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躲了一宿,第二天放学易千树还是得回自己家。
不知道易峥嵘是在外面玩野了,还是心虚不想面对他,易峥嵘干脆连着两天没在家露面。
而程瑾为了避事,早就长期搬到工作的大学里的宿舍去了,家里常年只剩钟点工穿梭。
这样也好,父子俩避免火拼。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易千树就拎着书包去徽阳汽车站买了一张去秀溪的车票,按约定去外婆家过周末。
秀溪是徽阳市周边的一个水乡小镇,地方不大,生活节奏慢悠悠的。
记得去年有个摄影师偶然路过,拍了一组照片传到网上,结果本来平静的小镇赶着潮流小火一把,这几个月里陆续吸引了一批文艺游客,用外婆的话来说,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易千树上了车。身后举面小旗帜的导游领着一票人也上来了,腰间别着“小蜜蜂”,有的没的一通介绍。同行的还有小孩儿,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哭闹,没一刻消停。
易千树往耳朵里塞耳机,卫衣帽子往头上一兜,隔绝了外音。
等了七八分钟,司机发动车子。
易千树给外婆发短信:“请注意,你帅气逼人英俊无比的小外孙已经启程。”
外婆玩手机贼溜,回他:“本老太婆祝你一路平安。”
易千树嘿嘿一乐,放松了身体,在座位上尽可能地舒展开来。
过了傍晚,秀溪很静,傍水而生的人家,白墙灰瓦,升起袅袅炊烟。
乌篷船停在拱桥下,青苔沿着石阶一路蔓延。
巷子深处飘来酒香和犬吠,归巢的鸟雀掠过水面飞向了枝头。
甭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飞速发展,易千树熟悉的秀溪好像经年不变,一直是儿时印象中的模样。
“千树回来了啊……”
“邱婶。”
如何桀骜如何不羁的“中二”少年回到这里,会褪去一身的刺,会乖巧地跟人打招呼。
易千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跟着外婆在秀溪生活。他那会儿三天两头地生病,感冒发烧断断续续,程瑾照顾他到心力交瘁,一咬牙把人送去了秀溪。
老太太给小外孙做百衲衣,挨家挨户讨一块布,缝成衣裳给他穿。祛病化灾,保他顺遂、平平安安。还挨家挨户讨一把米,煮了千家饭给他吃。
这都是当地的风俗。
许是因为秀溪是块风水宝地,十分养人,小千树自此之后竟然真的很少再生病。
穿过了百衲衣,吃过了千家饭,秀溪这块地方的人自然都认识他,把他当自家的孩儿看。走路上一路点头打招呼过去,来来回回那几句,听着竟然也不觉得烦。
“千树回来了?”
“嗯。”
“又长高啦。”
豆腐铺的大黄狗也跑过来凑热闹,围着他上蹿下跳:“汪汪!”
易千树撸了两把狗头将它推开:“乖,别挡着小爷回家吃藕丸子。”
在院门外光用鼻子嗅,易千树就猜出了今晚菜单,都是他最爱的菜。
一道茶树菇煲鸡汤,一道红烧鲫鱼,一道醋熘土豆丝,约好的藕丸子自然少不了。
天光暗淡,从窗子里透出一掬昏黄光晕。
锅铲翻炒,爆出油星沫子刺啦作响。
开着半边窗,易千树看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忙活个不停,她往锅里添了点水焖着,又去洗菜盆里捞出两个水灵灵、青莹莹的梨子削皮。
他不知怎的,眼眶就有点微热,长臂一伸,从窗口递进一朵随手摘的桃花。
“Darling(亲爱的),晚上好哇。”
老太太连串的梨子皮应声而断,一见不省心的孙猴子回家了,顿时笑成一双眯眯眼,眼角的褶子层层叠叠开成了花。
在易千树眼里,那就是人间最美的景致。
“给外婆买瓶酱油去!”
“得令!”
