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中蕴含着一种暴力,它使一切都变得可交换、可比较,也因此使一切都变得相同。这种完全的使同质化(Ver-Gleichen )最终导致意义的丧失。意义是不可比较的。单靠货币既不能构建意义,也无法打造身份。全球化的暴力也就是同质化的暴力,它摧毁他者、独特性以及不可比较之物的否定性,这一否定性妨碍信息、交际和资本的循环。恰恰是在同者和同者相遇之处,这一循环的速度才达到峰值。
全球化的暴力使一切都变得相同,它打造了一个同质化的地狱。这种暴力引起一种极具破坏性的反作用力。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 就曾指出,正是全球化的非理性催生了丧心病狂的恐怖主义者。如此说来,关塔那摩监狱就相当于那个镇压式惩戒社会的精神病院和牢房,而正是该社会本身孕育了罪犯和精神病患者。
有一些恐怖主义事件,除了反映行事者的直接意图外,还指向了系统性的抗拒(systemische Verwerfungen)。并不是宗教使人们从事恐怖主义活动。它更多地是独特性(das Singuläre)为对抗全球化的暴力而发动的起义。因此,针对特定地区和特定人群的反恐行为只是茫然之下的无奈之举。驱敌行为掩盖之下的是有着系统性根源的真正问题。正是全球化的恐怖本身一手造成了恐怖主义。
全球化的暴力扫清一切不屈从于通用交易的独特性。恐怖主义是独特性的恐怖对抗全球化的恐怖。因拒绝任何交易而死亡,这本身就是绝对的特立独行。它以恐怖主义为手段杀进这一将生命归结为生产和效绩的体系。死亡则是生产的终结。如今,很多人把生命单纯当作性命,不惜任何代价以求长命百岁。恐怖主义者对死亡的赞美和人们对健康的病态追求互为条件。基地组织的格言使这一系统性关联尤为触目惊心:“你们热爱生命,我们热爱死亡。”
早在1993年,双子塔就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让·鲍德里亚指出了双子塔在建筑艺术上的独特之处。洛克菲勒中心的摩天大厦以其玻璃和钢结构外立面映射出城市和天空,而双子塔则不同,它们完全没有外侧覆盖层,没有与他者的关联。两座一模一样、彼此呼应的双子大楼形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体系,将他者隔绝在外,将同者贯彻到底。恐怖袭击则将这一同质化的全球体系劈开一道裂缝。
如今再度复苏的民族主义、新右派或者“归属一代”(die Identitäre Bewegung) 也同样是对全球化统治的反映。因此,新右派的拥护者不仅敌视外来人员,还批判资本主义,就并非偶然了。在面对全球化时,无论是推崇国界的民族浪漫主义情怀,还是恐怖主义活动,遵循的都是同样的反应流程。
新自由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制造巨大的不公正性。剥削与排外是其本质属性。它设立“隔离监狱”(Bannoptikum),把那些对体制怀有敌意的、与体制格格不入的人认定为“不受欢迎”,并将其排除在外。全景监狱(Panoptikum)意在规训,而隔离监狱所操心的则是安全问题。即便是在西方发达地区,新自由主义也使社会的不平等更为尖锐。最终,它会废除社会市场经济。新自由主义这一概念的发明者亚历山大·吕斯托夫(Alexander Rüstow)早就断言,仅仅听任新自由主义市场法则的社会会变得更无人性,并产生社会性的抗拒(soziale Verwerfungen)。因此他指出,新自由主义中必须添加一种有利于团结一致和整体意识的“活力政策”作为补充。若无此种政策来修正新自由主义,社会上就会产生一个惶恐不安、被恐惧所驱使的群体,他们很容易被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力量收入麾下。对自身未来的恐惧骤变为对外来者的敌意。驱之不散的恐惧不仅表现为憎恨外来者,也表现为憎恨自己。恐惧的社会和憎恨的社会互为条件。
