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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国家

一旦人们自觉地认识到整体的现实是终极决定之所在,国家意志或国家意识即在于牢牢掌握国家工具以便不时地作出决定。国家意志或国家意识即是人要决定自身命运的意志。这个意志对人说来从来不是纯粹作为个人意志而存在的,而仅仅是在一个由世代接续所形成的共同体中存在的。但是,国家意志必须在大量彼此竞争的国家中表达自己。同时,它又受制于种种内在的张力,这些张力来自要赋予国家以确定的历史形式的努力。

对于国家意志来说,生活秩序并不单单是所有人的理性计划的对象,因为它成了通过攫取其权力而作出专断决定的对象。国家意志确实包含利用经济的生活秩序促进普遍福利的观念,但是,它的目标超过这个观念,指向人自身。

由于国家不可能通过合目的的自愿行动来达到人自身,所以它不得不满足于在理想的层面上提出必要的可能性。国家必须在不可解决的种种张力中寻找自己的道路。它在这个世界中的独特地位(作为一种世界-历史状况)迫使它增强自己的权力而牺牲它内在人性的发展。反过来,人的实存则压抑它,以限制其权力的增长,不然的话,它的基本目的——人的最高可能的发展——就会受到阻碍。虽然这一张力可能暂时在政治家和军人身上消逝,可能因为某一特别人物的独居高位而终止,这一人物通过独居高位而成为他的国家的权威,但是,从长远看,仍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避免这一张力的持存。这一张力的一端是由临时状况所造成的必需,另一端是基本的目标,即促进人类的更高发展。因此,国家意志可能力图抓获暂时的徒有其表的成功。不过,它也可能为精神的理想所吸引,超越当下的现实以支持想像的未来,这样它便不知不觉地丧失自己的生命。

国家的具体内容是为人自由实现其多种多样的职业理想提供机会。这些理想在人始终是机器中的单纯功能的情况下不可能实现。国家赖以工作的实体是由人组成的,这些人通过教育已获得参与到自己的历史传统中去的力量。国家具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它维护群众秩序,因为这个秩序只有凭借国家才能继续存在;另一方面,它同时能够提供对群众秩序的防御。

国家意识

随着一种国家意识的产生,人开始认识那个权威暴力,它在我们的时代持续不断地决定着种种事物的存在与运动。国家要求有权垄断暴力的合法使用(马克斯·韦伯)。

于是,就有两个结果。首先,在组织日常生活方面排除了暴力的使用,从此,这方面的事情能够依照规则与法律和平地进行。其次,暴力仅仅在另一个领域中强化:在这个领域里,人们已非常清楚,离开了暴力(不管是实际的还是潜在的),人的生活就不能持续。暴力的运用,以前是分散的,现在则被集中起来。过去,单个的人不得不随时准备亲自用武器保卫和扩展自己的生活。而现在,他已成为由国家引导的暴力之合法运用的工具。虽然人口中仅有很小一部分人以警察为业,但是在战争的情况下,每一个适于拿起武器的男子都成为国家武装力量中的一员。因此,国家体现这样的力量:它或者隐含沉默的暴力威胁,或者实际使用暴力解决问题。随着情况的变化,暴力的使用可以被强化到最大限度,亦可被减弱至最小程度。

对于个人来说,精神的状况即是要求他使自己适应权力的现实,因为他只是由于这种权力的存在才生存的。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权力也是他自己的权力。国家如果只是暴力的盲目运用,就不成其为国家。它之成为国家,只是由于种种精神行为的成功作用,这些精神行为由于自己的自由而知道自己是同现存的现实相联系的。国家可能堕落而为无秩序的原始暴力,也可能高扬而为以人性为目标去获取权力的意志之理想。因此,一方面,国家可能在原始而无精神内容的暴力领域中迷失方向,因而求助于诡辩,而我则像看待自然一样看待它(它可能而且将要消灭我,但是由于我对它无能为力,它实际上与我无关);另一方面,如果一种现实的模糊要求在精神上自觉的意志中清晰起来,那么,它也可能是有历史联系的实质性权力。今天,国家的精神实在似乎正在衰亡,但尚未完全消失。

