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来到了此地,我不觉得我们曾经见过面,也毫无似曾相识之感。我不认为你是我1206年在海边骑马时所遇到的那个紫衣人,或是在边境与我并肩作战的伙伴,又或是一百年前在加勒廷地区某个山间小镇里与我一同躺在如茵草地上的那个人。不过,从你华丽的装扮、从容自在的模样,以及在富丽堂皇的餐厅里跟侍者讲话时嘴部的动作,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来自豪门巨第或主教的堂座,那种优雅气派的地方。
——沃勒(Robert James Waller,1939—)
当代作家,著有《廊桥遗梦》等小说
当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进入了深度催眠状态。她的双眼在眼皮底下不停地移动,她的身体柔软无力,呼吸平缓下来,轻松而有节奏。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即将开始时间旅行。
这一次我用深山里一条风景优美的小溪作为时空的入口,慢慢地,将她带到了过往。她涉过小溪进入了一道美妙的亮光。穿过那道亮光,她出现在另外一个时空,到了古代。
“我穿着薄底的凉鞋,”在我指示她注意自己的双脚后,她说道,“脚踝的上头有条带子。我穿着一套长短错落、很有层次感的白色长裙,上面有一层类似面纱的布料一直盖到脚踝部位,两只袖子非常宽,垂到手肘上。我手臂上三个不同的部位都戴着金手镯。”她仔细地观察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节。
“我留着一头深褐色的长发……我的双眼也是褐色的……皮肤浅褐色。”
“你是一个女孩?”我猜测。
“是的。”
“你大约几岁?”
“大概是十四岁。”
“你正在做什么?住在哪里?”她还来不及回答,我就迫不及待地连问了两个问题。
“在寺庙的庭院里,”她答道,“我正在受训,准备将来当一个治疗者,充当祭司们的助手。”
“这个地方在哪里?”我问道。
“很久以前的……埃及。”
“你知道你所处的年代吗?”
“不知道。”她答道,“我看不出来……不过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非常古老。”
我又回到她这个古代的回忆与际遇里。
“你怎么会刚好要接受这个训练,准备将来当一个治疗者,和祭司们一起工作呢?”
“我跟其他人一样,都是被祭司们选中的。他们是根据我们的天分与才能来挑选的……在我们年纪还很小的时候,祭司们就知道了。”
我想对这种挑选的过程知道得更多一点。
“这些祭司怎么会知道你们的才能呢?他们到学校里观察过你们,还是向你们的父母打听过你们?”
“哦,才不是,”她赶紧更正我,“他们凭直觉就可以知道,他们有很高的智慧。他们知道谁有数字方面的天分,将来可以当工程师、会计人员或司库;也知道谁能胜任抄写与写作。他们明白谁有军事方面的潜能,将来可以带兵作战;也知道谁会成为最好的管理者,将来可以做行政长官和公务人员。他们也知道哪些人有治疗与直觉能力,这些人会被训练成为治疗者、顾问甚至祭司。”
“这么说,祭司们决定你们该受什么样的职业训练喽?”
“没错,”她表示同意,“在这些孩子年纪还很小的时候,祭司们就推测他们的才能与潜力,当时就决定了他们要接受哪方面的训练……他们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种训练每个人都可以参加吗?”
“哦,不可以,”她马上反驳,“只有贵族与法老的亲戚可以接受训练。”
“那么,你一定与法老有亲戚关系了?”
“是的,不过我们是个非常大的家族,即使是遥远的表亲也都被认为是家族的成员。”
“倘若碰到一个非常有天分的人,而他与法老并没有亲戚关系,那该怎么办?”我的好奇心使我一直围绕着这种家庭选择制度追根究底。
“他们可以接受某些训练,”她耐心地解释,“不过他们顶多只能进展到……当王室远亲这些领导者的助理。”
“你是法老的近亲吗?”
