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学校里的人差不多快走光了,唯独易千树一路从河边晃荡回了学校,又摸进了自己的教室。
可能今天的值日生归心似箭着急走,窗户敞开没关,玻璃还是湿漉漉的。
黑板上鬼画符似的留着许多道没擦干净的粉笔印,一看就是敷衍了事的。
不过,这些都跟易千树没多大关系。
易千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他搬过旁边王昆和另外一个男生的课桌拼好,然后锁好了门窗。
他准备今晚凑合着在教室睡一觉。
要是现在回家,一准会跟易峥嵘吵起来,指不定父子两人还会动手,程瑾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而且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易峥嵘那张纵欲过度的肥脸。
舒服地在自己拼凑的简易铺位上躺好,他开始吹着小曲掏出手机进游戏刷怪。
不一会儿,教室外安静的走廊里,竟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柔和而轻缓,却并不迟疑,径直来到了他的教室外。
然后,易千树就听到了轻轻叩响玻璃的声音,一抬头,看见许音音的脸。
“你怎么来了?”易千树走过去一边把门打开,一边诧异地问。
“过来教学楼这边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许音音说。
她换下了演出的小礼服,但脸上的妆还没卸,少女细长的上眼线在眼尾稍稍拉长,勾出漂亮的轮廓,睫毛浓密卷翘,凝视人的时候明亮而动人。
易千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的香樟树说:“哦。”
许音音微怔,她察觉出易千树的情绪不高。
薄薄一层腮红覆盖下的脸庞发粉,她想问又不敢问,抿着殷红的唇,声音压得低低的,如蝶在风中振翅几不可闻:“你怎么了?”
并不适合告诉她今天的事。
易千树想。
他和许音音是从小的朋友,长大后关系也比一般同学都亲近些,然而他家里那些破事,他并不太想让她知道太多。
易千树拧着眉,思考要怎么答,舌头拐了个弯:“突然拉肚子了。”
许音音眼睫毛一颤,明知道他又在天马行空瞎扯,却无可奈何:“好吧……”
她不在意地拨了拨耳畔柔软的碎发,佯装不失望。
“演出后来怎么办了?”易千树问。
“节目没撤,还是唱的《白桦林》,学生会主席秦桑顶替你上了场。”
四下安静,先前篮球场的方向隐约还有动静传来,打球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散了,像玻璃上的最后一道水痕被蒸发干净。
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漫天灰蓝,今日里最后的晴光也在慢慢抽离干净,直至留下无边无际浓墨色的夜。
整个校园,或许现在只剩下他们。
许音音小心观察易千树的脸色:“你当时没在学校?”
“回了一趟家。”易千树含糊其词。
“怎么突然回去了?”
“你别管。”一提到这件事,易千树的口气不自觉地就变冲了。
许音音察觉自己的逾越,却不能控制想要探究的担心,此刻却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你回去吧,天都黑了,我今天就睡教室了。”易千树说。
“晚上会冷的。”虽然知道不是第一次,但她仍和第一次知道一样担心。
“不冷。”
“那……好吧。”许音音还是担心。
她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他的固执和桀骜,她一向是毫无办法的。不过,她总还是希望他知道,有个人……是关心他的。
“你小心点,别让巡逻的保安发现了。”
她的手搭在课桌的边沿,说话时身体微微倾向他那一侧,还想说点什么,轻轻咬了咬下唇,却终究没有再开口。
“那我走了哦。”
“嗯。”
说起来,他们也算青梅竹马。
那时候两家还是邻居,同在一个院子里住,易千树呱呱坠地,许音音晚他三个月降生。
许音音三岁开始被父母安排学钢琴,别的小孩儿玩疯了的时候,她却在一遍一遍听着枯燥的乐曲接受熏陶,玩音乐益智游戏培养乐感。
坐在琴凳上,晃荡的小脚还离地有半尺多,请来的钢琴老师就搬来一个小凳子,垫在地上让她踩着脚。
不是像很多孩子一样只是培养下气质和乐感,许音音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只是练着玩。
他们对她的要求异常严格苛刻,三四岁的孩子,老实安静地坐上十分钟都鲜有,而许音音,每次要在琴凳上坐满一个小时,才能被抱下来休息。
就连休息,也不过是被牵到院子里晒会儿太阳,看看其他孩子的疯跑和尖叫,没多久,又会被抱回高高的琴凳上。
每一个最终有所成就的琴童,大约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然而,于那时幼小的小女孩许音音来说,她的世界才刚刚睁开双眼,向她展示出绚烂色彩,而她就被关进了只有一扇窗子的小黑屋,终日里伴着那恼人的五线谱,哭都不允许大声哭出来。
她自然是极乖的,只有极乖的小孩儿,才能熬过那些岁月,最终修成人淡如菊的高雅。
然而,她心里觉得,她能熬过来,其实是因为易千树。
那个在她渐渐对外面的世界死心,而外面的世界也遗忘了她的时候,勇敢爬进了她的小窗的调皮小男孩。
小千树是院子里唯一不怕许音音严肃古板的父母的,当然,他也不怕他的父母。那个时候,小千树的肚子里可能长的全是胆,他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他只是奇怪他已经把全院子里的男孩儿女孩儿全部捉弄了几遍,却为什么还没有机会捉弄到那个会弹钢琴总是被各家父母当成小仙女来夸奖羡慕的许音音。
他观察了一阵发现了,因为许音音基本上不怎么出门来。
“喂,出来玩老鹰捉小鸡吗?”
