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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质化的恐怖

他者(der Andere)的时代已然逝去。那神秘的、诱惑的、爱欲的(Eros)、渴望的、地狱般的、痛苦的他者就此消失。如今,他者的否定性让位于同者(der Gleiche)的肯定性。同质化的扩散形成病理变化,对社会体(Sozialkörper)造成侵害。使其害病的不是退隐和禁令,而是过度交际与过度消费,不是压迫和否定,而是迁就与赞同。如今的病态时代标志不是压制,而是抑郁(Depression)。具有毁灭性的压力并非来自他人,而是来自内心。

作为一种内部压力,抑郁引发自残行为动向。抑郁的功能主体(Leistungssubjekt)仿佛被自己打死或扼杀。具有毁灭性的不仅仅是他者的暴力。他者的消失触发了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毁灭过程,即自我毁灭(Selbstzerstörung)。暴力辩证法无处不在:拒绝他者否定性的体系,会引发自我毁灭动向。

同质化的暴力因其肯定性而不可见。同质化的扩散日渐严重。自某一特定的点开始,生产不再是创造性的,而是破坏性的;信息不再是有启发性的,而是扭曲变形的;交流不再是沟通,而仅仅是言语的堆积而已。

如今,感知(die Wahrnehmung)本身呈现出一种“狂看”(Binge Watching)的形式,即“毫无节制的呆视”(Komaglotzen)。它指的是无时间限制地消费视频和电影。人们持续不断地为消费者提供完全符合他们欣赏品位的、讨他们喜欢的电影和连续剧。消费者像牲畜一样,被饲以看似花样翻新实则完全相同的东西。如今社会的感知模式完全可以用这种“毫无节制的呆视”来概括。同质化的扩散不是癌症性质的,而是昏睡性质的。它并未遭遇免疫系统的抵抗。人们就这样呆视着,直至失去意识。

他者的否定性对患病是负有责任的,虽然他者可介入同一者(das Selbe),促使抗体的形成。与此相反,梗死则源于过多同质化的东西,源于系统的臃肿不堪。这种梗死不具备传染性,而是痴肥所致。针对肥胖无从形成抗体。没有任何免疫系统能阻止同质化的扩散。

他者的否定性给同一者以轮廓和尺度。没有了这一否定性,同质化便会滋长。同一者和同者是有区别的。同一者总是与他者成对出现。与此相反,同者则缺少能限定它、塑造它的辩证的对立面。如此一来,它便肆意滋长成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同一者是有形的,一个内部的集合,一个内部世界,这要归功于它与他者的不同。同者则是没有固定形态的。因其缺少辩证对立,从而产生了彼此无差别化,一团蔓生的、不能相互区别的东西:“唯当我们思考区分之际,我们才能说同一。在区分之分解中,同一的聚集着的本质才得以显露出来。同一驱除每一种始终仅仅想把有区别的东西调和为相同的热情。同一把区分聚集为一种原始统一性。相反,相同则使之消散于千篇一律的单调统一中。”

同质化的恐怖(Terror des Gleichen)席卷当今社会各个生活领域。人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人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洞见。人们堆积信息和数据,却未获得任何知识。人们渴望冒险、渴望兴奋,而在这冒险与兴奋之中,人们自己却一成不变。人们积累着朋友和粉丝(Follower),却连一个他者都未曾遭遇。社交媒体呈现的恰恰是最低级别的社交。

数字化的全联网(Totalvernetzung)和全交际(Totalkommunikation)并未使人们更容易遇见他者。相反,它恰恰更便于人们从陌生者和他者身边经过,无视他们的存在,寻找到同者、志同道合者,从而导致我们的经验视野日渐狭窄。它使我们陷入无尽的自我循环之中,并最终导致我们“被自我想象洗脑”

他者和“改变”的否定性形成深刻的经验。所谓形成经验是指:“某些事情在我们身边发生,我们碰见了它,遭遇了它,被它推翻,被它改变。” 其本质是痛楚。然而同者却不让人感到痛楚。如今,痛楚让位于点赞(Gefällt-mir),这让同者大行其道。

信息唾手可得,而获取深刻的知识却是一个平缓而漫长的过程。它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时间性。知识是慢慢生长成熟的。时至今日,这种慢慢成熟的时间性已经渐渐被我们所遗失。它与当代的时间策略格格不入。如今,人们为了提高效率和生产率而将时间碎片化,并打破时间上稳定的结构。

