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园林实为“文人园”。士大夫、文人、画家或造园家秉承明清文化传统,设计、建造、拥有文人园。他们敏诗善文,能写会画,兼工戏曲,皆欲避喧嚣以归自然。正如陈从周先生所言,园之筑出于文思,园之存,赖文以传;相辅相成,互为促进,园实文,文实园,两者无二致也。
《中国文人园林》是一部汉英对照作品,也是迄今为止,这位同济大学教授园林著作中最大体量的译作。陈先生是教师、作家、画家,毕生投身于明清传统的造园事业。可以说本书的汉语就是当代文人写的文人园。书中第一部分“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由十六篇文章组成,先生变身儒雅的导游,带读者游园赏景,分享他的日涉之趣。他引领读者或探寻幽深之处,或信步曲折水岸游廊,领略不同风景,一路走来逸闻趣事信手拈来,同时还不忘介绍选址、布局、借景、静观、动观等造园原则和技术细节。第二部分“造园准则与美学”以《说园》五篇连载开篇,奠定了他20世纪中国园林大家的地位。他继承了明朝计成的衣钵,计氏的《园冶》是世界上首部造园著作,他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园》五篇的内容比《园冶》更加广泛深入;第二部分收录的其他七篇文章更是超越了造园本身,讲述了文人园与中国诗文、绘画、书法、戏曲和居住者日常生活的微妙联系。
据统计,此书详述和提及的园林、景点有几百个,引用古典文学、诗词散文作品百余处,涉及的士大夫、作家、画家、造园家或园林主人更是数不胜数。如此丰富的信息,加之作者引人入胜的文笔,希望本书能使专家和普通读者得以管窥中国园林造园的方方面面。读者即便身处斗室,一卷在手,亦可神游名园,嗅花香临清池品假山,体会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诗情画意。
陈从周先生的博学多才源于良好的教育背景。他五岁向孔夫子叩头破蒙,七岁进私塾,从早到晚就是读书背书,午后习字,隔三天要学造句。寒暑不辍,到年终要背年书,就是将一年所读的书全部背出来才可放年学。八岁丧父,母亲要他清晨临帖习字,每晚灯下记账。他在《书边人语》里回忆:
当时的生活是枯寂的,然而塾师对学生的责任感是强的,真是一丝不苟,我背书与写字的功夫,基础是这时打下的。
十岁那年上教会小学,插入三年级。母亲将他托付给老姑丈,放学后读古文,《古文观止》《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等,统统要背。他写道:
当时孩子的读书任务,说得简单点,就是背书、写字。看来似乎是原始,但今天看来,比电脑、录音机、录像机等都先进,因为通过这样的训练,知识都为我所有了,什么办法也拿不走。所以我后来能逐渐领会书中内容,又能不需检书而信手拈来,也不用仪器来画字,用复印机来代替抄书,我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天下有许多事看来似乎是愚蠢,但反转来又觉得是先进。
通过学校、家里的训练以及自修,他练就了惊人的记忆力。除去背书,门联、字屏、匾额、街景以及父老茶余酒后的清谈,一方的乡土历史知识也背得一字不差。他说:
我懂得利用脑瓜子这个仓库,分门别类,迅速归档。
博闻强记,学起来轻松愉快,也激发了他更大的学习兴趣。他从小就学画画、裱画、艺花,把玩小盆景;喜欢看建屋造园,从断木到架梁,从选石到叠山。如此经年累月,获得的知识技能极大扩充了他的信息储备。
学生时代他常去老师家中,看老师的藏书手稿,学习课堂中得不到的东西。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事师必谨的态度。有些老师还有点脾气,但他毫不介意。
色愈厉而礼愈恭,人家还是乐于教导的,娓娓清谈,其中真有极宝贵的东西,都是他一生总结下的经验。一语道破,豁然开朗。
他说,没有谦恭的态度,“又如何能得到前辈的垂青呢?”这一美德每每给他在恰当的时候赢得恰当的老师。因他心诚,并能逐页背诵中国古建翘楚梁思成的《营造法式注释》,梁就主动收他为徒,二人谊兼师友。
他在文学艺术领域获得了极高的成就。早在初中时就开始投稿,写些传闻掌故、花鸟工艺之类的文章,赢得老师好评。喜读李清照词,二十二岁就完成了《李易安夫妇事迹系年》;九年后发表的《徐志摩年谱》,至今仍是研究徐志摩的宝贵资料。之江大学毕业后,他在中学里教语文、史地、图画、生物,在大专院校教美术史、教育史、美学、诗选。三十岁举办首场个人画展,以人物、山水、花鸟画蜚声沪上。同济大学聘其为教授,教授古建筑和园林。他还写文章,作诗绘画,习字,给园林、建筑题词,做木工,制砚,并首先将园林美与戏曲美联系起来。
文学为陈从周打开了文人园和古建筑的大门,成就了这位理论家和践行者。他在1984年的《灯边杂忆》写道:
