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对我们所教的汉语要有一个宏观的、清晰的认识。我们不是要在这里跟大家谈论汉语的特点。要知道,谈论汉语的特点谈何容易!目前世界上已知的语言,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6,000种左右。人类语言具有一定的共性,而各个语言必有各自的特点,这已成为语言学界的共识。可是,如何能认清、把握各个语言的特点?就拿汉语来说,如何能认清、把握汉语的特点?从理论上来说,起码先要做以下两件事中的一件:一件事,将汉语跟世界上这6,000来种语言一一进行对比研究,由此总结、概括出汉语的特点;另一件事,在认识语言共性的基础上,深刻认识汉语的特点。可是,从《马氏文通》至今,前人和时贤虽不乏对汉语特点的探究
,但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至今都未做到,事实上也难以做到。有鉴于此,这里我们不想引导大家去认识所谓“汉语的特点”,只想从“如若要了解汉语,如若要认识汉语,如若要学习汉语,如若要教汉语,如若要研究汉语,最好对汉语要有这样的认识”这样一个角度,来说说汉语教师对汉语应有的认识。当然,我们的意见也只能供大家参考。
我们觉得,汉语教师对汉语起码要有以下几方面的认识:
汉语是汉民族族群(境外有人称“华人”)所使用的语言,有悠久的历史。汉语在古代就存在多种方言,西汉扬雄的《
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简称《方言》)就记录了当时各地的方言,同时常常提到“通语”;《论语·述而》、诸葛亮《出师表》也提到“雅言”,到明清又有“官话”之说。古人所说的“雅言”、“通语”、“官话”可能就是当时人们心目中的汉民族共同语。1153年金朝迁都北京以来,元、明、清三代也均定都北京,北京基本上一直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就使北方话逐渐在汉语中具有优势地位,使北京话也逐渐成为最有影响和最具权威的一种北方话口语,从而进一步促进了汉民族共同语的形成与发展。但是,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真正逐步迈向标准语,那是从民国初年开始的。随着“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和后来的“国语运动”的“双潮合璧”,现代汉民族共同语逐步成熟、完善;上个世纪50年代开展的汉语规范化运动,进一步确立了“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这个现代汉民族共同语也简称“汉语”。这样,“汉语”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含义——广义是指汉民族族群所使用的语言,包括古今汉语,包括汉语各个方言;狭义是指现代汉民族共同语,这在中国内地叫“普通话”,在台湾地区叫“国语”,在香港、澳门地区叫“中文”,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称为“华语”
,在欧美各国称为“中文”,在日本称为“中国语”。
目前在世界上,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口是最多的,大约有14亿。汉语主要分布在中国(包括港澳台)和东南亚一些国家,但由于华人遍布世界各地,所以汉语也可以说遍及全世界。汉语,为联合国法定的工作语言之一。
汉语是目前世界上历史最悠久而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发生分化的语言。学界发现,境外有一个东干语,主要分布在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国,它源于陕西、甘肃、宁夏一带西北方言中的中原官话(属于关中片和陇中片)。东干语在境外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与当今的汉语和普遍认同的华文从语音到词汇到语法,有同有异,而所用文字则不一样了。东干语到底应该视为由汉语分化出去的一个有亲属关系的语言,还是仍该看作汉语方言呢?对此学界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肯定东干语可以视为一个独立的语言,那么汉语也仅仅分化出这一个语言;如果认为东干语还应该看作汉语的一种方言,那么汉语就是从未被分化的语言。
如果我们能让所教的外国学生对汉语有上面所说的认识,那么,他们就能慢慢明白,学好汉语,就意味着掌握了与世界五分之一人口交流的机会,就意味着能进入中国文化的宝库,也就意味着拿到了进入拥有14亿人口的庞大市场的钥匙。