当国家被认为体现了由上帝授予的意志的权威时,广大民众便服从少数统治者,将上层颁布的一切政令当做天命接受。但是,当人们像今天这样普遍意识到国家活动本身并非是人们必须服从的神的意志的表现时,下述国家观便占了支配地位:国家是人的意志的表现,是每个个人都参与其中的一种普遍意志的表现。在群众秩序中,人生活于两极之间,其中一极是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和平的机器,另一极是不时被实际感受到的种种权力;人想要认识这些权力的方向和内容,以便能够对之施加影响。

人不能再把权力的现状视为以往著名的恐怖统治的遗迹,设想这些遗迹可以被一劳永逸地消灭掉,以此掩盖权力现状。对于那些诚实地正视事实的人来说,每一种秩序都只是通过权力才存在的,因为权力侵入与其相异的意志的疆域。对于战胜这种异己力量来说,国家权力是否应视为必需的东西?或者,是否国家权力本身因其要求垄断对暴力的使用而也应视为邪恶的?我们在此涉及的是社会生活的隐秘的基础——在这些基础上,(如果权力本身是恶的话)一切活动都只是同非理性和反人性相妥协。也许,在这些隐秘的基础之上,确定的意志造就着历史可能性的连续性。或者,也可能是种种不确定的活动追求着分散的、暂时的利益满足,使用暴力仅仅是为了促进这些利益。我们的社会存在经由这种权力的塑造而在时间中持存。

国家就其本身而言,既非合法,也非不合法。它是不能从任何别的事物中推论出来的。它是已被授予权力,并以权力自居的意志之自我建立的生命。其结果是出现为国家而进行的持久的斗争,以及国家之间的斗争。国家永远不是地球上全体人类的惟一政权,而始终是列国并置的。它们时而结成联盟,时而冲突。的确,始终存在着为建立一种法律秩序而作的努力,但是,每一种现存的法律秩序都在某些方面以某种方式建立在暴力基础之上,以斗争和战争来维持。这些斗争和战争决定了法律秩序将以怎样的依赖形式以及根据怎样的原则而存在。没有最后的平静。状况在变化。暴力或减弱或增强,暴力的集中造成权力。所有作为结果而发生的,都不是一个世界国家的建立,而是人类由于认识了自己的历史状况而普遍进入一种不安的状态之中。

无论是崇拜国家还是贬低国家都是无意义的。诉诸情感的滔滔雄辩并没有使彼此竞争的党派意识到生活的决定因素,相反地,却使它们看不见真相,看不见现实。人们或者在内心深处相信生活的历史转变是我们的命运,或者盲目地安于一个幻想中的人类博爱世界或一个令人失望的世界——不管是哪种情况,人与人的主要差别始终沉没在生活的快乐和痛苦之中,直到未曾预料到的毁灭表明他们枉然的自欺欺人时为止。

最初曾使国家成为讨论和求知兴趣的对象的那种神秘性已经消失,当代精神状况使每个人都能进入人类社会生活的这一领域。人类活动的世界在国家现实领域中所具有的恐怖,将以其充分的残酷性而对每个人显示出来。但是,凡未被这种景象的恐怖吓瘫的人,凡未忘记也未躲避现实的人,将努力去获得在这一人类活动与人类自我决定的现实领域中的认识。如果他达到了这一点,他将清楚地知道什么是他真正需要的。这种需要不是一般的、普遍的需要,而是历史的需要,也是要同那些对他显现为真正的人的伙伴们联合起来的需要。

能够在政治层面上进行思考,这表明在人类的尺度上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准。因此我们难以期望人人都已达到这样的水准。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可能性,亦即两条对立的道路,沿着这两条道路,人可能放弃其政治的可能性。

人可以决定避免参与事件的进程。当然,他对于他从自己生活的机遇中可能获得的利益仍将保持兴趣,但是,那个整体对他来说无非是他人之事,关注那些事情是他人的兴趣、他人的职业。的确,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始终抗议现存秩序中所使用的暴力的后果。我们发现种种非正义或无意义的事。但是,我现在正谈到的那些回避责任的人,把这一点视为与己无关的事,视为无需他们问津的事。如果他们始终如此,他们就无抱怨之声。他们对事件进程漠然处之,不让自己有所动情。由于他们无论对于一般可能性还是对于当代状况均无指导思想,所以他们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事实,避免作出批判,就像避免行动一样。他们的这种“非政治”态度,即是那种不想知道自己意愿的人的放弃态度,因为那种人除了要在超越尘世的个体自我中实现自己以外别无意愿。他们似乎在时空之外生存。他以消极忍受的态度接受人的历史命运,因为他们的信念是灵魂的拯救。但这种拯救并无历史价值。这种人缺乏这样的责任感,即他首先自己就在这个世界中,就他未曾尽其所能去决定将发生的事而言,他应认为自己对于任何罪恶的发生都负有罪责。

