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委实是个宜出行宜上任的好天气。
榷山离王城并不远,驾马三日可到。可刚到城外,十二的马便被勒令停了下来。王上有令,今日城内寻常百姓不可乘车驾马,只许步行。
步行便步行,这丝毫不能扰了十二初次踏入王城的好兴致。整个王城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各大商铺都在搞活动,共襄盛举。
如若不是提前知晓了今日是督公的生辰,她几乎要以为,今日是王上大喜的日子。
到达蔺府门口时,正好是晌午,日头很烈。
贺礼络绎不绝地往府里送,亲自到场的王公贵族官衔一个比一个大。
府里人忙得团团转,根本没空搭理她。她等了片刻,才拉住一个小太监报了来意,那小太监古怪地看了她几眼才进去传报。
等了片刻,便有一个模样清俊的侍卫出来接她。
那侍卫检查完信件,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就是暗署派来的人?”
十二说:“是,属下是暗署来的,名叫十二。”
“暗署派来的人,督公自然放心——”话音刚落,他手中一个杀招朝十二的双眼袭来。十二敏捷地避开,退到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双手拢在袖子里,并未还手。
那侍卫皮笑肉不笑地夸:“反应不错。”
十二恭恭敬敬表忠心:“属下定当为督公鞍前马后,誓死追随督公。”
那侍卫望着她严肃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他戏谑道:“别这么紧张,督公可不需要你鞍前马后。”
他体贴地说:“我叫任臻,是督公的贴身侍卫,你有不懂的问我便好。”
十二点点头,觉得自己刚到蔺府就碰上好人了,她满心感激:“谢谢你,任侍卫。”
任臻嘱咐她:“督公喜静,也不喜外人伺候。他身体不适,此时正在静养。你懂事点,没招呼你,千万别发出声音,惹恼了督公。”
“是。”
但很快,十二对任臻的感激就烟消云散了。
他一句“先候这儿吧”,她就守在督公屋外从晌午候到了日落。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任臻有意打压她,不想她在督公面前抢了他贴身侍卫的风头。
蔺府很大,蔺珩休息的屋子离热闹的候客厅很远,到处戒备森严,每十步远就能看到一小队巡视的护卫。屋外内院栽满了花草,中间挖了一大片池塘,景致很不错。
督公所在的屋子里极静,里头除了传出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左右无事,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任臻进进出出,通报外头的消息。
她耳力极好,很轻松就能听到任臻在说话:“公子,大理寺卿来了。”
督公大人毫无反应。
“公子,盛亲王的独女永睦郡主来了。”
督公大人还是毫无反应。
“公子,首辅大人亲自来替您贺生了。”
里头终于有了动静。
十二竖起耳朵,眼睛牢牢盯着门口,只等蔺珩出来亲自迎接首辅大人。但不料,他只稍稍翻了个身,轻飘飘地应了句:“哦。”
这蔺珩好大架势,连首辅大人亲临都不能引起他半分注意。十二心中郁闷,索性翻身上了屋顶,随手扯了片叶子覆在眼上,有些出神。
和她素来交好的八十五被派去王上娄靖身边了。听说王上性子和善,只要不犯大错,便可长久任职,八十五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提前两日便出发来王城了。
她很羡慕。
武功逊色她不少的一百〇七被派给了慎德将军,慎德将军虽然南征北战日子过得清苦了些,但他武功绝顶,一百〇七到了慎德将军身边并不需要多费心思保护他,说得直白点,一百〇七只需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她嫉妒得捶胸顿足。
其余几个分给了后妃和郡主,只有她,时运不济派去保护太监头子,还是个身体不适深居简出的太监头子,连生日都窝在房内不出门。想着想着,十二的脑袋便耷拉了下来。
她恨。
但她只丧气了一小会儿便打起了精神,那督公虽不好相处,但她也不是轻易退缩的人,既然注定要为督公效忠,那她势必要为自己谋到好前程,千万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怪她多想——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督公府上的侍卫们倒是个个容貌清秀,便是那任臻,看模样也气度非凡。照蔺珩如日中天的势头来看,她若可以与蔺府的侍卫结上一门好姻缘,那真是极好的。
门“吱嘎”一声,任臻毕恭毕敬退了出来:“公子当心脚下。”
他口中的“公子”自然就是督公蔺珩了。
十二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偷摸着探出头去看。
只见穿着绣金暗纹蟒袍的蔺珩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覆着一张银色面具,也不知是容貌丑陋见不得人,还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捧精致锦盒的白净小太监,看起来,那盒子金贵得很,不知道装了什么宝物,走到哪儿捧到哪儿,十二不由得好奇地多瞅了两眼。
“阿珩。”
一位黄袍公子步履匆匆迎了上去,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容貌娇憨的小姑娘和十几个随从,个个手中捧着礼盒。
可以无所顾忌随意踏入蔺珩的府邸,想必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是,王上娄靖在这儿,想必八十五……
十二放眼望过去,果然见到不远处一棵柳树在风中颤抖,抖得很是低调。
是了,从小到大,八十五回回藏身都选择树上。以八十五的体形,这瘦弱的柳树要承受他这么久,怕是不容易。
“参见王上。”
蔺珩刚打算行礼便被娄靖扶住:“不必多礼。”
蔺珩顺势站起身,微微一笑:“王上怎么亲自来了?”
