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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当代生活秩序的危机状况

那成就人的世界达几千年之久的事物看来正面临着近在眼前的崩溃。而已经出现的新世界则是提供生活必需品的机器,它迫使一切事物、一切人都为它服务。它消灭任何它不能容纳的东西。人看来就要被它消化掉,成为达到某一目的的纯粹手段,成为没有目的或意义的东西。但是,在这架机器中,人不可能达到满足。它并不为人提供使人具有价值和尊严的东西。那在过去的贫穷与困苦之中曾经作为人的存在之不被争议的背景而持续存在的东西,现在正处于消失的过程中。虽然人正在扩展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似乎也在牺牲那个他在其中实现自己的个体自我的存在。

因此,人们非常普遍地相信:各种事物的安排出了毛病,真正重要的事陷于混乱中。每一种事物都成为可疑的,每一种事物的实质都受到威胁。过去人们常常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过渡的时代,但是,现在每一家报纸都在谈论世界危机。

那些探寻更深刻的原因的人发现了国家的危机状况,他们认为,当政治管理的方法不能形成走向整体的果断意志时,当赞同的情绪游移不定时,所有的基础都开始瓦解。另一些人则谈到了文明的危机,这危机来自我们的精神生活的解体。最后,更有人宣布了这种危机对人类整个存在的影响。一种要求绝对地位的群众秩序,它的界限正如此明显地暴露出来,以致这个世界摇晃起来。

危机体现为信心的缺乏。如果说人们现在仍然依靠着法律的强制,仍然服从着权力,仍然恪守着严格的常规,那只是出于物质利益的考虑,而非源于任何真正的信心。当所有一切都归结为生活利益的目的性时,关于整体之实质内容的意识便消失了。

事实上,在今天,没有任何事业、任何公职、任何职业被看做是值得信任的,除非在每一具体的场合都揭示令人满意的信任基础。每一个不乏见闻的人都对他自己熟悉的领域中的欺骗、犯规、不可靠的现象司空见惯。只有在非常狭小的圈子内尚存有信任,这信任绝未扩至整体。危机是普遍的、包涵一切的。它具有多方面的原因,所以不可能通过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来克服,而必须作为我们在世界范围内的命运来理解、来忍受、来控制。

从技术的和经济学的观点来看,人类必须解决的所有问题,就其范围而言,似乎都已成为全球性的问题。这一点不仅仅在于在我们星球的表面已经产生了各种经济条件的普遍交织(这种交织是对生活作技术控制的基础),因而这个世界在今天只能作为一个单元而运作;而且在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这种情况看做是必要的统一,即统一到一个范围明确的领域中,只有在这个领域的基础上,在如此统一起来的各种条件下,他们的历史才得以展开。这次世界大战就是第一次使得整个人类实际上都卷入其中的战争。

与我们星球的统一一起,开始了一个齐一化的过程,人们以恐怖的心情注视着这个过程。那种在今天对我们人类已具有普遍性的事物,始终是最肤浅、最琐碎、最无关于人的可能性的东西。然而,人们仍然努力地要产生出这种齐一化,仿佛通过这种方法,人类的统一就能够实现。在热带的种植园里以及在地球北端的渔村,都在放映来自大都市的电影。人们的穿着彼此相似。日常交往的习俗通行于世界。同样的舞蹈、同样的思维方式以及同样的通行语言(它是一种来自启蒙运动、来自英国实证主义以及来自神学传统的混合语言),正在走向全世界。在世界性的会议上,那些与会者们则推进了这种齐一化,他们不是设法促进异质存在之间的交流,而是希望在一个共同的哲学和宗教的基础上实现统一。不同的人种之间彼此通婚。历史形成的各种文明与文化开始同自己的根源相脱离,它们都融合到技术-经济的世界中,融合到一种空洞的理智主义中。

当然,这个过程还只是刚刚开始,不过,每一个人,不单是成人,还有儿童,都受到了它的影响。对一个扩展着的世界的最初陶醉,就要为一种受制感所取代。当我们听说人们会惊恐地躲避一艘越过西伯利亚的齐伯林飞艇时,我们确实感到惊讶。那些持久地居留在出生地不走的人,看来已经陷于停滞不前的境地。

