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我将会说服你,自然不仅仅是一个客观实体,它对我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是非常重要的。我相信你会同意那一点,虽然你形成结论的逻辑与我有所不同。你会把自然仁慈的一面看作为上帝的保佑,而我则将它看作是我们在生物圈中进化起源的生来就有的权利。然而并没有必要去强调我们的假定前提之间的冲突。换一种方式,让我来提出自然主义观点的核心部分,对此我相信你也会同意的。
现在,请考虑已经被称作“人类生态学第一定律”的如下事实: 人类是一个被限制在非常小的生态位中的物种。 确实,我们的精神向外可以飞舞到宇宙的边缘,向内可以缩到原子内的粒子,这两个极端包括了10的30次方的尺度。在这个方面,我们的智力可以和神相媲美了。但是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们的身体仍然被限制在一个受物理约束的微气泡中。我们已经学习了如何占领一些地球上环境最恶劣的区域,但是只能通过蜷缩在一个密闭的、环境受到严格控制的容器中。极地冰盖、深海和月球我们都曾到访过,但是哪怕生命支持舱发生细微的故障,都会导致脆弱的人走向生命的终点。在那些地方延长逗留,哪怕在身体上可行,在心理上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我的观点是:地球提供了一个自调节的“气泡”来长时间支持人类的生活,对我们没有任何企图,也没有任何诡计。这个保护盾就是生物圈,是所有生命的全部集合,它是空气的创造者,是水的清洁者,是土壤的管理者,但是它仅是勉强贴附着在地球表面的一层脆弱的薄膜。我们生命中的时时刻刻都依赖于它虚弱的身体状态。人类,就像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 The Descent of Man )结尾中评述的那样,抹不去从低等史前生命慢慢进化的痕迹。如果由于信仰的原因,你不能同意这种论述的话,那么你肯定认同我们都属于生物圈,我们在生物圈中作为一个物种而生存,我们精密地适应严格的环境,当然不是所有的环境,而只是陆地上存在的某些特定气候区域。
人类生态学第一定律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基因中不存在外来星球成分。如果在火星、木卫二或木卫六上存在生物的话,那么这些星球一定具有自己的基因,而且与我们的基因完全不同。
人类满足自己的利己主义,最好不要过度伤害地球上仍然存活的其他生物。环境伤害可以被定义为,任何使我们周围的环境发生与人类天生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相矛盾的改变。我们不会自主地进化成新的生物。我们也不能在可预知的未来,像那些轻率的未来学家描述的那样,通过基因工程来改变我们的本质。科学知识可能会无限制地进步,也许会存在限制。但无论如何,人类的生物本性和情感将会共同持续到未来,因为我们非常复杂的大脑皮层只能忍受细小的修补,因为人类不能像细菌一样发生突变去适应我们破坏的环境,而且,最根本、最终极也最简单的原因是,我们会选择真实地保留人性,即留下人类在生物圈中生活千百万年遗留下来的财富。
这里还有一个由于保守主义的存在而引发的争论。除了通过基因替代法治疗明显的遗传性疾病如多发性硬化症和镰状细胞血症外,人类基因组的改变只会带来风险。最好是按照人的本性,通过改变我们的社会惯例和道德规则去更好地适应我们的基因,而不是一直试图去修补基因。
现代文明的诸多问题,其根源在于我们过去缓慢的遗传特质变化和快速的文化进化的背离。在当今的世界上仍然有思想家,其中一些人掌控着政治和宗教的关键位置,他们在使用高新技术指导部落战争(当然是假设正在得到部落神灵们的保佑)的同时,仍然希望依据铁器时代王国时期的圣经作为道德法则的基础。这种落后思想和可怕破坏力的强烈对比,使得我们要比以前更加慎重,不只是发动战争这一方面。它也应该使我们更为关心自己生存所依赖的自然环境。在搞清楚了自己是谁和我们要做什么事之前,我们要慎重地减少对自然的破坏。
虽然我们自身的生物量很小,但是人类的破坏能力是没有极限的。在数学上讲,可以把地球上的所有人像垒原木一样,堆进一个一立方英里的街区,可以把他们放进一段大峡谷内,全都消失不见。然而人类已经成了地球生命史上第一个具有地球物理学力量的物种。我们已经改变了地球的大气和气候,使其偏离了正常。我们在全球范围内散布了几千种有毒化学物质,太阳能的40%被用于光合作用,人类转变了几乎所有的可耕地,在大部分河流上建筑水坝,升高了地球的海平面,现在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人行为,濒临用尽所有的淡水。这些狂热行为的副作用是地球生态系统正在灭亡,也包括其中的很多物种。人类造成的这些影响是不可逆转的。