即便是最大规模的信息积累——大数据,所包含的知识也十分有限。借助大数据所查明的是相关性。相关性表明:如果A发生,那么通常B也会发生。为何会如此,人们并不知晓。相关性是最原始的知识形式,它甚至无从透露缘由与影响之间的因果关系。事情就是这样。(Es ist so.)寻根究底在这里成了多余的事。人们没有理解任何事情。然而知识却是基于理解的。大数据使思考变得多余。我们不假思索地任自己沉湎于“事情就是这样”。

思考可以通往全然他者(das ganz Andere),它会使同者中断。其中蕴藏着它的事件属性(Ereignischarakter)。与此相反,计算则是同者的无尽重复。与思考截然不同,计算无法产生新的状态。计算看不见事件的存在,而真正的思考却是事件性的。数字化(digital)在法语里叫作numérique。数字化的东西使一切都变成可数的、可比较的。这就使同者得以延续。

深刻的认识(Erkenntnis)也拥有改造力,它产生一种新的意识状态。认识的构架与救赎(Erlösung)类似。其功效尤胜于问题的答案。它让需要救赎者进入一种全然不同的存在状态。

马克斯·舍勒在他的论文《爱与认识》(Liebeund Erkenntnis)中指出,奥古斯丁“以一种奇特的、神秘的方式”赋予植物一种需求:“被人类注视着,就好像被爱引导着,认识到了它们的存在,并由此得到了救赎一般。” 如果一朵花内心充满存在感,它就不会有被注视的需求。可见它其实是缺乏存在感的。爱的注视,“被爱引导着的认识”,将她从缺乏存在感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如此一来,它便“如同得到了救赎一般”。认识就是救赎。它与作为他者而存在的认识对象之间有爱的关联。这就使认识区别于简单的了解或信息,后两者根本没有他者这一维度。

事件中蕴含着否定性,因为它生成一种全新的与现实的关系、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对“实然”(wasist)的不同理解。它让万物突然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光芒中现相(erscheinen)。海德格尔的“对存在的遗忘”(Seinsvergessenheit)正是这种对事件的视而不见(Ereignisblindheit)。海德格尔会说,如今的交际噪声、资料与信息的数字化风暴使我们在面对真相发出的无声轰鸣、面对其平静的威力时听觉尽失:“轰鸣:这是真相,就算是踏进人群当中,踏进隐喻的暴风雪中。”

数字革命之初,其设想是很有些乌托邦性质的。比如弗卢瑟(Flusser)就把数字化联网提升为博爱的技术。生而为人则意味着与他人有关联。数字化联网应能成就一种独特的共鸣,牵一发而动全身:“网络震动摇摆,那是一种激情,一种共鸣。这是电信与信息学的基础,如此密切的关联既讨人喜爱又惹人生厌。笔者相信,电信与信息学是博爱的技术,是使犹太—基督教得行其道的技术。它的基础是移情作用。为成就利他主义,它摧毁人道主义。单单是这一可能性,就已经够震撼了。” 然而如今的网络已变成一个特殊的共振空间,一个回音室,任何不同与陌生都被消除了。真正的共鸣以他者的切近为前提。如今,他者的切近让位于同者的无差别性(Abstandslosigkeit)。全球化交际只允许相同的他者(gleiche Andere)或其他的同者(andere Gleiche)存在。

切近(Nähe)和疏远(Ferne)是辩证对立的。消除了远并不等于产生了近,相反,这恰恰摧毁了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的无差别性。切近和疏远彼此渗透交织,一种辩证的对立将二者紧密相连。所谓辩证的对立在于,事物恰恰是被其对立面、被不同于它本身的他者赋予生机与活力。如无差别性这般全然的肯定则缺少这种活力。正像同一者与他者一样,切近与疏远彼此辩证协调。如此一来,无论是无差别性还是同者都无法存续了。

数字化的无差别性消除了切近与疏远的所有表现形式。一切都是同等的近或同等的远:“痕迹与光芒。痕迹是近的现象,留下多少痕迹就表明可能到达多远。光芒是远的现象,造成多大影响就表明可能离你多近。” 这光芒中蕴含着他者、陌生者与谜题(Rätsel)的否定性。数字化的透明社会使世界失去其光芒和神秘属性。正如大部分色情片的视觉效果那样,超近距离和过度感光破坏了所有能散发光芒的距离感,然而,正是这种距离感才造就情欲本身。

