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个在前世里自杀过的人,现在讲述他今生的际遇,该多么有趣呀!他前世在哪些问题上被绊倒,今生还会在同一问题上跌倒。除非他领悟到那些问题他无论如何都得解决……前世的行为为这一世指明了方向。
——托尔斯泰(Tolstoy,1828—1910)
俄国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
佩德罗觉得这个信息深深地烙在他的灵魂里,鲜活的字句让他永生难忘。当他离开了自己过去那满是血迹的身体,开始休息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在思索那些看似简单的言语所蕴含的不同层次的意义。
这次诊疗开始的情形与往常完全一样。我使用迅速诱导的方式帮助佩德罗进行催眠,让他进行时空回溯,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非常平静的状态。他呼吸沉稳,全身肌肉都完全放松。他全神贯注于催眠状态中,穿越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时空限制,记起了远在他出生之前发生的重大事件。
“我穿着棕色的鞋子,”他看到了自己另一个时空的模样,“破破烂烂的……我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我还没催他,他就说了,“头顶都秃了,两鬓斑白,胡须也白了。我的胡子短短的,刮得很整齐。”
他非常注意自己的一些细节。我虽然赏识他描述的准确性,不过我也注意到时间正逐渐流逝。
“继续前进,”我劝告他。“看看你在这一时空里做了些什么事,继续前进到下一个重大事件。”
“我的眼镜小小的,有着金属线框,”他还在关心自己的外表特征,“我的鼻子很大,皮肤非常苍白。”
接受催眠的患者竟然拒绝我的建议,这种情形也并不少见。我已经学到了,你不能老是引导患者,有时候必须由患者来引导你。
“你在这一世里从事何种职业?”
“我是个医生,”他答得很快,“一个乡下医生。我工作非常认真。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很贫穷,不过我还勉强过得去。大体上来说,他们都是好人。”
“你知道你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吗?”
“我想就在这个国家,叫俄亥俄州……”
“你知道你生活的年代吗?”
“……19世纪末期,我想应该是吧。”
“你的名字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托马斯……我的名字是托马斯。”
“你的姓呢?”
“它的第一个字母是D……狄克逊或迪金斯,或跟这个音差不多的就是了……我不太舒服。”
“出了什么事?”
“我觉得非常伤心……非常难过。我不想活了!”他已经进入了危机时刻。
“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我询问道。
“我以前也曾经沮丧过,”他解释说,“可是这种情绪总会过去,但这一次却是最糟糕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灰心失望过。这两件事情实在使我受不了了……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哪两件事情?”我追问道。
“我的患者死了,死于高烧。他们相信我能救活他。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却没办法救活他。我太让他们失望了……现在他们失去了丈夫、父亲,他们必须挣扎着求生存……我竟然没有救活他!”
“有时候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救不回患者的性命。尤其在19世纪,更是如此。”我矛盾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想把在一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情带给他的失望与罪恶感减轻。我没有办法改变那个事实,只能改变他对那件事的态度。我明白托马斯所经历的,也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他已经尽力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帮助佩德罗,帮助他从一个更高、更超然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情。
他默不作声。我把治疗目标定在一个远超托马斯所能理解的层次,同时,希望这样不至于让他跳出当医生的这个时空。毕竟,我连造成他那么灰心失望的第二件事到底是什么还没弄清楚。
“另一件令你非常伤心的事情是什么?”我又发问,想把在他心里作怪的妖魔骗回瓶子里。
“我的妻子抛弃了我。”他终于出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敢再继续和托马斯说话。
“她离开了你?”我接着问道,鼓励他把经过说清楚。
“是的。”他伤心地答道,“我们的生活太艰难了,我们甚至连小孩都生不起。她回到波士顿的娘家去了……我很惭愧……我帮不了她,没办法让她快乐幸福。”
看他这种情形,目前我也别想对他进行更高思想层次的诊疗了。我只好要求托马斯前进到那一时空里发生的下一个重大事件上,诊疗工作可以留待以后再来进行——可以待会儿在他处于催眠状态中的时候,也可以等他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之后再进行。
“我有一把枪。”他解释,“我要开枪把自己打死,结束这种悲惨的生活!”
我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没问他为什么想要选择一把枪,毕竟在他那个时代,医生可以随便拿到药物或毒药。他至少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这个问题恐怕要靠我运用理智来化解他的绝望才能得到解决。要知道,他现在的绝望是如此之深,足以摧毁他自己。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自我了断了,”他干脆地说,“我朝嘴里开枪,把自己打死了,现在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好多的血!”他已经离开了那个身体,从远处看着自己死亡的情形。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问道。
“惶惑不安……我依然很伤心……还觉得非常疲倦。”他又说,“不过我不能休息,现在还不行……有个人在这里等我。”
“谁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某个很重要的人,他有一些事情要告诉我。”
“他告诉你些什么?”