另一种放弃真正的政治生活的方式,是服从于一种盲目的政治意愿。这样做的人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的人。他抱怨周围环境,认为是环境而不是他自己造成了他的生活中的事件。他的动力时而来自仇恨,时而来自热情,而更主要地是来自权力意志的本能。虽然他并不知道——如果他想要认识的话——可能认识的是什么,以及他真正的意愿是什么,但是他却谈论、选择、行动,就如他已有所认识一般。他从一鳞半爪的知识直接过渡到没有节制的狂热。这类大肆渲染的假想的参与,是某种所谓的政治知识和政治意愿的最普遍的表现。具有这种性格的人跌跌撞撞地行走于时代的舞台。他们能够制造麻烦,能够挑起事端,却完全不能发现真实的道路。

今天,应该由那些不想躲避责任的人在国家生活中起作用。当然,国家权力并不具有因为被超验地证明了自己活动的合理性而获得的权威,也不能被当做合目的地满足所有人类需要的一个合理的中心来看待或加以巩固。凡是有意识地尽最大努力去奠立国家基础以使所有人的生活有所依凭的人,尽管知道国家缺乏上述权威,却是具有真正的国家意识的人。凡在内心深处认识到自己有责任在这一领域中尽其所能的人,是正视人的实存问题的人。在这方面他所达到的境界超越了另一些人的幻想——他们幻想一种可由世界之合适的组织而达到的和谐生活。他开始认识到他没有权利去设想能够有关于国家本性的确定知识,也无法了解这个以合法形式出现的庞然大物。人的活动和人的意志无形地交织在一起,在这种交织中,个人就其处在自己的状况中而言,被交付给这样一个历史过程:它在政治权力的运用中显示自身,但不可能作为一个整体而被审视。在人类事务的这一领域,盲目的意志、强烈的愤慨、按捺不住的占有欲都是毫无意义的。能起作用的仅仅是耐心、远见、克制而坚定地为慎重干预所作的准备、全面的知识,以及对下列事实的意识,即在强制性的当下现实之外,可能性的无限王国始终是敞开着的。除此以外的任何做法都只是混乱、毁灭以及无意义的任性活动。但是,个人因其软弱无力而难以理解和实现自己行动的自由——这种行动自由的理由在今天被看做是纯粹世俗性质的理由;个人也难以由一种简单的尘世的责任感所推动去做那些在以往被托付给国家的神圣权威的事情。沿循有限的路径去探寻一条目标未明的道路,这样的努力必定遭遇失败。然而,那个目标乃是这样一个所在:它与种种供应生活必需品的合理化方法毫无共同之处,它只会透露给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专注于超越存在的人。

因此便容易理解为什么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放弃了这种努力。布尔什维主义以及法西斯主义的出现代表了不费气力的可能性——让我们再次学会不提问题的服从,让我们满足于方便的套话,与此同时,将行动交给某个已攫取政治权力而无所不能的个人!这类形式的专政成为真正的权威的替代品。它们的实现是以我们所有的人几乎都放弃我们之成为我们自己的那样一种权利为代价的。在当代世界状况中,那些尚未选取上述回避努力之可能性的国家把这类可能性作为在其他国度中的现实而加以关注;而在自己的内部生活中,这类可能性又是群众方面的要求,构成了对自己的威胁。

然而,在现实与可能面前所发生的困惑,正是个体自我的起点。个人生活与同时发生的世界进程同步振荡,并不停息地廓清着它之关于可能性的认识——到了时机成熟时便联合地形成状况。

在这一过程中,将持续存在着两个方面之间的张力,一方是供应生活必需品的群众秩序,另一方是以权力作基础的决定。或者,换句话说,就是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张力。

