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燕子回时,草木蔓发。
昨日一场春雨悄然潜入夜中,淅淅沥沥下了半宿,今早才停歇。地面湿漉漉的,积水处像一面面平整的小镜子,倒映着一角湛蓝的天色。
过了晌午,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校园里成排的香樟树,叶尖上悬着将掉未掉的水滴,恍惚间像碧色的珠玉。
灰麻雀啁啾着在树梢上一落脚,透明的雨珠子扑簌着直坠向土中。
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
正逢徽阳一中校庆,学校大礼堂内,学生们在为演出布置场地,四处人声喧哗。所以,当易千树接通电话之后,并没有完全听清对方具体说了什么,只大约能分辨出来,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号码尾数为“778”。
有点眼熟,分明像在哪里看见过。
易千树坐在观众席最高一层台阶的座位上,挨着过道,侧边有扇门,台阶向上通往小天台。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弯着的脊背线条流畅好似一张弓。
他突然站起,握着手机没挂电话,从侧门跑向小天台。
礼堂大厅里拖拽桌椅的声响和嘈杂的说话声犹如浪潮从海滩上退去,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也无比清晰地传来,喑哑的嗓音骤然间扩大了分贝,暧昧的女声中携着分明的嚣张与挑衅:“小帅哥,你不是说你爸答应你,甩了我吗?可是……我现在在你家哦。”
低低的笑声响起来了,依稀似乎还能听到未关门的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也许是幻觉。
“小帅哥,骂我的时候不是挺横吗?小孩子耍横,有用吗?所以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管大人的事,知道了吗?
“哪,你爸洗澡要出来了,我要去伺候他了,不聊了哦。
“对了,你妈选的这床挺高档,我挺喜欢的。”
意犹未尽的笑声伴着恶毒的心思,不甘地消失在电话挂掉的声响里。
乍暖还寒的春风迎面吹来,陡然变得锋利尖锐,像细沙擦过易千树的眼角,激起一片猩红。
他的手捏在天台栏杆上。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我去你大爷的——”
舞台后方,人来人往,演出服和各式各样的道具散乱在桌面上和角落里。表演小品要用的简易吊床上,王昆霸占着位置窝在里头补觉,安放不下的两条腿憋屈地悬着。
易千树猛地掀开深红色的幕布,走过去踢了他一脚:“拿上东西,再叫上个人,跟我出去。”
王昆闭眼假寐,压根儿没睡着,听见易千树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一看易千树的脸色就知道不对劲,这哥们儿是个暴脾气,眼下分明山雨欲来风满楼。
“怎……怎么了?”王昆胆战心惊地问。
他本想一跃而起翻身出来,躺久了腿有点儿麻,没能成功,反倒重重跌回吊床内,左右晃荡不止。
对面一个对着镜子在贴假睫毛的女生手一抖,急脸呵斥道:“王昆,你弄坏了道具要赔的!”
“没坏,没坏。”王昆朝女生嬉皮笑脸。
“哎?千树,你刚才说拿什么东西啊?”
说着,他一路小跑跟上易千树。
出了礼堂,左侧紧挨着的就是体育器材室,大门虚掩。
易千树进去扫视一圈,抄起墙角积满灰尘的特大号麻布袋,将覆盖在上面的泥沙抖落。窗台的挂钩上吊着几根破损的废弃跳绳,他顺手拿走两根。
“就这些,够了。”易千树说。
王昆默契地没有再多问,从操场经过时喊上篮球队的梁祝,三人一道翻墙出了校门。
兰桂别墅区离徽阳一中距离非常近,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易千树拦下一辆出租车,说有急事,让司机快点开。
王昆和梁祝两个不明情况,却心领神会,心里大约明白这是要去干架。
车窗外掠过细金色的暖阳倾洒的街道和斑驳浅灰的树影,明明是紧张的气氛,却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真滑稽。
易千树沉默着,攥紧了掌心,指甲掐在肉里,有点疼。
十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很快,他们在一栋欧式别墅前站定。这与梁祝预想中的不同,不是去干架,这是登堂入室进别人家做贼?