汉语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并形成了许多方言。汉语各方言语音分歧最大,其次是词汇,语法上也有一定的差异。目前一般将现代汉语分为以下七大方言区
:(一)北方方言,又叫“官话方言”,以北京话为代表;(二)吴方言,也叫“吴语”,以苏州话或上海话为代表;(三)湘方言,也叫“湘语”,又可以分为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以湖南省长沙话为代表,老湘语以湖南省双峰话为代表
;(四)赣方言,也叫“赣语”,以江西省南昌话为代表;(五)客家方言,也叫“客家话”,以广东省梅县话为代表;(六)闽方言,也叫“闽语”,以厦门话和福州话为代表;(七)粤方言,也叫“粤语”,以广东省广州话为代表。
以上所说七大方言是大家公认的。也有学者认为,宜将山西省及其毗连地区有入声的方言从官话中分出,视为一个独立的方言,可命名为“晋语”或“晋方言”。
如果认可此意见,汉语得分为八大方言区。也有学者将徽州方言、广西平话分别看作独立的方言,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作编纂的《中国语言地图集》把汉语方言分为十个区,其中就包含了晋语、徽语和平话。
到底汉语该划分为七大方言区,还是八大方言区,还是十大方言区,不妨存疑,大家可进一步去探讨。
重要的是需了解,各方言之下的次方言不计其数,而且就口语来说,不要说各方言区之间人们在口头上难以通话交际,甚至一个方言区之内的不同次方言之间,都有可能互相很难通话,比如闽方言的闽南话、闽北话和闽东话彼此就不能通话。这是因为各方言之间甚至各次方言之间语音上的差别比较大,因此早有“十里不同音”之说。
方言,对一个民族、对一个国家的共同交际会产生十分不利的影响,因此在中国必须大力推广作为汉民族共同语的普通话。但是,方言又有它重要的存在价值。
价值之一,汉语方言对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有很大的贡献。汉语方言传承千年,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在整个中华文化中,有相当一部分文化,就是由方言创造、保留和传承的,而且具有汉语各个方言区浓郁的乡土色彩和丰富独特的文化魅力。且不说国粹京剧用的实际是方言,我国的一些主要剧种,如昆曲、越剧、黄梅戏、豫剧、川剧、粤剧、淮剧等,以及各种地方曲艺,如苏州评弹、山东快书、东北二人转、上海滑稽戏、贵州文琴戏、云南的圣谕、西南地区的金钱板等也都用的是方言。而从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看,书中也不乏方言成分,表现了不同作品的个性差异。显然,“方言是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的基本载体”,同时也是“唤起人们归属感、认同感的情感纽带”
。
价值之二,“方言是语言的活化石”,汉语纷繁的方言对研究、了解汉语发展的历史极有用处。根据目前已有的研究与认识,汉语从南到北的方言差异,大致反映了汉语从古至今语音、词汇、语法的发展变化。换句话说,汉语发展的历史轨迹大致可以从方言里窥测到一二。譬如拿声调来说
,中古时期,汉语有平、上、去、入四个调类。唐宋以来,汉语在四声的基础上又区分出与声母清浊相对应的阴调和阳调,也就是每个调类又各分阴阳,成为八个声调。到现代汉语,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大部分北方方言只剩下平、上、去三个调类四个声调,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江淮官话以及一部分西南官话都还保留入声调,个别冀鲁官话(例如山东省章丘市明水镇八里辛庄村)也还部分保留入声;还有一些北方方言则只剩下三个甚至两个声调
。而大部分南方方言基本上还是保留了中古时期平、上、去、入的四声格局,只是声调的数目存在差异。像浙江省的绍兴话(吴方言)、广东省的潮州话(闽方言)维持的是四声八调,即平、上、去、入各分阴阳;而江苏省的苏州话(吴方言)、江西省的南昌话(赣方言)、福建省的厦门话(闽方言)则保留了平、上、去、入四个调类七个声调(没有阳上调);广东省的梅县话(客家方言)只有六个调(除了没有阳上,去声也不分阴阳);广东省的广州话(粤方言)则发展成了“九调系统”,即在四声八调的基础上,阴入再分化为“上阴入”、“下阴入”两个调。