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电,岁月如梭,小苗苗一天天长大,从坐到爬,从爬到走,进入2008年5月时,她已是一个能跑会走、能说会笑的小姑娘。
5月12日中午时分,小苗苗在外公家午睡,苗爸去公司办事,我一个人在家里休息。突然,房间剧烈地摇动起来,我从梦中迷迷糊糊被晃醒,心想楼下的工人搞野蛮施工,这下好啦,整栋楼都快要被他们搞垮,等会儿要去投诉一下。
可持续了好几分钟,这种晃动并未停止,墙体发出了“嚓嚓”的声响,固定在墙上的博物架像抖筛一样,上面的红酒、摆件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这装修的动静也忒大,令人诧异!半晌,后知后觉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不,这不是装修,应该是地震!翻身爬起,胡乱披了一件衣服,门也来不及关,步履匆匆地往楼下跑去。
跑到楼道上,大楼仍然在晃动,邻居们也惊慌失措,扶老携幼地逃离大楼。虽然道路是平坦的,但仍然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跑到小区开阔处,大伙儿才停下脚步。四下环顾,原本干涸的游泳池现在积满了水,原本积满水的池塘现在却干了,原来水从池塘翻转到泳池里去了。有的男士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贴身小裤;有的女士披头散发,打着赤脚。惊魂未定的人们相互打听,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刚才在外面,看到地面像拱起一条龙似的。”
“我看到旁边那栋30多层的高房子甩得好厉害,摆动幅度达到好几米。”
“我根本站不稳,想去扶住一棵树,结果树子也在晃。”
“我家的鱼缸翻下来,砸得稀烂。”
……
有人掏出了手机,试图跟外界联系,但无法拨通。大家都不知震源何在,灾情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刚才发生的是一场强度不小的地震。成都平原历来被称为“天府之国”,水旱从人,因此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悠闲从容地生活。这场地震把大家的闲情全部吓到九霄云外了,不顾仪态,纷纷奔走相告,找亲人,问朋友。
稍微平静之后,我赶紧返回家中,取出钥匙、钱包等物件,骑上自行车,赶往父亲家里。两位老人可安好?小苗苗可安好?苗爸又怎么样?电话不通,手机不通,一瞬之间,整个社会就像回到了农耕文明时代,恨不能马上看到家人们点燃孔明灯或烟火,告诉我一切平安。
车骑得前所未有的快,路也前所未有的远。气喘吁吁地赶到爸妈家里,看到小苗苗依然灿烂地笑着,赶紧一把将她揽到胸口。摸着她小小的、热乎乎的脑袋,眼泪夺眶而出。亲爱的宝贝,大家一切安好,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打开电视机,各家电视台正在报道此次地震。震源是汶川,震级达到里氏八级。初步推测受灾地区包括汶川、映秀、都江堰、彭州等地,灾情不明。我们并不清楚里氏八级会造成什么危害,但仅从成都的震感来判断,震中地区想必更是强烈,有多少房屋倒塌,有多少人受到伤害,一概不得而知。
大家都不敢待在屋里,害怕地震会卷土重来。以前见面第一句话是“吃饭了没?”现在相互问候的话是“刚才你在哪儿?感觉强烈吗?”沿河的道上停满了汽车,许多居民席地而坐,或三五成群聊天,分享彼此的历险经历,或围在一起听收音机里的最新消息。手机依然无法使用,苗爸还未与家里联系上。
等到傍晚时分,苗爸终于赶回来,一家人都毫发无伤,家里也只损失了几瓶红酒和几个花瓶,真是谢天谢地。晚上还回家做饭吗?今晚还睡家里吗?这都是值得全家人讨论的话题。
父亲最镇定,他说:“我们住一楼,我们都没机会跑出来,别人更没机会。不怕。”于是,我们一家人照常回家,吃饭,看电视,睡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浩劫带来的损失才显露出冰山一角,山崩地裂,道路、桥梁被损,房屋倒塌,伤亡惨重,大批人员流离失所。