人通过工作而造成生活秩序对于社会的意义——这工作是指建立他自己在社会中的生活的那种工作。所有合理的计划都是为了改善生活秩序及其功能,都是为了避免紊乱,都是为了公正、法律与和平。国家的社会意义就是推进这样的活动。

但是,存在着无法避免的界限:群众的品质;社会性的和生物性的选择之无法偿代的残酷性;对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范围所强加的不公正限制;种族、个性以及才能之间的差异;在联合群体中的不同的人口增长率。因此,国家不应只被当成维护事物之法律秩序的工具,而是也应被看成在难免的暴力使用之性质与方向问题上进行斗争的一个焦点。在所有的时代,人都曾经必须忍受痛苦和身负重荷。今天,人充分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他会非常乐于通过整体可能有的最佳组织来使自己摆脱这些痛苦和重负。由于这一点始终没有实现,所以,对于命运的政治意识就远远超过了国家之社会意义。

因此,对于时代有着普遍意义的国家与社会之精神状况,仅仅存在于抽象的层面上。在现实中,精神状况总是在一个有历史特殊性的国家中的状况,其关注的方向从本国转向其他国家。的确,人类个体的无拘束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可以改变国籍或成为无国籍的人,作为一个被接纳的客人而生活在某地或任何地方。但是,个人的历史意志只有通过认同他自己的特定国家才能实际地起作用。没有人能够改变其国籍而不因此付出代价。如果他是被迫如此的,那么,即使他并不必然丧失成为他自己的可能性或丧失他的命运意识,他却仍将丧失通过参与整体而有的发展权力——他是曾经由于这一整体而成长于他自己的真实世界中的。

战争与和平

由于国家权力并不形成独一无二的实体,而是在任何时候都会遭遇许多同时代的国家个体,并且由于国家内部在任何时候都隐含在现行组织的可能性之外的其他可能性,所以,一旦它的统一性受到损害,它就表现为暴力的实际使用。战争与革命是加在人类生活基本必需品的供应之上的界限,但这种供应,作为其结果,则又被置于新的有效性及法律的基础之上。虽然人们尽一切可能避免战争和革命,但它们仍是隐匿着的可能事变,是威胁着一切生命的未解决的问题。如果人们不顾一切代价地奉行和平的原则,那么,当有人设法使他们陷入不斗争就被消灭、被奴役的状况中时,他们就会茫然无措、跌入深渊。即使不采取极端的和平主义,但尽一切努力以避免战争,严酷的现实仍将要求我们随时准备应付战争的可能性,并且要求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不惜一切代价”的真正含意。

战争是暴力最具体的展开形式之一,因此,在战争中,通过根据预先考虑好的政治决心而进行的肉体冲突,命运得到了表达。战争意味着为信念而情愿牺牲生命,这信念就是对于一个人自身存在之绝对价值的信念,即坚定地认为死亡胜于被奴役。战斗者愈是充分地认识到何者处于危险之中,这样的热情就愈是实际地可能。但是,战争意志愈是远离实际情况,高度的冲动就愈会蜕变而为虚幻的浪漫主义。

今天的战争似乎已经历了一种意义的转变:它不是一场宗教的战争,而是一种利益的战争;不是彼此冲突的文化或文明之间的战争,而是民族区域之间的战争;不是人与人的战争,而是机器之间以及所有机器与不战斗的人口之间的技术战。战争中,似乎不再是人的高贵在为自己的前途而战。今天,战争并不导致任何伟大的历史决定,不像希腊人对于波斯人的胜利(这一胜利,直至我们的时代,仍是西方人格存在的基础),也不像罗马人对于迦太基人的胜利(这胜利捍卫了西方人格)。如果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改变任何事物而仅仅造成毁灭,并仅仅导致一部分同被征服者无显著区别的人获得在未来的优先利益,那么,这是因为缺乏唤起信念的实存的有效力量——这实存的命运本该是由这场战争来决定的。由于拿一个人的生命去冒险这件事本身并不具有内在的价值,所以,在最后的决战中,参与生死搏斗的士兵们彼此形成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团结。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其敌人,并且必须忍受牺牲,这是一个坚持战斗的共同体。无法预测的、极为强大有力的种种偶然性构成持续的危险。而在这些危险中要保持坚忍不屈就要求不断证明智力与意志的存在。这种情势中的男子气概造就一种罕见的、史无前例的英雄主义。但是,这种男子气概拒绝对造成一种每个人都被迫返回战争的情形负责任。因此,人们呼吁:“再也不要战争!”