易千树扔下书包出门跑腿。
过了两条巷子就有个小杂货铺,坐落在岸边,易千树记得特别清楚,铺子门前有五棵柳树。
初中时学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时,莫名会想起秀溪这家杂货铺。
听说铺子主人好像有个孙女跟他差不多大年纪,也跟着父母在徽阳生活,不常过来。
易千树一次也没遇到过就是了。
他一脚跨进门槛。
几排货架前摆着一张长形的老式榆木柜台和宽大的藤摇椅,椅上盘腿坐着个东倒西歪的人,灰色的长裙上乱糟糟地堆在腿上,眼睛却片刻不移盯着手里的漫画书,正看得起劲,有些凌乱的发丝从脸颊边垂落,也顾不得整理,嘴角挂着一抹“痴汉笑”,齿间咬着根香烟模样的长条卷儿。
看这穿着打扮,平时分明是装文艺少女来着,啧啧,不过世间真相,大抵让人意外。
易千树心里嘿嘿了几声,心里边与生俱来的小恶魔又偷偷长出了角。
“老板啊,来瓶酱油呗。”
他随意地往柜台上一靠,大长腿一伸,语气里明明白白带上了调侃。
路以宁闻声手一滑,那本漫画书狠狠砸在秀气的鼻梁上,满满盖了自己一脸。
路以宁今天穿了一双新皮鞋,脚被磨出了几个血泡,实在疼得不行,想着晚饭这会儿一般没顾客,所以就脱了鞋盘腿在椅上想放松下。
没想到偏偏被同龄人撞见。
她顾不得抬头,先急急慌慌忙着把脚放下,乱中出错,藤摇椅往后摇了一摇,惯性带着她整个人往后倒。
这下子,她非但没有立刻站起,反而像落水的猫,盲目扑腾了起来。在易千树眼里,却是萌态百出,令他还未出招,就已经见识到了莫大笑料,自然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一番。
那笑声简直让路以宁想要和眼前的浑蛋同归于尽。
挣扎一番,总算成功站起来,路以宁匆忙扯了扯长裙,遮住脚踝。
她抬头看去,心又是一跳。这一次,跳得更重更急,简直头脑缺氧一瞬间天旋地转。
这嘴都合不拢的恶劣分子,不是易千树是谁?
见鬼,怎么会在这儿遇见他?
虽然和易千树是同班同学,而且她还是班长,可是,他俩说过的话,大概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句。
一个学霸,一个学渣,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学生,一个令老师头痛的问题少年,他们俩的世界,之前就像是有着无形的隔离墙,即使近在咫尺,彼此也能自动过滤对方的存在。
可偏偏在这秀溪老家,以这样郁闷的方式撞到了一起。
不过,以易千树平日里那上课睡觉下课消失的旁若无人的作风,他认得自己是同班同学吗?
还别说,易千树还真没记住路以宁叫什么名字。
但好歹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同班的那个不爱搭理人的高冷学霸,还是班长大人。
易千树脑海中浮现出女生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解题的画面,怎么想,都只有模糊不清的一个影像,连后脑勺上顺溜的长马尾儿都透着一股骄傲倔强。
原来私底下也这么不修边幅?
易千树看到是熟人,更加不想收敛了,一脸笑意更添几分坏,像撞破了对方的秘密后志得意满的小人,嘚瑟不已,看得路以宁牙痒痒。
“哎,这不是班长大人吗?”
路以宁心里一沉。
糟糕,他认出了自己。
一时间更不知该作何表情。
易千树倒是兴致勃勃,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一记:“班长大人,赶紧的,拿酱油啊。”
路以宁只得转身,抬头一看,货架上有两种,问他:“要哪种?”
“随便。”
“没有‘随便’。”
“左边高瓶的那个。”
易千树不想再耽搁时间,付钱,拎酱油走人。
“等等!”路以宁把人叫住。
“干吗?”
“找零钱。”
路以宁把三张毛票拍在柜台上,皱巴巴的纸币卷着毛边,早知道他家有钱,可也别看不起人,该给的一分都得给。
易千树听出了这个学霸班长语气里的敌意,他也不以为意,转身回去一手抄走毛票塞进裤兜。
路以宁拧眉,心里不太痛快,憋着口气。
“等等——”
“又干吗?”
易千树没走出几步,有点儿烦了,索性靠在贴着财神爷年画的门框上好整以暇看着她。
这下路以宁也蒙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再次将人喊住了。
两指悻悻地把嘴里含着的纸卷儿取下来,她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我……我没抽烟啊,这是棒棒糖……”说完就更蒙,自己跟他解释干什么,抽风吗?
易千树“扑哧”一声乐崩了。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古板小学霸竟然这么天真可爱呢?
“知道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他眉眼生动,一肚子坏水汩汩往外冒泡,转身走了。
“什……什么秘密?”
路以宁一脸茫然,她吃个棒棒糖怎么就成了秘密?
而又算计了她一把的易千树,自然是不会给她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