震惊之余,我们既为成都逃过这一劫而暗自庆幸,又为灾区百姓掩面而泣,同时,还得为自己的生活和安全做准备。回到家中,我们先将水、干粮、手电、衣服等物品打在背包里,再将背包放在卫生间中。据悉,地震来时,如住高层,跑是没有生路的,只有躲在卫生间或其他形成三角保护的地方,也许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此后几天,余震不断,晚上也时常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工作和生活依然继续,让自己正常地生活,不给政府和组织添乱,就是对抗震救灾最大的支持。
小苗苗浑然不觉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街道、公园、河边等开阔平坦之处,人员汇集,或打地铺,或住帐篷,小朋友们相互追逐,相当热闹。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这些变化,时不时地走到别人家的帐篷边上去碰一碰,玩一玩,觉得有趣极了。
5月19日,是国殇日。入夜时分,学校举行沉重的悼念仪式,我们手捧蜡烛,为死难同胞寄托哀思。想到校舍里那些纯洁的孩子们,想到工厂里那些健壮的工人们,想到村庄上那些善良的村民们,他们就这样撒手人寰,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腮边滑落。日月为之晦暗,星辰为之隐退,巴山蜀水同在呜咽。除了此生更用心地工作和生活,别无他法来挽回这一场损失。
仪式结束后,赶回家里,泪痕未干,旋即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官方通知今夜可能会再发生一场严重的地震,必须连夜转移。于是我和苗爸开车去父母家里,接上他们和其他亲戚,一起逃往安全之所。一时间,全城交通陷入瘫痪,各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即使想逃往更远处,也是寸步难行。无奈之下,我们就近找了一个街心花园,占据了小土坡上的一个凉亭,思忖着地震来时,也许能避开高层建筑和人员踩踏。
由于作为救灾物资的帐篷十分紧缺,很难买到。因陋就简,我们从家里搬来了蚊帐,凉席,在亭子里临时支起了床铺,让老人妇孺可以暂时安顿。可能要发生的地震如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难以安然入睡。
小苗苗很难见到大晚上还这么热闹,怎么舍得去睡觉呢,牵着苗爸的手,一家一家去拜访同在公园避难的人家。一会儿她又吧嗒吧嗒地跑回凉亭,向我们报告她的新发现和新收获。
“妈妈,看,阿姨给我糖糖吃。”
“苗苗,好玩吗?”
“好玩。”
“睡觉吗?”
“不睡。”
小脚板又吧嗒吧嗒地跑远了。
待到夜深了,小苗苗终于跑累了,回到凉亭里,甜甜地睡着了。望着她长长的睫毛,恬静的小脸上呈现出纯真的光辉。摸着她的头发,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妈妈要拼尽全力,保护你一生安康幸福。”
一家七口人只有一顶蚊帐和凉席,女人们睡在里面,男人们只好倚着栏杆将就一晚。由于时刻警醒着地震预报,加上卧具又太挤太硬。一整晚,除小苗苗之外,大家都难以入眠。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边从墨色渐变成淡青色、鱼肚白,最后天亮。
五月的天气不算太热,微风轻轻拂过树梢,远处传来别人家谈话聊天的声音,逃难的气氛渐渐散去,到处一片祥和,默默祈愿上苍庇护这块土地。庆幸的是,这一夜,成都平安无事。
抗震救灾工作井然有序地展开,大家也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锦江的水依然向南流去,我们的生活照旧进行。
有一天,我带小苗苗去公园跳蹦蹦床。不一会儿,她就玩得满头大汗。我在给她换衣服时,摸到她浑身发烫,闻到口中发出一阵异味。这一阵子,媒体正在报道手足口病的蔓延和危害。第六感告诉我,她的发热和异味恐怕不那么简单。回到家里,马上脱掉她的袜子和裤子,检查她的足底和臀部,上面有细小的红色疙瘩。再检查手心,也有红色小颗粒。糟糕,莫非她患上了手足口病?
当天下午,我们赶紧抱着她来到医院。医院里好些医生护士已经去了抗震前线,人手不足,需要长时间排队等候。轮到我们时,医生查体温,再检查手、足、口,简洁地说:“手足口病,传染病。要住院,我们这儿不收。”
“哪儿收呢?”
“传染病医院。”
“非得住院隔离吗?”