社会的不安定伴随着希望与目标的缺失,它们一起构成了孕育恐怖主义力量的温床。乍看上去,新自由主义体系完全是在培养与之相对抗的破坏性元素。而实际上,恐怖分子和民族主义者并非敌人,而是手足,因为他们同宗同源。
金钱是一个很糟糕的身份授予者,虽然它能代替身份,让拥有金钱的人至少获得安全感和平静。然而,那些一文不名的人是真的一无所有,既无身份也无安全。因此,没钱的人就只好走进虚幻之境,比如成为民族主义者,这会很快给他一个身份。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敌人。人们通过假想来构建免疫力,以获得有意义的身份。挥之不散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唤醒一种对敌人的渴求。敌人能快速给人以身份,哪怕是幻想中的敌人:“敌人勾勒出我们自身问题的形象,因此我必须与之横眉冷对,以获得自身的尺度、界线和轮廓。” 想象弥补了现实的缺失。就连恐怖主义者也栖身于他们自己的想象之中。全球化让想象空间诞生,想象的空间却带来真实的暴力。
全球化的暴力同时也削弱了免疫系统的防御力,因为它影响到全球信息与资本的高速循环。恰恰是在免疫防御门槛极低的地方,资本流动得极快。如今,党同伐异的全球秩序大行其道,在这样的秩序中,其实只存在相同的他者或其他的同者而已。一道道崭新的隔离围墙平地而起,对他者的幻想犹在沉睡。他们不言不语,寂静无声。其实移民和难民也并非他者,并非会让人们真正感受到威胁和恐惧的外来者。这些都只是想象。移民和难民更多地是让人感觉到负担。面对这些有可能成为自己邻居的人,人们怀有的是怨恨和忌妒,这与害怕、恐惧与厌恶截然不同,并不是真正的免疫反应。敌视外来者的人们虽然不喜欢北美人,却会到人家那里去度假呢。
在鲍德里亚看来,全球化的暴力是一种癌症。它像“癌细胞”一样扩散,“通过无休止的滋长、增衍和转移” 。他用免疫模式来解释全球化:“人们如此频繁地谈及免疫、抗体、移植和排异(Auswurf)绝非偶然。” 全球化的暴力是一种“病毒性的暴力,是网络的、虚拟的暴力” 。虚拟性是一种病毒。借助免疫学来描绘网络化是很成问题的。免疫力抑制了信息与交际的循环。点赞(like)并不是免疫反应。全球化的暴力是一种肯定性暴力(Gewalt der Positivität),它是“后免疫性的”(postimmunologisch)。鲍德里亚忽略了这个对数字化的新自由主义秩序来说至关重要的范式转变(Paradigmenwechsel)。免疫性属于世界秩序(terrane Ordnung)。珍妮·霍尔泽的名言“保护我免受我所欲之害”(Protect me from what Iwant)恰如其分地点明了这种肯定性暴力的后免疫属性。
“感染”“移植”“排异”以及“抗体”并没有解释如今毫无节制的过度交际和过量信息。过多相同的东西虽然会引发呕吐,但是这种呕吐还不算是针对他者、外来者的厌恶。厌恶是“一种紧急情况,一种在面对无法适应的异质性时剧烈的自主危机” 。正是因为缺乏他者的否定性才引发诸如易饿病(Bulimie)、“狂看”(Binge Watching)或者“狂吃”(Binge Eating)等病症。这些不是病毒性的。它们更多地是源于肯定性暴力,而免疫防御系统不会对肯定性暴力做出反抗。
新自由主义与启蒙时期的目标截然不同,它是非理性的。正是其癫狂产生了毁灭性的张力,并以恐怖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形式宣泄出来。新自由主义所表现出来的自由是一种广告宣传。如今,全球化甚至将普遍价值(universelle Werte)也拿来为自己所用。因而,自由本身也成为被榨取的对象。人们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供人剥削,还幻想着是在自我实现。使生产率与效率达到最大化的不是对自由的压制,而是对自由的充分利用。这是新自由主义最为奸险的基本逻辑。