既然存在人类面临的这么多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大自然的情况呢?如果像科学家们所说的那样,在21世纪剩下的日子里,地球上的很多物种甚至一半物种将要消失的话,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存在很多对人类福利有着重要影响的原因。难以想象的科学信息和生物财富将会被摧毁,这个机会成本是非常巨大的,关于这一点我们的后代会比我们这一代人理解得更为透彻。大量尚未被发现的药物、农作物、木材、纤维、恢复土壤的植被、石油的替代品以及其他一些产品和福利将会永远从地球上消失。
环境保护论(不管那个被滥用的词意味着什么,难道我们不都是环境保护主义者吗?)的批判者通常不关心“小”和“不熟悉”的生物,他们将其分为两种:虫子和杂草。他们很容易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正是虫子和杂草这些东西构成了地球上的大部分物种。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许是他们忘记了),一种来自美洲热带地区的蛾子的毛虫挽救了澳大利亚仙人掌疯长的牧场;一种马达加斯加的杂草——长春花,提供了一种可以用于治疗大部分霍奇金淋巴瘤和儿童白血病的生物碱;一种挪威真菌中的成分使器官移植产业成为可能;水蛭唾液中的一种化学成分是手术中和手术后阻止血液凝结的溶剂;药典中的很多动、植物药材,它们已经从石器时代巫师的草药发展到现在的生物医药科学的“魔法弹”。
图4 抗癌药“泰素”的植物来源——北美太平洋紫杉的详细结构(此图为Charles Sprague Sargent原创,发表于 Silva of North America ,10:plate 514[1896],后来被翻印到Eric Chivian,ed., Biodiversity: Its Importance to Human Health [Harvard Medical School,Center for Health and the Global Environment,2002],p.19)。
由于自然生态系统就在眼前,因此很容易把它们提供给人类的自然服务视为理所应当。野生物种肥沃了土壤、清洁了水体,为大多数有花植物授粉。它们创造了我们呼吸的空气。没有这些令人愉快之物,人类接下来的历史将会变得肮脏和短暂。维持我们生存的基础是绿色植物和数不尽的微生物、微小的无脊椎动物。这些生物支撑着这个世界,正是因为在基因方面的如此多样,才使得它们可以在生态系统中精确地分化成不同的角色;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充斥了地球上的角角落落。它们在生态系统中的功能存在冗余:如果一种生物被消灭,那么通常会有另外一种生物能够发展或者至少部分代替它的位置。其他的那些物种,大部分是小虫和杂草,就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运转着这个世界。因为在史前时期,人类的进化依赖于它们的共同作用以及生物多样性给世界的稳定提供的保证。
生物界实际上就是处于野生状态的生物的共性以及它们通过相互作用产生的物理和化学的均衡,但是它又不只是共性和均衡。生物界的力量通过复杂性产生了可持续性;像我们现在这样,降低自然的复杂性而破坏平衡性,结果会是灾难性的。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将会是那些体型最大、最复杂的生物,包括人类在内。
对于那些运转世界的小生物应该给予更多的尊重。作为一名昆虫学家,现在我将用昆虫代表地球上的所有动物和植物,来提出集体诉讼。昆虫的多样性是所有生物中最好的证明:截止到2006年,已经分类的物种数目达到了90万种;已知的和尚未发现的物种数目加起来,也许会超过1000万种。昆虫的生物量是如此巨大,在任何一个时刻,活着的昆虫都有1×10 18 只之多。就蚂蚁而言,大概就有1×10 16 只,相当于65亿人的重量。虽然这些估计是非常粗略的(数字有些夸大了),但是就物质体积而言,昆虫毫无疑问在各种动物中几乎排在最前列。在生物量上可以与其匹敌的只有桡足类动物(微小的海洋甲壳类动物)、螨虫(小的像蜘蛛一样的节肢动物)以及达到极致的、令人吃惊的线虫。线虫是个巨大的类群,包括几百万个物种,占到了地球上动物数量的五分之四。谁能相信这些小生物仅仅是用来填充空间的呢?