“你不想住院,就先吃药,看烧能降下来不。”
抱着她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小火炉。可想到去传染病医院治疗,更让人觉得忧虑。比较下来,还是选择先在家自我隔离,吃药观察。
平时生龙活虎的小东西,一下子就蔫了。每天病恹恹的,茶饭不思,真让人心疼。每天分成若干时段查体温,体温都在37度以上,没法降下来。住院还是不住院,我们仍在纠结之中。
两天后,等我下班回家,见到她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小脸绯红,再抱过来,烫得吓人,一量体温,40度。无论如何,不能再拖。撒开腿来到传染病医院,满满一层楼都是手足口病患儿。
医生对我们这种大意的父母非常愤怒。这种病看似不太凶险,但如果高烧不退,就容易引发其他疾病,因此不可小视。最麻烦的,它不产生抗体,患过病的孩子可能再次被感染。听到这些,我和苗爸方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好在住进医院,心里还算有了着落。
孩子太小了,治疗起来比较费劲。吸喷雾剂时,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根本不能将喷雾器的喷头固定在口鼻处。大人试着用手去摁她的头,却引来更大的反抗。她就像一头小困兽挣扎着,让我们很难下手。医生一再要求我们硬起心肠,没办法,只得加大手上的力度。可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让苗爸和我两人都难以制服她。本来父母是最值得孩子依赖的人,可此时,竟像是帮凶一般迫害她,她那幼小的心灵怎禁得住?她愤怒地哭着,我的眼睛也酸酸的,怎么下得了手?
见此情况,医生说算了,这个可吸可不吸,但一定得输液。于是,我们放弃了对她头部的进攻,转而进攻她的手,压住胳膊,好让医生找到输液的血管。她又使出十二分蛮力来对抗,满床打滚,眼泪鼻涕齐下,哀声不断。但这次不能再心软,必须控制住,医生在她细小的胳膊上试了好几次,血管太细,扎不进针。这时,小苗苗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也全身大汗淋漓。
医生再度调整方案,改扎脚背。新一轮的相爱相杀游戏开始,一人坐在身后抱住她,一人跪在床上,一只脚压住她的左脚,两只手抓住她的右脚,终于成功地将针扎了进去。看着药液一点一点地滴落,我们总算安心一些。为她擦干眼泪,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安抚发烫的小身体,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但仍时不时抽泣着,似乎有着满腹的委屈。
一天下来,体温有所下降,但仍然发着烧。当晚,我住在医院里陪她。没有多余的病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天气已经热起来,没有风扇,没有空调,浑身上下黏黏糊糊,心情难免烦躁。小苗苗经过白天的野蛮治疗,心理上受到极大的伤害,非常容易惊醒。我强忍自己的疲倦,用折扇为她轻轻地扇着风,柔声哼唱起儿歌,尽可能让她睡得舒舒服服。而我自己,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从入院开始,也许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心理刺激,小苗苗拒绝排尿。不管我们怎么好言相劝,或陈明利害,她都说没有尿尿。等到第二天中午,小肚子胀得硬硬的,她直说肚子疼,眼泪不住地流。我们担心出现其他症状,于是带她去照片。医生看后说,无大碍,就是膀胱肿胀,排便就好了。
说也奇怪,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就是无法强行要求她做,而且她越紧张,越是无法顺利排便。还是苗爸了解她,递给她一个棒棒糖。她美滋滋地咂着糖,绷紧的神经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尿液有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哗哗的声音不绝于耳,持续了好几分钟才停止。我当时心中涌出一句“一身诗意千寻瀑”,这本是形容林徽因的才华,可今天小苗苗的排便让我如释重负,内心也充满诗意。
三天之后,烧退了。医生说最好再住院观察一下,可小苗苗无论如何不愿再待下去,加上我自己白天黑夜都无法休息,体力不支。我们缠着医生办理出院手续,在第四天的傍晚,终于大包小包地从医院回到家中。
躺在浴盆里,那个顽皮可爱的小苗苗又回来了。
“妈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你总会长大呀。”
“那我就不长大了吧。”
“那我就要哭了。”
“为什么?”
“我不就得一直这么照顾你吗?好累。”
“那你躺浴盆里,我帮你洗澡澡。”
她这样说着,可没有一点要起身的意思,开始快乐地撩起水,同盆里的小黄鸭玩耍起来。望着她无忧无虑的笑颜,我何尝不希望时光就这样定格,定格在最美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