——四月二号、五号、八号、九号、十号、十一号。十二号那天,妈妈同意她可以仔细观察一遍花盆。她们把《每日快报》放到厨房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牛皮纸。四个赭色的芽根本没有动静。萨金特太太显得有些不安了。

“我觉得应该扔掉它们,婕恩。”大人们总是往外扔东西,小孩喜欢把东西留着,这无疑是一个最大的差别。

“或许根还在长着呢。”婕恩开始用手去刨那紧紧围绕着芽尖的泥炭土。

“我可不会那样做。”妈妈说。可是已经晚了,婕恩一个挨着一个从土里挖出四个倒放着的木质高尔夫球座。

奇怪的是,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失去对莱斯利舅舅的信任,而是让她失去了对风信子的信任。

回想过去,婕恩觉得她一定有自己的童年伙伴,可是她却想不起那个故意满脸邪笑的特殊知己,想不起在遍地橡果的游乐场玩跳绳的情景,想不起门顶石头上刻着难以辨认的铭文的乡村学校,也想不起是否曾在布满墨迹的桌洞里秘密传递纸条。或许,她曾经历过这一切,也或许根本没有。在记忆里,莱斯利舅舅就是个够格的朋友。他的头发卷曲,总是抹着头油,上身穿一件蓝色外套,胸前的口袋上还别着一枚军徽。他晓得如何用巧克力糖纸变出酒杯,每次去高尔夫俱乐部,他总会说:“去老果岭天堂遛遛。”莱斯利舅舅就是她要嫁的那种男人。

风信子事件之后不久,他开始带她去老果岭天堂玩。他们一到俱乐部,他就把她安置在停车场附近一个潮湿发霉的长凳上,并假装一脸严肃地吩咐她看好球杆。

“我去洗洗耳朵后面的发油,马上回来。”

二十分钟后,他们开始向第一个球座进发,莱斯利舅舅扛着球杆,鼻子里喷着一股啤酒气,而婕恩则扛着他的铁头球杆。这是莱斯利想出的一个试探运气的鬼主意——只要婕恩一直扛着那根铁头球杆,闪电就会被导走,而他的球就不会飞进沙坑。

“举好球杆,不要放下,”他会说,“不然就会沙尘乱飞,比戈壁沙漠大风天里的沙子还多。”她端端正正地扛着球杆,就像端着一把步枪一样。有一次,在上坡位15洞,她感到有些累,就把球杆拖在身后,偏离了球座位置,导致莱斯利舅舅的第二杆打偏,球径直飞到了14米之外的沙坑中去了。

“瞧你干的,”他说,不过他生气的时候几乎和高兴的时候差不多,“你得在19洞给我买一杯。”

莱斯利舅舅总是风趣地和她打隐语,而她则假装心领神会。高尔夫球场上只有18个洞,而且她也没有钱,这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她会点点头,仿佛她一直就在给人买单,让他们来一杯——来一杯什么?等她长大后,必定会有人给她解释这隐语的,不过此时的她因为不懂而感到十分幸福。有的话她还是能够零零星星听懂一点的。如果球不听使唤,飞到了树丛里,莱斯利有时就会咕咕哝哝地说,“这一定是风信子那件事的报应”——这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的那件圣诞节礼物。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话是听不懂的。他们目标坚定地顺着球道往前走,他身上挎着包,里面塞满了簌簌作响的山核桃,而她则斜歪着胳膊擎着沙坑杆。莱斯利舅舅不允许婕恩说话——他已经解释过,闲谈会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想下一杆的打法。不过,他允许自己讲话。他们大步走向远处那个亮闪闪的白色的东西,有时这东西只是一张糖纸而已。他会时不时地停下来,俯下身子,就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一些他内心的秘密。在第5洞的时候,他告诉她西红柿能致癌,在日不落帝国太阳永远高照。在第10洞的时候,她得知未来的天下是轰炸机的天下,老墨索 或许算得上一个邪恶的意大利鬼子,但是他懂得如何审时度势。有一次他们在第12个短洞(这是史无前例的一个标准三杆球)前停了下来,莱斯利一脸严肃地解释道:“还有,咱犹太人并不喜欢打高尔夫球。”

然后,他们朝着果岭左侧的沙坑走去,婕恩则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这个她刚刚获知的真理。

她喜欢去老果岭天堂遛弯儿,因为她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料想不到的事情。有一次,莱斯利舅舅和往常一样去清洗了耳后的油,这次比以前都要彻底。随后,他在第4洞旁边的深草中撒了尿。他让她背过身去,可她还是听到了那哗哩哗啦的声音,尿声持续了很久,尿量惊人,这或许还意味着别的什么。她抬起胳膊肘偷偷瞟了一眼(那不算看),看到一股热气从没腰的深草中升腾起来。

接下来就是莱斯利的把戏了。在第9果岭和第10球座之间有一块地方,四周是新种植的银桦,中间有一个小木屋,就像一间给猛禽搭建的鸟舍。在这里,如果风向对的话,莱斯利舅舅就会亮一手他的把戏。他会从带皮革衬肘的粗花呢夹克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支香烟来,放在膝盖上,像魔术师一样把手遮在上面,然后把烟放进嘴里,缓缓地朝婕恩神秘一笑,点着火柴。她坐在他的身旁,努力屏住呼吸,不要放屁。呼吸会搞砸戏法,莱斯利舅舅曾经告诉过她,放屁也是。

一两分钟之后,她会开始稍稍向两边瞟,小心翼翼地不做出突然的动作。香烟上积了一英寸厚的烟灰,莱斯利舅舅正在吸第二口烟。再看时,他的头微微后倾,半个烟头已经变成了烟灰。从这时起,莱斯利舅舅不再看她了,而是聚精会神,每吸一口烟,身子就慢慢往后斜靠一点。最后,他的头会和脊椎呈直角,而那烟头也只剩下了烟灰,留下半英寸长夹在他的指尖,轻烟缕缕飘向那巨大的鸟舍的屋顶。戏法成功了。

这时,他会伸出左手碰一下她的上臂,而她则会悄悄站起身,努力屏息以免让烟灰落在莱斯利那带皮革衬肘的夹克上,然后朝第10号球座走去。几分钟之后,莱斯利就会赶上她,脸上微微笑着。她从来不问他是怎样变魔法的,或许她觉得他不会告诉她的。

然后你就会听到一声高喊,通常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在通往第14号狗腿洞途中一片三角形山毛榉林后的空地上,那里潮湿阴郁,到处散发着树木的气味。每一次,莱斯利舅舅总是把他的右曲球发偏,因此他们不得不到人迹罕至的林子里去找球。这里的树干上苔藓斑斑,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坚果。他们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了一段台阶,尽管一连几天天气干燥,但那台阶摸上去黏糊糊的。他们爬过台阶,继续在附近斜坡的草地上寻找。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草中踢来踢去,用球杆拨弄了一番之后,莱斯利低下头说:“要不咱们来喊上一嗓子?”

她朝他笑了笑。显然,在这种场合,喊上一嗓子是人们通常要做的。毕竟,找不到球是件沮丧的事。莱斯利进一步解释道:“当你喊尽全身力气之后,必须倒下去。这是规则。”

于是,他们便仰着头朝天大喊。莱斯利舅舅的嗓音深沉洪亮,像一列从隧道中呼啸而出的火车。婕恩尖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晓得什么时候用完气息。你得睁大眼睛喊——这仿佛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眼睛紧盯着天空,向它发出挑战,看它敢不敢回应你。然后,你吸上第二口气,接着高喊,这次要更加自信,持续时间更长。每当她换气的时候,莱斯利那火车轰鸣般的喊声愈发洪亮,震耳欲聋,但疲惫感会随之突然袭来,这时的你已经喊不出第二声,而是颓然倒地。她也无论如何会倒在地上,尽管按照规矩她不应该如此。疲惫就像一股退潮的江流迅速从她身体中流过。

几米开外的地方,莱斯利舅舅轰然倒地,然后他们齐齐抬头看着静谧的天空。在通往天堂的半途中,有几小朵云彩在缓缓蠕动,显得有点迟疑,仿佛被人用链子缚住了手脚似的。或许,就连这一小点挪动的自由也是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这两个人赋予它们的。当然,尽情喘气也是规定好了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莱斯利的咳嗽声。

“我说,”他说,“我觉得我应该来一次自由落体运动。”然后,他们原路返回那覆满苔藓的台阶,穿过噼啪作响的山毛榉果,来到第14号洞那里。莱斯利舅舅朝四周打探了一下,没有发现敌情,便若无其事地用拇指把球座砸到球道上,把一个亮闪闪的新球放到上面,然后用二号球杆把它打到180米以外的果岭中去。婕恩心想,喊得筋疲力尽了还能打这么远。

只有莱斯利把球从球座上打偏了的时候,他们才去玩喊叫游戏,而这似乎总是在球场空着的时候才会发生。他们并不经常这样做,因为自第一次以后,婕恩得了百日咳。得百日咳算不上一个事件,但莱斯利舅舅的凑份子可算得上,或者说,莱斯利舅舅凑份子的结果算得上一次事件。

他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这已经是她生病的第四天了,喉咙里仍不时地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异地的天空中迷途的小鸟发出的鸣叫声。他坐在床边,身上穿着那件别有军徽的外套,身上散发出一股气味,好像刚刚洗过耳根。他没有问她感觉如何,而是小声咕哝道:“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们玩喊叫游戏吧?”

她当然没有。

“不管怎样,只有你看到了,这是秘密。这是个美丽的秘密,我觉得。”

婕恩点点头,这是个十分美丽的秘密。不过,或许百日咳就是由喊叫引发的。她妈妈总是叮嘱她一定注意不要过度兴奋。或许,她是因为喊叫才过度兴奋的,所以才会得了百日咳。从莱斯利舅舅的表现看,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当她像只惊慌的小鸟一样咳嗽时,他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两天后,萨金特夫人把婕恩冬天穿的内衣内裤放到床边,又给了她一条厚裙子、一件冬衣、一条围巾和一条毛毯。她显得不太高兴,但也无能为力。

“可是,莱斯利舅舅刚凑了份子。”婕恩发现,莱斯利舅舅的份子还包括乘坐出租车,这是她第一次坐出租车。在他们去机场的路上,她尽量不显得太兴奋。车到亨登时,妈妈待在车里没有出来。婕恩拉着爸爸的手,而他则给她解释说,德·哈维兰飞机木质部分是用云杉做的。云杉木是一种非常坚硬的木头,他说,和飞机的金属部件一样坚硬,所以她不要担心。她根本没有担心过。

六十分钟观光伦敦,每小时整点出发。观光的客人有十来个,其中有两个小孩,他们浑身裹得像包裹一样严严实实,尽管现在还是八月。或许他们的舅舅也凑过份子吧。她爸爸坐在过道对面,当她斜着身子想从他身前过去看窗外的时候,他阻止了她:这次坐飞机的目的是治病,不是学习。整个飞行过程中,他一直瞪着前面的柳条座椅,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他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过度兴奋。当德·哈维兰飞机倾斜的时候,她看到了在圆鼓鼓的引擎和纵横交错的飞机支撑杆下方的建筑,可能是伦敦塔桥。她转向爸爸。

“嘘,”他说,“我正在集中精力思考怎样让你好起来。”

她再一次和莱斯利舅舅去尖叫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当然,他们又去了老果岭天堂。不过,莱斯利在14号狗腿洞前面打球的技能有了些许进步,也更精准了些。他的球技最终达到精湛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当他从正面用球杆的顶端击球时,球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球似乎已经知道它应该往哪里飞。他们也知道应该往哪里去:一路穿过丛生的长草和潮湿的山毛榉林子,跨过黏滑的台阶,去到倾斜的草坪上。四周的空气暖暖的,他们高声尖叫着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婕恩扫视着天空,寻找飞机。她的眼球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着,在视野的边缘搜寻。没有云彩,也没有飞机,仿佛莱斯利舅舅高喊一声就把天空清理得干干净净。天空中除了一片蔚蓝,什么也没有。

“我说,”莱斯利说,“我觉得我应该奖励自己一次自由落体运动。”在穿过林子的路上,他们没有去寻找高尔夫球,在返回时也没有去寻找。

他们第三次去尖叫的时候看到了一架飞机。当他们朝着天空高喊时,婕恩并没有注意到那飞机。但是当他们仰面躺倒,大口喘气,看着天上的云彩像系着链子一样上下跳动时,她察觉到远方传来的嗡嗡声。这声音太规则了,肯定不是昆虫发出的,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很遥远。飞机在两朵云彩间出现了,只一小会儿,声音也更大了,随即又消失,又出现,朝着天边缓缓地轰隆而去,直到与地齐平。她想到了那些圆鼓鼓的引擎和嗖嗖作响的支撑杆,还有像包裹一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当林德伯格飞越太平洋的时候,”莱斯利在三十厘米开外说道,“他带了五块三明治,只吃了一个半。”

“其他的呢?”

“其他的什么?”

“剩下的三个半。”

莱斯利舅舅站起身,看上去若有所思。或许,她不应该说话,尽管他们并不在球道上。当他们在铺满山毛榉果的林子中窸窸窣窣地寻找高尔夫球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他嘀咕着,声音有点烦躁,“它们可能在三明治博物馆里”。

三明治博物馆,婕恩心想:有这样的东西吗?但是她知道不应该继续问下去了。当他们打到下面几个球洞时,莱斯利的心情好了点。在第十七个球洞那里,莱斯利迅速沿着球道扫视了一番,似乎心中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

“咱们要不要玩抽鞋带的游戏?”

