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可以被令人满意地安排好,那么,我们就必须假设存在着一种稳定不变的生活秩序的可能性。然而,很明显,这样的稳定状况是不可能的。生活在根本上是不完善的,并且如我们所知,是不能忍受的,它不断地力图以新的形式来重造生活秩序。
甚至技术的机器也不可能达到其最后的完成。我们可以想像我们的星球作为由人类群众所开动的一个巨大工厂的场所和资财而被耗用完毕。在被如此想像的星球上将不再存有纯粹的、直接的自然物。这架技术机器所由之建造的材料无疑是自然的赠与,不过,它被用于人类的目的,而且会被用完,不复有其独立的存在。这个世界惟一存留的物质都将是已经被人所塑造的东西。这个世界本身将会像一幅人工风景画,它将在空间和时间中完全由人造的机器所构成,这机器是惟一的产品,其每一个组成部分都通过不间断地起作用的交往工具而保持彼此的关联,人类则被有序地禁锢在这架机器中,通过联合劳动,继续不断地为自己谋取生活必需品。这样,一种稳定的状况就达成了。我们可以设想,世界上的所有物质和所有能量都被无保留地和连续不断地利用。人口则通过生育控制来调节。优生学和卫生学将设法保证让尽可能优良的人得到养育。各种疾病将被消灭。一种合目的的经济将会形成,在这种经济中,通过义务性的社会服务,所有人的需要都会得到满足。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决定有待作出。在世代更替的循环中一切都将没有变化。没有斗争,也没有危险的迹象,生活的享受以不变的配额分给所有的人:大家都只要付出极少的劳动就能享有大量的消遣娱乐。
然而,事实上,这样一种状况是不可能的。种种难以预测的自然力阻碍这种状况的形成,其破坏一切的后果可能变得十分强烈而导致技术的灾难。由某项技术失败所导致的特殊不幸也可能发生。也许,持续不断地以科学来战胜疾病的努力暂时会获得明显的全面成功,但是,它将使人丧失免疫力,而且丧失得如此干净,以致一场未被预见到的瘟疫会灭绝整个人类。人们过于轻易地相信这样一种想法,即人们会在一个无限长的时期里普遍地情愿实行生育控制。由于生殖意志——在我们人类成员当中某些人比另一些人具有更强的生殖意志——的作用,无限增长的人口所必得面临的斗争将重新发生。优生学将表明无法阻止弱者的存活,也无法阻止在现代文明状况中看来是难以避免的种族退化。这是因为我们没有客观的价值标准来指引我们从事优生学的选择,并且,考虑到人类由之起源的原始族性的多样性,关于这样一种标准的观念几乎成为不可思议的。
我们也无法设想会有任何使人满足的持久状况。技术的进步并不创造一个完善的世界,而是在每一阶段上都引起新的困难,并为一个不完善的世界带来新的任务。改进了的技术不仅造成了对其尚未完善的进一步不满,而且它还不得不在衰退的痛苦中继续其不完善性。不管技术可以暂时到达怎样的尖端,只要缺乏探索、发明、筹划和新创造的精神,它就不能继续生存。这些精神将迫使它越过先前到达的尖端。
通过对总体的研究,我们知道,人类永远不可能肯定地达到一种彻底合目的的生活秩序,因为生活秩序本身被内部的种种对立所撕裂。这种内部冲突的斗争的结果就是,生活秩序在漫长的岁月中始终以不可避免的不完善性不平静地向前运动。我们不仅发现——具体地说来——国家与国家、党派与党派、国家意向与经济利益、阶级与阶级、一种经济势力与另一种经济势力之间的斗争,而且发现那些造就我们生活的力量自身就充满了矛盾。自我利益是推动个人行动的原动力,它在某一时候造成那些增进普遍利益的生活条件,在另一时候则摧毁这些条件。秩序井然的机器严格地界定了被原子化的人的功能、义务和权利,所有的人都被视作完全可以互换的东西,这样它就压制了创造性,压制了个人的冒险,因为这些因素威胁了秩序。然而,这架机器既然缺乏创造性,它就无法调整自身以继续适应恒常变化着的环境状况。
组织化的结构除非被对峙着的力量所牵制,否则它就会毁灭那种它原要保护的东西,即作为人的人。一个蜜蜂的社会形成一种稳定的结构是可能的,这个社会能够恒久地再生产。但是,人的生活,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一般共同体来说,都只可能是历史的命运,只可能是技术成就、经济事业和政治法令的难以预测的过程。
人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他运用他的理性并且和他的同伴合作,不断努力安排对群众需求的技术满足。因此,他必须热情投身于对这个世界的管理,否则他自己就要随着这个世界的衰败而消亡。他努力超越具有合目的性秩序的世界的所有界限,无论这些界限在哪里表现出来,这样,他就是要把这个世界引入实存中去。在这件事情上,生活秩序的界限是他的敌人。可是,由于他并未融化到这个秩序中去,在这些界限上他自身也同样地亲自在场。如果他要完全地控制住生活秩序的敌人,那么他就要毫无希望地化合到他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中去。人只有逐渐意识到他自身处在这些界限的境况中,他的状况才真正是一种精神状况。在这些境况中,他是作为他自身而真实地活着,同时,生活并没有使自己最终完善,而是把不断重新产生的矛盾强加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