“阿珩的生辰,本王自然得来。这几日精神好了些,便借此机会出来走走。你身体可好些了?我送你府上的药材可有按时服用?不够的话你随时开口。”
“蔺珩谨遵王上嘱咐,按时服用了。”
两人之间和和气气一问一答,倒真是一副君臣和睦的好景象,看得娄靖身后的永睦郡主直撇嘴。
娄靖似有所觉,拧眉回头,冲身后斥道:“永睦,还不给督公行礼?”
永睦郡主有些不服气。她父亲是保卫家国的大将军,被王上赐了国姓,封为盛亲王。身份尊贵如她,根本看不上一路靠着阿谀奉承爬上来的宦官,要不是父亲身体不适,让她替他来贺生,她压根不会过来,凭什么要她给蔺珩行礼?
“王上!”永睦出声。
娄靖淡淡乜斜了永睦一眼,素来平和的他眉眼间竟有一股睥睨森然之势,不怒自威。
永睦郡主咬了咬嘴唇,不情不愿地屈身行了个礼:“无计披清裁,唯持祝寿觞,永睦祝督公早日康复,寿与天齐。”
蔺珩听了没什么反应,倒是娄靖笑了起来:“永睦的祝福就是本王的祝福,阿珩,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朝堂之上缺不了你。”
说话间,嬷嬷、侍女们掌了灯,搬了桌椅水果来,在池边“一”字铺开。
侍卫们围在两侧,戒备森严。
任臻得了令,去外厅邀请诸位大臣进来说话,几人陆续落了座,开始闲话家常,只是他们的家常,是天下罢了。
十二没兴趣听他们说话,正打算小憩一会儿,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小声呼唤:“十二!”
十二转过头,面上一喜:“八十五!”
两人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离了暗署明明才几日不见,却仿佛隔了无数个三秋。
“你还是这么喜欢爬树!记得你之前在暗署压坏了好几棵娄先生的宝贝树苗!到了王宫没搞破坏吧?”
“你还是这么喜欢趴屋顶!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
“王上待你如何?”
八十五沾沾自喜:“王上自然待我极好,命我日夜跟随,不论进出哪里,都带着我。”
十二神情复杂:“怕是后宫的妃子都没你得宠吧?”
八十五只当她是嫉妒,不理,反问:“你怎么样?督公可信任你?”
十二问:“你这是第几回见到督公?”
八十五答:“头一回。”
十二苦着脸:“我也是,不比你多。”
八十五乐了:“这督公这般不近人情?”
“倒也不是……”一时难以解释,十二索性换了话题,玩笑道,“不过这蔺府的侍卫们倒是个个深得我心。”
八十五嫌弃她:“没出息!”
两人笑成一团,和屋下众人,各有各的热闹。
说话间,娄靖抽空看了永睦郡主一眼,见她不停往自己嘴里塞吃食,劝:“永睦,女孩子家家的,少吃一点。”
永睦郡主撒娇:“我晌午就过来了,喝茶喝到您过来,半口热食都没吃上,现在都不让我吃点水果垫垫肚子吗?”