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这个游戏,但是她立即答应了。

莱斯利舅舅大大咧咧地一脚把球踢到了短草区。他们追上球的时候,他弯下腰脱下了棕白两色的鞋。他把松开的鞋带摆成一个十字放在鞋底内侧的中间,看着她点了点头。她也脱掉休闲鞋,照着他那样做。她看着他郑重其事却又略显滑稽地用脚趾在鞋里试探,然后把整个脚都伸了进去。她依然照做了。他挤了挤眼,像一个求婚者那样单腿跪地,拍了拍她的小腿,慢慢地从她柔软的左脚底下抽出了两根鞋带。婕恩咯咯笑了起来。这感觉很奇妙。开始的时候略有点痒,慢慢地,更加痒痒了,同时却伴有一股快感径直钻到了肚子里。她闭上眼,莱斯利舅舅挑逗般一拉,又把鞋带从她的右脚底抽了出来。闭上眼的时候,感觉更佳。

这次轮到他了。她伏在他的脚边,他的鞋子看起来非常硕大,从他的袜子上微微能闻出谷仓的气味。

“一次拉一根。”他轻声说。她从鞋带穿进鞋眼的地方握住第一根鞋带,拉了一下,鞋带纹丝不动。她又猛然拉了一下。他蠕动了一下脚,鞋带忽然松开了。

“不行,”他说,“太快了,穿回去。”

他弓起脚背,她把棕色的长鞋带穿进鞋子里去,放在潮湿的袜子和鞋底之间。她又缓缓地拉了一次,鞋带不紧不慢地从里面出来了,从头顶上的沉默,她可以判断,这次她做对了。她一根根地把剩下的三根鞋带都拉了出来。他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觉得这有点像用7号铁头球杆,是吧?把球打起来,回旋球,就是这样。”

“我们能再来一遍吗?”

“当然不能。”他面对着球说,一边用手腕晃动着球杆头一边趿拉着脚,仿佛鞋带还在鞋帮里面挤着,“我们得休息休息,充充电,对吧?”她点点头。他把球往前推了几厘米,让它停到一块苔藓更多的草地上,调整了一会儿步法,朝旗杆方向给了球干脆利索的一击,让球顺着球道往前走。“别忘了鞋带!”他回头朝她喊。她弯腰系上了鞋带。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玩抽鞋带游戏了,而且常常玩。他们并不是总在老果岭天堂玩,有的时候,他们会心血来潮在家里偷偷地玩。还是老规矩:莱斯利舅舅先把两根鞋带同时抽出,她第二个,一次抽一根鞋带。有一次,她试着自己玩这个游戏,但效果并不一样。她怀疑也许这游戏会让人生病。凡是美好的事物都会让人生病的。巧克力、蛋糕、无花果都会让人生病,尖叫会让人得百日咳。抽鞋带游戏会给人带来什么呢?

她一定会很快找到答案的。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也会找到别的答案的,找到五花八门的问题的答案。怎样决定使用哪根高尔夫球杆?到底有没有三明治博物馆?为什么咱犹太人不喜欢打高尔夫球?爸爸在德·哈维兰飞机上到底是害怕还是在集中精力?老墨索怎么知道审时度势?食物从身体的另一端出来后为什么看上去大不相同?怎样吸烟可以不让烟灰掉落?天堂是否正如她所想,顺着烟囱往上就可以找到?还有,为什么水貂的求生欲极其强烈?

婕恩甚至不懂得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最终会找到答案的,或许不久以后她就会知道答案。她之所以知道貂,是因为伊芙琳姨妈的印刷画。婕恩有两张画,都是多年前伊芙琳姨妈留给她的,说是早年的收藏,因此,这两张画就被来回换到家里不同的墙上挂着,最终它们被挂到了婕恩的屋子里。爸爸有点担心是否其中的一幅画不太合适,但是妈妈坚持认为,伊芙琳的画必须悬挂在一起。这只是一幅实事求是的画而已。

横着的那幅画里面有两个男人,他们站在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森林里,穿着老式的衣服,戴着老式的帽子。长着胡须的那位拎着一只白鼬,他用手攥着鼬的后颈,另外一个男人没有胡须,倚着枪站着,脚边是一大堆死掉的白鼬。但其实那些不是白鼬,因为印刷画的标题是《捕猎水貂》,下面还配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婕恩已经读了许多遍。

水貂不同于麝鼠和同属鼬类的黄鼠狼,它们没有后者狡猾,可以用任何工具轻易捕获。诱捕水貂的时候可以使用钢质的笼子或者箱子,但人们往往用一种叫作死亡陷阱的方式来捕捉水貂。诱捕水貂时可以使用任何动物的肉,不过人们常见的捕猎方式是在笼子里放上毛颈松鸡、野鸭、鸡、松鸦等禽鸟的头部作为诱饵。水貂的求生欲极其强,人们常常发现,被重达六十八公斤的竿子穿身而过后,掉到死亡陷阱里的水貂仍然活着。人们发现它时,它往往已经在竿子下面挣扎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

“求生欲极其强”并不是她听不懂的唯一一句话。毛颈松鸡是什么?麝鼠又是什么?野鸭她是知道的;去年春天在第14号狗腿洞旁的山毛榉树林里她还见到了一对啁啾鸣叫的松鸦;每次她爸爸给顾客帮忙之后,他们周日的午餐就会吃鸡肉。这时,巴克斯特太太就会来家里帮妈妈拔鸡毛。五点多的时候,她还会打来电话要一个鸡腿,而妈妈总会用不透油的纸把鸡腿包起来。婕恩爸爸喜欢在切鸡的时候就巴克斯特太太的腿开玩笑。他的玩笑能够让女儿咯咯笑个不停,而妻子则一直噘着嘴。

“巴克斯特太太有没有要鸡头?”婕恩有一次问道。

“没有,宝贝,怎么了?”

“那你怎么处理它?”

“扔到垃圾桶里。”

“你不留下来卖给捕水貂的人吗?”

“你等着他们来要吧,孩子!”爸爸兴致勃勃地回答道,“等着他们来要。”

婕恩房间里的那张竖着的画上是一架靠着树的立梯,梯子的横隔木上印着几行字。最下面的字是“勤劳”,第二层是“克制”,尽管只能看到“兄制” 二字,因为有两笔被爬梯子的人的膝盖遮住了。剩下的字分别是“谨慎”“诚实”“节俭”“守时”“勇敢”,而印在最上面的两个字是“坚毅”。画的前方是一些等着爬树的人,树上挂着圣诞装饰球,球上还写了一些字,例如,“幸福”“荣誉”“上帝的恩赐”“为人诚善”。画面背景则是一些不想爬树的人,他们或在赌钱,或在行骗,或在押注,或在罢工,有的正在往一个叫作股票交易所的建筑里走。

婕恩明白这幅画的大致旨意,不过有的时候她会懵懵懂懂把画里的树当作在《圣经》里读到的智慧之树。攀爬智慧之树显然是不对的,而这棵树无疑是好的,尽管她还不能真正明白梯子上的所有词,也不明白梯子两侧竖板上的那两个词:一个是“道德”,一个是“诚实”。有的词她认为她懂得意思:“诚实”就是要把伊芙琳姨妈的两幅画挂在一起,就是不要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球移到更好的位置上;“守时”就是上学不要迟到;“节俭”就是爸爸在商店和妈妈在家里的所作所为;“勇敢”——嗯——“勇敢”就是有胆量坐飞机。至于其他词,毫无疑问,她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

战争开始的时候婕恩十七岁,这件事让她感到如释重负。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来管了,她也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在此之前的几年,父亲已经全权负责家里大大小小的政治要务,那毕竟是他作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他通常会从《每日快报》上给他们读新闻,每读一段都会停顿下来,解释无线电广播中的简报。婕恩常常觉得父亲像是一个小型家庭产业的主人,他正遭受一帮姓名怪异的外国人的威胁,他们用卑鄙的商业手段和不正当的竞价方式破坏了父亲的产业。母亲总是知道怎样恰当地作出回应,她懂得在听到不同名字,如“贝尼斯”“达拉第尔”和“利特维诺夫”的时候发表不同的意见,也懂得什么时候最好一脸茫然地摊开双手让父亲再从头到尾给她解释一遍。婕恩试图对此提起兴趣,但这就像一个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讲述的故事,一个甚至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开始,因此她永远也无法完全把握的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每当她听到那些用大卡车一车车偷走消化饼干和偷猎野鸡的邪恶的外国商人的名字时,她还保持沉默;但是,当沉默也不再安全的时候——沉默意味着漠不关心——她开始时不时地提问。这么做的问题在于,你怎么知道该问什么?她觉得似乎只有在你已经知道答案的时候才有资格提出一个真正正确的问题。可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有一次,她刚刚从无聊透顶的白日梦中醒来,就问父亲那个新上任的奥地利女总理安·施露丝是什么人。那是一个错误。

当然,战争是男人的事。男人们发动战争,男人们像校长一样磕着烟斗解释战争。女人们在伟大战争中做了些什么呢?亮出她们的白羽表示懦弱,用石头砸死达克斯狗,到法国当护士。她们先打发男人上战场,然后又给他们缝缝补补。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大概不会吧。

即便如此,婕恩隐隐约约感到,她不能理解这场欧洲危机正是它持续的部分原因。她为慕尼黑感到愧疚,她为苏台德感到愧疚,她为《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感到愧疚。要是她能够记得该不该信任法国人就好了。是不是波兰比捷克斯洛伐克更重要?巴勒斯坦呢?巴勒斯坦是块沙漠中的土地,而犹太人都想到那里去。可不是嘛,至少证实这点让她相信莱斯利舅舅关于犹太人的说法是正确的——他们无论如何是不会喜欢打高尔夫球的。凡是喜欢高尔夫球的,没有一个人会决定住到沙漠里去。这就好比一直在沙坑外打高尔夫球一样。或许在那里,高尔夫球场上的球道都是用沙子做的,而沙坑都是长草的。

总而言之,当战争爆发时,婕恩感到如释重负。一切都是希特勒的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战争至少说明,的确出了点什么事儿。战争也算得上是一件事。开始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男人们应召入伍,母亲加入了妇女志愿服务队,而婕恩也最终被允许剪掉了她头上已经留了很多年的棕黄色粗辫子。父亲因为她剪掉辫子而感到惋惜,不过他相信,婕恩洗头发节省下来的水和香皂会对战争是个不小的贡献。当她剪下辫子的时候,他颇为伤感地向她要去了辫子,并把它放在盆栽棚里保存了几个星期,直到他妻子把辫子扔出去。

萨金特夫妇曾经私下里讨论过婕恩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但是考虑到既然母亲已经加入了妇女志愿服务队,那么婕恩还是待在家里操持家务更好一些。“干得不错,闺女。”父亲眨了眨眼说。干得不错: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丝毫不知道哪里做得够格。每当她看到父母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成熟老练让她感到畏惧。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她才能那样成熟?

他们都各有主见,是非曲直都看得明白。她觉得自己只有经过别人的谆谆教导,告诉她事物之间的差别,她才能分清孰是孰非。她的想法总是摇摆不定,脆弱得不堪一击,和父母相比,她就是一只脆弱幼稚的小蝌蚪,而他们则像呱呱鸣叫的青蛙,不停地发表意见。至于她是否有自己的看法,要得到答案需要经历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如果不首先用思想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你怎么可能形成自己的看法呢?就像一只不停转着圈追逐自己短尾的狗一样。一想到这个,婕恩就感到气馁。

关于成长的另一面就是你必须长得像某个人。他父亲在布赖登开了一家食品店,而他长得就像一个开食品店的人——他体形圆润但很匀称,他用有弹性的钢带把捋起来的袖子固定住,看上去似乎和蔼可亲,但同时保持着一种威严的距离感——他就是那种人,他总是知道一斤面粉就是一斤面粉而不是四百克,他不用看标签就知道饼干在哪个方形罐里放着,他可以把手紧紧地——真的非常紧——贴在飞速转动的切碎培根的机器上而不会伤着皮肤。

婕恩的母亲看上去也像某个人。她的鼻子尖尖的,蓝色的眼睛向外凸起。白天的时候,她穿着深绿色搭配着暗紫色的妇女志愿服务队的制服,并把头发向后盘起,扎成一个发髻,而晚上则披散着头发听父亲读报,并且知道该如何恰当提问。她曾经参与行动,支援战争,她搜集了成千上万的马口铁罐头,一连几个星期给军事伪装网缝缀彩色布块(“就像织一张大地毯一样,婕恩”),还帮忙给纸包打捆,在移动餐厅当义工,为扫雷工准备蔬菜篮。怪不得她很有主见,怪不得她长得很像某个人。

有的时候婕恩会盯着镜子,检查自己有没有变化的迹象,可是她的头发还是那么毫无生趣,直直地紧贴在头上,蓝色的瞳孔也由于那幼稚的雀斑而失去光泽。《每日快报》上曾经有一篇文章说,许多好莱坞电影明星之所以事业发达是因为他们的脸是心形的。唉,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她的下巴太方了,棱角分明。怎样让她的脸的各部位看起来像长在一起的呢!哦,算了,就这样凑合吧,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有一次母亲发现她在对着镜子观察自己,于是告诉她:“你算不上漂亮,但是还行。”

我还行,她想。我父母认为我还行,可是别人也会这样认为吗?她会想念莱斯利舅舅。现在他们已经不允许她谈论他了,但她还是常常想到他;他一直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有一次他们在老果岭天堂沿着长长的第十号球道走着,她拿着沙坑杆摆好姿势后问他:“我长大了干什么好?”