面对全球化的恐怖,当务之急就是保护普遍价值免受全球化所用。因此,我们须得创造出一种愿意接纳独特性的通用秩序(universelle Ordnung)。暴力入侵全球化体系的独特性都是不愿与人对话的他者。拒绝对话正是恐怖主义的特色,是其恶魔本性所在。只有在和解的状态下,即在安全的距离内保持其疏离和与众不同时,独特性才有可能放弃它的魔性。
康德的“永久和平”正是这种和解状态。它以理性自足的普遍价值为依据。按照康德的说法,有一种所谓的“贸易精神”(Handelsgeist),“它不会与战争共存,并且迟早会席卷每一个民族” 。和平虽然也是这种“贸易精神”逼迫下的产物,但它是一时的,不是永恒的。逼迫和平的仅仅是强势的金钱本身。全球商贸不过是手持别样武器的战争。歌德在《浮士德》中早已言明:“我何须懂得航海:战争、贸易和海盗行为,本就三位一体,不可分割。”
全球化的暴力堪比真正的世界大战,制造难民,带来死亡。在贸易精神迫使下产生的和平不仅有时间上的期限,还有空间上的界线。作为隔离监狱,发达国家,或者说发达岛屿1周边环绕着隔离栏、难民营和战场。也许康德并未意识到这一贸易行为的魔性,或者说毫无理性。他的评判始终很温和。他相信,贸易精神会带来“长期的”和平。然而,这样的和平只是表象。这种贸易精神只是精于算计,却缺乏理性。因此可以说,不理性的正是被贸易精神、被金钱势力掌控的体制本身。
如今的难民危机恰恰揭露出,欧盟无异于一个唯利是图的经贸组织。对于康德来说,作为欧洲自由贸易区,作为代表各自民族国家利益的政府之间的合约团体,欧盟不可能是理性的产物,不可能是理性引导下的“国际联盟”(Völkerbund) 只有以维护人类尊严等普遍价值为己任的宪政联盟(Verfassungsgemeinschaft)才有可能是理性引导下的联盟。
康德倡导无条件的“热情好客”,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他所主张的理性引导下的永久和平。按照他的想法,每个外来者都拥有在他国停留的权利。他可以逗留于此,不被敌视,“只要他安分守己,不惹是生非”。康德认为,没有人“比其他人更有权利停留在这世界上某个地方”。热情好客并非乌托邦式的想象,而是理性的强制主张:“此处以及前文中论及的不是博爱,而是权利,享受热情好客是外来者的权利,是他因不被敌视而可以在他处安心落脚的权利。”这种热情好客“并非对权利不切实际的过度想象,而是对国内外事关公共人权(öffentlichesMenschenrecht)的不成文法规的必要补充。如此才生出永久和平,也唯有如此,人们才有资格得意地宣称,自己越来越接近永久和平” 。
热情好客是有自知之明的普遍理性(universelleVernunft)的最高表达。理性不会擅自弄权,党同伐异。凭借一份友善(Freundlichkeit),它能够承认他者的不同,并愿意向他们敞开怀抱。友善意味着自由。
除理性外,热情好客的理念还展现出一些普遍的东西。在尼采眼中它表达了“丰富的精神”(überreichende Seele)。它有能力为所有独特性提供安居之所:“所有懵懂的、跋涉的、追寻的逃亡者都会在我这里受到欢迎!从现在起,热情好客是我唯一的友善。” 热情好客承诺安定平和。在美学上它呈现出一种美感:“我们终究会因我们的善念,我们对待外来者的耐心、公正和温柔而受到奖赏,这奖赏便是外来者慢慢摘下面纱,转而展现一种全新的、无以言表的美——这是他们对我们热情好客的答谢。” 热情好客的政策是美丽的政策。对外来者的敌视是憎恨,而憎恨是丑陋的。它是缺乏普遍理性的表现,标志着社会仍处于尚未和解的状态。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恰恰可以用它的热情好客程度、它的友善程度来衡量。和解意味着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