“只是表亲……不太近。”
“够近的了!”我补上一句。
“是的。”她只好承认。
那天下午一个患者临时取消了预约,所以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继续为伊丽莎白进行时空回溯诊疗,因此时间也比较充裕,不必像往常那么仓促。
“你有什么家人跟你一同受训吗?”
“有,我哥哥。我们两人非常亲近。他比我大两岁,同样也被挑选来受训,准备将来成为一位治疗者与祭司。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父母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一段距离,所以有哥哥在身旁真好……我现在看到他了。”
我又冒着可能分散她注意力的风险,寻求线索以便了解伊丽莎白的来往关系。
“仔细地观察他的脸,凝视他的双眼,看看他是不是你现在认识的某个人?”
她仿佛非常认真地凝视着他的面孔。“不是,”她伤心地说道,“我认不出来。”
我本来有点期望她能认出她热爱的母亲,或者她的哥哥或父亲也说不定。可是再怎么看都不像,她并没有认出来。
“继续前进,到你作为埃及女孩这一时空里的下一个重大事件,你会记起一切事情。”她及时地前进。
“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和哥哥都有很大的进步。他穿着一件金白相间的短裙,只遮到膝盖……他长得非常英俊。”她特别提到这一点。
“你在哪方面有很大的进步?”我询问她,将她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训练上。
“我们掌握了更多的技能,我们正在练习使用一种特殊的治疗针管,一旦掌握的话,将大大加快人体组织与肢体的复原。”她停了两三分钟,研究那些针管。
“针管里会流出一种液体能量……这种能量集中于要复原的那个点……使你肢体复原、组织再生,不管是已经死亡的还是即将死去的组织都可以治愈。”
我惊讶极了,即使现代最先进的医学也不可能有此功效。虽然自然界中的蝾螈或蜥蜴等动物,它们的四肢或尾巴断掉以后,都能重新生长出来。最新的关于脊髓创伤方面的研究,也才开始对受控神经的复原与再生展开研究,而那个时代的伊丽莎白早在四五千年前就已经用治疗针管来促进人体组织与四肢的再生与复原了。
她除了用“能量”这个词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种治疗管的工作原理。伊丽莎白找不出合适的词汇,也没有找到概念来理解和解释那种机理。
她又说了一遍,而我也渐渐明白了她对此不甚了解的原因。
“最起码,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很年轻,又是女孩,我拿过这些针管,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它们如何发挥功能,如何让机体复原……我哥哥见过,他们允许他看。等他岁数再大一点,他们就会把这种康复知识传授给他。我的训练在到达那种层次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不能进展到那个层次。”她详加解释。
“他们允许他学习那种康复知识,而不准你学习?”我问道。
“没错,”她无奈地答道,“他被允许获得更高深的秘诀,而我就不行。”
她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我并没有妒忌他。这是一种风俗习惯……其实我治病的能力比许多男人强多了……”
她的话音越来越小。
“他会想办法把秘诀告诉我……他向我承诺过,他会教我如何使用那些针管。他已经向我解释了很多事情……他还偷偷地告诉我,他们现在正在设法使刚死不久的人复活!”
“已经死了的人?”我怕自己听错了,赶紧又问。
“是的,不过要很迅速地处理才行。”她补充说明。
“他们采用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他们使用很多针管,还要吟诵什么东西。而且尸体必须按某种方式摆放,还有很多讲究,不过我都不知道……等我哥哥学会了,自然会告诉我。”她结束了这段解释。
我经过逻辑训练的心智马上得出一个假设,也许她所说的这些刚死不久却又复活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们只是接近死亡而已,跟其他有过濒死体验的患者所出现的情形一样。不管怎么说,在那么古老的年代,他们没有监控仪器,因此也没有办法准确地说出脑部活动已经停止——而脑死亡才符合我们现代医学对死亡的界定。
我的直觉却又告诉我,要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其他的说法解释也可能存在,那种解释超乎我们的想象,超过我们目前的理解力。
伊丽莎白仍然沉默不语,我只好继续发问。
“你们还采用其他的治疗方法吗?”