这是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他肯定会比她知道得多,这样想也是无可厚非的。莱斯利舅舅脚穿棕白双色的鞋,背上的高尔夫球杆微微碰撞轻响着。他用手捏着沙坑杆的一端,在她的肩膀左右晃来晃去,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颈背上,低声说道:“大有前途啊,小婕恩,大有前途。”

对婕恩来说,战争伊始非常平静,但很快就发展得如火如荼并且开始死人。她也开始对这场战争有了更深的理解——是谁想把父亲在生意场上打败,父亲身边那些变来变去的助手的名字是什么?她对那些外国人阴险的诡计非常愤怒。她看到一根根肥胖的拇指,指甲盖脏兮兮的,正在把天平秤往下按。或许她也应该参军。但是父亲认为,她还是应该保持现状,这样利大于弊。“还是打点家务吧。”他说。

然后,战争给他们带来了汤米·普罗瑟。普罗瑟的出现绝对是个意外。那是一个星期二,部队临时驻户通知传了下来。星期三全家人抱怨了一天:房子太小,容不下三个人,更不用说四个。星期四的时候,汤米·普罗瑟来了。他身材矮小,体形偏瘦,身着皇家空军制服,涂了润发油的黑发顺着脑门垂下来,蓄有一小绺黑胡子。他腋窝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用一根皮革带子捆了起来。婕恩开门的时候,他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斜瞟了她几眼,然后把目光转移到别处。他对着墙笑了笑,像一个上级军官一样宣布道:“飞行员中士普罗瑟。”

“哦,对。他们说过。”

“真是感谢你们。”

他声音冷漠,看起来不善言辞。他操着一口北方话,声音听起来有些粗糙,仿佛一件粗布衬衫,让婕恩感到有些不适。

“哦,是的。妈妈五点钟回家。”

“到时我再回来,可以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无所知?他将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了,所以,她理应请他进去。可是她没有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需要给他倒杯茶或做其他什么?

“没关系,我五点钟再来。”他看了看她,眼睛瞟向别处,对着墙笑了笑,然后沿着小路走开了。透过厨房的窗户,婕恩看到他坐在马路边上,眼睛盯着他的公文包。四点钟的时候,天下起了雨,于是她请他进了屋。

他是从西莫灵被派驻到这里的。不,他不知道要待多长时间。不,他没法告诉她为什么。不,不是喷火式战斗机,不是飓风式战斗机。哎呀,她已经开始问不该问的了。她向楼梯指了指,告诉他,他的房间所在。她不能确定如果不陪他去房间看看或者不作出这样的表示是不是有些失礼。除了他的名字,他没有主动说出任何信息,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没有作出任何评论。房间被收拾得焕然一新,清香扑鼻,可是就连这个,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们把储物室留给了他。当然,他们没有时间装点房间,不过他们把伊芙琳姨妈的画挂在了墙上。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屋子里,但会准时露面吃饭,及时回答父亲的问题。两个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这真是有些尴尬。开始的时候父亲还尊称他为普罗瑟飞行员中士,怀着崇敬之情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关于空军飞行员的生活。每当提到“德国鬼子”的时候,他语气中总是充满同仇敌忾的同志情谊,还时不时开玩笑,让母亲“给我们的平流层英雄再添点饭”。但是,普罗瑟回答父亲的问题似乎话不投机。母亲添饭的时候,他会爽快地接受下来,却不知道向她礼貌地道谢,这显然是母亲没预料到的。还有,尽管他会自告奋勇地帮助母亲把遮光帘放下来,但是一谈到北非战略,却显得极不情愿。很显然,婕恩看得出,普罗瑟让父亲大失所望。他显然也清楚这点,只是他不介意。或许他们只是没有问对问题而已,或许向驾驶飓风式战斗机的英雄提问需要别出心裁,也或许这个国家的另一个地区——兰开夏郡的某个地方,在布莱克本附近,他说,或许那个地方的人们待人接物就是有所不同。

有的时候,如果就他们俩在房间里,普罗瑟就会来到楼下,斜倚着厨房的门看着她熨衣服,烤面包,磨刀具。开始的时候,她还感到不自在,再往后稍稍好了些。干活的时候有个旁观者看着,这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过,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和他谈话并不会更轻松。他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回答。有的时候,他好像浑身长了刺;也有的时候他只是扭过头去笑一笑,好像想起了某个她根本不懂的空中飞行动作。

有一天,她正在清扫炉具,他郁郁寡欢地宣布道:“我被禁飞了,你知道吗?”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但是未等她作出回答,他便继续说道:“我以前叫日出,日出普罗瑟。”

“哦。”这仿佛是最安全的回答。说完,她又回到炉子边,把棕色的炉灶膏抹在炉子的内侧。普罗瑟咚咚咚地回到了他的房间。

接下来几周的时间,房子里的气氛非常尴尬。就好像在进行一场虚张声势的战争,婕恩心想,只不过直到战争结束时,也不会有任何冲突。的确没有任何冲突发生。父亲渐渐地开始只向母亲倾诉关于战争的看法,有的时候他也会向婕恩暗示,和某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并不意味着要和他搞好关系,只要相互彬彬有礼就可以了。

※※※

一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汤米·普罗瑟从楼上走了下来。婕恩正在泡茶。

“想吃点什么吗?”她问道,只是她还是不太清楚关于部队临时驻户的规定。

“一块一切安全三明治怎么样?”

“你说什么?”

“从来没听说过一切安全三明治吗?你周围到处摆着必需的原材料呢!”她摇了摇头。“你 把茶摇匀 ,我马上做一块。”

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关门声和他背对着她吹响的口哨声之后,普罗瑟用盘子端上了两块三明治。面包片参差不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切出来的。婕恩必须承认,在她尝过的三明治中,没有一个比这个更差了。她尽量不动声色地表示鼓励。

“为什么我的三明治上面有一些蒲公英叶子?”

“因为这是块一切安全三明治。”普罗瑟朝她咧嘴笑了笑,又立即把目光移开了。“鱼酱、人造黄油和蒲公英叶子。当然这个地方的蒲公英叶子质量不够好,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把它送回到厨房去。”

“挺……好的,我觉得我会慢慢喜欢吃的。”

“我相信我会重飞的。”他回答说,好像在接续笑话的另一半。

“哦,我敢肯定你会的。”

“我一定会的。”他突然带着一种揶揄的口气重复道,仿佛他暗中所想的是打她一耳光。糟糕!婕恩感到自己很愚蠢,羞愧难当。她低下头来,看着盘子。沉默。

“你知道吗,”她说,“林德伯格第一次飞越大西洋的时候,随身带了五块三明治。”

普罗瑟哼了一声。

“而且他只吃了一块半。”

普罗瑟又哼了一声,声音中听不出有丝毫兴趣。他接着问道:“剩下的怎么样了?”

“我也一直想知道呢!或许那些三明治被收藏到了某个地方的一个三明治博物馆里。”

又是一阵沉默。婕恩感到她浪费了这个故事。这是她最精彩的一个故事,可是现在她已经把它浪费掉了。她再也不可能给他讲这个故事了。她应该留着这个故事,等到他心情好的时候再讲。这都是她的错。沉默持续着……

“我猜你知道林德伯格的飞机在哪里,”最后,她用明亮的嗓音问道,仿佛曾经专修过对话培训班似的,“我的意思是,那架飞机一定在某个博物馆里。”

“那不叫飞机,”普罗瑟说道,“从来就不叫飞机,而叫飞行器。飞行器,记住了吗?”

“对。”她回答。他应该扇她一耳光。飞行器,飞行器,飞行器。

最后普罗瑟咳嗽了一小声,那声音暗示,他已经不再愤怒或者羞愧,而开始转向表达其他的情绪。

“我来给你讲一件我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婕恩继续低着头,但心中暗自希望他能够给她作出某种诙谐的回应。她还没有吃掉剩下的那块三明治。

“那时我正执行夜间飞行任务。那是一个夏天——六月份的时候。我把飞行帽挂在脖子后飞行,四周一片漆黑、寂静,你能想到的那种寂静。”婕恩抬起了头。“就是……”他停了一下,“你不知道夜视吧?”这次他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她不懂没关系的,这和把飞行器叫作飞机是两码事。

“你们吃的都是胡萝卜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了他的笑声。

“是的。有的时候人们就这样称呼我们——吃胡萝卜的。不过真的,这和胡萝卜没任何关系。这是通过技术实现的,靠的是飞机仪表盘上的灯。这些灯必须是红色的。通常仪表盘上的灯是绿色和白色的,但是白色和绿色会毁掉你的夜视能力。你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灯必须是红色的,红色是唯一管用的颜色。”

“是啊,你看,上面全是黑色和红色——夜空是黑色的,飞机是黑色的,而驾驶舱里面则是一片红色——甚至把你的脸和手全部映成红色,甚至能够看到窗外红色的尾气。你自个儿待在那里,这个倒是不错。一个人起飞,孤身前往法国,而此时他们的轰炸机刚刚执行完任务归来,刚刚轰炸了我们。你呢,就在他们的机场上面盘旋,如果刚好有两个临近的机场,就在它们之间穿梭往返。你等着降落信号灯亮起来,或者从导航灯上面收到什么信号。通常是亨克尔或者道尼尔轰炸机,也可能是古怪的福克-沃尔夫。”

“你能做的就是,”普罗瑟略微笑了一声,“当这些战斗机进近 的时候,它们往往会先做个五边飞行,就像这样——下降、进近、顺着跑道飞行,飞左五边,总是左五边,然后再次进近,最后降落。”普罗瑟用右臂画出了德国轰炸机的飞行路线。“你能做的就是,如果你不在乎丢不丢脸,可以同时进近。在对方飞行员做左五边飞行的时候,你就得做右五边飞行。”普罗瑟用另一只胳膊画出了飓风式战斗机的飞行路线。“然后,等他一做完五边飞行,放下襟翼,保持在失速速度的临界点上,思考如何完成最后一次转弯安全降落的时候,你已经做完五边飞行了。”普罗瑟的双手在空中画了两条曲线,然后面对面停了下来,手指模仿近距离开火的模样。“砰!瓮中之鳖。出其不意。那些混蛋们还以为他们已经安全回家了。偷猎,我们就这么叫它。偷猎。”

对于他向她倾诉关于飞行的事,婕恩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对于偷猎,她感到不公,以及同样没说出口的想法,即便亨克尔轰炸机满载的是从伦敦、考文垂什么地方进行轰炸返回的黑心奸商,她并不赞成偷猎,因为她曾经和伊芙琳姨妈的水貂捕猎画相伴。那幅画挂在普罗瑟的房间里再合适不过了。亨克尔轰炸机是否也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欲呢?

“如果你击落一架,就赶紧撤,要是还在附近逗留,那可有好看的。不管怎样,你只有大约二十分钟时间。”普罗瑟的故事似乎要结束了,不过他忽然好像记起了他想说但没有说的话。“总之,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无所事事地像往常那样飞越海峡,飞行在大约5500米的高空上。我已经好久没有闻到猎物的味道了,一无所获。我离开海峡的时候一定是比平常晚了点,因为天已经开始发亮了。或许黑夜的时间仍然在缩短。”

“总之,我驾着战斗机顺着海峡望去,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这一天的早晨和其他早晨一样……呃,很难用语言描述那幅景象,除非你亲自驾驶飞机在空中飞行过。”

“我曾经因为治疗百日咳乘坐过一架德·哈维兰飞机,”婕恩不无自豪地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那时候才八九岁。”

普罗瑟毫不介意被打断。“晴空如洗,干净到无法用语言描述。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也闻不到清晨的空气味,巨大无比的橘红色太阳就这样冉冉升起来了。我望了它一会儿,太阳就那样悬在空中,像一个巨大的橘子一样浮在海面上,陶醉于自我。”

“我当时太高兴了,如果有一架109跟踪在后面,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我就这样一边驾驶着飞机,一边凝视着太阳。我看了个够,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和太阳。没有一丝云彩,而身下就是海峡。海面上有一艘船,一点点大,船上冒着浓浓的烟。我检查了一下油量,降低飞行高度去查看那艘冒烟的船,原来是一艘商船。”普罗瑟一边回忆一边眯缝起眼睛。“我猜那是一艘万吨级的船。不过,一切都正常。那艘船可能正好在添加燃料。于是我向基地折返飞行。我的飞行高度已经下降了大概一半,到了2400米到2700米之间。你猜猜这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快速下降,刚才的景色又出现了一遍。那轮巨大的橘红色太阳又在地平线上蠢蠢欲动,准备喷薄而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又发生了一遍,就像倒着播放胶片一样。如果还有第三次,我会以零高度贴着海面飞行返回基地,不过我还不想葬身大海,不愿意这么急匆匆地加入潜水艇兄弟们。”

“听起来好奇妙啊!”婕恩不知道她是不是应该继续问下去,这有点像和莱斯利舅舅一起去老果岭天堂那样,“你……你还怀念什么?”

“哦,我并不怀念那次日出,”他回答道,语气颇有点粗鲁,“我不会怀念那次日出的。重新目睹一次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不过,那的确是一场奇迹,是吧?既然已经目睹奇迹,你可不想返回去重新目睹一次,不是吗?我在合适的时刻见证了奇迹,这已经令我非常满意了。‘我看到太阳升起来两次。’我会对别人说。‘哦,是的,留着另一半给你自己吧。’于是他们都叫我日出普罗瑟。有些人会一直这么叫我,直到我们被派遣了不同的任务离开彼此。”

他站起身,连问都没有问便狼吞虎咽地把她盘子里的三明治塞进了肚子。“既然你想知道,”他强调,“我怀念的是消灭德国佬。太好玩了,你对他们穷追不舍,把他们逼到最低高度无法跳伞却又不得不跳。这给了我无比的满足感。”普罗瑟好像故意显得冷酷无情。“有一次我和一架109战斗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发生了对峙,那家伙随时可能会向我迫近,不过我们势均力敌。我们纠缠了好一阵子,但谁都无法靠近对方揩油。过了一会儿,飞行员抽身离开,晃动着机翼转身飞向基地。如果他没有晃动机翼我倒还不介意什么。可是,你以为你是谁啊!身披盔甲的浴血骑士?还是在跟我套近乎,拉关系?”