可是,前景暗淡。看来并不能保证欧洲各国会终止彼此的战争。和平的可能性——许多人正在为之努力——也许会成为现实,因为在进攻性武器方面的技术进步使一场欧洲战争呈示灾难性的前景。如果这些国家再次战斗,甚至得胜的侵略者也将毁灭。但是,一场新的战争的可能性始终没有消失,它将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都更为可怕,它可能是当代欧洲人的末日。即便设想战争的种种原因将被消除(这些原因可以通过条约而在经济上受到控制和制约),但仍很难说,在人的心中就没有一种制造战争的隐晦、盲目的意志和一种寻求变化的冲动。这种冲动希望摆脱日常生活的常规、摆脱人人熟识的状况的稳定性。它类似于一种死亡意志,即一种毁灭和自我牺牲的意志,一种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朦胧的热情。甚至还可能存在一种为战而战的浪漫的骑士热情。或者,可能有一种通过显示忍受的决心而寻求发泄的自我肯定冲动:它不愿意被动地预见死亡,而宁愿在几乎不能找到其意义的生活终结之际自由地选择死亡。这种热情可能暂时隐伏,但是在对战争现实的记忆愈益淡薄之时,就不时地活跃起来。如果人心中潜存着某些无法克服的恶的成分,那么,真正的领导者的任务就不仅仅是进行一场反对战争的和平主义运动,而且要制止引起战争的危险因素,以便有漫长的和平时期为发展提供空间和时间上的可能性。他不应该不惜代价地争取和平,而应该继续不断地对付战争恶魔,即使在战争因一系列环境条件而不可避免时也应如此。他应该自觉地努力去完成具有历史性决定之内在价值的战争。他应该设法保证真正的命运能够通过战争而呈现,尽管战争本身仅仅出于恶、出于盲目的偶然性。

我们不能不承认:首先,并没有最终确立和平的直接可能性,或甚至也没有发生一场将有历史内在价值的战争的直接可能性;其次,即使有这种可能性,人也仍将被置于生活秩序与暴力之间的张力之中。战争恐惧的恶性循环使各国为自卫而武装起来,而被扩充的军备又最终导致原要防止的战争。这一恶性循环可能以两种可设想的方式之一来打破。其一,可能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政权,这一政权由所有现今拥有武器的国家联合而成,具有禁止未武装的小国发动战争的能力。其二,可能出现一种对于我们来说仍然神秘莫测的命运的作用,它将在毁灭之中揭示一条通往新的人类之形成的道路。以主观意志促成这条道路之揭示,是盲目而无效的。但是,那些不想自我欺骗的人们将为这一可能性做好准备。

关于适应战争要求的体格问题仍需要考虑。即使我们假定和平将在某一段不确定的时期里得到保证,但从长远的观点看,凡是没有对肉体搏斗作好内心准备的人,仍将失败。强加于德国之上的,也就是一支职业军队连同普遍兵役制的废除,如果得到普遍化,即意味着对和平可能有的最大威胁,也意味着对具有内在历史价值的战争可能性的最大威胁。因为这种做法包含着群众对战争的放弃。其不良后果在于,有朝一日这些群众会受到少数职业军人的奴役。战争的可能性并不会由于人口的绝大多数不再接受军事训练这一事实而得以避免。即使对于战争的军事上的热情已成为虚假的,当代精神状况仍是这样的状况:(由于对不可避免的事物持坚定的严肃态度)它要求鼓励和实现适于战争的体格及拿起武器的意愿——没有这样的体格和意愿,一切其他利益都将丧失。一个人如果面对战争的叫嚣,面对急于逃避现实的本能冲动的骚乱,而仍然能够保持清醒的见解和沉着的勇气,能够发现那条实现健全体魄以及拿起武器之意愿的道路,别人就会跟着他前进,而他就会成为人之实体的创造者,这实体将支撑未来。在任何情况下,这种勇气都不是单纯军事上的勇气。后者充其量只是这种更为深刻的勇气中的一个可以依恃的要素。具备这种勇气的人愿意参与到对于整体的认识中去,并且能够从由这种认识所澄明的责任感出发去行动。至于这种勇气的暴力基础则是一种可能性,而非必然性。