我们时代的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实体的丧失持续不停、无法挽回。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几代人的风貌不断地降低水准。在每一种行业里,尽管始终有新的进取者出现,但是人们埋怨缺乏有力的个人。在各个领域,我们都看到一大群凡庸之辈,在他们当中点缀着一些特别有才干的人,这些人是生活机器的官员,他们照看着这架机器,从中找到自己的事业。过去所具有的几乎所有的展现的可能性都被滞留了,结果便是差不多无法清理的混乱。其结局就是,外在的炫示代替了真实的存在,多重性代替了统一性,喋喋不休的喧嚷代替了真正的知识的传播,经验代替了实存——一句话,是永无止境的重复仿效。

这种衰落有着精神或心灵上的原因。权威过去曾是通过互相信任而达到的互相联结的形式,它规范着不确定的因素,它使个人同存在的意识相联系。在19世纪中,这一形式最终被批判的火焰所销熔。其结果,在一方面,是现代生活呈现玩世不恭的特征。人们以轻蔑的态度看待种种粗鄙和琐屑的现象,这类现象无处不有,无论在重大事情中,还是在细小的事情中。另一方面,对义务的恪守以及自我牺牲的忠诚都已经消失。我们用无所不施的仁慈(它已不再有人性的内容),用苍白无力的理想主义来为最可怜、最偶然的事情辩护。既然科学已使我们头脑清醒,我们就认识到这个世界已成为无神的世界,而任何无条件的自由律已退出舞台。剩下的只是秩序、参与和不干扰。我们意志的运用不可能重建任何真正的权威,因为这样去做的努力只会导致建立一种强权的统治。只有从新的起点开始,才会形成真正有力量的事物。批判无疑是向更好的事物演变的先决条件,但是批判本身并不具有创造力。从前,批判曾经是再生的力量,但是现在这种力量已经消散、衰亡,走向自身的反面,导向由为所欲为而引起的不稳定。批判的意义不再可能是按照正确的准则作出判断和指导,这原是它的真正任务,即评价事实和指出真正实存的事物。但是它现在不可能这样做,除非有一种真正的内容以及一个自我创造的世界的可能性使它重新获得活力。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今天仍然实存着的是什么?”我们的回答是:“一种关于危险与失落的意识,亦即一种对根本危机的意识。”在当前,实存是一种纯粹的可能性,而不是某种已获得的和已被保证的东西。一切的客观性都已变得模棱两可:真理,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实体,成为令人困惑的谜;现实,则是一种虚饰的伪装。凡是想要探索这种危机的根源的人,必须阅历真理的失地,以收复这块失地;必须穿越困惑的重重迷雾,以达到关于他自身的决定;必须剥除掩盖真相的种种虚饰,以揭示真正隐藏着的东西。

一个新的世界不可能通过合理的生活秩序本身的作用而从这种危机当中产生出来。所必需的是如下的情形,即人所达到的境界要超出他在生活秩序中所完成的,他要通过表现那指向整体的意志的国家来达到这种境界,对于这种国家来说,生活秩序已无非是手段而已;同样,他也要通过精神的创造来达到这种境界,因为经由精神的创造,他开始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沿着这两条道路,他能够在自由的自我创造的崇高之中重新意识人的实存的根源和目标,而对这一点的认识,在生活秩序中已经丧失。倘若他设想,他在这种国家中已经发现他的最本质的需要,那么,经验会告诉他,这种国家就其自在自为的存在而言并不能达到他的期望,而仅仅是提供了实现种种可能性的空间。倘若他相信精神,把它作为一种自在自为的存在,那么,他会发现这种自在自为的精神在其现存的每一种客观化了的形态中都是可疑的。他必得返回最初的开端,即返回到人的实存,而国家和精神均由人的实存而获得生命和现实性。

如此,他就使那能够联结一切的惟一纽带成为相对的。这个纽带即是合目的的思想、合理的思想、运用到世界的客观秩序上去的思想。但是,使社会得以形成的真理,是一种暂时的、历史的信念,它永远不可能是所有人的信念。当然,理性的见识所具有的真理对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但是,人自身所是的真理、使人的信念清澈明晰的真理,却在人与人之间各不相同。在原始交流的无休止的斗争中,相异突现,分歧产生。由于这一原因,在当代精神状况中开始意识自身的人,拒斥任何从外部作为权威而强加给他的信仰或信念。尚能作为整体的统一性来理解的,就是这种国家的历史方面、精神作为一种生命同其根源的联系,以及人在其暂时特定的和不可取代的本质中的存在。 xtUcHX0yh1J5G56Ff02p4N4jjJ6WVDvi/R9f18mw3FVRVZqhEGwHEnZhRx9RWS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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