“他说,直到最后我都一直过着相当幸福的生活,我不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似乎知道我要这么做。”
“他还说了什么吗?”我赶紧岔开话题,避免再听到这种自相矛盾的话。一个更强大的声音直接回答了我的问题。这到底是托马斯,还是佩德罗,或是另有他人?大师们通过凯瑟琳向我讲话的情形忽然掠过我的心头。只不过现在已经事隔多年,而且凯瑟琳也不在这里。
“重要的是把爱传递出去,去帮助别人,至于结果如何并不重要。把爱传递出去,你们只要这么做就行了。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把爱心传递出去,而不应该寻求得到回报。你们必须治愈人类的心灵。”
托马斯和我,两位医生都在听他演讲,当信息一再地传来的时候,我们都听得非常入神。这个声音不仅比佩德罗的声音更有力,还更肯定,更多说教。
“我会教导你们如何治愈人类的心灵。你们会懂的。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
这些字句铿锵有力,深深地印在我们两人的脑海里,叫人毕生难忘。
后来,佩德罗跟我说,他千真万确看到了这位身上泛着光的使者,他传达的信息,不但能听得到而且还可以看得到。那些字句上下跳跃,闪闪发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桥梁。
我似乎也听到了同样的字句,我相信他同样也在说给我听。重大的启示突然降临到我面前:把爱心和同情心传递出去,不必在意会有什么结果。不要在天年未到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更高的智慧通晓一切事物的始终,会处理结局。自由意志与命运同时存在,不要以肉身的结果来衡量是否疗愈。疗愈包括很多层次,不只肉身层次,真正的疗愈在于心灵层次。无论如何我都得学习疗愈人类的心灵。最重要的是,要彼此相亲相爱。这是永恒的智慧,很容易就能领会,不过真正能够做到的只有极少数人。
我的心思又回转到了佩德罗身上,分离与丧亡的主题折磨了他好几辈子。这一次它们引导他去自杀,然后又警告他不要在天年未尽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丧亡再度发生,悲伤一再重演,他会记得这些警告吗?抑或再次被伤心绝望所击垮?
作为一个治疗者,却无法治愈他的患者,该多么痛心疾首、心灰意懒呀!伊丽莎白在古埃及的“失败”,佩德罗当他叫作托马斯时在俄亥俄州当医生的那种绝望,身为一位治疗者,我也感同身受。
二十多年前,当我还只是耶鲁大学医学院三年级的一个学生,才刚刚可以当轮值临床见习生的时候,就第一次感受到身为治疗者却无法阻止病魔肆虐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我从小儿科开始见习,医院指派我去看护一个长着很大的肾胚细胞瘤的七岁男孩丹尼。肾胚细胞瘤是一种常发生于幼儿肾脏的恶性肿瘤,年纪越小越容易治愈。对这种癌症来说,七岁才被发现确实稍晚了一点。
丹尼是我医疗生涯中第一位真正的病患。在此之前,我所有的经验都只限于教室、学校的演讲厅或实验室,以及在自己的笔记本前无休止地枯坐。到了三年级,我才有了临床见习经验。我们被指派到医院病房去面对真正的患者,把以往所学的理论转化为实践,实际应用的时刻已经来临了。
我必须帮丹尼抽血并拿给实验室化验,还要负责一切杂七杂八的小事情,也就是同行前辈口中所说的“打杂”,不过这种工作对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来说却意义重大。
丹尼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加上又是我第一位照顾的患者,所以,我们两人之间也特别投缘。
他相当勇敢地和病魔搏斗。成效显著却带有毒性的化学疗法让他的头发都掉光了,肚子也肿胀得非常厉害,不过他却在恢复健康,这给他的父母和我带来无穷的希望。在那个年代,幼儿碰到这种类型的恶疾,能够康复的概率相当高。
我是这个医疗小组里最年轻的一位。医学院学生对临床医学的了解,当然比不上实习医师、住院医师和主治医师——他们的工作非常忙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医学院的学生有更多时间和病人及其家人在一起,也把了解患者及其家人摆在一个更重要的位置——我们经常会被安排去和患者的家属沟通或将信息传达给患者。
丹尼是我主要的病人,我很喜欢他,我花了很多时间和他一起,坐在他的床边,和他做游戏,说故事给他听或只是谈天。我非常佩服他的勇气。在那单调昏暗的病房里,我也经常陪伴他的家人。我和丹尼甚至还在自助餐厅里一起用餐,别人见了都吓坏了,不过,见他恢复得这么快,大家都备受鼓舞。
然而,丹尼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一种急性的呼吸道感染破坏了他原已虚弱的免疫系统。他呼吸困难,往日明亮的双眼变得呆滞黯淡。医疗小组的资深成员叫我让到一旁,抗生素打了又停,停了又打,一连换了好几种药都不见效。丹尼毫无起色,每况愈下。我一直陪着他的父母,提心吊胆、束手无策,最后病魔终于得逞——丹尼死了。
我心里乱成一团,只跟他的父母安慰性地说了几句话,拥抱了一下就匆匆逃离了。那个时候,我的痛苦和他们一样深。三年以后,当我自己的儿子死在一家医院的时候,我才有了更深的体会。但那个时候,我对于丹尼之死仍然耿耿于怀,总觉得应该多尽一点责任,想想什么办法,做点什么事来挽救他的生命才对。
医疗的“失败”会冲击每一位治疗者的心灵,我可以体会到托马斯的绝望与痛苦。
精神科病人因精神疾病而死亡的人数当然要少得多,然而,面对一个深受困扰、无法自拔的患者自己却无能为力,会引发同样的无助感与挫败感。
当我担任西奈山医疗中心精神科主任时,我曾诊治过一位三十多岁、容貌出众、极有才华的女士,她的事业非常成功,也刚进入一段美满的婚姻。然而她渐渐变得非常偏执,尽管一再吃药打针,尽管有治疗和干预,这种偏执的症状反而更加严重了。我邀请了许多专科医师会诊都找不出她的病因,因为她发作的情形、症候以及试验的结果,跟精神分裂症、狂躁症或其他任何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都不太一样。她的病情是在一趟远东地区的短期旅游之后才开始恶化的。而某一次的检查,显示她对某种寄生虫有极高的抗体反应。尽管如此,所有药物或心理的治疗都不起作用,她的病情毫无起色,一天比一天严重。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治疗者无法治疗患者时的挫败感与无助感。
把爱传递出去,尽力而为,不过分在意结果或后果,这就是答案。这个简单的道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脑海,这正是所有治疗者需要理解的良药。在某种意义上,我将自己的爱心传递给了丹尼,而他同样也用爱心回报了我。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