这样的状况看来使人们甚至在和平时期也不得不在支持或反对战争的精神斗争中主动地选择立场。但是,由于对人类命运的整体无法把握,所作的选择就不可能是无可争辩的,除非通过某一最高权威的权力(如果这一权威被承认的话)保证了所有人的和平。实际的困难是,在这两种立场上都存在着迷惑。那旨在唤起战争意志的军事炫耀掩盖了居民在毒气战中的状况,也掩盖了饥馑,掩盖了在战争时期参战者与非参战者同归于尽的情形。而另一方面,和平主义者的论据则掩盖了遭受奴役或在不抵抗的原则下生活所意味的一切。军国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双方都掩盖了一切最终在战争中释放自身的暴力所具有的隐匿的后果,即下列一些深层的恶:人们开始认为自己的生命毫无疑问地比他人的生命更为重要,而且是世上惟一真实的东西;人们无法做到把自己置于别人的地位而不背叛自己的自我;渴求安全的恐惧致使人们只能以拥有胜过所有他人的暴力的方式找到安全;强烈的权力欲以及自欺欺人的态度导致生活成为没有希望的混乱,这源于对错误观点的盲目执着以及受到未经批判的热情的支配——直到除了诉诸暴力似乎别无出路时为止。严格说来,我们的人性并不是现实的,而是仅仅在某些条件下才存在的。当这些条件暂缺时,动物式自私的野蛮就表现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而不惜一切牺牲他人的代价。这种情形在极端的自我暴露的时刻就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在这样的时刻,它同样也发生于国与国之间。

在未来的日子里,个人对实际战争的适应性可能会降至近乎消失的程度,因为,在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存在着一种力量,它无需运用统治的形式,也无需触目惊心地显示武力就能实行统治。表面上独立自主的各国其实是彼此依赖的。今天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获得并实行世界统治是很成问题的。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能成为与历史无关的事情。不过,在这些或那些地方仍将继续有这样的时刻:整体将至少具有成功地使用暴力的可能性。

在这种状况中,一个已开始认识整体的人,在战争中要么以某种有历史意义的态度来参与(这就是说,为了造成一种真正的人的实存),要么就根本不在政治上进行战斗。那些仅仅导致毁灭或者毫无历史意义的外部动乱,始终不值得他去关注。无条件的生命冒险只在真正的人的实存岌岌可危之时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说,仅当为了一种真正的历史命运时才是可能的。如果事情仅仅关系到国家地区和经济团体的利益,这种无条件的冒险就是不可能的。

然而,现实还提出了另外一些问题。在某一状况中的现存观点之上,整体是什么?这始终难以理解。今天,我们几乎不可能像席勒和黑格尔那样相信普遍历史是一种世界性的立法。实现于失败中与实现于成功中同样能够是真实的。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超越的层面上哪一种情况具有优先的地位。

政治活动的方法与影响范围

在直接使用暴力之前,政治活动的方法在于训育意志,以使群众团结起来。但是,在群众机器中,每一种显著的意志都有一种独特的不可理解性。由于领袖与群众之间的张力,每当其中一方准备采取实际行动时,双方都有一种力图使对方失去力量的倾向。

我们时代的政治历史的基本问题在于人类群众是否能够民主化,即是否通常的人性足以使每个人都能作为一个公民而接受他的一份责任,并且和所有他人一样地意识自己正在做的事?而且,在决定根本的政治问题时,他是否愿意承担起他的一份责任,把这看做是他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毋庸置疑,在当前,绝大多数选民的投票并非出于建立在健全认识的基础上的信念,相反,他们受到了无法论证的谬见和虚伪的许诺的影响。选举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非常多的选民弃权这一事实。实际进行统治的是左右摇摆的少数人,是一些官僚,或者是一些由机遇推到突出地位上去的个人。群众只能通过投票的多数来作出某种决定。取得统治权的惟一道路看来就是在选举中为赢得多数而斗争,其手段是宣传、暗示、欺骗和提倡私人利益。