再以词汇为例,日常生活中煮饭、烧菜的工具,闽方言叫“鼎”,吴方言叫“镬(子)”,北方方言叫“锅”,这也反映了从古至今的变化;再拿“走”和“行”来说,在先秦古汉语里,“走”是“奔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守株待兔”,这个成语源自《韩非子·五蠹》:“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此处的“兔走”是“兔子奔跑”的意思,而绝不是“兔子行走”的意思。一则兔子只会跑,或蹦跳,不会行走;二则,如果“兔走”是“兔子行走”的意思,那兔子也绝不会“触株折颈而死”的。“行”,在先秦古汉语里是“步行”的意思。唐宋时期出现了“跑”这个词,于是古代表示“奔跑”意义的“走”逐渐让位给了“跑”,而表示“步行”的“行”,则逐步让位给了“走”。到现代北京话里,原先表示“奔跑”的“走”和表示“步行”的“行”,都只作为构词成分在某些合成词或成语中出现,前者如“奔走”、“走马观花”、“飞沙走石”,后者如“行人”、“人行道”、“行远自迩”等,而不再单独作为词来运用。可是在粤方言里还继续使用作为“奔跑”义的“走”这个词,例如“你唔好周围走”(意思是“你别到处跑”)。再拿语法来说,粤方言有“你行先”的说法,作为状语的“先”可用在动词“行”之后,这保留了先秦语法的用法。这一切说明,“现代汉语南方方言正是古代汉语的历史投影;随着地理推移,现代汉语北方方言显示古代汉语历史演变的结果”
。也可以这样说,古汉语向现代汉语“纵”的演变和类型上南方话向北方话“横”的推移,“正好相对,互为验证”
。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多语种的国家。长期以来,汉语逐渐成为中国各民族之间交流的语言。2000年10月31日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八次会议修订通过,并自2001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明确规定,“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普通话和规范汉字”。我国宪法赋予各兄弟民族使用和发展本民族语言的权利,如今规定普通话和规范汉字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这是符合我国国情、符合我国各民族利益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颁布与实施标志着我国的语言文字工作走上了法制化的轨道。
如果我们的汉语教师和所教的外国学生对汉语及其方言能有上面的认识,那么汉语教学中所教的、所学的当然应该是标准的普通话,但在教学中允许有一定的弹性。事实上,中国人几乎99.99%说的都是夹杂有一定方音的普通话(即旧时所谓的“蓝青官话”)。关于这一点请参看本章第五节“对汉语规范问题要有这样的认识”。
记录汉语的文字是汉字。汉语方言复杂,但在书面上基本是统一的,这当然跟各方言之间词汇、语法的差异相对来说比较小有关,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所使用的记录汉语的文字不是音素文字,而是一种能直接表意的方块汉字,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语素-音节文字”
。这种方块汉字,一个汉字一个字形,一个汉字一个音节,又几乎每个汉字都有意义,因此汉字可以说是形、音、义融为一体的记录汉语的书面符号。它可以超越方言,超越古今,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因而汉字跟属于“非形态语言”的汉语之间的关系极为和谐,从而确保了汉语在书面上一直保持统一。汉语历经这么长久的发展变化却始终保持同一,汉字功不可没。而这也是汉字能成为世界上古老文字中唯一能流传至今而且一直充满青春活力的根本原因。显然,汉字对维护汉语的一致性,使汉语不被分化为不同的语言,对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甚至对维护中国的统一,都立下了丰功伟绩。如今,汉字又已成为维系全球华人的主要纽带了。
汉字的作用还不限于此——
第一,汉字有“别词作用”。汉语的词汇绝大部分是单音节或双音节的,这无疑使汉语存在大量的同音词,汉字则起了很有效的“别词作用”。譬如同为biān[piεn
55
]的单音节词“边”、“编”、“鞭”、“煸”等,同为bàn[pan
51
]的单音节词“办”、“半”、“拌”、“扮”、“绊”、“瓣”等,通过汉字区别开来了;再如同为rénshì[ʑən
35
ʂ
51
]的双音节词“人士”、“人事”、“人世”、“人氏”等,同为yóupiào[iou
35
p
h
iau
51
]的双音节词“邮票”、“油票”等,也都通过汉字区别开来了。
第二,汉字产生后就“直接参与了汉语造词的历史过程”