“我提升了一点高度。这时已没有阳光可以利用,不过我想他没有料想到我会追踪他。我想,他会以为我会像一个老伙计一样回家去,美美地吃一顿,然后打一场高尔夫球。我渐渐地向他逼近,或许他正在节油飞行。而我呢,就像一列货运火车一样上下颠簸着飞行,直到跟他对齐瞄准。我觉得我应该给了他大约八秒钟时间。我看到他机翼上有碎片四散飞开,但没有把他击落,这有点可惜。不过我想,至少他知道我是怎样看待他了。”

日出普罗瑟转过身,咚咚咚地走出了房间。婕恩从牙缝里剔出一片蒲公英叶子咀嚼起来。没错,尝起来很酸。

打那以后,普罗瑟常常走下楼来和她聊天。她总是一边忙着自己的活儿一边听他斜靠在门柱上说话。这让他们两人都略微感到轻松一些。

有一次,她正蹲在壁炉架旁把《每日快报》卷起来点火,这时他开口了:“有一次,我在伊斯特利观察一架贼鸥起飞。当时的风有点大,但还不至于停飞。你可能不太明白,那架贼鸥正在用机尾向下的技术起飞,看起来稍微有点奇怪。我当时想,我倒要看它怎样起飞,找点乐子或者啥。那飞机呢,就那样沿着跑道急速滑行,眼看到了起飞速度,却在倏的一下蹿到天上时,头朝下栽了下去。那样子倒也不算糟糕,只是头朝下而已。我们几个穿过停机坪飞奔过去,准备把战友们拖出来。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我们看见跑道上有什么东西,原来是飞行员的头。”普罗瑟看了看婕恩,但她依旧背对着他继续叠报纸。“我们又走近了一点,发现了另一颗头。这一定是在贼鸥翻转过来的时候发生的。断头的地方伤口齐刷刷的,你简直不敢相信。和我在一起的另外一个家伙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个威尔士人,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就像蒲公英一样,是吧,日出普罗瑟?’有一次他和我说,‘你边走边用一根棍子或其他东西对着一排蒲公英花籽狂挥猛扫,心想,要是我够聪明的话,可以把它们全部扫落,让花籽飘落下来而不搅乱羽状花叶。’他就是这样想的。”

“那些令人难以释怀的事,往往并不是你真正所期待的。我曾经有几个朋友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被击落。我看着他们的身体急速旋转,我通过远程终端向他们喊话。我知道,他们没有逃生的可能,但还是一路跟踪着他们,看着他们离去。我心想,我希望轮到自己的时候,也有人像这样给我送行。彼时彼刻,那样的场景令你震撼,事后很久依然会历历在目,但这并不能让你无法释怀。让你无法忘掉的是他妈的没有尊严的地方。对不起。我会体会这一切的,你想,有的时候你对这个想法几乎见怪不怪了;不过,你还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吸收这一切。这不应该是紧要的事,可情况并非如此,它到底还是紧要的,非常紧要。”

“我曾经听说过布罗米奇堡的一个倒霉蛋的故事。他当时正在试飞一架喷火式战斗机。他起飞后把机头抬起开始全力爬升。当他上升到4500米的时候飞机出现了故障,头朝下原路栽了下来,从4500米的高度径直栽到起飞的停机坪上。急救人员不得不在地上挖出一个很大的坑寻找他的遗骸并进行检查,以防这是一起因为氧气供应中的一氧化碳导致的事故。他们要把一切能找到的都搜集起来交给有关部门进行分析。最后他被装进了一个糖果蜜罐里送走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这就是事关紧要的地方。”

婕恩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恐惧。蒲公英花籽、糖果蜜罐——这当然听起来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或许是因为这听起来平淡无奇,不够华丽雄伟。不过,被敌人击落,栽倒在山坡上或者在驾驶舱里被活活烧死,也不是什么华丽或尊贵的事情。或许她太年轻了,无法理解死亡和关于死亡的种种迷信的说法。

“那……怎样才能最快地体会这一切?”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在思考。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多佛海峡就在附近,那里有阳光、海鸥,古老的白垩石悬崖在蓝天下熠熠生辉……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享受,如同薇拉·琳恩 就在眼前。总之,我当时想,弹尽油绝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然后突然有一群亨克尔轰炸机冒出来,就像一大群苍蝇一样。然后,我就开始拦截,一头扎到它们中间。它们的机身就像一个滤盆,我不能坚持太久,因此我会挑选轰炸机群的头机,以此展开进攻,朝头机径直扑过去,撞上它的尾部。然后我们会一起坠落,这太浪漫了!”

“听起来非常勇敢。”

“不,不是勇敢,而是太愚蠢,还很浪费。敌我都损失一架飞机,这个比例不合算。”

“那现在你会怎么做呢?”婕恩甚至对自己的问题感到吃惊。

“哦,现在嘛……我会更实际一些,而且会更浪费一点。我会像1939年或1940年很多飞行员那样——尤其是年轻飞行员那样开展行动。

“你发现这是最滑稽的一件事。没有经验,就不会进步,可是在你获取经验的时候,你极有可能被击落。每次行动结束的时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总是那些最年轻的伙计。只要战争继续,在一个连队里,年老的总是越来越年老,年轻的总是越来越年轻。然后一些年老的被撤换下来,因为他们太重要了,不能轻易损失。而你呢,会发现最终你得到的经验还没有初入伍时多。

“总之,想象一下你在高空中,在非常高的地方。当超过7500米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首先空气很冷,飞机难以控制,爬升的速度很慢,会在天空中四处飘移。这是因为空气非常稀薄、不足以让螺旋桨抓住的缘故。你试图控制住一切,但似乎所有东西都在飘移。然后飞机的有机玻璃上开始蒙上一层雾,让你看不清周围。

“你没有执行过多少次任务,还有点害怕,可这时你已经在爬升了。你径直朝着太阳爬升,因为你觉得那里是安全的。高空中比平时明亮很多。你举起手放在面前,慢慢地张开手指,从指缝中斜视太阳。你继续爬升,从指缝间凝视太阳。你发现,你离它越近,越感到发冷。这本应是你该担心的事情,但是你并不担心。你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你感到幸福。

“你感到幸福的原因是你的氧气有一点泄漏。你并不怀疑什么地方出了错;你的反应变得迟钝,但是你觉得一切正常。然后你开始变得有点虚弱,你本来应该四处张望,但是你却不能随意移动自己的头部。你并没有感到痛苦——现在你甚至不感到寒冷。你不再想杀戮了——这种感觉随着氧气的泄漏而逐渐消弭。你真的感到幸福。

“接下来发生的是下面两种情形之一:飞机突然抖动一下,呼的一声喷出火来,你忽然失速109海里,在空中炸成火花,消失得干净又漂亮;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你接着穿过蓝色的稀薄空气往上爬升,同时透过指缝凝视着太阳,而此时有机玻璃上结了一层厚霜,但里面却是温暖的,你浑身上下被一股幸福感包围着,脑子里没有一丝杂念,这时你的手忽然在胸前垂下来,你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就已经完蛋了……”

该怎么回应这个问题呢?婕恩心想。你不能喊“别这样做!”,因为这听起来好像日出普罗瑟正坐在栏杆上准备自杀。你也不能说这一切听起来很勇敢,很美丽,即便你就是这样感觉的。你只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应该让我回来继续飞行。我可以想象这一天的到来。也就是我受够了的时候。当然,你必须在海面上重来一遍,否则你会降落到某人的私有土地上,或许会影响到他们垦荒备战。”

“那样是不行的。”

“是的,那样根本不行。”

“然而……然而你还没有受够。”婕恩本来想这样回答,想要提出一个温柔的问题,可是话到了嗓子眼的时候她慌张了,结果听上去颐指气使,有一种确凿无疑的口气。普罗瑟回答的语气也随之更硬了些。

“嗯,你听得够仔细的,我的小姐,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一点都不懂。”

“至少我晓得我不知道。”婕恩说道,连她自己都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吃惊。他也同样感到吃惊,因为他的语气立刻变得刻薄起来。他仿佛在做白日梦,神情恍惚地继续说道:

“在高空中的确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像我一样飞了无数遍,你会发现,你能够在一分钟之内让自己忽然完全失明。我猜,这样做是需要胆量的——你神经紧绷了很长时间,此时如果稍微放松一下,感觉就像过了很久很久。如果你想听到一些好玩的故事,可以去问问那些驾驶水上飞机的家伙。”

她是想听好玩的故事吗?如果它们是一些关于糖果蜜罐和蒲公英花籽的故事,她可没有什么兴趣。可是日出普罗瑟没有给她回答“不”的机会。

“我的一个好伙伴,他驾驶的是卡特琳娜飞机。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会一口气飞行二十到二十二个小时。他们会在午夜的时候起床,吃早饭,凌晨两点起飞,直到夜里八九点钟还不回来。他们在同样的海面上连续好几个小时不间断地飞行,这就是他们的感觉。就连方向盘都不需要控制,大部分时间交给自动驾驶。你的眼睛只是盯着海面寻找潜水艇,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你的眼睛开始耍花招了。我的这个好伙伴告诉我,他有一次在大西洋执行任务,一切风平浪静,可是他却忽然向后拉操纵杆,他感觉前方有一座山。”

“或许是因为云彩看起来像山吧?”

“不是的。等飞机恢复水平状态后,他们都责怪他暴露了他们的秘密行动。他四处仔细端详一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天空中连一丝云都没有,清澈无比……我的另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的经历更加离奇。你猜怎么着?有一次他在离爱尔兰西海岸七百多公里远的地方飞行,在向前飞的时候,他往身下俯瞰了一眼,你猜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个家伙骑着摩托车,就好像星期六下午一样无所事事地往前骑。”

“在空中骑车?”

“当然不是了,别那么傻。你不可能在空中骑车的。不,他在海浪上沿着直线往前骑,还很注意遵守交通规则。他戴着眼镜,套着防护皮手套,身后还冒着摩托车尾气。他看上去快活无比。”

婕恩咯咯地笑出声来:“在水上骑摩托车,就像耶稣一样?”

“不,不,请不要误会,”普罗瑟表示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在那些即将领悟神意的人面前不要说亵渎神灵的话。”

“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

“你是谁?”

“我是警察。”

“你真的是警察?”

“是的。”

“真的是真的?可你看起来不像警察。”

“我们必须是伪装大师,小姐。”

“可是如果你装得太好,就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警察。”

“你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怎么能知道你是警察?”

“你过来一点,我证明给你看。”

说这话的时候他站在涂了杂酚油的大门旁,门的顶端雕着日出的景观,而她则走在水泥路上,正准备去摸一摸晾着的衣物。他身材魁梧,满脸赘肉,脖子却像一个小学生一般细长。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棕色的大衣上印着人字形平行花纹,一直垂到脚踝边。

“看我的脚。”他指着下面说道。她向下看去。不,这双脚并不是那种扁平而硕大无比的脚,实际上它们非常小。不过这双脚有些异样……是不是方向反了?是的,就是这样——他的两只脚都朝向外侧。

“你是不是把鞋子穿反了?”她问道。这个问题显然是多余的。

“当然没有,小姐。每个警察的脚都是这样的。按规定就是这样的。”她几乎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很多新来的警察必须参加行动。”他补充道,那声音好像在谈论阴暗潮湿的地牢。现在她又不相信他了。她笑了起来。他动作夸张地把罩在身上的大衣下的双腿分开,把双脚摆顺方向。她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来逮捕我的吗?”

“我是来检查防空袭遮光帘的。”

回想起来,她觉得这样和丈夫第一次认识有些古怪。不过比起一些人来算不上多古怪,她猜想。如果和其他夫妇的邂逅相比,这样见面的方式还很新鲜。

他回去之后又打来电话询问遮光帘的情况,而第三次见面是他刚好路过。

“你想不想到酒吧里喝一杯茶然后出去散步然后兜风然后去见见我父母?”

她笑了。“但愿你说的那一堆我妈妈都同意。”

他的那一堆提议中包括经常出去约会。她发现他的眼睛是棕黑色的,他身材高大,心思有点不可捉摸,但总的来说,她对他高大的身材印象深刻。他发现她小心谨慎,却对他深信不疑,而且没有一点儿心机,简直真诚得过了头。

“你不能在里面加点糖吗?”她尝了一口自己的第一杯混味啤酒后问道。

“对不起,”他回答道,“我全给忘了。我去给你要点别的。”第二次的时候他又给她点了一杯混味啤酒,然后递给她一卷纸。她把糖洒到啤酒里,看着啤酒从酒杯里滋滋地冒出来,于是尖叫起来。啤酒朝她涌过去,令她不得不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样很好玩,从未失手,是吧,先生?”酒吧老板边擦着吧台边说。迈克尔笑了笑。婕恩有点难为情。他会觉得她很傻,是吧?酒吧老板也一定会觉得她很傻。

“你知道林德伯格飞越大西洋的时候带了多少块三明治吗?”

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和散发着权威的语气让他吃惊。或许只是一个智力题吧!一定是这样的。因此,他回答道:“我不知道,林德伯格飞越大西洋的时候到底带了多少块三明治呢?”

“五块,”她用强调的语气说,“但是他只吃了一块半。”

“噢。”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回答。

“你知道他为什么只吃了一块半吗?”她问道。

或许这就是一个智力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只吃了一块半呢?”

“我不知道。”

“噢。”

“我以为你知道答案呢。”她略带失望地说。

“他只吃了一块半,或许是因为三明治是空军产品,全部变质了。”他们两个都笑出声来,主要是感激这场谈话并没有完全冷场。

很快,婕恩觉得她爱他。她必须爱他,不是吗?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她脑子里总是充满奇思怪想。她喜欢端详他的脸庞,他的面部肌肉丰满,显得意趣盎然而又聪慧机智,一点都不像她刚开始想象的那样有种满脸赘肉的感觉。他脸颊上红润的肉块显得很有性格。她略微有点害怕惹他不快。她断定,他就是那种会照顾她的男人。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是爱呢?