用弹弓弹出的泥丸袭击那个钢琴教师,成功地把对方调虎离山后,小千树像只灵活的壁虎,三下五除二爬进了许音音的窗子。
那个坐在高高琴凳上穿着洁白公主裙的美丽小姑娘,只是瞪着一双清亮又茫然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不喜欢玩?那鬼屋捉人?我才发现一处超级探险秘地,大家都去!”
“喂,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哑巴?不对啊,我记得你会说话的。”
“快点,再不走你那个老师就要回来了!快出来跟我们去玩啊!天气这么好!”
……
任他百般表演,她都只是惊恐地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一脸的不知所措。
不知道为什么,小千树看到许音音那个样子,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捉弄她的这个初心,他小小的心脏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地软了一下。
她好可怜。
他竟然这么想。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起来,好可怜。
那天以后,许音音的生活里,除了钢琴,突然多了很多变化。
比如她开始渐渐知道了,外面那些孩子,在玩什么游戏,他们在笑什么、闹什么。
她还时不时会拥有一只折纸小青蛙、一把树枝小弹弓或者是一枚红彤彤的玻璃珠子这样有趣的礼物。
有时候被允许休息的时间,那个叫易千树的小孩儿会跑到窗边来给她扮个鬼脸。
虽然只是一瞬间,也许就会被从卫生间出来的钢琴老师发现,而把他轰走,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会感觉那一天会有趣起来,似乎总有点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时不时蹦出来,逗她偷偷地笑。
易千树并不知道这些,院子里的所有小孩儿都是他的朋友,许音音不过是其中一个。
充其量,是有些特别的一个。
因为可怜。
但是,许音音长大后却渐渐相信,在她晦暗灰蒙让人心生无限倦怠的童年里,易千树,是她仅有的那一抹明亮的色彩。
她还记得,那时她的琴房在一楼,窗户外是一丛从不开花的海棠花。
传说海棠美艳,可她窗下这一丛,据说却没开过花,妈妈几次想把它铲掉,爸爸却觉得多此一举,也就这么留了下来。
近墨色的海棠花叶下钻出一个小小的男孩儿,他乱乱的头发上粘着几粒草屑,意气飞扬的眼睛却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星般闪耀。
他照例在她的玻璃上叩五下,三短两长,听到许音音小声的应答,知道房里就她一个人,于是张开门牙漏风的嘴,唤道:“许音音——”
那声音对她而言,有着无限诱惑力,总会让她扔下琴谱第一时间冲到窗边。
她扒在窗边,朝他笑得又甜又软。
“把手伸出来。”小千树说,仍是老套路。
许音音乖乖把手在他面前摊开,稚嫩的小肉掌,布着几条浅浅蜿蜒的纹路。
小千树神秘兮兮,握成拳的右手,慢慢松开,一只绿色的蚱蜢落入许音音手心。惊喜落了空,变成惊吓,她瞪大眼睛,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小嘴一扁,就要哭出声来。
“虫……”
蚱蜢一跳,瞬间跳到她的小辫上。
一个咧着嘴哈哈哈,一个流眼泪哗啦啦。
但她仍是不敢哭大声,眼泪只是无声地流,委屈巴巴,让人生怜。毕竟,心细如她,知道如果大哭尖叫,那爸妈以后就会寸步不离守着她,易千树再也没有机会来找她玩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笨蛋,它又不咬人,我帮你把它抓下来。”
笑够了的人终于良心发现,一伸手准确捉去许音音头上的蚱蜢,又趁机光明正大地揪了揪她的小辫子。
许音音的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她被欺负了,她委屈。
“哎呀,再把手伸出来。”小千树说。
许音音摇头,这次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保证不吓唬你了,我保证。”
许音音犹犹豫豫,还是决定对她唯一的小伙伴敞开心扉,迟疑地向前一步,再次朝他摊开了小小手掌。
掌心冰凉冰凉,落下几枚圆溜溜的玻璃弹珠,上次是红色,这次是紫色。
因为她说过喜欢紫色?