一个真正的领袖,因其生活所具有的连续性、因其形成可靠决定的能力而能够指引方向。但是,这样的人仅在十分有利的情况下才有机会实行领导。最要紧的是这样一些问题:这位领袖在群众中提什么口号?哪些本能被激发起来?为怎样的能力提供了舞台?哪些类型的个性被排斥了?凡其政治意志有特定倾向的人,必须使群众也有与他相同的意志。这些群众也许是少数人。但是,今天难以遇到这样的领袖:他们享有群众的信赖,以致能自主地行动。我们时代的领袖往往得不到信任,所以只能在受控制、受限制的情况下行动,或者充任变化无常的群众意志的代表。当群众意志改变时,他们就不再成为领袖。如果他们的真实性格在一段时间里未被人们认识,那么,他们无非是能够蛊惑群众的煽动家。如果他们是某一少数派的领袖,与该派别有共同利益,他们就会设法夺取军权以制服该派别以外的所有其他人而不管这些人的意愿如何。

当领袖属于上述类型而群众秩序被赋予绝对性时,以及当群众秩序受技术与经济支配时,国家就受制于那种与国家的基本概念背道而驰,乃至消灭这个概念的趋势。因此,在某些情况下,国家就其精神生活而言,是一个混乱不堪的机构,变成群众的合理生活秩序同那个缺少它世界便不能存在的权力之间的单纯联合。于是,由于国家意识的衰落,国家权力的现实状况就是,在暴力的使用上呈现偶然决定和盲目更改的形式。在另一些情况下,作为对国家意识衰落的反动,国家意志则变成一种以专政形式而对统一、权威与服从的重建。而这种重建的结果(国家意识强化到狂热的程度)将是人类自由的丧失,除了野蛮残忍的暴力以外,将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继续存在。上述两种转变的任何一种,其结果都是使领导体现为这样的暴力:它由于不是一种达到了真实人性水平的存在而缺乏合理性。

这样,所有人的政治命运看来都将是命运之阙如。因为,只有当个体自我掌握住生活、以自己的活动抓住生活、实现自身、具备勇气的时候,命运方才存在。今天,政治活动的影响范围看来无非是一个将要历史性地决定人之性质的舞台。但是,这样的精神状况向每一个可能的个体自我提出了要求,即要在认识实际发生之事的基础上去认识人之可能的作为是什么。

此外,具体活动的影响范围已不再像以前欧洲各国争战时期那样有着直接的明了性。这是一个无限复杂的世界,个人在经过许多年的阅历和研究之后才能部分地理解其中的某一片断。这一世界中的阵营模糊,战斗者并未完全认清战斗的阵线。因此,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缺乏足够的知识,行动就只能是笨拙而无效的。只有充分认清那不断变化着的、在行动的驱迫下更新着自身的状况,才能使行动合目的和有效果。

最后,当不再有人能够在一段持久的时期内持续行动时,甚至那种从暂时的多数派的意志那里获取权力的最强有力的政治家,也会在多数派消失之时丧失权力。他必然地要从他的行动赢得选民支持的效果出发规定自己的行动方向。他是负责任的,但不是对他的上帝,而是对无形的群众负责任。他不得不认真对付其他处于类似地位上的强有力的人。因此,政治活动的影响范围就表现于这些行动的方法中,但其界线是模糊的。凡尔赛和会体现了这个世界的一般状况。由于前所未有的通讯、交通和新闻传播的手段,除了德国以外,整个世界都出席了这次大会。公众舆论的种种力量造成了混乱的摩擦,在这些摩擦中,机遇补充了谈判者们的技巧,而对于无休止的会议的厌倦则导致了对于远非某些领导人物所期望的结果的接受。这些结果之所以被接受,是因为不这样做,就会有谈判完全破裂的危险。威尔逊总统曾经希望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秩序,但遭到确定无疑的失败,因为他不善于进行幕后操纵,力图不妥协地坚持抽象的原则,结果造成了人们称为“理想主义大杂烩”的情形。 NzUDh+MszrQAoK6Lr3axsuEt8W7vfm6UtTE/ujqAcJMoksAhv9sTIHUpXBTzdx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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