。如“授”(交付)和“受”(接受)的施、受分化;“鱼”和“渔”以及“爪”和“抓”的名、动分化;“疏”和“梳”以及“弯”和“湾”的形、名分化;“见”和“现”的使动、主动分化;等等。
第三,汉字中蕴含着有关中华文化,有关汉语的语音、语义乃至语法等的丰富内容,所以汉字对研究中华文化,对研究汉语的历史发展,也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关于这一点,有很多学者论述过。
教汉语、学汉语,必须过好“汉字关”,这样才能真正确保汉语走向世界。
英语、法语、俄语等西方语言属于屈折语,东方的日语、韩语(朝鲜语)、蒙古语等属于黏着语,汉语则属于孤立语,属于“非形态语言”。汉语的这一性质,在语法上呈现出让人们不能不注意的一系列现象:
(一)词类,具体来说,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均无形态标志。在汉语里,一般我们不能从词形上看出哪个一定是名词,哪个一定是动词,哪个一定是形容词,哪个一定是副词。
(二)名词、动词、形容词进入句子不发生词形上的变化。例如,汉语里的一个词往往可以出现在多种不同的句法位置上,而在词形上完全一样。试以“研究”为例:
(1)
a.这个问题,他 研究 ,我不研究。
[作谓语]
b.她 研究 语法。
[作谓语中心,带宾语]
c.这个问题得 研究 清楚。
[带补语]
d.这个问题我打算 研究 。
[作“打算”的宾语]
e.这就是我的 研究 课题。
[直接作名词“课题”的定语]
f.语法 研究 越来越受到重视。
[直接受名词“语法”修饰]
(三)同一种语法关系可以隐含较大的语义容量和复杂的语义关系而没有任何形式标志。试以“动词+名词”的述宾关系(即动宾关系)为例:
(2)
a.吃苹果
[动作-受事]
b.(这锅饭可以)吃五个人
[动作-施事]
c.吃大碗
[动作-工具]
d.吃食堂
[动作-方式,也有人分析为“动作-处所”]
e.吃父母
[动作-凭借(靠父母生活)]
f.排电影票
[动作-目的(为取得电影票而排队)]
g.养病
[动作-原因(因病而养)]
h.扔筐里
[动作-处所]
(四)汉语不仅句法构造规则与词法构造规则是基本一致的,而且句法中句子的构造规则跟词组的构造规则也是基本上一致的。关于“汉语的句法构造规则与词法构造规则是基本一致的”这一点,郭绍虞先生早就论述过
,朱德熙先生将这一点视为汉语语法的特点之一
。
大家知道,在词法层面上,汉语合成词的构造基本上有三大类:
一是重叠,即由语素(或者说由词根)重叠而成词
。例如:
(3)爸爸、奶奶、星星、慢慢、大大、看看、听听、刚刚、稍稍、白白
(4)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实实在在、研究研究、商量商量、讨论讨论
二是附加,也叫“派生”,即由词根和词缀组合而成词。例如:
(5)桌子、剪子、尖子、石头、锄头
[词根+后缀]
(6)红通通、绿油油、黄灿灿、白花花
[词根+后缀]
(7)老虎、老鼠、阿飞、初一、第一
[前缀+词根]
三是复合,即由词根与词根组合而成词。复合类型多样,主要有:
a.修饰。例如:
(8)白菜、黑板、喜事、汉语、冰糖、煤球、蒸锅、跑鞋、归途
(9)小气、悲观、大声、徒劳、深入、好看、雪白、蜡黄、湛蓝
(10)广播、奋战、暗示、力争、血拼、胆敢、席卷、鲸吞、蚕食
b.支配。例如:
(11)怀古、下海、动人、立春、超群、冒险、签名、理事、围脖
c.补充,内有两小类,一类是前后为“手段-结果”关系,“结果”为补充部分。例如:
(12)打倒、扩大、输出、处决、镇静、镇定、充实
另一类是前后为“事物-计量单位”关系,“计量单位”为补充部分。
例如:
(13)人口、枪支、信件、花朵、纸张、船只、书本、马匹、布匹
d.联合。例如:
(14)朋友、开关、语言、干净、美丽、清楚
(15)研究、调查、争吵、自从、迟早、反正
e.陈述。例如:
(16)花生、冬至、事变、沟通、神往、位移、面熟、心慌、锋利
f.连动。例如:
(17)留用、聘用、指正、招考、汇报、剪接
我们看到,汉语在句法层面句法结构基本上也是这些类型,只是说法不一而已。试对照:
22 关于叠用,如:“ 快来,快来,快来 ,看,这是什么?”、“ 去去去去 ,别来凑热闹!”、“ 好好好 ,就这么办!”。这种叠用现象是否属于语法现象?该怎么分析与处理?至今无人研究。其实这是一个值得开发的研究领域。
由于汉语属于非形态语言,所以在汉语句法层面上,与印欧语相对照,词组的构造规则与句子的构造规则也是基本一致的。
我们知道,英语属于形态语言,在英语里句子与词组是对立的——作为句子,一定有一个定式动词(fnite verb);而作为词组,一定没有定式动词。例如:
(18)
I study Chinese grammar.
[我研究汉语语法。]
To study Chinese grammar is important.
[研究汉语语法很重要。]
Studying Chinese grammar is important.