图5 三种线虫(蛔虫),各自分化来适应自由或寄生性生活(引自Richard C.Brusca and Gary J.Brusca, Invertebrates [Sunderland,Mass.:Sinauer Associates,1990],p.350.)。
人类需要昆虫才能生存,但是昆虫并不需要我们。如果所有的人明天都从地球上消失,那么除了人身体和头上的三种虱子外,未必会有一种昆虫跟着灭绝。即使是这样,与人身上的寄生虫类似的大猩猩虱子,仍然能够继续寄生在同远古时期人类相近的动物身上。在人类消失的200年至300年后,生态系统会重新恢复到大约1万年前的那种近乎均衡的状态,当然会比那时少了一些已经被人类逼向灭绝的物种。
但是如果昆虫消失的话,地球环境很快就会崩溃进入混乱状态。想象一下在大灾难发生的前几十年中可能会出现的各个阶段的情景。
大部分有花植物,由于传粉者的缺失,不能进行繁殖。
大部分草本植物的数量呈螺旋式下降直至走向灭绝。靠昆虫传粉的灌木和树木坚持了更多年,但是很少能够超过几百年的时间。
大部分鸟类和其他陆生脊椎动物,拒绝食用专一化的树叶、果实和昆虫,在植物之后也走向了灭亡。
土壤大多没有被翻松过,这加速了植物的死亡,因为昆虫是翻松和更新土壤的主力,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蚯蚓。
真菌和细菌的种群数量急速膨胀,分解堆积的动、植物残体,仍然能够维持很多年。
风媒的草、少数蕨类植物和针叶树种,在陆地的很多无林地扩张,然后随着土壤的恶化逐渐死亡。
人类能够靠风媒的谷类和海洋捕鱼生存下来。但是随着接下来的几十年不断蔓延的饥饿,人口数量将不断减少到原先的很少一部分。为争夺不断减少的资源而引发的战争、苦难和骚乱,将把人类带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黑暗野蛮时代。
在一个被毁坏的世界里苟且生存,在一个生态黑暗时代处处碰壁,幸存者们祈求杂草和虫子们的回归。
我的方案底线是:谨慎地使用杀虫剂。不要老是想着去控制昆虫世界。使地球上几百万物种中的任何一个灭绝都是个严重的错误,这里我要补充一点,只有很少的例外。我赞成消灭前面所讲的虱子(对它们的申诉:只寄生于人类,是一种危险的皮肤害虫,威胁生活质量,携带疾病)。另外,我也不为专门叮食人血、传播恶性疟疾的非洲疟蚊的死亡感到悲伤。把它们消灭掉,只要保留其DNA留待以后进行研究就可以了。当一些生物分化成专门以人类为食时,我们就不要成为绝对的保守主义者了。
在现实世界里,只需要控制很少一部分的昆虫,也许只有不到万分之一的对人类有害的那些昆虫。在大部分情况下,控制就意味着减少其数量,在一些国家对于那些经常被人类无意引入的外来种来说,控制则意味着尽可能地根除。例如,从20世纪40年代带入美国南部并引起麻烦的红火蚁最近已经扩散到了加利福尼亚、加勒比海岛屿、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中国。它已经导致了每年上亿美元的农业经济损失。它咬人有点痛,但很少是致命的,通常是因为毒液引起的过敏反应。它已经替代了一些本地的昆虫,并且减少了野生动物的数量。显然,只要昆虫学家能够找到方法,清除这些入侵的红火蚁是个最明智的做法。但是对于巴西南部和阿根廷北部,情况就有所不同了,红火蚁在这些地方是土著种而不是外来种,它通过千百万年以来同其他土著种的共同进化得到生态调节。在南美洲的老家,它们同捕食者、病原体和竞争者达到了一种平衡,否则它们可能也已经灭绝了。在美国,红火蚁的天敌数量很少,也不固定。把这些外来的红火蚁驱逐走,对人类和被它们侵入国家的环境都有好处。相反,在南美把它们清除出去可能会对生态系统造成破坏,它们已经和其他物种相互适应并能和谐共存了。
现代生态学面临的一个严峻的挑战就是整理出自然界的冗余和不足,以便更好地描述生物圈的内部结构。研究者们希望及时了解生态系统是如何组合的,是如何维持的,进而更清楚地了解它们是如何变得不稳定的。地球是自然(牧师,如果你更喜欢的话,可以称为上帝)的一个实验室,已经在我们面前展现了数不尽的实验结果。她在和我们说话,现在让我们去聆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