今天回忆起来,我因喜读李清照的词,进而读了她父亲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这位李老太爷还是我研究园林的启蒙老师,他不但教导了我怎样品园,怎样述园,而最重要的,他的文采使我加深了钟情于园。因为文章中提到《木经》,因《木经》知道了《营造法式》,找到了《营造法式》,我的大建筑课本有了,但是看不懂。我再寻着了《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我们古建筑的老一辈的文章,有了说解,使我开始成为一个私淑弟子。后来又进入了他们的行列,终于成为我终生事业。谁也料不到我今天在古建筑与园林上的一点微小成就,这笔功劳账还要算到李清照身上,似乎太令人费解了,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显然,他这次事业转型,使20世纪的中国得以产生了一位园林大家,善用古典的文学语言阐述文人园的准则、美学并亲手造园,这一切在这本汉英对照的《中国文人园林》中得到充分体现。本书主题简明,话题丰富,行文半文半白,可与李格非、张岱、袁枚、李斗的文字相媲美。他凭着过人的记忆力,笔不停歇,一气呵成;很少作注释,仅有的几条也不像当时批注,更似事后所为。他旁征博引,无暇提及引文题目、作者信息等,对古人和同代好友皆以字号呼之。总体来讲,古文基础较好的读者能踏上愉快的阅读之旅,增广见闻。对于“未点明的部分”,他们或认为理所应当,或不愿顺畅的阅读为此类琐碎而打断。
作为译者,我也很喜欢读他的文章;但接受了翻译任务,要给中外读者奉上尽量与原作相应的英文,就不能忽视上述省却的文字。若这些“琐碎”、历史文学掌故,术语在英文中没有体现,对中国文化生疏的英语读者难免感到艰深。
为此,我们一边翻译一边调研原文,不敢懈怠。大量“无形的”信息由此浮出水面,包括140部文学作品的题目和197个人名。其中简练的信息,如所引诗文题目或作者大名,尽量糅入英语行文。文中人物都以字号称呼,在英文里则一律替换为正名,并于注释内附上相关字号。附录中罗列了人名、园林名、景点名称、术语等信息,数百个英文脚注更是译者多方调研的成果。陈从周先生原作有二十条脚注,带有“从周案”字样,均以汉英对照形式出现,其中四条是为行文简便从文中挑出者;另有八条尤长,内容充实,兼具文采。
沉浸在翻译的日日夜夜,我们对书中琳琅满目的园林、景点名称所蕴含的文情诗意、文化渊源日渐着迷。这样,我们就有机会把充斥坊间的那些外国读者不知所云的拼音名字替换为得体的英文名称,并做注说明如此翻译的原因,如:Shanjuan Cave(善卷洞)为Shanjuan's Hermitage Cave;Jichang Garden(寄畅园)为Solace-Imbued Garden;Yuyuan Garden(豫园)为Gratification Garden;Pingshan Hall(平山堂)为MountainLevel Hall。同时我们还发现有些流传已久的译名并不确切,例如颐和园的排云殿应是Palace of Immortals Lining Up in Clouds,而不是Cloud-Dispelling Palace。现有的译名——有些甚至已经登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尽管对其准确性持有异议,我们并无意颠覆它们,只希望在我们亲手生成的译文中,让这些名称回归各自的历史和文化原点,帮助英语读者欣赏它们背后无限的诗情画意。
在中文编辑工作中,我的同事仲志兰对原稿中的打印差错、错字漏字和其他纰漏进行了修订、弥补。这些文章经由不同出版社重复排印,加之作者下笔立就不查资料,纰漏在所难免。如《说园(四)》中的两条引语,陈从周称都引自王时敏的《乐郊园记》,实际上第二条源自王宝仁编撰的《奉常公年谱》。再如《说园(五)》引用王原祁的文章作“视其定意若何,偏正若何……”,应为“视其定意若何,结构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她发现的此类疏忽都在汉语中加以更正,并译成相应英文。在忙碌的编务工作之外,她承担了《苏州园林概述》的英译任务,这是本书第二长篇幅的文章,曾单独成书出版;翻译了《泰州乔园》和《重修水绘园记》;还将我的《译者絮语》英文稿译成汉语,对全部英译文进行调研、编校,并联络调查扬州园林的工作。感谢其他三位年轻同事,任小玫详细注释翻译了《绍兴的沈园与春波桥》,并将凯伦·史密斯的英文前言译成典雅的汉语;段会香翻译了《颐和园》一文;钱静雨翻译了《南北湖》一文。
本书的成败在于是否能将原作征引的大量诗文译成准确的英语。这是此次翻译任务中最有意义、最具挑战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翻译了大部分并乐享其中,同时也引用了世界顶级译者的译作以增添风采,包括理雅各的《诗经》《四书》《易经》;杨宪益、戴乃迭的《红楼梦》,霍克斯的《石头记》,白芝的《牡丹亭》,白伦和江素惠的《浮生六记》,艾丽森·哈迪的《园冶》,杨晓山的《洛阳名园记》等。(参考、改写或引用的资料,请详见附录《参考书目》。)
付梓之际,衷心感谢陈教授长女陈胜吾女士同意出版此书,提供数幅珍贵照片画作,并拨冗核实我们编译的《陈从周生平》的有关信息。感谢先生关门弟子、《陈从周传》的作者乐峰老师提供封面明轩照片。感谢苏美娟女士对中文原文错讹之处加以订正。感谢王伟强提供豫园照片。感谢王帅帅、姚武提供颐和园相关照片。感谢同济大学韩锋教授对我们的目录提出修改建议,将所选文章以这样一个有逻辑的顺序呈现给大家。
在此也向扬州发改委主任程兆君和扬州园林局长赵御龙致以诚挚的谢意。2014年北京APEC假期之时,我去扬州考察,他们二位亲自接待并组织了陈从周《扬州园林与住宅》研讨会。感谢许少飞先生在会上对该篇原文的错讹之处加以修正。
此书耗时近两载,希望能还原陈先生精美的原文韵味,不辜负中外读者的厚望。
凌原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8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