[研究汉语语法很重要。]
It is important to study Chinese grammar.
[研究汉语语法是很重要的。]
*Study Chinese grammar is important.
*It is important study Chinese grammar.
再有,属于形态语言的英语,句子一定是主谓关系,词组一定不会是主谓关系。因此我们通常说的主谓结构,当处于被包含状态时,在英语里不列入词组的范围,而称为“从句”或“子句”(clause)。例如:
(19)
The student who answered the question was John.
[回答问题的那个学生是约翰。]
(20)
I worked till he came back.
[我一直工作到他回来。]
(21)
Why she bought so many hats isapuzzle.
[她为什么买那么多帽子还是个谜。]
例(19)里的who answered the question,例(20)里的he came back,例(21)里的why she bought so many hats,虽然都处于被包含状态,但都依然视为句子,只是称为“从句”或“子句”,因为都是主谓关系。
属于非形态语言的汉语则不同,汉语里的动词就没有所谓定式动词(fnite verb)与不定式动词(infnite verb)的不同表现形式,汉语的句子也不一定是“主语-谓语”的模式。这样,在汉语里,句子和词组在句法构造上彼此不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主谓结构跟其他句法结构处于同等的地位。在汉语里,一个句法结构如果处于被包含状态,它就是词组;如果处于单说地位(附有一定的句调),它就实现为句子。
请对照“弟弟扫地”[主谓结构]和“参观科技博物馆”[述宾结构]:
(22)
a.“弟弟干什么呢?”“ 弟弟扫地 。”
[句子]
b. 弟弟扫地 的时候总戴着口罩。
[词组]
(23)
a.“明天干什么?”“ 参观科技博物馆 。”
[句子]
b. 参观科技博物馆 的人可多了。
[词组]
再如“木头桌子”[“定-中”偏正结构]:
(24)
a.“你想买什么桌子?”“ 木头桌子 。”
[句子]
b. 木头桌子 现在很贵呀!
[词组]
从这里也可以了解到,在英语里,词、词组、句子之间是层层组成关系(composition),即由词构成词组,由词和词组构成句子;而在汉语里,词和词组之间是组成关系,词组和句子之间则是实现关系(realization),即词组加上句调就成为句子。
(五)与上述四点相关的,汉语比较注重词语之间的意合,遵循语言表达的经济原则,能省就省,因此常常会看到看似很不合逻辑但大家都能理解的句子。
例如:
(25)赵元任先生是菲律宾女佣。
[赵元任先生是男士。这句话的意思是:赵元任先生家的女佣是菲律宾人。]
(26)那炸酱面没付钱就走了。
[意即“那吃炸酱面的顾客没付钱就走了”]
(27)卧铺不能延长。
[意即“卧铺票适用期不能延长”]
(28)每周周末我们打扫卫生。
[比照“打扫垃圾”]
(29)你要注意恢复疲劳。
[比照“恢复健康”]
以上所述决定了,在汉语教学中,语法固然要重视,但更要注重语用,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词语和句法格式的用法。
汉语是节律性很强的语言。这反映在三个方面:
(一)在汉语里,音节是语音的感知单位。汉语音节,从构造上来看,都可以分为声母、韵母、声调三部分(简称“声、韵、调”)。音节中无复辅音。
音节中可以没有辅音,但一定有元音,至多可以有三个元音,如“怪”(ɡuài [kuai
51
])的韵母就包含u[u]、ɑ[a]、i[i]三个元音。元音是汉语音节的核心。在汉语里,音节又是汉语基本的表意单位;每个音节都一定能表示某种意义(一般都不止一种意义)。汉语语素以单音节为基本形式。
(二)汉语的词,在古代汉语里,以单音节词为主;在现代汉语里,以双音节词为主
;三音节以上的词很少,除了成语和部分音译外来词(如“奥林匹克”、“麦克风”)之外,主要是科技术语,如“反映论”、“反坦克炮”、“自动切割机”、“动脉粥样硬化”、“国际日期变更线”、“等电位联结端子箱”、“氰化钠堆浸提金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日常称“艾滋病”)等。因此,从总体上来看,汉语的词形较短。
(三)音节会影响语法,具体说,音节数对句法结构会有一定的制约作用。譬如,在日常生活中说到花卉,如果花的名字是双音节的,那么可以带“花”字,也可以不带“花”字。例如:
(1)
我摘了朵玫瑰花。/我摘了朵玫瑰。
她很喜欢牡丹花。/她很喜欢牡丹。
那丁香花真香啊!/那丁香真香啊!