“是的,还有好多种,”她答道,“其中一种是用我们的双手。我们用手接触需要治疗的部位,经由我们的双手……将能量直接输入患者体内。有些人甚至不必直接接触到身体就可治愈他人。我们在患者身上寻找发热的部位,将热驱散,使能量平顺。身体上方需要疏散的热量有几层,不是只驱散最靠近身体的那一层就可以了。”她解释道。她现在说话非常急促,极力向我描述古代的各种医疗技术。
“还有人懂心理治疗。他们能看出对方大脑中的问题区域,然后将精神能量精准地输送到那些位置上。我现在还不会。”她还说,“不过,最后我总会学会。”
“有些人可以用食指和中指搭在别人的脉搏上,直接将能量注入对方的血液循环,到达身体内部的组织器官。同时,你也会看到这种洁净身体的能量从那个人的脚趾头流泻出来。”伊丽莎白继续很快地解说更复杂的医疗技术。
“我现在正在练习如何使患者进入深度催眠状态中,让他们的心灵之眼也看到创伤愈合的经过,使他们能够在心灵层面上完成这个疗愈的转变。我们还提供药物来帮助他们更快地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她停了一下。
除了药物之外,她最后所说的这项技术,与我和其他人在20世纪末期所使用的冥想催眠方法极其相似。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我问她。
“还有一些只有祭司们才能使用的召唤神明的技术。”她答道,“我是不能学的。”
“不能学?”
“没错,因为女性不能当祭司。我们可以做治疗者,可以协助祭司,但不能越权……当然,也有些女性自称为女祭司,在庆典仪式上可以演奏乐器,可是她们没有力量。她们只是乐师,跟我只是个治疗师一样,根本不是祭司,”她略带嘲讽地说道,“甚至哈索尔都嘲弄她们。”
哈索尔是埃及掌管爱、欢笑以及喜悦的女神,同时也是掌管节庆与舞蹈的女神。伊丽莎白可能是记起了哈索尔更多不为人知的职责——女性的防卫者和保护者。连哈索尔都嘲笑她们,更加突显了她们头衔的空洞与夸张。
当伊丽莎白又静下来的时候,我将她那个时代对待女性的态度和当代作了个比较,看来针对女性的玻璃天花板自古有之。
在古埃及,升迁的管道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法老将自己视为半神,他的男性亲戚可以擢升,女性亲戚却面临性别歧视,男性亲戚才是极少数的特权人士。
伊丽莎白仍然沉默不语,我催她继续前进:“赶紧进入下一个重大事件。你看到了什么?”
“我哥哥和我现在都是顾问了,”她在那一个时空里前进了几年之后说道,“我们站在这个地区的总督后面,为他建言献策。他是一位英明的行政长官,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军事将领。不过,他个性冲动,需要我们的直觉与内在的指引……我们帮助他权衡轻重。”
“这种工作你觉得愉快吗?”
“是的,能够跟哥哥在一起真好……长官也很友善,他经常聆听我们的建议……我们也负责医疗工作。”看来她就算不是欣喜若狂,起码也是心满意足。她没有结婚,和哥哥一起生活,两人相依为命。我带她继续前进。
很明显,她现在变得非常烦恼,眼泪一直往下掉,哭了一会儿才停下来:“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一定要坚强振作。我并不害怕被放逐或被处死,一点儿也不怕。不过,要离开哥哥……实在太痛苦了,真叫我难以忍受!”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我有点惊讶,她怎么会突然遭此厄运?