一天夜晚,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天空静谧高远,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飞机。他用一种说不清是哪个地方的美国口音轻声哼唱起来,仿佛一个国际民谣歌手在自言自语:

正面朝上,我们就结婚,亲爱的,

反面朝上,我们就游天下;

现在掷出头朝上,赶紧把消息告大家……

然后,他只是哼着曲子,不再唱词,而她则在想象中不断地重复歌词。就这样,他们哼唱着回到了涂了杂酚油的大门旁。在这里,婕恩的身体紧紧地贴住他的大衣领子,然后她猛地挣脱跑回屋去。或许这只是逗笑而已,就像莱斯利舅舅的玩笑一样。她自己轻声哼唱着曲子以观察他的反应,但是没有什么作用。这只不过是一首动听的曲子而已。

第二天夜里,当他们来到巷子里的同一个地点时,夜色如以往那样温柔,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了。迈克尔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边大步行走,一边继续哼唱着歌词里的故事。

正面朝上,我们就生六个小宝宝;

反面朝上,我们就养一只小乖猫;

现在正面朝上放,你说碰巧不碰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思维有些混乱了。

“迈克尔,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他们两个都停下了脚步。

“你那天来我家的时候,防空袭遮光帘并没有问题,是不是?”

“是的。”

“我就觉得没有问题嘛!而你却给我讲了一堆关于警察的脚如何特别的鬼话。”

“我认罪。”

“而且,你没有告诉我你没有在啤酒里放糖。”

“是的,小姐。”

“我为什么要嫁给像你这样的一个人?”

她停下脚步,他一面想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面用手揽住她的胳膊。“可是,要是我来到你家告诉你,你家的遮光帘大小正合适,再顺便告诉你,我的脚朝向没错,你还是否想察看一下我的脚,你恐怕再也不想看我第二眼了。”

“很有可能。”他双手搂着她。“既然我们这样开诚布公,我还有别的事要问问你。”他往前挪了一下,好像准备亲吻她。但是她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的问题只不过是孩童时代的一个问题,但是她隐隐地感到,在她的成年生活开始之前,这些问题必须被解决。“水貂的求生欲为什么特别强烈?”

“这又是一个智力题吗?”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水貂的求生欲为什么特别强烈?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他们继续往前走,而他则猜想她是不愿意被亲吻。“水貂是一种肮脏、凶恶的小动物。”他宣布道,但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感到十分满意。

“这就是为什么它们的求生欲很强烈的原因吗?”

“很可能。肮脏、凶恶的小动物比起温柔的大型动物来,更倾向于以斗争来保全自己的生命。”

“嗯。”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她想得到的是更具体的答案。不过对眼下来讲这个答案已经够了。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抬头瞥见那高远、宁静的天空,几点星光稀疏地点缀着夜幕,有几片云稀稀拉拉地飘散着。她开口说道: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他笑着点了点头,轻声哼起了他的曲子。

她对迈克尔的爱必须是正确的。或者说,如果她爱错了人,那么她也必须爱他。再或者说,即使她不爱他,她也必须嫁给他。不,不,她当然爱他,她的爱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管问题是什么,迈克尔就是答案。

她没有多少追求者,但她并不介意。追求者这个词听起来很傻,因此,所有追求她的男人一定都很傻。“他在追她。”她曾听人们说过这样的话或曾在哪里读到过,她觉得这个说法说的就是追求者的问题。他们被称为追求者,是因为他们总是追逐他人吗?她喜欢潇洒英俊的男人,但她不喜欢穿着艳俗的男人。

她在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男人排了个队,进行比较。或许男人们可以分为追求者和丈夫两类。莱斯利舅舅和汤米·普罗瑟很可能擅长做追求者,但嫁给他们肯定是错误的。他们有点放荡不羁,对事件的解释也不太可靠;而父亲和迈克尔这类的人则可能更适于做丈夫,因为他们穿着打扮不艳俗,做事稳靠。是的,还可以换一种角度看这个问题,男人们要么敦朴牢靠,要么轻浮矜夸。她第一次见到迈克尔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的双脚,它们朝外撇着,但却牢牢地站在地上,是那么可靠。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判断,她所认识的四个男人都还算作这一类。她忽然在脑子里想象着亲吻汤米·普罗瑟的样子,可是一想到他的胡子,她就浑身一颤:她有一次曾经用牙刷做过试验,这次试验更加深了她对胡子的恐惧。迈克尔的个子比其他人都高,而且他很有“提升的前景”。她母亲特别重视这五个字。婕恩承认,他的那件包裹着身体的大衣有点寒酸,不过战争结束后,她会好好把他拾掇一下的。这就是结了婚的女人要做的,不是吗?她们把他们从失败和罪恶中拯救出来。是的,她一边想着一边微笑着:我一定要整理一下他的衣着。

貌似就是如此:如果这不算爱情,什么算爱情?他爱她吗?当然了!每天晚上他们吻别的时候他都会这样说。父亲说警察是永远值得信赖的人。

不过,在一件事上,迈克尔很容易恼火,那就是汤米·普罗瑟。或许这是她的错:她总是滔滔不绝地说关于汤米的事。可是这再自然不过了,不是吗?她整日待在家里,汤米有时候也在家。当迈克尔来接婕恩出去玩的时候,他总会问她在做什么。哦,要是喋喋不休地告诉他她正在用石墨抛光壁炉的炉膛,正在把洗净的衣服拿出去晾晒,肯定会非常无趣的,不是吗?所以婕恩就告诉他汤米·普罗瑟和她说的话。有一次她问他是否知道一切安全三明治是什么。

“你总是问我关于三明治的问题,”迈克尔回答说,“三明治,三明治……”

“三明治里面可是有蒲公英叶的。”

“听起来太恶心了。”

“的确不怎么样。”

“他总是鬼鬼祟祟的,这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他从来不看着你的眼睛,总是把头扭到一边。我喜欢那种说话时看着你眼睛的人。”

“他个子没你高。”

“这和个子高不高有什么关系呢?不高就很愚蠢吗?”

“或许这就是他不看着你眼睛的原因。”

“这是两码事。”

哦,好吧。或许不把普罗瑟被禁飞这件事告诉迈克尔是个好主意,尽管你不应该对你的丈夫保守什么秘密。她也没有告诉他普罗瑟的外号叫日出普罗瑟。

当她讲述关于迈克尔的事情的时候,普罗瑟并不表现出恼火的情绪,尽管他也并不常常对她的热情感兴趣。

“他还不错。”这是他的标准回答。

“你觉得我的想法还不错吗,汤米?”

“当然不错了,姑娘。我来告诉你吧,他可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可是结婚之后呢,还会幸福吗?”

“我不常在家,没有注意到。”

“是啊,我想你没有注意到。不过,你喜欢迈克尔吗?”

“他还不错,又不是我嫁给他。”

“他个子很高,是吧?”

“他非常高。”

“可是你觉得他会是一个称心的丈夫吗?”

“你得栽一次跟头,不过不能栽两次跟头。”她并不真的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还是对汤米·普罗瑟有点恼火。

※※※

巴雷特太太是村子里的一个积极活跃、摩登新潮的女人。婕恩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前来拜访并送给她一个小包裹。“这个我不用了,亲爱的。”这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后来,婕恩躺在床上打开包裹,拿出了里面的一本栗色的书,布面装帧,是专门写给新婚夫妇的建议书。书的前面列出了作者以前出版的著作。她写过《白垩纪植物(上、下册)》《古代植物》《植物研究》《日本游记》,还有一本名叫《我们的鸵鸟》的三幕戏剧。此外,她还写有十几本关于性别研究的书,其中有一本名叫《前五千个》。前五千个什么?

婕恩不知道该如何读这本书,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读这本书。向迈克尔学习,岂不更好?他一定都知道的,不是吗?或许他不怎么知道,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讨论过的领域。男人们理应知道,女人们当然不必在意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婕恩就不在意这个:关心还没遇到迈克尔之前他的生活,这是愚蠢的。那段时间似乎很遥远——那还是战前。 嫖娼 这个词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脑子,就像一个吸血鬼闯进了门。男人去嫖娼是为了发泄他们的兽欲,然后他们就会娶妻生子——一切就是这样,不是吗?嫖娼还需要到伦敦去?她觉得是的。她觉得,很多有关性的龌龊的事儿都是在伦敦发生的。

头一天晚上,她拿着书漫无目的地翻阅,跳过了“睡眠”“育儿”“社会”和“附录”这几章。这样做算不上阅读,但即便如此,词语从书页间滑入眼帘,就像粘在她那法兰绒布边上的毛纤一样,有的让她忍俊不禁,有的则让她焦躁不安。“膨胀”和“危机”两个词在书中反复出现。她不喜欢这两个词的发音。 膨胀变 ,她读道; 黏液润滑 ;又是 膨胀 柔软、变小、下垂 (呃); 官相对形态和位置的不当;对男性黏液的部分吸收;子宫充血

书的封底有一则戏剧广告,剧名叫《我们的鸵鸟》,系同一作者所写,“1923年11月4日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笨拙》杂志称它“充满讽刺和幽默,演绎得美妙绝伦”。《星期日时报》赞扬它“开场时扣人心弦,并一直把这种情绪保持到剧终”。婕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咯咯笑了起来,就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多肮脏的思想!不过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因为她看到了另一个评论:“让人兴致膨胀。”

她告诉迈克尔巴雷特太太给了她这本书。“一出好戏,”他转过头去说,“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

她想问问他关于妓女的事,不过他们马上就要到达他哼唱小曲的地方了,因此她认为现在问这个问题不是时候。不过,很明显,她读这本书是个不错的想法;因此,那天晚上她回去后读得更加津津有味。她惊讶地发现“性”这个词常常和其他词一起出现: 性吸 引力、性无知、性高潮、性生活、性功能 。书里这样的词汇组合俯拾皆是。性组合词,她想。

她读得很认真,但还是有很多地方一头雾水。作者宣称她的文风直白,用词简明,但是婕恩一拿起书就犯糊涂。 灵魂的结合, 她读道, 琴瑟失调 (这个她还没有时间多想)。 阴蒂和男性阴茎的形 状吻合 。这是什么意思呢?书里面并没有多少笑话。 阿拉贡女王下 令,一天六次是合法婚姻最恰当的规定。因此,在今天,一个性反 常的女人可能会一连让许多丈夫精尽力竭而亡 ……这句话对她来说是最容易懂的。

即便那些对她来说毫无理解障碍的身体部位也和她的个人经历格格不入。 如今,在城市里,电视、电影节目的狂轰滥炸使人们 渐渐丧失了一起闲游、享受安详浪漫时光的机会,而在往昔,到处 是森林和花园,可以随手摘一枝迷迭草或薰衣草,悠然自得地相互 交心,任凭激情澎湃,这是多么美好的借口! 诚然,现在是战争时期,尽管迈克尔也曾经提议一起去采摘薰衣草,但是,她和迈克尔还是应该要生活在城市里的。她无法立刻想到哪个地方种薰衣草。为什么作者总是暗示用草来传情示爱?为什么不能用鲜花呢?

接下来就是生理周期表那一部分,书中画了一幅图,表示一个月里女性性欲的涨落趋势。此外还有两幅图,其中一幅表示的是健康女性正常性欲的曲线,另一幅则表示疲劳和过度劳累导致的女性性欲的小幅短暂上升情况。在第二幅图的后面,潜在性欲曲线陡升陡降,就像在喷泉上的一个乒乓球一样幅度跳动巨大。下面的图示说明解释道:“‘波峰d’发生前后,高山空气会让受测者恢复活力。”

最后在“节制和浪漫”那一章,作者还提了一条建议。 时刻准 备逃离,逃离低级、猥琐、肮脏的东西。只要有可能,就要确保只 有在保证欢愉的情况下,你丈夫才能和你亲近。只要经济允许,丈 夫和妻子必须分室而居,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他们的屋 子里挂上帘子隔开彼此。

当她下一次见到迈克尔的时候问了三个问题。

“形态是什么意思?”

“算了吧,还是谈一谈和三明治有关的问题吧!”

“你想不想到外面去找一找薰衣草和迷迭草?”

他用眼睛瞟了她一眼,表情更加凝重了。“这风是不是从科尔尼哈奇疯人院吹来的?”

“我们能不能睡不同的房间?”

“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我连你一根毫毛还没有动过,亲爱的。”

“可是,你不应该就是那个梦想在森林中邂逅戴安娜女神的猎人吗?”

“采薰衣草和迷迭草?”

“是啊。”

“那我最好去找一匹马来。”他们两个都笑了,迈克尔随后补充道,“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在前门篱笆得到了婕恩,为什么还需要森林里的戴安娜呢?”

那天夜里,她放下了书本。显然,这书简直就是垃圾。三天以后,迈克尔漫不经心地告诉她:“噢,忘了告诉你,我给你定了一个约会。”

“和谁?”

“在伦敦。她人非常好。大家都这么说。”

“她……不是牙医?”

“不是。”他转过头去说道,“她会……给你做个检查。”

“我需要检查吗?”婕恩与其说感到被冒犯了,不如说她感到吃惊。大概每一个人都需要做检查吧。“要是我有问题,你会把我送回来吗?”

“不,不,当然不会,亲爱的。”他握着她的手,“只不过是……女人应该做的一件事而已。我是说,现在她们都这样做。”

“我从来没有听说谁被送到伦敦去做检查。”婕恩不满地说。在铁路发明之前,乡下人都是怎么做的?

