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音调与音色”,我们能从爵士音乐家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有很多,而在上文中我也大力赞颂了他们为音符赋予无限内涵的能力。但是谈到力度这一话题,我就不得不以一种更具批判性的态度来陈述了。在这一方面,我可能算是个很严厉的监工。“力度”指的是音符或乐句中音量的变化,在古典音乐里,有一系列的意大利语词汇来描述这些变化,从极弱(pianissimo)到极强(fortissimo)不一而足,通过一份乐谱上的p和f,你就可以了解到这部音乐作品的风韵。爵士乐作曲家也会这么干,然而考虑到爵士乐即兴的性质,音量的强与弱多是在乐台上自然而然地决定的。
事实证明,这极具挑战性。当一场演奏进行得如火如荼时,音乐家会发现很难做到由强变弱或由弱变强的相互配合。如果他们不仔细聆听其他成员的演奏并保持深度同步,结果往往会是长篇大论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力度变化。每当我遇到能演奏出力度变化的乐队,我会立刻为他们能处理好最为棘手的爵士乐技法而拍手叫好,不管是因为他们认真排练过,抑或仅仅是因为他们在音乐上心灵相通而本能地做出反应(我特别欣赏后者)。
    对于外行人而言,力度似乎是音乐中最简单的一个问题。要么你就奏得响一些,要么就柔一些,要么就保持不变。这能有多难?然而在爵士乐中,有许多问题是外行人意识不到的。爵士乐是一门充满烈焰激情的艺术形态,它因激情而生。无论是好是坏,在其演变初期,一股刚劲的艺术气概就已经根植在它的基因里。因此,乐台上的乐手往往会演奏得很大声,对于缺乏经验的演奏者而言尤其如此。在过去几十年里,一些爵士乐队曾追求过更为平静的处理方式,但这样一来反而又违背了爵士乐的特质,还伴随着风险与缺陷。在一门基于自发力与自信心的艺术形式中,加入这些需要实时协调的力度变化,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极强的演奏风格广受欢迎,以极弱方式演奏的乐手则被赶下乐台。当然了,并非没有例外。在慢速演奏时,音乐家更愿意把音量压下来。不过在中等至快速的演奏中,爵士乐通常都是响亮且咄咄逼人的。若是处理妥当,极强的音量不但行得通,甚至会十分精彩,然而处理得笨拙时,这种一成不变的猛劲儿很快会令人审美疲劳。观众都会对高歌猛进的音量丧失耐性,无论是政治家在游说讲台上奋力疾呼,还是牧师关于永恒煎熬的冗长布道,抑或是想要征服世界的业余爵士乐队那满溢的激情。关于这一点,我十分欣赏牛津大学的艺术史学家埃德加·温德(Edgar Wind)的格言:“自以为是的平庸尤其令人反感。”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须承认其他音乐类型也有力度变化的特征。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讨论流行乐和摇滚乐的音量问题,不过音乐历史学家应该能在这个主题上获益颇丰。古典音乐家也许是最为注重细微力度变化的人。但坦白说,我认为许多古典乐演奏者在这方面都过于极端—柔的段落太柔,强的段落太强。在他们积极展现力度掌控技巧的同时,往往会夸大音量的起伏,使得演出有时过于变化无常,这就好像在一次谈话中,对方时而咆哮时而低语,演奏者们为了达到一系列怪腔怪调的表现效果,摒弃了基本的交流。
因此我不希望(甚至不期望)爵士乐队去仿效大部分古典乐团在力度上的处理方式。然而,我却希望能听到爵士音乐家尝试着去驾驭力度,而不是让力度支配音乐。为了增长你的音乐知识,你该去听听那些敢于接受挑战,并积极使用力度变化为演出增色的爵士乐队,比如艾哈迈德·贾迈勒三重奏(Ahmad Jamal Trio)20世纪50年代的曲子。你会不禁赞叹,竟有乐队能在极快的节奏中随着激情摇摆,同时还能完全驾驭音量,使得音乐里每个微妙的细节都纤毫毕现。你可以去搜索贾迈勒演奏《该死的梦》(Darn That Dream)的视频,那是1957年12月录制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电视演播室的一场演出,每次观看时我都会目瞪口呆。你也可以听听钢琴师埃罗尔·加纳(Erroll Garner)如何运用出人意料的力度变化让独奏充满活力—爵士乐历史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还有阿特·布莱基,他在乐队近乎失控、在音乐中忘我地疯狂摇摆之时,还能雕琢音量来驾驭整场演出。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现代爵士四重奏(Modern Jazz Quartet),他们也许是爵士乐史中最会利用力度来表现创意的乐队。然后,你可以带着这些从聆听中所体味出的见解,去欣赏其他爵士乐队的演奏,不管是音乐会、唱片还是网上的音频。他们符合标准,还是有所欠缺?