但是,如果花的名字是单音节的,那么一定得带“花”字。下面左边的说法成立,右边的说法都不成立:
(2)
我采了一大把菊花。/*我采了一大把菊。
姐姐特别喜欢桂花。/*姐姐特别喜欢桂。
她送了我一枝荷花。/*她送了我一枝荷。
地名、人名也存在类似的单双音节对立的现象。如全国各地的县名,有双音节的,有单音节的。双音节的,“县”字可以不说出来。例如:
(3)
她出生在北京昌平县。/她出生在北京昌平。
我明天去山西万荣县。/我明天去山西万荣。
我老家在江苏海门县。/我老家在江苏海门。
但如果是单音节的,那“县”字非说出来不可(右边的说法都不成立)。请看:
(4)
她出生在北京通县。/*她出生在北京通。
我明天去山西宿县。/*我明天去山西宿。
我老家在江苏吴县。/*我老家在江苏吴。
人的姓,有单姓有复姓。单姓,可以有“老王”、“小王”这样的称呼;复姓,就没有这样的称呼,譬如一个人姓欧阳,一般我们不会叫他“老欧阳”或“小欧阳”。反之,复姓,我们可以直接以姓相称呼,例如:
(5)欧阳,你来一下。
(6)司马,王老师叫你去。
单姓就不能这样称呼,比如我们不说:
(7)*张,你来一下。
(8)*秦,王老师叫你去。
在现代汉语里,像“进行”、“加以”、“予以”一类动词不表示实际的意思,只起某种韵律或语用的作用,譬如“住房问题明天我们还要进行讨论”,从意义上说,这句话跟“住房问题明天我们还要讨论”没有多大差别,句中的“进行”不表示实际的意义,所以这种动词一般称之为“虚化动词”
。这种动词在使用上有两个特点,一是要求后面有一个动词来作它的宾语,二是这个作宾语的动词只能是双音节的,不能是单音节的。例如:
(9)金融问题你还需进行学习。
(10)这些情况需进一步加以调查。
例(9)、例(10)里的双音节动词“学习”、“调查”就不能用同义的单音节动词“学”、“查”来替换,我们不说:
(9 ' )*金融问题你还需进行学。
(10 ' )*这些情况需进一步加以查。
正是因为这种汉语的节律性,在现代汉语里句子合格不合格不能单看是否符合句法规则、是否符合语义规则,还得看是否符合汉语韵律规则。
明显的例子如:
(11)
a.*他们年年种植树,但成活率却只有百分之十。
b.*他们年年种树木,但成活率却只有百分之十。
c.他们年年种树,但成活率却只有百分之十。
d.他们年年植树,但成活率却只有百分之十。
e.他们年年种植树木,但成活率却只有百分之十。
(12)
1 D组格式本身不能处于单说地位,前后必须还有别的成分,例如:“她关严实了窗户就睡觉了。”、“眼看暴雨将至,想着家里窗户还开着,我赶忙往家里赶,谁知等我赶回家,小妹早已关严实了窗户。”以上例句,我们咨询了15个人,有13人认为这个句子可以接受,但也有3个人认为,最后那个小句说成“小妹早已把窗户关严实了”更合适。
例(11)a、b句里的“*种植树”、“*种树木”和例(12)C组各例“*关严实窗户”、“*写通顺文章”、“*打牢固基础”、“*问明白情况”不能说
,这都跟韵律有关。
(四)正是这种汉语的节律性,加之上述的汉字的独特性,对汉语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突出体现在骈文、对联的产生和诗词格律的发展上,特别是五绝、五律、七绝、七律等绝句律诗以及词曲的产生与发展上。
显然,在汉语教学中要充分注意汉语的节律性,这将有助于学生的学习。
汉语是语用强势语言。这主要表现为:
(一)词序灵活,多用虚词。同一个事件,由于说话人的角度不同、认识不同、情感态度不同、所需要表达的信息不同,可以采用不同的表达方式,而这就靠词序的改变和虚词的运用。例如:
(1)
a.弟弟打破了我的杯子。
b.我的杯子弟弟打破了。
[词序改变]
c.我的杯子被弟弟打破了。
[词序改变,外加虚词“被”]
d.弟弟把我的杯子打破了。
[词序改变,外加虚词“把”]
e.我的杯子是弟弟打破的。
[词序改变,外加“是”和虚词“的”]
例(1)各句所说事件相同——“我的杯子破了,打破杯子的是我弟弟”。但通过改变词序、增删某些词语,各个句子意思就不尽相同。
汉语语法的这一情况,决定了汉语语法对语篇有很大的依赖性。即判断一个句子能说不能说,判断一个句子是好是坏,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所在的语篇。这里不妨举一个使用“把”字句的例子
:
(2)*洪水是退了,但是眼前是一片不好的景象:洪水把村舍的房屋冲倒了一大半,把猪、鸡、羊都淹死了,空气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儿;洪水把成堆的木材也几乎都冲光了,……