“哦,不是那样的,亲爱的,不是那样的。而是……孩子……”

现在轮到她把头转向一边了。哎呀,她心想。不过,难道不是男人应该为此负责吗?难道这不是书里所说的“责任”这个词的意思吗?猛然间,她想起了其他词, 膨胀,琴瑟失调,黏液润滑 。这可真是个糟糕的想法。

“我们不能就做朋友吗?”她问道。

“我们 现在 就是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结婚的原因。结婚之后,我们仍然是朋友,但是,我们要……结婚。就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实际上她并不明白。她感觉糟糕极了。

“如果我有毛病,你能带我去呼吸一下高山空气吗?”她问道。

“只要二等兵希特勒同意,”他允诺道,“只要二等兵希特勒同意就行。”

海德莉医生应该是个优秀的牙医,婕恩心想。她性格爽朗,业务精湛,言之有物,态度友好而又极其庄重威严。她身穿套装,套装外披着一件没系扣的白大褂,而里面的套装本来就可以充当制服。她让婕恩坐在长椅上,和她闲聊闪电战,从而让她放松。对婕恩来说,这反倒像做错了事儿。她忽然开口说道:“我是来这里做检查的。”

“当然啦。我们今天就做检查,下周安装。我发现大多数女孩不喜欢早点完事。”

“我明白了。”安装什么?哎呀!

接下来,海德莉医生询问了婕恩一些关于她和迈克尔的问题,有些问题问得小心翼翼。

“关于性活动,你都知道些什么?请坦诚地告诉我。”婕恩告诉了她那本栗色的布面装帧书,也就是和那个有关鸵鸟的戏剧同一个女作家的书,那部开场就扣人心弦、一直把这种情绪保持到剧终的戏剧。“太棒了,你现在一定都懂。私底下读一些书总是再好不过了。那么,关于性活动,你有什么想法——我是说,一般意义上的性活动。”

婕恩现在开始充满自信。没有什么会让海德莉医生吃惊的了。医生的头发掠过脸颊,她的长发被绑成一团,斜搭在脑袋一边,这让婕恩想起了乡村面包。

“我觉得这很滑稽。”

“滑稽?你是说奇怪吧?是的,刚开始的时候很奇怪,不过你会习惯的。”

“不,我是说滑稽,让人可笑的那种滑稽。” 膨胀 ,她心想; 琴瑟失调;薰衣草;阿拉贡女王 。她故意咯咯地笑出声来。

“姑娘,这可不是滑稽的事儿。”哎呀,“这非常严肃、美好、复杂,但并不滑稽。你明白吗?”婕恩点了点头,为她的胡言乱语感到羞愧,可是她仍然半信半疑。“现在请站到屏幕后,脱掉里面的衣服。”面壁思过,婕恩照着做了。她不知道该不该脱掉鞋。鞋子也属于衣服吗?要不要再把衣服穿上?

可真是的。她真的不应该说性生活很滑稽。她肯定会发现性不是滑稽的事。或许她的生理周期表会让她大吃一惊,或许她根本不需要高山空气。她努力排除杂念,可是她还是禁不住想起迈克尔的阴茎。她想的并不是那玩意儿,因为她还需要运用一些想象力才能得知它长什么样子,当然更没有看到过。她想的是那些能让他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的性组合词。

她从屏幕后走了出来。医生要求她躺下,然后……哎呀。按着牛头喝水嘛,她心想。那沉默真可怕。婕恩开始轻声地哼起了曲子。“正面朝上我们就结婚,亲爱的……”她忽然羞愧地停了下来。或许海德莉医生并不赞成吟唱歌曲,尽管这曲子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会感觉有点凉。”她挺了一下身子。是不是会有一盆凉水浇在她身上,作为对她轻唱曲子这种轻浮行为的惩罚?但是并非如此:只是……她不再去想自己的下部。她紧闭着双眼,就像遮光帘被全部拉上一样;但是,透过眼皮,她看到了来自外面世界的微弱的红光。又黑又红,是战争的颜色:汤米·普罗瑟的战争的颜色。驾驶着黑色飓风式战斗机的汤米·普罗瑟在夜幕下出击,他把飞行帽放在脑后,脸上和手上映着仪表盘上的红光。驾驶着黑色飓风式战斗机的汤米·普罗瑟在寻找返航的战斗机的红色尾气。又红又黑……

“好了,护理所一切就位,游戏室也没什么问题。”海德莉医生忽然说道。

“哦,好的。”她在说些什么?

海德莉医生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三个标有数字的圆形罐子。“可不能把人给吓着了。”她诙谐地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个大点的罐子放到一边,并打开了第三个罐子。她揭开盖子时,一股滑石粉尘雾蓦地腾起。“现在我来给你演示一下它的原理,下周你自己来试就可以了。”

海德莉医生打开避孕套,把上面的滑石粉轻轻磕掉。“很简单,是吧?那里是弹簧——”她把避孕套压成一个扁平的8字形——“只要你放对了地方,它还是非常灵巧、结实、安全的。你试试看。”

婕恩拿起它。那东西看上去巨大无比。放到哪里呢?或许你应该把它套在一个性组合词四周,就像防潮布一样,然后用绳子固定住。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挤了挤那东西,好像还有弹性,然后把它平放在她前面的吸水纸上。紧接着她又试了一遍,弹簧缩了回去,一小截黑色橡胶从里面翻出来,塞满了她的手心。她尖叫起来。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婕恩对这话表示怀疑。当然,对迈克尔来说什么都行,可是难道他们就不能只做朋友吗?“这是润滑胶。”海德莉医生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根管子。天哪!“黏液润滑”,这是要做什么呢?

“别……这……有必要吗?”海德莉医生“嘿嘿”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记得你说过这不是滑稽的事儿。”婕恩对迈克尔骗她来见的医生感到恼火。

“是啊,我笑的不是它,而是你。你们这些年轻女孩总是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就是不要负责任。”说到“责任”这个词的时候,她在避孕套的边缘涂了一些胶状物,然后在橡胶里面正中央的凸起上也涂了些。她简单地作了一下示范,就把避孕套给了婕恩。“不对,抓紧点儿,它不会吃掉你的。不,再紧一点,用拇指和食指扣住,拇指和食指,你没有玩过手套玩偶戏吗?”

婕恩放下了避孕套,避孕套随即弹开来,无法收拾。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帕丁顿等火车的时候,婕恩看到一台笨重的机器,机器表面涂着绿色的漆,上面有一个大钟,每个表示小时的地方都有个字母。你转动一根金属大指针,花一便士就可以把十五个字母印到一块薄锡片上。机身上的搪瓷匾牌写着你可以用这种方式给朋友赠言。婕恩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赠言可以给朋友。她连自怜的自信都没有,她只是感到孤独无助。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移动大指针,按下一个压杆,打印出了“婕恩”两个字,后面是她的姓氏“萨金特”。还可以印三个字母。父亲肯定会让她花最少的钱买最值价的东西。姓名、职位、号码,就是这些词,不是吗?婕恩没有职位,也没有号码。她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印三个“×”,然后把锡片从机器的一侧抽出,放到了她的手提包里。

※※※

婕恩隐隐约约感到,在过去的一年里,汤米·普罗瑟肯定出了什么事儿,而且这事儿一定有具体的缘由。在此之前,他还是一个勇敢的飓风式战斗机飞行员,可现在他却被禁飞了。他整日疑神疑鬼,杯弓蛇影。她要做的就是找到让他恐惧的根源,让他倾诉一下那件给他留下阴影的可怕的事情,然后他就会好转起来。关于精神分析的原理,婕恩就懂这么多。

一天下午,她拿着一罐金属防锈剂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把叉子举在面前,好像士兵一样。普罗瑟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他开始谈论1940年发生的事情,仿佛它们是蒙斯之战或者伊普尔之战,遥远得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第一次感到恐惧,那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当时我正在北海上空和几架109战斗机处于胶着状态。我看情况不妙就朝云层飞去,四处躲避,并准备返回基地。我驾驶着飞机拼命狂飞。当你想加速的时候就一定会俯冲,这个你知道的。不管怎样,我向下俯冲,突然有机枪的袭击。一定有一架109战斗机在跟踪我。我猛地把操纵杆拉回,在空中做大回旋,并趁机四处观察,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以为一定甩掉它了。

“所以我机头朝下又继续往基地返航。我的速度越来越快。你猜这时发生了什么?又有更多的机枪向我扫射。我把操纵杆拉回,这时,扫射突然停止了。我艰难地爬升,四处寻找云层,这时我猛然醒悟过来。我俯冲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刚才我一定是把操纵杆攥得太紧了。你知道,发射按钮就在操纵杆的顶部。所以刚才的子弹是我自己发射的,我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在空中一圈圈地栽跟头。”

婕恩笑了笑:“你回去后有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

“没有。开始时我没有说,直到有人讲了他犯的一个更大的错误,我才说了出来。可是他们却觉得我是在吹牛皮。”

“你们搞砸任务时大多时候会承认吗?”

“当然不。”

“你们不承认什么样的错?”

“我们不承认什么样的错?都是些很常见的事。害怕。害怕让战友们失望。害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当有人觉得自己再也回不来的时候,你总能看到些征兆。你会坐在派遣室里静候待命,你会注意到有人对你彬彬有礼。真的,突然间人们会对你非常客气。你会注意到他的这种态度已经保持好几天了,他总是递给你糖,总是和颜悦色,不惹任何人不高兴。你就这样一直担心自己再也不会回来。那人肯定想让你记住他曾经是一个好战友。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毫无察觉。”

“你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我怎么知道呢?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这样做。或许我的表现有所不同——我可能会让口袋里的硬币叮当作响。”

“你们是不是不允许说自己害怕?”

“当然不允许了。这可不是好状态,即便你知道其他人能看出来。”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不是正在问吗?”普罗瑟朝她笑了笑,好像是说,可以,今天我情绪不错。婕恩低下头,仿佛是在把口袋里的硬币晃得叮当响时被人当场发现了。“说吧。”

“嗯,我想知道,勇敢是什么样子?”

“勇敢?”这不是普罗瑟所期待的问题,“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只是感兴趣,真的,如果你不愿意……”

“不……只是……做到勇敢很难。真的。很难说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你可能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却被其他人视为勇敢;而有的时候你可能觉得自己表现出色,但别人却对你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

“那么谁来决定到底勇敢不勇敢,他们还是你们?”

“我不知道。我猜有的时候是你自己决定,若讲荣誉,则是他们决定。不过,倒过来可不行。这你明白的。”

“你很谦虚。”婕恩注意到了日出普罗瑟制服上的勋章。这些荣誉可不是凭空而来的。

“不,不,我不是谦虚。真的,你不可能决定‘我现在就要勇敢了’,也不可能事后跷着二郎腿说:‘瞧,真是英勇无比!’”

“可是你必须作出决定。当你看到有人陷入困境时,你肯定会说:‘我要救救他。’”

“不对。你绝对不会说这么多中听的话。你二话不说就已经做了。这可不像决定怎样过日子,欻的一下你就已经身处其中了。有的时候局势非常明朗,你还有时间思考,但是你所思考的是你训练时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思考的事情。有的时候局势并不清晰,就好像你正喝醉了。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欻的一下,你已经身处其中了。”

“哦。”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情况有所不同。我没法告诉你勇敢是什么样子。你没法把这东西拿起来掂量一下,仔细观察。勇敢来临的时候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出现。你不会兴奋不已或头晕目眩。你会感觉早已知道应该怎样做,或许这样的感觉更多一些,然而,仅此而已。你没法谈论它。勇敢就在那儿。”普罗瑟的声音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一个可感知的东西,对吧?可感知的东西往往会让你吓得尿裤子。这就是对可感知的反应。”

“有什么不同吗?我的意思是,恐惧是不是有点像经历一场大难?”

“哦,你是说恐惧吗?是的,很不一样。”他很快平静了下来,就像他变得兴奋起来时一样快。“很不一样。你想知道吗?”

“是的,请你给我讲讲吧。”婕恩忽然发现,比起迈克尔,和普罗瑟谈话很不一样。有的时候很难和他对话,但是……

“第一,当你恐惧时你知道恐惧的存在。第二,别人也有同样的感觉。第三,当你采取行动的时候,你知道它会让你做出什么行为。”

“它会让你做出什么行为呢?”

“它会让你做出任何事情。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可做的。你只是比以前更焦虑。你的飞行高度比以前更高或者更低,而这常常是不必要的。你变得疑神疑鬼,担心自己的安全。相比通常情况,你会过早折断飞机上的一些部件。你会趁着局势混乱吹嘘一番。和往常相比,你觉得飞机有更多地方出了毛病。因为一些小事,你会比以往更早折返或者对自己的情况失去掌控。

“然后你开始注意到自己的恐惧。或许是因为你注意到别人已经注意到了你。你返回基地,地勤人员照常执行着公务——检查一下在你离开驾驶舱之前机枪有没有发射子弹的痕迹。如果一连好几次都没有发射机枪,你可以想象一下他们嘟哝的样子。总是同样的两个字:怂。怂。于是你决定,我不要让他们老是说自己怂。你开始偏离队形,躲进云层,用机枪扫射。如果你扫射的时间过长就会用尽弹药而被迫返航。滑行的时候,你向地勤人员竖起拇指,并告诉他们你打包票是一架亨克尔轰炸机——因为它冒着浓烟所以你没看清它怎么坠落的,你觉得如果它的机组人员果真能够返回德国,那也一定是用两条腿走回去的——他们也欢呼一声,这让你自己也有点相信这一切,并盘算着在战果询问会上要不要提这件事儿。然后你意识到不能不提这件事儿。因为假如你向地勤兵吹嘘击落了多少架战机却没有向情报部门反映,一旦有人揭穿了这一切,你该怎么办?所以你还是提了这件事儿——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击落了一架德国空军飞机,那家伙一定是在穿过云层的时候遭遇了你的机枪。”

“你真的这样做了吗?”

