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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企图证明被当做绝对而表述的生活秩序能够建立的种种尝试(现代诡辩)

各种经济力量、各种群众、机器以及机器化之存在的现实,已经通过研究活动而导致了一种声称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科学的诞生。的确,体现在这种科学里的现实是一种强大的现实。这种科学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力量,并且发展成为精神的力量。但是,当它声称自己不仅仅是对有目的的行动的理性控制时,当它要求作为生活整体图景的绝对地位时,可以说,它已变成了一种教义或一种信仰,精神不得不要么接受它,要么拒绝它。虽然科学的研究(就上述领域内的兴趣而言)特别关注对各种经济力量的性质和数量的研究,但是,在我们关于精神状况的意识中,关键的因素在于如何回答下述问题:是否这些经济力量及其结果是人类惟一的、支配一切的实在?

关于某种涵盖一切的生活秩序具有绝对正确性的主张以下述形式的看法为根据。生活应被看做是对所有人的基本生命需要的有目的的满足。人的精神进入这个世界,是为了这个世界而要求对这个世界的权利。工作的快乐不能以任何形式来减弱,相反,它应该促进对需要的满足,应该有助于改善工作方法、技术和社会机器。个人的生活应该全部奉献于对整体的服务,由于这个整体,他同时达到了他自己的自我追求在可能范围内的部分满足。这样,就形成了自我保存的人类生活的封闭的循环圈。在这个循环圈里,生活必定永远周而复始——因为有一种乌托邦的想像以为,在一般生活中的乐趣将与在工作中的乐趣一致,而那工作则使所有人的生活成为可能。依照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标准,生活的意义在于通过经济给尽可能多的人提供最充分的机会以满足他们多方面的需求。

然而,这种生活的现实化趋势是不能追究其逻辑终点的。而且,这种生活图景在现代意识中所居的支配地位也并不是绝对的。技术、机器以及群众生活远没有穷尽人的存在。的确,这个生活世界的巨大工具和形式,作为人自己制造出来的手段,反过来作用于人,但是它们并没有完全彻底地支配人的存在。它们影响了人,但人仍然同它们有区别。人不可能被归结为几个有限数量的原理。这些原理的提出,虽然很能说明某些联系,但是却更为清楚地表明有许多事物是全然相离于这些原理的。

因此,人们不自觉地把关于这种生活秩序(它被认为具有一种绝对的正确性)的科学与关于可能达到最终稳定和完善的世界组织的错误信念相联系,或者与对全部人生的绝对失望相联系。那些向往整体福利的照例满足,而且要使满足达到能够想像的高度的人,却默默地略去了那些不如人意但又不容否认的事实。所以,我们不要像一个钟摆那样思考生活:摇摆于对它的肯定与否定之间。我们应该不断地设法保持住我们自己对于生活秩序的界限的意识。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那种关于生活秩序可以被绝对化的观念就不可能为我们所接受。我们的意识,一旦不为这种观念所累,一旦承认实在只是在其相对性上是可知的,就自由地转向另一种可能性。

但是,如果关于满足群众需求的生活秩序可以具有一种绝对的正确性的观念依然被保留着,那么,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导致某种精神的态度(这是现代诡辩者们的态度),这种态度证明,同被如此绝对化的实在相比,心灵是深奥莫测的。

对群众的崇拜

那些想要确证某种绝对的人以为,在绝对中,理智清楚地认识了目标。但是,这些人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真正的结局是什么?”虽然如此,他们仍然急切地想要找到一种论证,于是,普遍利益、整体、理性以及群众生活(作为人的真正的生活)等便被当做时髦的词语而交换着使用。不过,当这些词语被如此使用时,其意义便不断地变动着,所以它们既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否定什么。

事实上,群众概念的多义性是极其明确的。这种多义性完全与确证某种绝对的努力相抵触。尽管如此,在今天,一提及群众,就会引起不可抑制的兴奋。此中的含意似乎是,群众概念——它虽然能被清楚定义——可以等同于人类历史的全部内容,可以等同于合目的性。“群众”这个词愚弄了我们,就是说,我们会被它误引到以数量的范畴来思考人类的方向上去:好像人类就是一个单一的无名整体。但是,群众在任何可能的定义上都不可能是那使人如其所是的本质的承荷者。每一个个人,因为他是一个可能的实存,都不仅仅是群众的单纯成员,都对自身拥有不能让渡的权利,都不能以丧失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独立实存的权利为代价而被融化到群众中去。诉诸群众概念,是一种诡辩的手段,为的是维护空洞虚夸的事业,躲避自我,逃脱责任,以及放弃趋向真正的人的存在的努力。