“总督的儿子突然得了重病,还来不及救就死掉了。总督知道我们在从事把刚死不久的人救活的研究工作,他命令我一定要把他的儿子救活,否则,我就会被永久流放。我知道那个地方,从来没有人能够生还。”
“他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他没活过来。我救不了他,所以我必须接受惩罚。”她再度热泪盈眶,情绪非常低落。
“真没道理,”她慢慢地说道,“他们不允许我学习使用那些针管……不准我学习起死回生的知识。我哥哥只教我一点点,但是不够……他们都不知道哥哥教过我什么。”
“那你哥哥怎么样?”
“他正好不在,所以他幸免于罪。所有的祭司刚好都不在,只有我待在附近……在我被流放之前他及时赶回来了。我并不害怕被放逐或被处死,只怕离开他……可是我别无选择。”
“你被流放了多久?”
“没多久,”她回答,“我知道如何离开自己的躯体。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不再回来了。那也就意味着我死亡了。因为如果没有灵魂,肉身也就死了。”她忽然跃升到一个更高的视角来说话。
“就这么简单?”
“当我选择这样死亡的时候,既不会觉得痛苦,也不会有什么知觉,这就是我不害怕死亡的原因。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在那个荒凉的小岛上,我什么事也不能做,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肉身的形态里。神明会了解的。”
她静下来休息。我明白,虽然她的肉身死了,可是她对哥哥的爱还会继续存在,她哥哥对她的爱也是如此。爱是永恒的,从那以后,在那么多的世纪里,他们有没有再度相逢?将来他们会再见面吗?
按照心理诊疗经验,我知道这一次的记忆会减轻她目前的痛苦,因为她又一次在遥远的过去找到了自己。而她的知觉、她的意识在挨过了多少个世纪后,再度回归,这一次变成了现在的伊丽莎白。既然过了这么久她还能活过来,那么她的母亲也一定会经历生命的传递与更新而再度为人。我们每一个人也都如此。她虽然没有在古埃及找到母亲,不过,她却找到了一个挚爱的哥哥,一个灵魂伴侣。可这个人她当下却并不认识,至少目前还没认出来。
我喜欢把灵魂之间的关系比喻成一棵长着上千片树叶的大树。那些与你长在同一条嫩枝上的树叶,与你最熟悉、最亲近,你们可以共同分享经验——你们彼此之间的生命经验。你们所在的嫩枝上也许长有四五片树叶。你跟旁边那条嫩枝上的树叶也非常亲近,他们与你都长在同一根树枝上;他们与你也相当亲近,只不过比不上与你同在一条嫩枝上的叶片。同理,如果沿着嫩枝、树枝、树干一直往外延伸的话,你跟其他的叶片或灵魂都有亲戚关系,只是亲疏略有差别而已。你们都是这个树干或这棵树的一部分,你们可以共同分享经验,你们彼此认识。不过,在同一条嫩枝上的树叶彼此间最为亲近。
在这个美丽的森林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树木。在地下,每一棵树的根系都盘根错节地连在一起。因此,即使有片树叶长在森林另一头的树枝上,看起来跟你大不相同,与你的距离也相当遥远,你跟那个叶片还是有所关联。你跟所有的叶片都有关联。当然,你跟同一棵树上的叶片关系最密切。你跟同一根树枝上的叶片关系又进了一层,而与同一个嫩芽上的叶片则几乎不分彼此,连成一体了。
你可能会碰到其他的灵魂,他们在过去虽然跟你长在同一棵树上,可是距离并不是很近。他们可能与你有各种不同的关系,他们与你的互动可能极其短暂。然而,即使短短三十分钟的邂逅,都可能让你或他学到宝贵的一课。这灵魂或许是路旁的乞丐,你给了他真心的施舍,你的同情心就延伸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而接受者就会尝到关爱与帮助的滋味。在那之后,你和那个乞丐也许再没见过面,然而,彼此已经有了因缘。灵魂相聚的时间各有不同——五分钟、一小时、一天、一个月、十年或更长久的时间——灵魂就是这样发生关联的。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以时间的长短来计算的,重要的是学到宝贵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