“他们第二次派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就这样做的。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恐惧的小迹象,不过我不敢确定,他们也无法确定,因此他们暂停了几天,没让我执行任务。第二次发生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了这是什么,因此也知道第一次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次执行任务一定非常紧张。”

“是的,的确如此。紧张、害怕、怂、懦弱,的的确确。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栽过两次跟头的人一定会死翘翘。”婕恩想起来了,当她问他和迈克尔结婚怎么样时,他说的就是这句话。“这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有时候也是有道理的。”他笑了笑说道,“你可以问问我。”

“告诉我惊恐是什么感觉?”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逃跑,就是害怕。”

“可是,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普罗瑟沉思了一会儿。他完完全全知道恐惧是什么感觉。他在梦中也梦到过这种感觉。

“嗯,惊恐在一些方面有点儿像别的东西。比如双手发抖、嘴唇干燥、头脑紧张——这些都是在执行任务之前的正常反应。通常是这样的。有的时候又有所不同。一般情况下你在待命室里面就已经表现出这样的一些小迹象,等你起飞之后它们又消失了,一旦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这些感觉又回来了。可是当你靠近敌人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不过有的时候它们一直伴随着你,即便你顺利返航的时候也感到恐惧,这可不是个好迹象。于是你就患上了恐惧症。”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婕恩。她盯着他,继续认真听讲。

“想象一下吞下了酸物的感觉,比如醋。想象一下,你并不只是在嘴里尝一口,而是把这种感觉一直咽到肚子里去。想象一下吧,你在嘴里尝到这酸味,然后把它咽到食管里,它经过胸腔到达胃部。想象它在你的喉咙和胸腔之间慢慢凝结。用醋做成的粥,到处都是。在嘴里酸不溜丢,在胃里稀软潮湿,在喉咙和胸部之间像粥一样变稠凝结。这意味着你不能相信自己的声音。所以,有的时候你假装远程终端已经损坏,有的时候你假装自己正在穿过一团寂静的云层。你咬紧嘴唇让那团酸块撞击你的喉咙。你一半的身体都浸泡在这种反胃的恶酸中。这股恶酸在你的口中久久挥之不去,所以你觉得你能够扛得住,把它压下去。但是你不能。它就那样停留在你体内,又冷又酸,还在不断凝结。这时候你明白感觉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永远不会。因为它待在你的体内已经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会消失的。”她说。她意识到自己嗓音里有一种虚假的乐观,就好像她拍拍被截肢者的肩膀然后安慰他双腿还会重新长出来。

“第二次栽跟头。”他平静地回答。

“我相信你还会回去的,”她继续说道,声音听起来像一个盲目的赤脚医生,“你还会重返战场去偷袭机场……”

“那是以前的事了,”普罗瑟说,“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织卡其布军装,放眼望去,所有人都在织军装,你还记得吗?”

“我自己的那件还在。我一直没有织完呢。”

“说的就是。织卡其布军装。痛恨德国人。击溃侵略者。那时候晴空万里,令你心情舒畅。你觉得你会死掉,但是这并不重要。你觉得战争并不会持续多久,你只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总之,那时候一切都是新鲜的,那一段时间甚至包含了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些时刻。”

“比如一天看两次日出。”

“比如一天看两次日出。比如驾驶轰炸机飞越大西洋去执行轰炸任务。你到达目的地,让地上的‘迎宾委员会’乌烟瘴气,乱作一团,你只是在一旁看着这尘土飞扬的场面——绿的、黄的、红的,尘土悬浮在空中——不用担心会伤着你自己,你心里想的是,这些尘土太像星期六晚舞会上的彩色纸片了!然而现在不同了。你不能一直像以前那样了。”

“你不像以前那样憎恨德国人了吗?”婕恩觉得他们的谈话取得了实质性进展。或许勇气来自于憎恨,或者至少没有憎恨就谈不上勇气。“日出”已经不再憎恨了,情况就是这样。这没什么可耻的,而是恰恰相反。

“不,不。我像以前那样憎恨他们。一如既往。或许憎恨他们的原因不一样了,但我的憎恨没有丝毫减弱。”

“哦。出……什么事了吗?出了什么糟糕事?”让你变得不再勇敢的糟糕事。

普罗瑟勉强笑了笑,仿佛他真的准备向她吐露心迹,如果他可能的话。可问题是,他不能。

“对不起,不是那样子的。懵懂少年一夜间就长大成人,然后变成英雄,而后英雄轰然倒下。又一批新少年接踵而至,空缺的英雄位置被即刻补上。”他几乎就是在跟她逗乐,只是逗乐的方式和她以前经历的有所不同。“不是那样子的。我没有倒下——至少,不是以大家所想的方式倒下的。有的时候,局面没维持多久就会失去控制。你的积蓄将耗尽,所剩无几。别人告诉你,你只需小憩片刻充充电就可以了。但是充不上电的电池太多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电池可以充电了。”

“不要这么悲观嘛!”她说道,可是就连她都感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强作精神,没有说服力。“你还是喜欢飞行,不是吗?”

“我还是喜欢飞行。”

“你还是真的憎恨德国人吗?”

“我仍然憎恨德国人。”

“那不就得了,是吧,普罗瑟先生?”

“只能如此了。未来的迈克尔·柯蒂斯夫人,恐怕这事你没法证明。”

“哦,哦。我敢肯定。我知道的。想想日出吧。”

“好吧,”普罗瑟说,“我已经一无所求了。你一天看两次日出——你栽两次跟头。这样还算公平。真的很公平。最好适应这一切。不然就卷铺盖走人。”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逆来顺受。”

“我不是当真的。”

※※※

一个星期之后,婕恩返回伦敦去见海德莉医生。她告诫婕恩不要觉得什么都奇怪。也没什么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海德莉医生又拿出了那个圆形罐子,取出滑石粉,展示怎样涂润滑胶。婕恩又一次想到了“黏液润滑”这四个字。或许这根软管里装的是黏液润滑胶吧。她的身体被头朝下地倒转过去,就像在游艺展览会上选错了娱乐机器一样。医生要求她放松。她的身体松垮地飘起来,离仪器越来越远。她正坐在一架黑色的飓风式战斗机里,身旁的云如流水一般涌过。日出普罗瑟在驾驶舱里安装了一个柳条椅,他现在正带着她兜风。坐飞机能治好的不只是百日咳,他说。他要给她亮一手。莱斯利舅舅会用香烟耍一手好把戏,而普罗瑟则能用太阳耍把戏,而且手段更高明。日出开始了!从我肩膀这边往那边看,顺着黑色的机翼看,你可以看到,太阳升起了,太阳升起了!现在我们往下飞,再降3000米等着太阳。看,太阳又升起了!平凡的奇迹发生了!还要来一遍吗?不,不行了,除非你加入下面的潜水艇部队。

“你来试试。”放松使得海德莉医生能够顺利地进行演示;唯一的问题是,婕恩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此刻,她正在小心翼翼地抓起那个滑溜溜的小帽,把它压成8字形,然后漫无目的地往自己身体里安装。她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紧张。海德莉医生蹲在一个座位上握着她的手腕引导她寻找位置。快点结束吧,婕恩一度心想,于是就猛力推了推。哎哟,疼死了!

“不,不,傻姑娘!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了,好了,流些血也算健康。”海德莉医生忙用一块毛巾蘸上温热的水帮她擦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继续吧!”

婕恩又躺了回去,一边想着自己飞越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英吉利海峡上空,一边听着海德莉医生的指示,仿佛她正在通过远程终端向她喊话。这边朝上,8字形状,那是宫颈,把边缘固定得舒适、牢固,等会儿,用手指扣住,往外拉。这些是空中任务指令。这让婕恩感到不再羞愧,似乎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你可能会流一点血。”海德莉医生说。

然后,海德莉医生发出了最后的指令,指示婕恩如何使用避孕套:什么时候放进去,过多久拿出来,怎样清洗,晾干,涂滑石粉,怎样放到罐子里保存起来以备下次使用。这让她想起了父亲的烟斗,他总是花很长时间往烟斗里塞点烟草,清洗烟斗,还常常用它戳来戳去,这些时候,反而比吸烟的时候还多。所有的快感都是这样子吧。

坐在从帕丁顿开出的黑黢黢的火车里,她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像以前所想的那样不再是处女了。她觉得这是真的——或者说,如果一切按正常情况发生的话,她一定会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不再是处女了。她感觉身体爆裂了,她感觉身体被人为干预了。琴瑟失调——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就是她这种情况。在她的手提包里有一个小小的纸盒子,但她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它是个保护者,还是个侵略者?或者它是一个帮助像迈克尔这样的侵略者的保护者?难道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它——或者给了工厂里同一批次的其他产品?她是不是很傻或者太情绪化?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为了迈克尔。还有更倒霉的事会发生。那些更倒霉的事正在发生——它们大多降临在男人们身上。你应该做点什么,难道不是吗?

她手提包里的小盒子让她感到畏惧,它让她感觉火车站检票员就像海关检查员一样可怕。有没有带违禁物品,小姐?没有,我没有什么可申报的。有个爆炸装置。一把断弦的琴。还有件稍微沾点血迹的内衣。

海德莉医生和那个小盒子让一切显得确然无疑,板上钉钉。但是这种确然并没有带来自信。她发现她并没有盼望和迈克尔同床共枕。她当然爱他,一切当然都是正常的;他当然会知道一切,本能会弥补一切对彼此的无知。爱是美好的,正像许多人说的那样,甚至在精神上是崇高的。但是,多可惜,有的时候它却是那么讲求实际。那个盒子会不会影响到她的生理周期呢?

婕恩回到家后惊奇地发现她又重新捡起了巴雷特夫人送给她的栗色小册子。她翻到了名为“原始冲动”的那一章,郑重其事地往下阅读,想发现书中预测一定要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有的人把它看成一个有波峰和波谷的简单波形曲线图,她读道,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我们的鸵鸟》的作者这样写道:

“我们都曾观看过海浪拍打沙滩时均匀的浪花,我们也都曾注意到,后面的海浪涌入后会在某个角度再度产生浪涌,涌向第一波浪花,并把它拦腰截断,这样两波浪潮就会彼此交叉,相互影响。”

婕恩没有去过海边,但她努力想象着两股波浪交叉的图案。她听到了海鸥的叫声,看到了人迹未至的海滩。一切听起来是那么安详、欢愉。欢愉但并不十分重要。或者只是奇怪而已?

莱斯利舅舅没有参加婚礼。莱斯利舅舅当了一次逃兵。婕恩的父母出席了婚礼,还有迈克尔的母亲(她身材高挑,鼻子尖尖的,看上去笨手笨脚而又自命不凡。究竟怎么回事,婕恩也没法说清楚)、一个专程从威尔士赶来的表弟,以及迈克尔的一名做警察的朋友。这位朋友同时也是伴郎,曾在婚礼前对她说:“如果我是伴郎,那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呢?”(婕恩认为这个玩笑不合时宜。)总之,莱斯利舅舅没有到场。一个小家庭和另外一个小家庭联姻,七个彼此陌生的人热烈地讨论该怎样庆祝一场战时的便服婚礼。莱斯利舅舅一定会不拘小节,坚持热闹一下;他或许还会做个演讲或者变个魔术什么的。她这么想念他或许是因为她小的时候曾经打算嫁给他。他的缺席意味着他两次抛弃了她。不过,莱斯利舅舅那时已经离开了他们。

不管怎么样,这是父亲对事情的解释。在张伯伦从慕尼黑返回后不久,一辈子居住在英格兰的莱斯利舅舅登上了一艘前往纽约的船。莱斯利舅舅后来从巴尔的摩给他们写了一封有争议的信,在信中,他是这样总结的:张伯伦在我们有生之年宣布和平了,莱斯利认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因此决定去见一见世面。他到达美国后不久战争就爆发了,这非常出人意料,而这时他(刚刚)已经超过了服役的年龄,因此没有必要再带一张需要吃饭的嘴越过重洋到美国去,最好的办法是等他安定下来找到一份工作之后就立刻往回邮寄食品包裹。当然,如果美国人卷入战争,他就会加入美国军队。他们可以假想他一直就在他们身边。

父亲给母亲的解释则完全不同:我一直知道,你弟弟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人,年龄太大,不能参军。胡扯!国民自卫军怎么了?当个防空警报员或者在军工厂里工作怎么了?我并不是说你弟弟就喜欢干低三下四的活儿或者给人擦碗洗碟子,而是说他觉得往回邮寄食品包裹就万事大吉了。妈,今天晚上吃什么?吃一点良心馅饼,再来块良心布丁。好吧,我们可以吃他寄来的东西,不然就变坏了,可是,他给婕恩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内衣内裤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刚刚把自己的辫子剪短,我可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穿着这样的衣服,头顶上有轰炸机狂轰滥炸。这不合适。如果他加入了美国军队我就在北海里游泳。或许站在我右侧的平流层战斗英雄还想来一块良心布丁,这东西虽然尝起来酸不溜丢,但也不能浪费了。

战争的头两年里他们吃了不少良心馅饼。父亲没收了那些内衣内裤,但当婕恩结婚的时候又还给了她。这是莱斯利舅舅唯一的结婚礼物;她曾经给他写了信,告诉他结婚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回信。直到战争结束,莱斯利舅舅一直没有回音。父亲对这件事的猜测母亲并不是都认同。

当婕恩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懂得下面这些事儿:

怎样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怎样缝纫、打补丁、织毛衣;

怎样做三种不同的布丁;

怎样生火,用石墨抛光壁炉的炉膛;

怎样把硬币泡在醋里面,让它们光亮如新;

怎样用熨斗熨男人的衬衫;

怎样梳辫子;

怎样塞入避孕套;

怎样制作瓶装果汁和果酱;

你不想微笑的时候怎样假装微笑。

对于这些成就,她非常自豪,尽管她不觉得这些能算得上体面的嫁妆。比如,她希望能够懂得下面的这些事:

怎样跳华尔兹、快步舞和波尔卡,尽管在她的生活中没有跳这些舞的必要;