故弄玄虚的语言和反叛的语言

合理的生活秩序的界限,当不可能从内在的本质上来理解和证明这种生活的时候,就变得清晰可见了。为了继续坚持关于这种生活具有一种绝对的正确性的假设,它的支持者们便不得不使用一种故弄玄虚的语言。由于不可能达到一种合理的证明,人们就愈来愈多地在方法上运用这种神秘化。这种运用的标准是“社会的最大福利”,它被认为是可以计算的。这种运用的兴趣在于满足所有那些打算以平静而有秩序的方式来执行其功能的人的需求。它始终准备援引补偿性的例证来说明对生活中令人厌恶的事物的抵消。凡实际上必得用强制来达到的,就掩盖这种强制,把强制的责任归于某种无形的权威。这架机器能够冒险以一种任何个人都不敢使用的方式来运用暴力。在某种僵局中,科学则成为诉求的对象,科学随时准备作为专家而出现在法庭上,它因此而扮演着公众利益的婢女的角色,而公众利益则被认为是与生活秩序一致的。在极端的事例中,诉诸科学是完全不合理的。当一个专家既不认识事实,也不可能认识事实的时候,他就只能借助一些套话来使自己摆脱困境。这些套话冒充知识,以便证明由法律来解释的政治法令是正当的,证明刑法典中的某些段落是正当的(比如那些同堕胎、死刑等有关的段落),解释那些因事故而起的神经病症。这些证明和解释都是为了减轻这架生活机器作为雇主的罪责等等。这类套话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其实际陈述的内容无关紧要,它的价值标准在于一种维护秩序、掩盖任何会使秩序受到怀疑的事物的决心。

在另一方面,我们发现反叛的语言。正如故弄玄虚的和平息骚动的语言是属于群众秩序的那样,反叛的语言也一样属于群众秩序,只不过它采用了混淆问题的另一种方法。它不是深思熟虑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整体上,而是试图将个人置于引人注目的位置。在强烈的光芒之下,个人彼此之间盲无所见。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混乱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革命者们诉诸各种各样隐秘的冲动,证明这些冲动的正当性,以便最后证明骚动和反叛的正当性。正像合理化证明的语言诉诸普遍福利因而成为表达秩序的工具一样,突出反叛的语言则成为表达毁灭的工具。

生活摇摇晃晃地迈着脚步,它并不真正理解它自己正在使用的语言。它没有确定的目的和意志,这一点在下述情况中变得十分清楚,即当疑难的问题并不涉及如何用技术来供应人类生活必需品时,这种问题却被错误地当做与技术供应有关的问题来表述。在这类情况中,那些自称有头脑、讲究实际的人,事实上完全陷于困惑之中。由于没有任何能使人信服的见解可以推进讨论,所以就求助于富于表现力的感情语言,以便用这种语言来达到对问题先行判断的特殊目的。从那些在生活中失去方向的人的口中,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词语:“生活的神圣”、“死亡的威力”、“人民的最高权威”、“人民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意志”、“人民的事业”,等等。尽管以这种方式回避讨论,他们却仍然间接地暴露出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原非任何一种生活秩序的组成部分;而且,由于他们已经脱离了他们自身的根基,所以他们并不能真正了解他们需要的是什么。这是一种在两极之间移动的诡辩,其中一极是自私的生活的机会主义灵活性,另一极是非理性的情感冲动。

有时候出现一种需要,即要求一大批人行动起来完成某种事情,但是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必须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做,所以就没有人知道该把他的意志指向何处,这时,就导致了种种虚弱无力的奇怪现象。那些占据了领袖地位的人便诉诸团结,或诉诸责任,并要求思想的节制。他们指出:必须认真地考虑既存的事实,必须重实际而不是重理论;一切有可能引起激动不安的事情都必须避免,而同时也必须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来抵御攻击;但主要的一点在于要让既定的领袖来引导事件,因为他们知道在特定的事件境况中什么才是最应该去做的。然而,就是这样的领袖,当他们发表勇敢的言辞时,内心深处也并不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他们仍然停留在原地,让事变自行其是,无所作为地旁观着,不敢作出任何决定。