梁祝开始犹豫不决。
王昆扯着他衣袖往前:“㞞什么,这是千树他自己家。”
“啊?”梁祝蒙了。
易千树利索地输入大门密码,脸色阴沉,回头跟他们说:“轻声进去,听我命令,直接绑人。”
他们跟着易千树摸去二楼的一间卧室。
旋转楼梯上铺就着厚厚一层地毯,安静地吸纳了几个少年的脚步声。走廊尽头隐约浮动着暗香,桃花枝条在微风中轻颤,悄然探入室内。
卧室门敞开,传来淋浴的哗啦水声,男人又在里间的浴室洗澡。
这老东西有洁癖,当儿子的是知道的,一天前前后后不洗几个澡就全身不舒服的那种。
空气里隐隐飘浮着一种特殊的甜腻的味道,一想到前几分钟在这间房里发生的事,易千树就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完事挺快的嘛。
他心里冷笑。
明明已经是身体亏空的虚货,却还喜欢在年轻的身体上寻找青春。
宽敞的大床上果然趴着一个穿真丝睡裙的女人。
他和那女人交过几次锋,知道那正是开始给他打电话挑衅的人没错。
自以为多得了几次宠爱,就有机会登堂入室做他后妈,脑子大约也就只有桃仁那么大。
想到他琴棋书画皆通、知书达理温柔优雅的母亲,简直是良心会痛的对比。
女人双脚向上跷起,一截白莹莹的小腿在空气中晃动,内侧布着几点可疑的红痕。她把下巴搁枕头上,心情舒适地刷着手机。
女人得意时会哼的小曲儿,悠悠荡荡地飘满房间。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狠厉地捂住她的口鼻,布条塞嘴里,她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腕间一疼,就被一条粘着蛛丝网的泥浆色旧绳索绑住无法动弹。
王昆头一次干绑人这么出格的事,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心跳如雷慌成了狗,后背冷汗涔涔的。
再瞥一眼易千树,这哥们儿竟然面色淡定得仿佛只是去趟超市买瓶水。
只见他手一扬,将麻布袋往女人身上一套,兜头罩下,紧接着扛人上肩一气呵成,漫步出房间,离开了别墅。
总算没辜负他那一米八五的大个子。
整个过程利落果决,快得不可思议。
别墅区后有条小街,过往行人不多,书店的老板在门口挂上“全场七五折”的小黑板,一间小小的面包烘焙坊里,飘出了浓郁的奶香。
沿着熟悉的墙角穿过小街,就到达了别墅区所属的垃圾处理场。
一只午后出来觅食的黄色流浪猫在铁栅栏前的灌木丛里徘徊踱步。
易千树把肩上的麻布袋扔在垃圾场边,手上力道特意没托着,任麻袋自由落体,不出意外,从里边传出无法被布条堵严实的痛苦闷哼。
流浪猫警惕地盯着他们仨,睁着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珠。
“走!”易千树做了个手势。
不再看麻袋里挣扎的曲线,三人迅速撤离了现场,瞬间又跑没了影。
易千树长长地舒了口气,堵在心里的那团沉甸甸的乌云总算被微微拨开。只不过虽然报复了女人,但他情绪依然不高。
毕竟,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并不能改变那个给予他血脉的父亲的荒淫、堕落、无情,也不能改变他柔弱美丽、日渐老去的母亲的悲伤处境。
一切都只会朝着命运安排好的方向缓缓前进。
如同河里的流水,自有它的方向。
并无凡人可以阻挡。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懂,然而并不能心甘。
易千树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一块石头,发泄似的,把梁祝吓了一跳。王昆捧着几听可乐从对面小商店出来,人还未到眼前,就抛给他们。
拉开易拉环,刺啦的气泡争先恐后冒出来,少年们蹲在路边沉默,身后是穿城而过的徽阳河,水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
“千树……刚才那女的就是上次你说的……”王昆先开的口,他看易千树这样子,心里不太好受。
“嗯,就是她。”易千树五指捏着罐身,喝得太急,可乐也呛喉,“这些年老头子养小情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一个特别嚣张。”
嚣张到什么程度呢?
嚣张到他一个月前在妈妈程瑾的手机里,偶然看见过一次对方发过来的一张挑衅的大尺度的艳照。
易千树当时怒火中烧正要回拨过去把人揪出来,被程瑾拦住,她说算了。
算了。
就连这样的羞辱,她也说算了。
面上平静无波,好像心里已经武装成了一块顽石,不会再疼和出血一样。
不,并不是这样的。
易千树知道,她明明在流血,这么多年,一直在流血。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要忍下去?
一向阳光开朗能活跃气氛的王昆也没再吱声了,易拉罐从他手中抛出,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擦着边缘线勉强落入垃圾桶里。
梁祝平常话不多,性格偏稳重,但人讲义气、嘴严。所以要找人手,王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梁祝舔了舔唇,支吾着说:“你们看我的名字——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父母给取这么个名字,好像一听就感情很好对不对……
“其实,他们也好过,只不过现在不怎么好了,先是吵架,后来直接动手。
“以前我妈特肉麻,老说她跟我爸天生一对,下辈子化蝶了也要在一起。还爱讲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儿,一个村的,一起去看黄梅戏,台上演《梁祝》,她在台下已经把孩子名字给取好了。
“最后还不是……还不是变成现在这样。”
柴米油盐冲淡了甜蜜,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人乏味厌倦,昔日爱侣面目可憎。
曾有浓情蜜意,许彼此天长地久。戏台上多热闹,扮祝英台的角儿粉面含春,拢着水袖唱“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谁春心动。
谁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水光潋滟,头顶晴空一碧万顷。
平日里嬉笑打闹没个正形的少年们,仿佛头一次这么尴尬地坐在一起,他们竟然在讨论不合自己年龄段的如此忧伤和深刻的话题。
可是这一刻,他们却仿佛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也许成长就是在某个碧空晴日里不经意发生的。
而他们,虽然不知人生具体去向,却已经试着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