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演出可能要开始了……”
王昆看了眼时间,提醒易千树:“别忘了,你有节目要上台的。”
“算了,已经晚了。”易千树微微仰头活动活动筋骨,不太在意地说。
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推着小摊走过,扯着一口破锣嗓子吆喝卖烤紫薯。
易千树过去挑了几个,嫌烫手,在掌心掂了两下赶忙抛给王昆和梁祝。
他蹲在路边的榕树下专心致志地剥紫薯皮,低垂的侧脸棱角分明,带着张扬的少年气息,叶缝间漏下的日光从鬓角沿着流畅的线条一路蔓延到泛白的锁骨窝。
墨色的发线,挺直的鼻梁,白净的脸庞,浓长的睫毛。
见过他全家福的王昆知道,他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就靠着这张好看的脸、傲人的身高,学渣易千树在校园里,也绝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若他还有心做个学霸,那校草之位,大概就没有其他人的份儿了。
易千树不知道王昆的心思,他咬着紫薯吃得痛快,刚才那一茬被他远远甩在脑后。
仿佛五分钟前还在对着河面歇斯底里骂娘的人不是他。
“你们吃完赶紧回学校,指不定老秦会查人。”易千树说。
“那你呢?”王昆问。
“我没事儿,你们先走。”
徽阳一中的大礼堂内,清脆悦耳的钢琴声如山涧清泉流淌,骤然间急转而下,低音如滚滚冬雷,响彻室内。
许音音十指灵动地在琴键上跳跃,强烈的舞台灯光灼热地洒在脸上,像盛夏里正午的太阳让人无处遁形。
然而她的心思却并没有完全放在演奏上,她的视线不时扫过台下的人群,秀丽的眉峰微皱,却始终没有发现易千树的身影。
这于一个专业的演奏者来说,是不正确的。
许音音练琴十几年,她一直以专业演奏者的素质要求自己。
然而,对方是易千树。
她是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后面紧挨着的节目就是易千树的吉他弹唱。
换好礼服上场前一分钟,她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
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找他。
许音音不知道易千树回来没有,心烦意乱,手下居然弹错了一个音。这对钢琴早过了十级的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而放眼望去,观众们似乎并没有听出来。
她稳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要专心,重新把注意力拉回曲子上。
还有两分半钟,许音音的钢琴弹奏即将结束,几个学生会的骨干成员几乎已经笃定——易千树不会出现了。
大家七嘴八舌,在商量可行的办法。
“节目不变,我上去唱。”
坐在深灰色旋转椅上的少年一脚支地,把半边身子拧过来,手里拿着几页校庆演出的流程表和学生会各部门人员安排情况的汇总单。
他长相平凡,面容严肃,自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气质。
和漫画美少年形象的易千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然而,他竟然想要代替易千树上台。
可是,现场没有人反驳他。
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秦桑,连老师们都会以礼相待给几分面子的秦桑。
他的视线仍停留在纸上,平静地做出决定:“这歌我会唱,我来代替易千树上台。”
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不会对整个校庆演出流程造成任何影响。
在场的几个人默不作声,谁会料想到平时像个呆板的小老头一样的秦桑居然会主动登台表演吉他弹唱?
看他校服外套下的白衬衫上缝着扁平的小白圆扣,从头至尾,每一颗都规矩安分地扣好。简直像一台精确的老时钟,完全和流行偶像风不搭界。
不过,听秦桑唱歌,想想竟然有点小期待呢。
“主席加油喔。”一个戴圆眼镜的女生率先做了个手势。
“加油!主席加油!”