例(2)就一个个小句孤立来看,都合语法,但是冒号以后的部分是要具体描绘洪水过后的不好景象,按说应顺着上文的意思,用表示遭受义的“被”字句,不宜用“把”字句。可是这里却用了好几个“把”字句,使前后文气很不协调、很不连贯。这个句子宜改为:
(2 ' )洪水是退了,但是眼前是一片不好的景象:村舍的房屋被洪水冲倒了一大半,猪、鸡、羊都被淹死了,空气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儿;成堆的木材也几乎都被洪水冲光了,……
(二)只要语境允许,句法成分、重要的虚词,常常都可以省略。前面“汉语属于非形态语言”那一小节里所举的例(25)—例(27)实际就是由于省略而成的。汉语里还常常能见到、听到这样的句子——句中只有一连串的名词。
例如:
(3)今天下午全校大会。
上面这句话,在不同的语境里,你可以分别理解为:
(3 ' )
a.今天下午有全校大会。
b.今天下午是全校大会。
c.今天下午开全校大会。
d.今天下午召开全校大会。
e.今天下午举行全校大会。
关于“只要语境允许,句法成分、重要的虚词,常常都可以省略”这一点,虽然大家已经意识到了,但至今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应该说,在这方面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三)在句子平面,句法规则与语用规则难以从形式上加以区分。
就英语来说,句法规则和语用规则的界限比较清楚。请看下面的英语句子:
(4)We are verifying these figures.
[我们正在审核这些数字。]
在实际的言语交际中,其宾语成分these figures可以根据交际的需要挪到句首,但这会有两种情况。请先看实例:
(5)These figures are being verified by us.
[这些数字正被我们审核。]
(6)These figures we are verifying.
[这些数字我们正在审核。]
说英语的人也好,研究英语语法的人也好,都会把例(5)句首的These figures看作全句的主语;但都不会认为例(6)句首的These figures是全句的主语,都还会将它看作是verify的宾语。也就是说,英语里某些宾语成分是有可能移位到句首的,但有的是属于句法移位,如例(5);有的是属于语用移位,如例(6)。显然,英语的句法规则,在句子平面上就能看得比较清楚,因为有鲜明的形式标志。而汉语的句法规则,在句子平面上看不清楚。请看:
(7)弟弟打破了我的杯子。
例(7)在实际交际中,其宾语成分“我的杯子”也可以根据交际的需要挪到句首,说成:
(8)我的杯子被弟弟打破了。
(9)我的杯子弟弟打破了。
(10)我的杯子打破了。
例(8)我们大概可以说是属于句法的移位,因为有形式标志介词“被”;例(9)、例(10)我们就很难只根据句子形式来断定它们到底是属于句法移位还是语用移位。原因是:(a)汉语是“非形态语言”,名词也好,动词也好,本身没有形态标志,入句也不发生形式上的变化;(b)句法成分的大量省略——汉语句法成分(包括某些虚词)的省略比较自由,不像英语那样有严格的句法约束。因此,在句子平面上哪些属于句法规则,哪些属于语用规则,就汉语说,没法从形式上加以区分。
(四)汉语是重话题(topic)的语言。这一特点决定了,在汉语中句首成分可以不限于主论元(如施事、受事),也可以是时间、处所、工具、旁事等,这又是很常见的现象,而且它们在句法上被认定为主语。这样,现代汉语里的主语就被定义为“主语即话题”。 [1]
[1] 参看赵元任(1968):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中国话的文法》),中译本《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45页。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95—102页。关于主语与话题(一说“主题”),参看Charles N. Li & Sandra A. Thompson, Subject and Topic: A New Typology of Language.中文译文《主语与主题:一种新的语言类型学》,李谷城摘译,《国外语言学》198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