“我今天赢的,全给你了。”
许音音眼泪未干,就嘴角弯弯地笑了。
“手伸出来,还有。”
易千树拿出一把小弹弓给她:“这个是我自己新设计的,名叫闪电流星弹!它可以同时发射三个泥丸子,可拉风了!上次那把你就扔了吧,太烂。”
许音音很宝贝地收起来,脸上的笑容又灿烂了一点。
她才不扔呢,他给她的东西,都被她藏在一个空了的饼干盒子里,小心地放在床下面,她要保存一辈子的。
“快点,左手也伸出来。”
“怎么还有呀。”
“你要不要?”
“要。”小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
易千树双手背在身后,在布袋里掏了掏,变魔术似的再变出一串糖葫芦。
他小心地撕掉了上面粘住的一层塑料膜,递过去:“给你,其他都分给了他们,只剩这一串了。”
这一下,许音音眼里一丁点的恼意也没有了。
她舔着糖衣,今天连续练了五小时钢琴的疲惫也烟消云散。
许音音按亮了自己房间的灯,云朵状的暖白色光源亮起来的时候,温暖像突如其来的热水,一下子滋润了心窝,也顺便打断了回忆。
她一边放下书包,一边习惯性环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比一般孩子的卧室要大,因为和琴房合为一体。
乳白色的三角钢琴驻扎在房间的一角,被蒙蒙的天光拖长了影子映在雪白的墙上,硕大无比,像被奥特曼海扁的小怪兽。
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用“像”字造句。易千树不知道自己光荣地登上了许音音的作业本——“我的邻居易千树很像奥特曼”。
她擅自加了一个“很”字,表现程度之深。
他们的邻居生活一直持续到五年前,易千树的爸爸易峥嵘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成了徽阳市富豪排行榜有名的人物,易家一家三口便搬离了这个小区。
许音音隔壁亮的那盏灯不再属于易千树,她房间外的海棠被那一年凛冬的风雪冻伤枯萎,叶片下再也不会钻出一个小男孩。
三年前,为了让她有更好的环境练琴,加上她这些年参加各种钢琴比赛也拿了不少奖,家里的经济宽裕了不少,她家便也换了房子。
只是无论谁搬,毕竟没有远离这一片儿,她和易千树依然是同校同级,她暗自庆幸。
推开阳台的门,一阵凛冽的风唯恐失去良机地挤进来,阳台一角的龟箱里,那盏暖色的加热灯照在“苏苏”硕大的龟壳上,闪着温润的光泽。
“苏苏”是一只苏卡达龟,是易千树的宝贝,最近放在许家寄养。
当年易峥嵘还没发财,冒险去非洲做生意,回来时把这只苏卡达龟揣在行李箱的一角,偷偷带回来给易千树当作生日礼物。
谁知六七年过去了,当初只有小孩手掌大小的龟,如今已经长到三十厘米,活像一个小脸盆,看到的人无不吃惊。
虽然现在易千树跟易峥嵘父子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但他对苏苏仍然宝贝得不行。
苏苏不是本地龟,对于温度湿度食物的要求都非常精细苛刻,一旦生了病,本地连个龟医生估计都找不着,所以易千树养得格外小心。
除了放许音音这里寄养,就连他那些哥们儿,他也不放心。
就冲易千树这份托付,许音音就算扔下乖孩子的外衣,和父母翻了脸,也坚持把苏苏那个巨大的专业龟箱搬进了她的卧室阳台,每天给它清理便便、换水换粮、刷龟壳,和护理自己的钢琴一样上心。
听说这龟养得好,能活到一百岁,长到一米多,那可真是无法想象。
许音音想到了什么,她走过去,弯腰双手抱起大龟,真沉。
“苏苏,我们去找千树吧。他今天不开心,你陪陪他。”
从床下拉出行李箱,把苏苏装进去,怕它冷,又在箱子里塞了毛毯,然后拖着它走。
走到小区外面,遇见老人扛着稻草靶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许音音说:“爷爷,给我来一串。”
她这一来一回,再次赶到校门口时已经夜幕降临。
许音音有点心虚地跟门卫大叔撒了谎,说自己是话剧社管钥匙的,忘了锁门,还有一些外借的道具要送回去。
门卫大叔也认得这个据说弹钢琴得过国际大奖的漂亮小姑娘,自然不疑有他,爽快地放行。
教室里果然没有开灯,黑漆漆的。
易千树躺在课桌上玩手机,屏幕上亮着一点光,像丛林中微弱的萤火。
“易千树,是我。”许音音推开教室前门,门没有锁,她也没有按下墙壁上的灯控开关。
她小心避开桌椅,拉着苏苏,摸索着走向后排。
“你怎么又来?”易千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了眼窗外,“天都黑透了。”
“把手伸出来。”许音音说。
“什么鬼?”