其他人一个个都开始非常捧场地给秦桑鼓劲。
秦桑点点头,纯粹是礼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同意,是不是有人加油。
他那种处变不惊、天下在握的淡定气质,令人无法不仰视。
上台前,秦桑又看了一眼节目单上易千树的名字,眼前浮现出那人气极高的男生英俊精致的脸庞,还有他平素不可一世的表情。
前方钢琴声止,掌声雷动,许音音起身鞠躬致意,落落大方地退场。
主持人报幕,接下来是属于秦桑的舞台……
聚光灯下,小小一方天地。
秦桑站在中央,挽起的衬衣袖口里露出一截劲瘦白皙的手臂,他自在地握着话筒,如同每一次在国旗下讲话那样自然不露怯。
头微低,视线不知望着哪里,他声音冷淡地开口,第一句唱:“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少年人唱《白桦林》,还没有人生百转千回的沧桑,更像一个旁观者,干净又有些低的声音像如水的月光漫过夜色下青黛的山脉。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然而,秦桑却似乎和普通的少年诠释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许多人屏息听着,安静望着台上的秦桑,人声渐渐静下来,沉浸在这一刻的世界里。
路以宁也盯着台上的秦桑。
她视力好,位置又靠前,能看清少年乌黑的头发星星点点散落的碎光、眼睑下的阴影和指甲盖上淡淡的苍白颜色。
她无意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每周一的全校升国旗仪式,他总是站在那高台上,平静地接受着全校几千学生的目光。
然而,随着那歌声的流淌,这一刻,路以宁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地跳。
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明明是一首轻缓的慢歌,然而,台上少年从未在人前露出过的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忧伤模样,却在一瞬间,将她心里的那池湖水,掀起了意外的惊涛骇浪。
原来,平时高高在上的秦桑,有着这样柔软自怜的一面。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刻,她竟然在他刻意低垂的眉目里,读到一种熟悉的压抑与破碎。
她突然觉得,她懂他。
这想法,令她狠狠吓了一跳。
斜阳染赤的徽阳河边。
王昆和梁祝走了之后,留下易千树一个人躺在河边草地上看天。
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家。
他脑子一抽,还是忍不住给程瑾打电话想说今天的事:“妈,你在干吗……”
程瑾温柔地回道:“在学校加班呢。千树,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认真一点?”
易千树“嗯嗯”地敷衍了几句,感觉似乎又没有话可说。
今天的事要和她说吗?
他知道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让她在暗夜无人处多添一行眼泪。
那,他又何必。
他把千言万语咽了下去。
至少,他能想象,在他家那精致别墅里,他爸易峥嵘洗澡出来发现床上的女人不见了时,那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易峥嵘一定以为自己被耍了。
然而不久后他才会发现,他确实被耍了,只是,不是被那个被扔在了垃圾场的蠢女人,而是被他桀骜的亲儿子。
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安抚那女人,不许她报警。
就这一脑袋的包,也够他暴跳如雷几天了。
易千树枕着手臂放空,想到这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很快,他不屑地撇撇嘴,城市的嘈杂与喧嚣仿佛又一瞬间被拉回耳边。
烟火人间,夜色渐浓,暗夜即将盖住大地,让人忧伤又心慌。
最后在外婆那里得到了安慰。
外婆在电话那头说:“阿树啊,周末过来,外婆给你做藕丸子吃……”
老人温和带笑的声音有种天然的安抚情绪的奇效,易千树心里的焦躁和烦闷渐渐退散了。
“刚才你李叔他们还念叨你,说好一阵没看见我们阿树回来了……”
易千树恨不得眼睛一眨就到了周末,去外婆家的老院子里宅着。右脚搭在左膝上晃了两下,他的声音中带着雀跃:“我周五放学了就过去!”
“那外婆等你啊。”
“你干吗呢?”易千树不想那么早挂电话,和外婆闲聊着,“又在给人画扇面?”
“闲着也是闲着,赚点零花钱。”
易千树笑着问:“这么财迷,你缺钱啊?”
“打发时间行不行?”老人乐得被小外孙怼,依然笑呵呵的。
“对了,我给你找了一套碟,1986版的《聊斋》,带回来给你。”
1986版《聊斋》,开头诡异的片头声效一出,小千树裹紧被子瑟瑟发抖,童年阴影之一。
外婆有一整套碟,后来被东家借西家拿,陆续遗失了,她有些心疼。
上次易千树偶然路过一家快要倒闭的音像店,跟店主一打听,听说店主家还有那么一套当年留下来的原版的老碟片,跟人缠了许久花高价买下来。
“现在看不怕了吧?”外婆笑话他。
“从来就没怕过!”
“谁说的,我记得你看《画皮》那一集,吓得把手里的铅笔掰断了呢……”
敢情小外孙这梗老太太能笑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