蔺珩笑了笑:“如此,倒是蔺珩礼数不周了。”
永睦轻哼,倨傲道:“知道就好。”
娄靖皱眉:“永睦,你少说几句。”
蔺珩掀开面具,捻了一颗水晶葡萄递到嘴边,永睦郡主无意中一瞥,正好瞧见他的侧颜。
灯火阑珊下,颜色惊人。这一刹,仿佛世间万物都暗淡了。
永睦郡主微微晃神,一个不慎将盘中的水果跌在了地上。她思绪一乱,没想到权倾朝野为人所不齿的大宦官蔺珩,竟然是这般模样……
身旁的嬷嬷、侍女赶紧蹲下拾捡:“郡主小心别摔着。”
永睦郡主有些窘,退后几步坐下,白着脸说:“没事。”
蔺珩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重新覆上面具。
永睦郡主失魂落魄不再说话了,只是时不时老往蔺珩的方向瞟。
蔺珩庆生,举国君臣同乐,气氛一派祥和。
没坐多久,王上便因不能久吹夜风领着永睦回宫了。见王上走了,大臣们也纷纷告退。
蔺珩也乏了,命任臻送客,身后一众侍卫来来往往。忙碌间,蔺珩身后蓦地一道暗芒一闪。
十二眼尖,飞身落到蔺珩身侧:“督公小心!”
一道匕首直直朝着蔺珩的后心刺来,十二暗笑一声,径直迎了上去,背地里使黑招,可真是在她面前班门弄斧了。
几招后,那凶手便再无还手之力,被发觉过来的众人牢牢按住。
骤然遭此变故,诸位大臣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大理寺卿拊掌打破了沉寂:“督公府上果然戒备森严。”
那凶手不死心地淬了口唾沫,当着所有人的面破口大骂:“你们抓我干什么?一个断子绝孙的太监,有什么好值得你们效力的?这种油嘴滑舌、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辈,死了才是雍国之福!”
几位大臣闻言,脸色几番变化,只有蔺珩不为所动,似在出神。
反倒是任臻怒了:“愣着干什么,还不拉下去?不要扰了督公和各位大臣们的兴致!”
首辅大人反应过来,劝蔺珩道:“没人会把这些不识好歹的无稽之谈当真,内相切不要为这些肮脏东西扰乱了心神。”
蔺珩笑了笑,低头把玩着一枚通体雪白的和田玉扳指:“首辅大人多虑了,本座怎会为区区几句话动气?”
首辅大人的目光顺势落在那枚玉扳指上,扳指上隐隐雕刻着一个“娄”字。那是王上娄靖的贴身之物,代表着娄氏的无上尊荣,居然赏赐给了蔺珩,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蔺珩淡漠地环顾四周,不紧不慢地轻声吩咐:“正好东厂好几日未见血了,倘若这些无稽之谈再传到首辅大人以及各位大臣耳朵里,污了他们的耳朵——”
话语戛然而止,任臻一凛,跪地领命。
首辅大人脸色微微一变。
待全部宾客都走光了,蔺珩这才正眼瞧了一直单膝跪在原地的十二一眼。
“你是什么人?”
十二乖觉地行礼:“属下是暗署来的隐卫,名叫十二。”
“哦?”他单手支颐,目光微微流转,意味不明地挑起唇,“暗署啊。”
任臻搭腔:“她从晌午起就开始候在屋外了,倒是老实。”
十二心中一怒,要不是他一直不传报,自己也犯不着候这么久。
蔺珩微微俯身,颇有兴致地抬起她的下巴端详了她一番。
十二不卑不亢仰着头回视着蔺珩,蔺珩的手很凉,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高处之寒,她下意识想瑟缩,却强忍着。
蔺珩松了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含笑问:“你怎知他有异?”
十二垂下眼:“属下注意到院子里巡查的护卫有三队,每队十人,可其中一队时而十人,时而九人,属下多看了两眼,发现缺少的正是此人,便对他留了心。”
面前的女子双眸澄澈,英姿飒爽出手利落丝毫不比男子逊色,看似粗神经,其实有细致的一面,倒是有趣。
蔺珩颔首:“你倒是心细。”
他似笑非笑地同任臻说:“跟人家好好学学。”
任臻轻哼一声:“运气好罢了。”
十二偷眼瞟了任臻一眼,端端正正道:“不是属下运气好,是属下身为隐卫,习惯了藏身在黑暗中,自然比寻常人对一草一木更为敏锐。”
“你!”被她一怼,任臻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直肠子的人,敢直接在蔺珩面前落他面子,岂不是在说他是寻常人?
难得见任臻吃瘪,蔺珩笑了:“不错,赏。”
蔺珩进了屋,他身后捧着锦盒的小太监把锦盒递给了十二,酸了一句:“辛辛苦苦剥的,便宜你了。”
十二受宠若惊地接过。
候在一旁的侍卫、侍女一窝蜂地过来道贺:“你可真是好运气,一来就受赏,要知道,我们在督公跟前伺候了好几年,从未得过督公一句夸奖。”
“督公平时甚少和我们说话,今天却同你说话,你真是祖上积德了。”
十二喜滋滋接受众人的恭喜,蔺珩这么轻易就赏她了?赏的还是他走哪儿捧哪儿的宝贝盒子?
