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人死之后,
他的灵魂会重返人间。
包裹在新的身体里,
另一个母亲让他降生。
四肢更强健更聪明,
原有的灵魂重新上路。
——约翰·梅斯菲尔德(John Masefield,1878—1967)
英国诗人,剧作家
一个礼拜后,佩德罗又回到我的诊疗室进行第二次诊疗。悲伤仍然折磨着他,使他郁郁寡欢,睡不安稳。他首先告诉我这一周来他做了两次稀奇古怪、内容相同的梦。
“我正在做别的梦,突然梦中出现了一位年纪很大的妇人。”佩德罗说道。
“你认不认识这位妇人?”
“不认识,”他马上回答,“她看起来好像有六七十岁,穿着一件相当好看的白色服装,不过却有点心神不宁、满面愁容。她伸手拉住我,一再重复着相同的话。”
“她说了些什么?”
“‘把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时候你就知道。把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她说的就是这几句话。”
“握住谁的手?”
“我不知道。她只说‘握住她的手。’”
“你还梦到了什么?”
“好像没有了。不过我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只白色的羽毛。”
“那代表什么意思?”
“你是医生!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佩德罗提醒我。
没错,我才是医生,按道理应该知道的是我才对。不过,我也知道这些符号几乎可以代表一切事物,得依靠做梦者个人独特的经历,结合卡尔·荣格所描述的普遍原型,或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普遍的象征才能找到答案。
但这个梦,看起来跟弗洛伊德所说的模式不甚相像。
我的思绪又回到他所说的“你是医生!”那句话的弦外之音上,无论如何总得答话才行。
“我不太清楚,”我据实以告,“它可以代表许多事物。白色的羽毛可以象征和平,或是一种灵魂或精神上的形态,或其他许多事物。我们必须仔细研究你的梦才能知道。”我又说,“将梦的解析寄希望于未来。”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同样的梦。”佩德罗说道。
“同一个妇人?”
“同一个妇人,同样的话,相同的羽毛,”佩德罗解释道,“‘把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把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
“也许我们进行时空回溯时就会找到答案。”我向他建议道,“你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我们开始进行催眠。我已经检查过佩德罗的双眼,知道他可以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能够将眼睛尽量往上翻,朝头顶上一直望过去,然后将眼皮慢慢垂下来,不过眼睛仍要继续往上凝视,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很容易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当患者的眼睛上翻到极限时,我会测量它的虹膜或白眼球部分展现的宽窄。当眼皮慢慢地闭上时,我也会观察白眼球部分显现了多少。白眼球展现得越多的人越容易进入深度催眠状态。
当我测试佩德罗的时候,他的双眼几乎翻进了脑壳里面,只有眼球虹膜的最下缘一小部分——带有颜色的这一部分,还留在外头。当他的眼皮慢慢地闭紧时,虹膜根本没有往下降。他有进入深度催眠状态的能力。
所以,后来当佩德罗发现自己很难放松的时候,我难免有点惊奇。因为通过眼球转动的测试,已经评估出他生理上有能力彻底放松,达到深度的催眠状态,所以我知道一定是他的大脑在干预。有些患者过去习惯于自我控制,很难放松。
“放轻松,”我告诉他,“心中不要有杂念。今天没有任何感应发生都没关系。这只是练习而已!”我试图化解他所感受到的压力。我知道他一直不肯死心,总想见到他哥哥。
我一边说着,一边发现佩德罗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进入一个更深的层次。他的呼吸变缓,全身肌肉完全放松,身体似乎深深地陷入了白色的真皮躺椅里。当他的心灵在观想时,两个眼球却在眼皮下面缓缓地移动。
我慢慢地让他把时间往前推。
“首先,只要回到你上一次最愉快的就餐时间就可以了。运用你全部的知觉,仔细回想,看看是谁在和你一起用餐。回想一下你当时的感觉。”我如此指示他。
他认真回忆,不过却记起了好几次愉快的用餐场景,而不只是一次。他的头脑仍想保持控制。
“再放松一点,”我鼓励他,“催眠只是一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而已。你的意识仍然存在,并没有失去控制。你的心灵仍然支配一切。所有的催眠其实都是自我催眠。”我再次加以说明。
他的呼吸更加深沉缓慢。
“你的心灵要一直保持清醒,”我告诉他,“如果你记起或经历的事物让你焦虑不安的话,你随时可以浮出你的身体,从较远的地方来观察,就跟看电影一样。或者干脆就离开那个地方,别管那些景象,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为自己拟想一些譬如海滩、自己家里之类的安全场所。要是非常不舒服的话,甚至也可以睁开眼睛,你马上就会毫发无损地清醒过来,如你所愿。”
“这不是《星际迷航》,”我补充说道,“你并没有被发射到外太空,不必害怕。这些都只是回忆,跟其他的记忆一样,就如你记起了一次愉快的用餐一样,你的心灵仍然支配着一切。”我再度强调。
这一次,他顺其自然,整个人完全放松了。我把他带回童年时期,佩德罗开怀地笑了。
“我看到牧场上有许多狗和马匹。”他告诉我。他的家人在城外拥有一个牧场和好几间房子,周末和假期他们都在那里,过得非常愉快。
全家人都住在一起。他的哥哥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好几分钟我都没讲话,让佩德罗有更多的时间来享受童年的温馨回忆。
“现在要再往前回溯,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很好。你试试能不能记起前世的任何一件事。”当我从“五”倒数到“一”时,佩德罗看见自己正走过一扇壮观宏伟的大门,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我刚数到“一”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球转动得特别快。他突然变得非常恐慌,开始痛哭失声。
“好恐怖啊……太可怕了!”他喘着气说道,“他们统统都被人杀死了……全都死了。”遍地死尸,惨不忍睹。大火烧毁了整个村子,也烧毁了那些奇特的圆形帐篷。只有一个帐篷安然无恙地矗立着,与周遭的场面极不协调。帐篷顶上的彩旗和巨大的白色羽毛,在清冷的日光下,疯狂地抖动着。
成群的马匹、牛羊被掳掠一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逃过这场浩劫,全都死于非命。
“没有城墙,没有将领可以保护我们的身家性命!”佩德罗愤愤不平地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受到重创,心灰意冷,犹如行尸走肉,已经完全麻木了。
我从多年的诊疗经验中发现:大多数的患者在进行第一次时空回溯时,往往都会记起那一时空里最深的创伤。这种情形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如此严重的创伤已在心灵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生命在传递和更新时又将这种创伤带到了下一个时空。
我想要了解得更透彻些:在这惨绝人寰的经历之前是什么样子?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赶快再回到那一时空里,”我催促他,“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光,看看你能记起什么?”