怎样能在跑步的时候不会不由自主地把双臂抱在胸前;

怎样预先知道她的话愚蠢还是睿智;

怎样根据悬挂着的海带预测天气;

怎样知道一只鸡为什么不再下蛋;

怎样知道别人在取笑你;

怎样让别人帮你穿衣服而不感到尴尬;

怎样得体地提问。

迈克尔不知从哪里捣鼓了一些汽油来,他们开车到新森林酒店度蜜月。他们在酒店的房间就在酒吧吧台的正上方。星期六下午快黄昏的时候,他们一起开车出来沿着大街行驶。当他们快到贝辛斯托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由于停电,他们只能借着车灯继续行驶。婕恩很想知道迈克尔的夜视能力怎么样,他并没有像普罗瑟那样接受过专门训练。她有些提心吊胆:战争刚开始的前几个月里,死在路上的人比死在敌人手里的人更多。她一度把手搭在迈克尔的胳膊上托着他;不过他好像误解了她的意图,反而开得更快了。

当他们被领到房间的时候,婕恩被床的宽阔程度吓了一跳。这床看起来非常大,有一种压迫感,在它的上面,仿佛时刻都会发生什么。它在给她讲述着什么故事,同时又在嘲讽她,恐吓她。时不时,一阵轻声的呻吟声会从楼下的酒吧穿过地板传到他们的房间。她把头埋到迈克尔的肩上说:

“今天晚上我们能做朋友吗?”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他搂在她脖子上的手稍稍绷紧了一些。然后他说:

“当然了,我们开了很长时间的车。”他抚摸了一阵子她的头发,然后就去洗澡了。晚饭的时候他很开心,很放松;他已经给他的母亲打了电话并让她转告萨金特夫妇他们已经到了。婕恩很想和她的母亲对话——这是在行动开始前的最后一次吹风会——不过迈克尔所作的一定是最好的安排。她非常爱他,并向他表白了自己的爱,还在他洗澡的时候问她能不能关灯上床。她用床单裹着自己,鼻子里充斥着洗衣粉味,心里担心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天上没有一丝云,一轮夏日的满月挂在天空中,仿佛探路者打出的信号弹;这是轰炸机的月夜,他们总这样说。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起出去散步,因为即便是在度蜜月,也不应该浪费汽油。中午的时候他们走回来吃午饭,而下午又到外面散步去了,还换洗了衣服。在他们回去吃晚饭的途中,婕恩问道:

“今晚上我们能做朋友吗?”

“要是老这样子,我就得强奸你了。”他笑着回答说。

“我怕的就是这个。”

“嗯,那你今晚必须允许我吻你。我们不抱着打滚。”

“好吧。”

“并且开着灯。”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婕恩说:“或许等明天吧。”

“或许?天哪!我们的蜜月已经过了一半了。这样我们还不如出去搭车旅行!”他盯着她,脸涨得通红。她感到害怕;但并不是因为他生气了,而是因为她发现他的脾气还会更暴烈。她心里同时想着:搭车旅行,这个主意不错。

“好吧,明天。”

可是第二天晚饭后不久,她的肚子便开始疼,这件事因而不得不推迟。她能够感觉到迈克尔的不快。她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说,男人比女人更需要身体上的宣泄。要是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会发生什么呢?他们会不会像汽车水箱那样爆炸?第五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的对话少了很多。迈克尔要了一瓶白兰地。突然,婕恩对着他的耳朵说:

“二十分钟后上楼来。”

她拿上小盒子顺着走廊来到洗手间。她躺在地板上,脚后跟搭在澡盆的边缘,试图把避孕套放进身体。她的肌肉忽然变僵硬了。她忽然想,如果关掉灯想象一下普罗瑟驾驶着黑色飓风式战斗机,脸上和手上映着红色的朝晖,这样或许会让她放松下来。可是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她试着蹲下来尝试;开始的时候还算成功,可后来小帽从手里弹了出去,把浴室防滑垫都弄得乱七八糟。她又抬着腿试了一遍,现在她开始感到疼痛了。她把那个黑色的橡胶怪物清洗了一遍,晾干,涂上了粉,然后放回了盒子。

她躺在床上听着楼下酒吧里传来的嘈杂人声。迈克尔似乎很久都没有动静。或许他已经跟着某个没有缺陷的人跑了。

他没有使用洗手间,只是站在黑暗中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她试图根据声音来判断他正在解开哪个扣子、脱掉哪件衣服。她听到了抽屉的嘎吱声,想象他穿上睡裤。下面酒吧传来一阵嗡嗡的说话声。他爬上床,亲吻她的脸颊,翻滚到她的身上,拉起她的法兰绒睡袍,然后扯开他刚刚系住的睡裤带子。性组合,她忽然想起了这个词。

润滑胶让她的身体又湿又滑,这使他感到很愉悦。在几番摸索之后,他不怎么费力地就插入了她体内,这是他们两个都没有预料到的。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疼痛。她躺在那里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可是,这时候他开始在她的身体里上下抽动,她非常礼貌地呻吟起来:“亲爱的,我还没有把我的东西放进去。”

“哦。”他说,带着一种好奇而又公事公办的声音,也就是他工作时的那种声音。“哦。”他听起来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感到不快,也没有失望。相反,他开始更猛力地往她身体里冲撞,正当她开始因为这种强烈的攻势惊慌时,他忽然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把他的分身抽了出来,射到了她的肚子上。这可是绝对出乎意料的。就好像一个人趴在你身上呕吐一样,她想。

在他半滚开来的时候,她说:“我都湿透了,你把我弄湿了。”

“感觉来的总是比现实更强烈,”他回答说,“就像血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不再吱声,而是在心里体会着它的寓意,体会为什么会提到血。他轻微地喘着气。她可以闻到白兰地的味道。她躺在那里听着楼下酒吧不断传来的嗡嗡声,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她躺在黑暗中想起了血。又黑又红,又黑又红——这是普罗瑟的宇宙。或许最终的世界就只有这两种颜色吧!

“给你拿块手帕来。”迈克尔最后说。

“不要开灯。”

“不会的。”又传来一阵打开抽屉的嘎吱声,他递给她一块手帕。手帕摸起来有头巾那么大。她把它盖在肚子上,把手放在上面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擦。这是孩子们表示饥饿时的动作。只不过不同的是刚刚有个人趴在她身上吐了一番。她把手帕拧成球扔到床下,然后穿上睡裤翻过身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她听到迈克尔醒来的动静时并没有睁眼。他从卫生间里吹着口哨出来,穿好衣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笨拙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轻轻地说:“亲爱的,我在楼下等你。”

也许这样做没错,她迅速穿好衣服冲下楼。是的,这样做没错。他递给她很多面包片,等她的杯子快空的时候又重新倒满牛奶。这两点可以看出,她刚才做的是对的。或许他根本没有想到她是在假装睡觉,或许他不会把她送回去了。

不过,就这事她必须说点什么。毕竟这是结婚时发生的那点事儿。那天晚上,在他们换衣服准备吃饭的时候,当他转过身去时她鼓足了勇气说:“昨天晚上那事,我很抱歉。”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很可能,他很不高兴。她又开了口:“我保证……我保证下一次……”

他回到床边挨着她坐下来,一半在她身后,一半侧倚着她。他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嘘——”他继续说道,“没关系。这种时候你非常紧张,这很自然。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不会再打扰你的。”

这根本不是她想听的。他的话听起来并非不温柔,只是听起来好像在转移话题。她必须再试一次。毕竟,他们和父母是不同的,不是吗?——他们是读过书的人,而且迈克尔大概曾经光顾过伦敦的妓院。她把堵在她嘴唇上的手指移开。

“我争取下一次吧。”她说,她的身体开始有些颤抖。这也许是因为迈克尔正用力地搂着她的肩膀。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你会的。”他用双手托住她的脸,好像在抚摸一块肥皂。一只手遮住她脸的上部一直到她的鼻尖,另一只手盖住她的嘴和下巴。他的手指微微张开着,指缝里透出一点光线。他就这样捏着她,让她在温柔的笼子状的手里待了一会儿。

在他们蜜月的最后两个晚上,他没有打扰她。之后他们又回到了迈克尔那瘦骨嶙峋的母亲从自己冰冷的方形屋子中分给他们的两间房间里。第一周没有什么进展。或许是因为她和她的处女膜之间的暗争,所以她深夜醒来的时候总是发现他在和他的母亲谈话;或许她根本无动于衷,而他对她则是紧逼不舍。她会来到洗手间,在那里和自己作斗争并感到惊慌失措,然后又返回卧室,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或者正在假装睡着。

“迈克尔。”她说,这是她第二次开口说话了。他哼了一声。“迈克尔,怎么了?”

“没怎么。”他说,而他声音的意思是说:没有没怎么。

“告诉我。”没有回答。“说啊。”没有回答。“你总不能让我猜吧?”终于,他带着疲倦的声音说:“一切本来都应该是自发而为的。”

“哎呀。”

第二天夜里,迈克尔借着一点酒劲把话说得更透彻了一些。如果不是自发的,那就没有意义了。由于没有什么更高明的意见,或者说由于没有任何想法,她表示同意。如果每件事都板上钉钉,那真是糟糕。说句难听的话,当正干劲十足地做一件事,之后你不得不消停一会儿,休息十分钟,那感觉真是令人恶心。她表示同意,心里感到很难为情,并想知道别的女人要多长时间才能适应。他们不可能这样把哑谜一直打下去,一直猜不中的谜底,就好像布谷鸟时钟上的天气预报小人一样。她表示同意。这样做可能不无裨益——比如,首先在彼此更加了解对方之后做这事会更好——比如他们可以在她愿意做的那一天……把她那东西放进去,不,当然,这是必需的……她表示同意。他反复思忖了这事,似乎星期六是最明显的时候,因为如果星期六夜里他十分疲惫的话总可以在周日早晨好好休息一下;或许星期三也不错,至少他现在的倒班时间还没有改变。她表示同意,她表示同意。星期六和星期三,她心里想着,星期六和星期三我们就会自发地做这件事。

这套制度效果不错。她处理小盒子也渐渐轻车熟路,迈克尔不再让她感到疼痛,她也习惯了他发出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总让你想到小型哺乳动物平时的叫声。她的结论是,性当然还是不错的——让你丈夫的性组合词和你的对接,看到他在你的怀里变得像小孩一样幼稚,这些真的还是不错的。

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很多时间进行思考。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她最爱迈克尔的时候了;她希望是,可事实正好相反。至于海德莉医生所说的她的下部的感觉如何……这个嘛,她所期待的那种相互交错、汹涌澎湃的浪潮都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些尖叫的海鸥、印着足迹(这些脚印的脚趾都朝外撇)的纯洁的海滩都到哪里去了?这和她以前所经历的完全不一样。难道一样吗?慢慢地,她想了起来。是的,就是那次,跟莱斯利舅舅在老果岭天堂玩系鞋带游戏那次。就是那种感觉:痒痒的,但是感觉很好,是有点奇怪,但是很独特。

在回忆的时候她笑出了声,但是这惊动了迈克尔,于是她转笑为咳。真是偶然呐。不过话说回来,她一直很清楚性还是很好玩的。这是她给海德莉医生说的话。海德莉医生可真傻。

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一天晚上,她躺在迈克尔的身下这样想。她的生命到此为止了。对此她并不感到自怜,她只是发现了她的这个状况而已。你生下来,你长大成人,你结婚生子。在你结婚的时候,人们假装——或许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这是你生命的开始。可事实并非如此。结婚是一场终结,不是一次开端,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书和电影都是以婚礼殿堂作为结尾的呢?结婚是解答,而不是提问。结婚不是一件让你怨天尤人的事,它只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你结了婚,那就意味着你安定下来了。

安定。人们常常用这个词。解决,安定下来,稳定。你还能解决什么呢,婕恩想。当然,还有账单。你借了钱,就要还债。长大和这很像。你的父母照顾你,希望能得到某种回报,即便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不清那种期望到底是什么。总有一些账单要还清。婚姻就是解决债务。

这并不是说从此以后你便感到温馨幸福。不是这个意思。唯一的意思是,你被安定下来了。你会过得不错的:迈克尔曾经这么说过,母亲也这么说过。你会过得不错的。你通过了某种测试。即便你不会感到幸福,仍然会有人照顾你。事情就是这样进展的,这也是她所经历的。当然,会有孩子的,这总是会令男人们更加负责任。并不是说迈克尔不负责任——他毕竟是个警察。她会把他拾掇一番。他们会有一座房子。他们会有孩子。战争会结束。她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仍然是——她还能够仍然做——迈克尔的小女孩;可是那是另外一码事儿。她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的无助表明她已经长大成人,表明她已经被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一个人的时候照了照镜子。她棕色的头发已经没有了儿时的那种稚嫩的黄色。一双蓝眼睛里掺杂着一些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小点,就像羊毛线上面的小点一样。她的下巴方方正正的,也不再让她感到不顺眼。她试着朝自己笑了笑,但是没有什么作用。她会过得不错的,她想。她算不上漂亮,不会自满,但是她会过得不错的。

当她盯着镜子看的时候,那双像用羊毛编织出的眼睛也正盯着她看。婕恩感到,她现在知道了一切秘密;一切生活的秘密。屋子里有一个黑色的摸起来暖暖的壁橱;她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那东西用牛皮纸包裹着,放在手上很沉。没有必要欺骗谁——没有必要在上面钻个孔拿着手电筒往里窥视。她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探索一下。四个赭色的小点。当然,是高尔夫球座。你还会期待什么呢?只有孩子才会把它们当作风信子,期待它们生根发芽。成人们知道,高尔夫球座从来不会发芽。 v7XLKScaE2FnRDtKcr+Lgr0edW5TEa8Jx1xJS6OKgcXEGaArAI/2iUsIL/VpLA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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