她不禁有些飘飘然,升职加薪勾搭小侍卫的美好未来已经指日可待了。
燃上安神香,侍女们依次退出去,屋内只留了蔺珩和任臻二人。
蔺珩扶窗而立,望着远处出神:“暗署怎会派人来此,娄旸那老头子辛辛苦苦栽培的好苗子,愿意拱手给我?”他目露讽刺,“他尊崇正统,不是最瞧不起阉人吗?”
任臻装没听见蔺珩的自嘲,答道:“想必是王上的意思。”
不等蔺珩发问,他便说:“属下先前一直派老吴盯着,那姑娘站了一刻钟便耐不住性子,开始踱来踱去,一会儿抓麻雀,一会儿扑飞虫,后来实在无聊,便上了屋顶,顺便把前几日破掉的那个洞补好了,除此之外,没别的异动。好在,她没打乱公子的计划。”
蔺珩挑唇一笑,不置可否。
“老吴可安排妥当了?”
“公子放心,已经把老吴送出城了,他嘴严不会乱说什么的。”顿了顿,任臻愤愤不平,“只是,属下想不明白,让老吴偷袭您也就罢了,让众人看清楚督公府不是那么容易行刺的,但何必让老吴口出秽言,污了您的耳朵,也让那群人看了笑话。”
蔺珩不以为意:“这不是他们想让我听的吗?当面嚼舌根,总比背地里嚼舌根要好。”
任臻想了半天才稍稍明白过来,外头的流言本就是那群人散布出去的,督公这是故意当面说给他们听。既然首辅大人亲口认证是无稽之谈了,那倘若外头再有类似的传言,岂不是打了首辅大人的脸?
任臻拍马屁:“公子好计谋。”
月上柳梢头。
十二坐在八十五先前坐过的柳树上,望着盒子里剥得干干净净的瓜子发呆。
这督公到底什么毛病?谁会把剥去果壳的瓜子放在盒子里随身带着走啊?难道是为了随时解馋?
她自然不知道她心里腹诽之人三言两语间留下了她的性命。
跟着任臻吃过晚饭后,她回到内院。只见内院池边立着一人,他披着月白色绣着暗纹的长袍,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捧鱼食,正在喂鱼。
她一凛,施展轻功,轻巧地落在他身后。
十二单膝落地,恭敬道:“参见督公。”
他轻笑了一声:“你怎知是我?”
十二眼也不眨就开始夸:“督公气宇非凡,自然好认。”
他转过身来,语气听起来心情很不错:“哦,是吗?”
十二绞尽脑汁,把自己会的奉承话全搜刮了出来,生怕不能给督公留下一个好印象:“早就听闻督公博古通今惊才绝艳,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她一抬眼便瞧清了蔺珩的正脸,不禁微微愣神,呼吸微滞。
之前他一直覆着面具,此时倒是肯露出真容了。她前十七年虽从未见过太监,但她也听说过,太监与寻常男子不同,大多长相阴柔不男不女,可眼前这人,气质尊贵高雅,容貌精致到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与他对视一眼就会被他勾了魂去,真真……不愧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难怪会被王上这般宠爱。
看得出他前段时间中过毒,身体虚弱,嘴唇乌青,脸色苍白,余毒未完全祛除,虽被药物精心调理过,但还没有好透彻。病中寡淡,却不损他半分颜色。
她偷偷咽了咽口水:“督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属下自然不会认错。”
“倒是有一副好口舌。”
他说话温柔和煦,倒是和传闻中十恶不赦的样子相比,很是不同。
“属下是实话实说。”
蔺珩笑了,示意她起身。
身边之人皆怕他、畏他,他倒从未见过她这样的。
他把手里的鱼食尽数撒了出去,神情悠然面容含笑,话语却森凉:“你可知,之前留在本座身边的人都死了。”
十二蓦地一身冷汗。
蔺珩偏头笑看着她:“如此,你敢留?”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蔺珩眉尾一挑,摸了摸下巴:“哦,你有什么不同?”
十二再度俯身行礼,自信满满地说:“属下武功高强,放眼整个王城也难找到对手,不会轻易死掉的。属下势必会保全好督公的性命,也保全好自己的性命。”
蔺珩忍俊不禁,不知是笑她的直率天真还是笑她的自信。
他手指若有似无地敲击着栏杆,半眯着眼笑道:“起风了,去休息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