色情片中的所有身体千篇一律,拆分成身体部位来看也是大同小异。所有语言皆被剥离,身体被削减至性爱本身,除了两性之间的差异外,再无任何区别。色情片中的身体,不再是表演的场地,不再是“华丽的舞台”,不再是被赋予梦和神性的“童话般的外观” 。它乏善可陈,它魅力全无。色情片所呈现的内容毫无叙事性和情节可言,身体如此,交际亦然。满屏满眼皆是荒淫。人们无法用赤裸的肉体去嬉戏(spielen)。嬉戏需要一种幻想、一种非真实性。色情片画面中赤裸裸的真实没有给嬉戏、给诱惑留下一丝余地。作为一种功能而存在的性也驱逐了所有嬉戏的形式。它完全变成机械动作。新自由主义对于效绩(Leistung)、性感和健美体魄的强制命令(Imperativ),将身体降格为需要被优化的功能客体。

同质化的滋长是一个“充盈着空虚的膨胀体” 。他者的消失营造出充盈的空虚。荒淫是超视觉、超交际(Hyperkommunikation)、超生产、超消费,它导致同质化状态的迅速达成。荒淫是“同者与同者的结合” 。与此相反,引诱则是“从同者身上夺走同质性的能力”,是使同质性从自身偏离的能力。 引诱的主体是他者。与效绩和生产的模式相反,引诱的模式是嬉戏。如今,就连嬉戏本身也变身为一种生产形式。工作被竞技游戏化了。

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n)的木偶动画片《失常》( Anomalisa )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如今同质化的地狱。这部电影也可以被命名为“追寻他者”或者“爱的礼赞”。在同质化的地狱里,追寻他者是不可能的。主人公迈克尔·斯通是一位成功的励志演讲人和作家。他的代表作品名为“我该如何帮你去帮助他人?”是新自由主义世界中典型的人生指南。他的作品广受赞誉,因为它使生产率得到显著提升。然而,尽管此书大获成功,他仍然陷入了生存危机。在空洞、单调而昏钝的消费与功利型社会中,他显得孤独、迷茫、百无聊赖。他失去幻想,他毫无方向。在这里,所有的人都长着同样的脸,说着同样的话。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员或酒店经理所说的话与其太太、其前女友一模一样。孩子的脸孔也与成年人别无二致。克隆人遍布整个世界,而矛盾的是,每个人又都想与众不同。

迈克尔来到辛辛那提做演讲。在酒店里,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与众不同。他猜想,她定是在那个房间里,于是前去敲门。他找到了她。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女人竟然认出了他。她来辛辛那提就是为了听他的演讲。她叫丽莎。她不仅声音特别,容貌也与人相异。她觉得自己很丑陋,因为她长了一张不太符合大众审美的面孔。此外,她还有点胖,脸上有一道疤痕,她一直想用头发来遮住这道疤痕。但是迈克尔爱上了她,爱上她别样的声音,爱上她的独特,爱上她的不同寻常。沉醉于爱情的迈克尔称她为“特别的丽莎”(Anomalisa)。于是,两人共度春宵。夜里,迈克尔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他被多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酒店女服务员跟踪,她们都想和他上床。他在同质化的地狱里穿行。

在和丽莎吃早餐的时候,她的声音越来越趋同于那种千篇一律的声音,这吓坏了迈克尔。他回到家乡。到处都是同质化的荒漠。家人和朋友来迎接他,他却无法分辨他们,所有人长得都一样。他困惑地坐在一个陈旧的日本性玩具娃娃对面,这个玩具娃娃还是他在一家成人用品商店里为他的儿子购买的。她的嘴巴张得很大,以便提供口交服务。

在电影的最后一幕,丽莎仿佛于另一个世界里再度宣示她对迈克尔的爱。这个世界似乎从同质化的魔咒中解脱出来,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重新获得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脸孔。丽莎还顺便解释了,Anomalisa在日语中的意思是“天上的仙女”。Anomalisa完全就是将我们从同质化的地狱中拯救出来的他者。她是作为爱欲而存在的他者。

在那个同质化的地狱中,人类无异于被遥控的玩偶。因此,用人偶而非真人来扮演剧中角色就十分顺理成章。脸上明显的接缝让迈克尔知道,他仅仅是一尊木偶。电影中有一幕,他脸上的一部分掉了下来。他将掉下来的嘴巴拿在手里,而它还在兀自喋喋不休。他吓坏了,自己竟然是木偶。用比希纳(Büchner)的话来做这部电影的注脚,真是恰如其分:“我们就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操纵的牵线木偶,没有一丝一毫是我们自己!” QqQf9wWRtroI/efaQp3pULFbk6gSu0w350McbL2PiqinL7Gj3zisd25BUXufEk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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