不作决定

生活秩序格外地需要平静以保护自己,它的支持者们则诡辩地声称他们之害怕作出决定乃是促进普遍利益的最好方法。

在个人、团体、组织、党派中,无法满足的欲望被压抑着,因为人人都同意应该阻止相互间的侵犯。这就是为什么妥协如此经常地假充正义的缘故。但是,妥协要么是将各种不同的利益人为地黏合在一起以形成貌似合理的生活制度的统一,要么是仅仅达到各种观点的互相让步以避免作出决断。的确,在社会生活中,任何人如果想要让社会生活得以继续,那么在遭遇到某种对抗力量时都被迫谋求理解而不是斗争。因此,他在一定的范围内放弃个人私利的追求,以便使生活的延续长远地可能。他把他的个体自我(它是无条件的)同生活(它是相对的)区别开来,这样,他作为个体自我就拥有妥协的力量。不过,下面的问题必然发生,即什么是承认个体自我有决断能力的妥协与导致个体自我解体的妥协之间的界限?后一种妥协无非是极端铲除所有个体自我之间的合作。

在任何情况下,当一个人完全是他自己的时候,他就认识到存在着供选择的可能性,因此,他的行动就不会是一种妥协。他会要求在他已认识到的两种可能性之间努力作出一个决定。他知道他有可能遭受惨败;他也十分了解,为了生活的延续,要有一种纯朴的听天由命的态度;而且,他认识到,一种诚挚的失败恰好可以突现他的存在的现实性。但是,对于一个仅仅由追求私利的冲动所驱使的人来说,这种斗争带来的是他不能去冒的危险,所以在生活秩序中他作出部分让步,仅仅是为了在整体中保护他自己。仅当众多的人站在他那一边时,他才施用力量;他避免作出包含危险的决定。只要他现有的生活在可以容忍的条件下得以继续,他就会接受一切境遇,并且始终支持那些持温和观点的人以反对极端主义者。他摒弃任何在他看来是夸张自负的东西,要求灵活的适应性以及一种平和的气质。一个企业机构能够无摩擦地运作,始终是这些人的理想。他们很愿意让自己融入到合作的团体中去,好像他们真相信其中每个成员都为所有其他成员所补充并增强力量似的。居优先地位的不是个人而是普遍利益。但是,这种普遍利益(当它碰巧具有确定内容时)实际上同时就是特殊利益,而且作为“普遍的”利益仍是空话。共同行动的联盟压制竞争,但人们却用“普遍利益”的漂亮词语来美化这种压制。嫉妒被中和了,这是因为有种种人们相互容忍的占有的交换。人们还用每一种可能的综合来冲淡为真理而斗争的严肃性。正义成了非实体性的、不明确的,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被排列在与所有其他人所在相同的层面上。努力地去作出一个决定,不再意味着要把握住命运,而仅仅意味着在强权的地位上发挥权势的作用。

但是,如果在这一点上发生了反叛,那么,由于对言论和行为的诡辩的歪曲,这种反叛同样不能导向决定,而只能导致对事物的灾难性的颠倒,倘若没有生活秩序来予以控制,其结果必定是一片混乱。

精神被用做手段

如果一切事物都取决于生活秩序能否获得绝对性,如果各种经济的力量和状况、各种可能的权力都致力于达到这个目标,那么,精神的活动也就同样指向这个目标,好像这是惟一要紧的事。精神不再信赖自身,不再从自身出发,而是成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如此,它便变得非常灵活,成了诡辩的单纯工具,可以服务于任何主人。它为任何一种事态寻找理由,只要这事态是现存的或为既有的权力机构所希望的。不过,精神始终明白,只要它是按照这类方式起作用的,它的作用就不会得到认真的看待。当它用虚构的信念来求得情感效果的时候,就表明了它的这一隐秘的自身认识。但是,生活的真实权力机构的意识并非仅仅要求这种虚伪,它同样也不允许掩饰所有生活的基本依恃,因此,在关于必然性的认识中的确出现了一种新的坦率态度。可是,尽管如此,这种对于清醒的现实感的要求很快就变成了颠倒一切尚未完全明显的事物的诡辩工具,而人的真正的意志却因此而被摧毁。如果生活继续被看做为群众提供普遍的生活必需品的秩序或系统,那么,精神在其令人难以置信的多样性中所具有的这种虚伪,就会因其对于人的可能性的歪曲而成为不可避免的。 WTJpKpHczACzkPvNjuCmv1Cvos5qHGDXvvNWT18Sr/jYPYf6xmc2WkzsGq+mmY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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