“那儿有许多蒙古包……帐篷,我们是个强大的部族,”他答道,“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佩德罗向我描述了一个以狩猎和饲养牛羊牲畜为生的游牧民族。他的父母是部族首领,他是一位能骑善射的勇猛青年。
“马匹风驰电掣地奔跑着。它们矮小精壮,有着一束蓬松的尾巴。”他又说。
他娶了族里最美丽的女孩子,他俩青梅竹马,他从很早开始就深爱着她。原本他可以娶邻近部族首领的女儿,但是他却因为爱放弃了与那个部族的联姻。
“那是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他有点迟疑:“我想应该是现在的蒙古。”
我知道在当时,蒙古可能有另一种叫法,语言也完全不同。那么刚才佩德罗是怎么知道它叫“蒙古”的呢?因为他在回忆,他的记忆渗透到了当下。
这种过程和我们看电影有点相似。现在,我们的心灵聚精会神,非常机警,随时在观察、判断。观众心中会将电影中的角色、剧情,拿来和自己这一生的各种际遇相比较。患者同时扮演三种角色,既是看电影的观众,又是影评人和电影中的主角。患者能够运用他当下所知的历史和地理知识,推定年代,确定所发生的事件,及事件发生的地点。在看“电影”的这段时间里,他仍然保持着深度的催眠状态。
佩德罗既能清楚地记起好几个世纪前自己在蒙古生活的情形,又能在记忆中用英文回答我的问题。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又变得吞吞吐吐:“不,我不记得。”
他记得的相当有限。他有个小孩,孩子的出生使佩德罗和他的妻子充满了喜悦,他的父母及其他族人也都欢天喜地。他妻子的双亲在他们结婚前早已过世了,她不但是佩德罗的妻子,也是他父母的养女。
佩德罗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不愿再回到那满目疮痍的村子里,再次目睹尸横遍野的凄凉景象,因此我唤醒了他……
当过往的记忆充满创伤或情绪过于激动时,继续进行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时空回溯对患者极有助益。在每一次的重复回溯中,患者激动的情绪会逐渐缓和,而记忆的范围与内容则更为宽广。由于情绪上的困扰与障碍逐渐减少,患者从中获取的知识与教训也日益增多。我知道佩德罗对这一个时空仍须多加了解。
佩德罗打算在这两三个月内把他在迈阿密的个人事务与公司事务做个了断。我们仍有许多时间可以对他活在蒙古这一时空的诸多细节详加探究。我们也还有时间继续观察其他时空。目前我们都还没有找到他的哥哥,反而找到了一系列令人心碎的丧亡——爱妻、子女、双亲、族人统统被杀死了!
我到底是在帮助他,还是在给他增添更多的烦恼与负担呢?恐怕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在参加了一次研讨会之后,一位参与者向我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开始,每当她睡觉时,只要一只手垂到了床外,就会有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慈祥地握住她的手,不管她当时心绪如何混乱,都会马上变得心平气和。有时她一不小心把手搭在床边,马上便被握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她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把手往后一抽,才没被握牢。
当她需要安慰鼓励的时候,她就把手伸到床外,马上就会被握住,屡试不爽。不用说,她的床下当然没有任何血肉之躯存在。
直到她长大成人,那只手还都存在。她结婚以后,也没敢把这种骇人听闻的经历告诉她的丈夫,怕他笑她孩子气,成天胡思乱想。
当她第一次怀有身孕的时候,那只手突然消失了。她念念不忘那只充满关爱、熟悉、有如伴侣的手。可是,再也没有别的手以那么关爱的方式来握住她的手了。
她的心肝宝贝生下来了,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产后没多久,当她和新生的婴儿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婴儿握住了她的手。过去那种熟悉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传遍全身。
她的守护者重返人间。她喜极而泣,感受到一股无比强烈的爱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她知道这种爱意与联系根本不受肉身的束缚,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