易千树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还牢牢攥着手机,恋恋不舍地扫一眼屏幕,唉,果然挂了。
黑暗中,落入他掌心的是带有一丝余温的毯子,毛茸茸的温软触感,他刚想抱怨她多此一举,就感觉手里猛地一沉。
“哎哟!”他大叫一声,随手扔了手机一把抱住。
熟悉的坚硬质感,粗糙有力的短趾扒着他的衣袖,还有淡淡的龟粮味儿。
敢情吃完了没擦嘴。
易千树瞬间乐了。
“儿子哎!”他抱着大龟举高高,一瞬间黑暗里也能感觉到如涨潮般高涌的热烈情绪弥漫开来。
他“啪”的一声给大龟的壳上印上一个帅哥之吻。
“好小子,想死爹了。”
许音音静静感受着他的喜悦,心里也自然涌起了一拨一拨的喜悦。
真好,送苏苏来,真是来对了。
“今晚让苏苏在教室陪你吧,明天早上我六点多晨跑就过来带它回去。”她说。
易千树“嗯嗯”地应着,明显左耳进右耳出。
“还有,给你带了一串糖葫芦。”
“谁还吃这个啊。”此刻已经和自己的爱龟玩得不亦乐乎只剩下三岁智商的少年,头也不回地拒绝。
他自然看不到女孩儿一瞬间僵住的手势和脸上微妙的表情。
“那我先回去了。”
“快走,快走,再不走门卫该锁门了。”
许音音走了,糖葫芦就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一张课桌上,也不知道易千树能不能看到。
此刻易千树正盘着腿把苏苏抱到腿上,在那几张课桌拼凑的大“王座”上,一人一龟对峙着。
易千树:“儿子,想我没?”
苏苏:“……”(大龟OS:并不。)
易千树:“有阵子没见了,你看你爹我是不是又变帅了?”
苏苏:“……”(大龟OS:闭嘴。)
易千树:“你爹今天干了件挺解气的事,和你说说啊。”
苏苏:“……”(大龟OS:我怎么说的来着?小心爬得万年龟,你怎么就不听?)
易千树:“你说程瑾干吗不跟易峥嵘离婚呢,分他一半家产,过潇洒日子,离了多好,离了难不成会死吗?”
苏苏:“……”(大龟OS:关你屁事?你怎么就不能安心做你爹的富二代儿子?)
易千树:“算了不说他们了,唱歌给你听吧。接下来,一首《白桦林》送给我亲爱的儿子易苏苏。”
歌声响起来,没有伴奏,但依然好听。
比起秦桑隐隐的压抑与迷茫,易千树的《白桦林》里,似乎更多的是少年人的伤感和倔强。
一点点的不同,自然要有心的人,才能体会。
可惜并没有人有机会同时听他俩唱,自然也无从分辨。
易千树对龟唱歌,唱完还不够,茶话会仍继续。
易千树:“儿子你饱着吧?许音音那丫头肯定不敢亏待你,看你这爪肥得。”
想了想,借着微弱的月光,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课桌上,他伸出一只手拿起了什么。
淡淡的熟悉的甜酸香气。
易千树自言自语:“这么一说,你爹我倒是有点饿了,凑合把这串糖葫芦吃了吧。”
苏苏把脑袋缩进壳里,图个清静。
它恨不得真能张嘴说话了,烦不烦,叨叨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